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偏要与不愿
作者:悠悠青荇      更新:2019-11-06 04:53      字数:2696

暖风吹拂,在夏日河滩,生机却难寻觅。

席地而坐,压塌许多坚韧荒草,他远眺周遭。目染着战火未曾过分蹂躏土地上,这满目的疮痍,贾诩不禁喃语:“天地变化,草木芜。如今的世道,竟是花都要失去颜色,都说春天已经过去,然谁曾目睹它来到?”

午后暖阳,心神困倦。他拾起几颗碎石,奋力朝着怒涛浪波掷出,眼中透着迷茫。扑通扑通,是心在跳动,沉浸于想象石子沉入海底时的绝望,缠绕身躯的彷徨与无助令他熟悉,只因感同身受。

黄河不息怒号中,他将眼皮垂下,他尝试用心去对话深埋河底的伤悲。奈何声声马蹄,蛮横冲进耳蜗、闯入思维,宣告他的到来。

心知肚明,却仍控制不住回眸凝视,俄顷一些自嘲话语从他口中蹦出:“天地闭,愚者出…”

没有意外,下马而来者,当然是董卓——虽然看不清模样,然外围“保护”的张绣表现出的谦卑已是明证。

总会有些事情,是避无可避,徒然长舒一口气,事到临头只能向前。爬起的贾诩遥遥长揖,他给予董卓的礼仪未曾带着半厘尊敬,反正他只是观众罢。

“准备走吧。”人未近,声先至,董卓开门见山道:“自袁隗任太傅出掌尚书台始,尔来三月矣。如今党人、公卿俱是鸡犬升天,唯独答应我董卓的承诺,迟迟不肯兑现。我想,是时候亲自去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默然戴上面具,贾诩寡淡的声音从口中飘出:“着急渡河,是有什么新的变数吧?能说来我听听吗?”

“是丁原。”董卓朝着河对岸眺去,“他已经筹备南下,并且准备焚烧孟津渡,用以阻挠河北之兵干涉雒阳局势。”

两月前,也就是新帝登基没几日,宫中便是出现刺杀事件。好在刺客被天子的贴身禁卫史阿觉察并格杀,才让大汉不至于月内连续失去两位皇帝。

大约两三日后,廷尉府宣称在刺客宅中搜出,其与车骑将军董重的往来书信,将幕后指使者直指董重。雒阳以及天下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刺客刺杀新帝,只怕是大将军一手导演。

原本准备率部南渡的董卓,也因此暂时顿兵安邑。他采纳作为观众的贾诩的讲解,认同何进兄妹谋求权威,或许会利令智昏干出许多枉顾孝道之举,进而将其藉由皇权攥紧的道义制高点,亲自推倒。

董卓在贾诩的描绘中,窥见坐地起价的机会。如果何进陷入士林无尽攻讦之中,于庙堂彻底失势,或许会孤注一掷将他视作救命稻草。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再面临贾诩当日所说的困境。

如果,新帝登基已经整整三月,雒阳的局势,也确实按照董卓的想法在发展。何进进举兵围困骠骑将军府,董重自杀。随后,董太后也在惊忧中溘然离世。如潮般的海内物议,也在顷刻间淹没枉顾孝道的何进兄妹。

只是竞争对手的浮现,让董卓的算盘彻底落空——过去的两个月里,董卓走马观花般接触着周边纷杂的势力。就在回来之前,他在须卜骨都侯的宴上,意外从代替丁原赴宴的李肃口中,获悉丁原缺席的原因是在筹备南下。

“不曾括囊,由是有咎无誉…”寂寥自语,俄顷摘下面具揉搓脸庞,贾诩不想再劝,只是随口提醒说:“董将军是否真的看清袁绍与袁术?不要忘记前者独享中州、河北世家的支持,后者更是坐拥南阳世家们数代的积累。但凡何进失去大义旗帜,其结局惟败亡一途耳。”

董卓最后走到与何进里应外合,贾诩不得不感慨一句世事无常。倘若董卓当真成功,自己或许就再不能淡然地充当观众,而要替眼前这位主公,谋划铲除何进之事。

只是,董卓与何进,能成功吗?贾诩丝毫不曾看好。

“我率轻骑先行,日夜不歇奔赴雒阳,何进根本来不及败。”董卓捏紧剑柄上的羊头不容争辩说,“而我凉州猛士庇护,谁又能令何进亡?”

