(十八3)八十年代的联欢会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92

伟健在“小妖”身上发现了宝藏,他和冰云的生活也从情感上进入了新的阶段,虽然这新阶段并没有跳出旧生活的圈子。冰云仍不是那种新派女人,她对她的新生活从不发表看法,接受,她接受生活给她的一切内容,从她结婚的那一天起。但实际上,伟健带她参加的许多场合她并不喜欢,这个圈子里不乏一些暴富人士,他们刚刚摆脱了极端的贫困,便在下意识里追赶极端的时髦,他们嘴里说的是各种新创造的时兴名词,手里拿的是复制过来的洋礼貌,身上穿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新款时装,总之,他们是时代的先锋人物。她自己不想怎么样,活到今天,她觉得人应该是海,能够接受世界给它的一切水流。现在,她对于任何自己从前没见过的东西都已能见怪不怪了,每一个时代的更新都会诞生出一批新的事物和观念,这也是自然定律。伟健也是一个追新的人,但他好像也有一个“旧”自己藏在心中,这是她从那天晚上他忽然画了一幅画中发现的,她发现以前她好像有点看错他了。但是,他生活的圈子仍然是低俗的,这从“五一”那天的联欢会上,从那些“高雅”的人是怎么对待他们这个圈子的人便能知道了。

那天,冰云和伟健一起去参加区里举办的五一节联欢晚会,她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奥妙,所以,当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全文背下一首《琵琶行》之后,她便由衷鼓掌。

“多谢各位。”那人在台上答谢:“路某不才,也非雅人,此举实为抛砖引玉,现在欢迎右边为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各位均是高人,还有许多是娱乐圈,艺术细胞自是比我们丰富,来,我们欢迎……”

“这个混蛋!”冰云忽然听见坐在旁边的赵老板骂起来。

“妈的,就差个狗尾巴了,不能翘起来摇一摇。”又一个人骂道。

“老子给他安一个去。娱乐圈?***,来风流的时候怎么……”

“算了吧,哥们,有点风度,全看我们呢。”一个人轻声制止道,这句话果真奏效,大伙立刻不响了,冰云听那边又鼓起掌来。

“把我儿子带来好了,我儿子的电子琴弹的不赖。”一个人说。

“算了吧老李,我们的艺术细胞现在就已经够多了。”一个瘦小的妇人笑道:“你抬眼看一圈,我们这儿能弹会唱弄得不赖的,找十个找不到,找三个五个可不太难。”

“我们又完了……”

“冯先生,”赵老板看看春生,“你看――”

冰云看春生不讲话,然后叹口气:“他们是在逼我们进死胡同,我们既是重利轻离别的商人,又是弹琴弄曲的琵琶女,除非我们能背一首更长的诗来,但是……”

“去年弄些曲子,让我们猜名字,说我们是娱乐圈。今年又弄这一手,劳动节?妈的,他们倒劳动得花样翻新,谁会背那鸟诗!”冰云一瞧,是那个要去安狗尾巴的人。转头看看伟健,伟健耸耸肩,解释道:

“人家都是正牌企业家,是左边,我们是个体户,土财主,是右边。”

冰云转过头看看,这才发现果然左是左,右是右,大家各据一方。

“他***,什么正牌企业家,都――”又是那个要去安狗尾巴的。

“阿力,你再骂人,我赶你出去!”

“我来气!”

“来气也不许骂!”

“我――”

“人家摆明了要出我们的洋相呢,我们输也输出点风度来。”

大家都不响了,不约而同去看赵先生,他是他们今天的领队。而赵先生则在看伟健,这期间,那右边始终在一次次的叫场,伟健看看春生,“春生,你去应一下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接下来。”

“冯兄弟就免为其难吧――”赵先生搓搓手。

冰云看春生站起来,赵老板也站起来:“冯老弟,大哥给你报幕。”