昔日征伐带来的创伤,悄无声息侵蚀董卓的健康,前日连续的雨催醒酸疼,昭告着他完成梦的时日已经无多。

暮气的缠绕,消磨董卓的耐心,他的耳边渐渐开始回荡低语:已经站在河东,已经距离雒阳一步之遥,该是跨过天堑踏出实现梦的第一步的时候。

“人无自信,万事皆欲面面俱到,则其无一事可成!”声音铿锵有力,只因董卓确信正确:“方才你问我是否看清二袁,我可以坦白说,我当然看清。

因为我只要看着你,我就看到他们的影子,你们读书人身上永远带着迟疑、犹豫还有傲慢,这就是你们注定失败的原因。”

“是…吗?罢,将军寻死之意既决,诩也只能恭祝将军能有葬身之地。”贾诩躬身一拜,劝无可劝,不必再劝。

董卓希冀用三千步骑,镇压乃至屠戮公卿,然则计划的关键竟然是二袁必须犹豫。近乎是欲望驱使的盲动,能召来的只有破灭。

“只有手握强大的力量,理想才不会输给现实。”董卓瞧眼贾诩,不咸不淡地说上一句:“文和,好好想想吧。”

“强大的力量之上,还有更强大的力量。”贾诩莞尔一笑,回道:“董公,我送你一言吧。就算你的野蛮镇压对岸只顾算计的愚者,,然始作俑者必受其咎。秩序粉碎的世界,是野蛮报复野蛮的世界,弱小如你,是不可能赢的。”

二袁当真能坐视何进、董卓合流?或许曾经的党人,确实会因为规则束手束脚,然而只是曾经。现在的他们之所以停留在规则范畴展开斗争,只是因为这个舒适区对他们而言有利,仅此而已。

是故但凡董卓亮明立场,率凉州骑兵逼近雒阳。二袁势必提前向何进下手——不会吝惜规则之外的手段。届时,党人掌握中枢,奉天子以令九州,进退失据的董卓军的结局,无外乎身败名裂。

退一万步,甚至二袁的愚蠢造就董卓的胜利。然而更庞大的矛盾,立时会出现在董卓面前——究竟是用凉人武夫充盈庙堂,还是用士大夫。

若是前者,天下州郡安能臣服一群凉州武夫?若是后者,则连番血战的凉人势必离心离德,反会被党人利用。

偏执追寻着梦,缺乏理性希冀一蹴而就,董卓的失败无可避免。

“如果没有梦想,活过百岁又能如何?”董卓对贾诩的讥讽不以为意,他豪气万丈地说:“拯救凉州,仅凭谨慎是什么也做不到的!或许,你眼中的我是自取灭亡,然则大胆地去尝试,未必就不能成功!”

顿了顿,他伸出双手道:“就算是死,我也要问问天下人,凭什么凉人必须在战火中成长、生活,凭什么凉人必须去习惯亲朋的死!富贵本就险中求,人生又能有几回搏呢?”

“行吧,就让我这双眼睛,见证你最后的这段路吧。”贾诩淡然地笑笑,“反正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不是吗?”

心如止水,只因无欲则刚。

无极甄氏虽然没落,但其先祖汉之太保甄邯,乃是至圣十四世孙孔光之婿,诗礼的底蕴传承至今未曾消弭。

而他呢?就算此番董卓寻死之旅中,他得以苟活。他怎么以一介平民的身份,该怎么获得拥有厚重家学渊源的甄氏认同呢?

或许甄琰会不顾家人反对,不顾世人的嘲讽选择他,但他不会愿意她去做这样的选择,因为这对她实在太残忍。

勉强来的,只会是不幸罢,相忘于江湖,或许对彼此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