“赵大哥。”冰云站起来,笑着,正好挡在赵先生面前,“您是来欣赏表演的,”她忽然提高声音:“吟诗助兴的事只有我们这种小人物才会跃跃欲试,让您见笑了。”她看一眼这一帮“右边”,笑了:“多谢各位承让,给我这个机会。”她的目光掠过伟健的脸,看见他正在看她,目光里装满了惊异,她不管了,因为她已经站起来了,她怎么还像少年时一样意气!她微笑着向左边走过去,

“路先生。”

“小姐。请坐。”路先生欠欠身。

冰云一看这份倨傲就来气了,便看着他笑了:“如果做为一名绅士,您应该站起来。”微微笑了:“当然了,在我们中国,还有很多人不讲究这些,因为我们学来的本来就是些半生不熟的洋礼貌。您坐着,没关系。”

旁边一个人站起来,“路先生刚才有些站累了,请不要见怪。”推推一张椅子,“请坐。”

“谢谢您。”冰云没有坐,那位路先生便站起来。

“您是周太太吧。”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已走过来一个人,五十多岁,端着一杯茶,“久仰,久仰。周太太的传奇故事李某略有耳闻,夫人当年不畏世俗,选择挂偶,勇结良缘,实在令李某很生佩服。”

冰云转过头,微笑望着他,好像在等他说,那李某便说下去:

“周太太刚刚讲到吟诗助兴,看来夫人也非俗人,”那个人笑着:“那么夫人一定知道苏轼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吧,李某最喜欢那里面的‘我欲乘风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而他的另一着《卜算子》与这一首呼映成趣,‘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河洲冷。’一身傲骨,直教人拍案叫绝了。”李先生微笑着摇着头,好像要在潜意识里演习一下那拍案叫绝的感受。“寒枝,乃高枝也,他是宁肯沙洲寂寞,也不肯跳高枝。”

冰云望着他,浅浅地笑了笑,“冰云寡陋,您是――”

“啊,我来介绍一下,”刚才推椅子让冰云坐的那个人笑着,“这位是市机电设备公司的李总,区政协委员。”

“噢,李总。您一定更喜欢我称您李委员。”她乖巧温良地笑着:“李委员文学修养深厚,令人钦佩,失敬。”

“客气了。”李委员笑了,看着他的茶杯。

“我不知李委员也知道我和外子的婚姻。”她心平气静不急不徐地微笑:“冰云才疏学浅,嫁给外子,千里姻缘,实乃天做之合。委员您与其敬佩小女子的无才无德,不如敬畏月老一根红线,垂怜苍生。”她谦恭地望着那个人:“李委员刚刚说的两首词,冰云读书未求甚解,不知道委员为何而拍案?是为了那只鸿,还是为东坡借物言志的写作技巧?”

那位李总哈哈笑起来,朗朗的笑声笑得非常的喜悦和高兴,冰云直要怀疑,他有多少年没有这么高兴地笑过了。

“李某只钦佩东坡人品。”

“足见委员有着与东坡一样的高贵的人品。”冰云认真地,然后微微笑了,“我对此词研习不深,但我对于东坡的生平却略知一二,而他唱此高调,便难免有些标榜之嫌。因为据我所知,他一生都并未隐退,数次被贬,官场沉浮,却仍然几度跳上高枝。他借物言志,却忽略了在大自然面前,一切动物的生命都是**裸的,它们远没有他那样巧于修饰。”她淡淡地微笑着,声音平静柔和,一如自然界中一切生老病死、掠夺、捕食、血腥都在绿树红花中演绎得风轻云淡一样,“鸿栖于沙洲,并不是因为有志有节,而是因为那里有鱼。还有天鹅,白鹤,苍鹭这些都是极美的生命,至少人们一直都在这么说,它们都是必须要栖于水边的,哪怕那里寂寞。而苍鹰就不行,它是必须居于悬崖上的。这大概可以说择境而生,合域而成吧。而至于它们都在想什么,人类是无法知道的。人类只知道‘寂寞沙洲冷’和‘直上九万里’。可惜那永远都只能代表人类一厢情愿的思想,和永远也达不到九万里的短浅目光。人类永远也无法明白它们,那是一种种类上的隔阂。你说呢,李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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