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匹夫之勇
作者:林文溪      更新:2019-11-13 04:32      字数:5731

服药期间,乔帆没有再去希神酒吧。关于生命的忧虑暂时凌驾于其他事件之上,占据乔帆全部的心思。他甚至想,如果胃里长的那个东西真是个瘤,而且是会致命的那种,他就谁也不告诉,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慢慢砌个精致的坟,等到快不行的时候,从里面把最后一块石板推上。可能没有电影里演得那么从容,因为料定自己会嚎啕大哭,因为他真得没有做好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每天晚上,乔帆都会抱着憨仔和韩冰的照片一起睡觉。大学时代的韩冰,乌黑的长发,俏丽的五官,神情里隐隐还有点少女的羞涩。那是乔帆最爱最爱的样子。其实想想,现在的韩冰,他是一无所知的,连名字都无比陌生。也许,她曾经给予乔帆的,只是基于同情的施舍。

华原一鼎原定于农历七月初七举行的团建活动,由于阴雨天气,连续推迟两次,终于赶在公司完成一个大项目之后,得以举行。凌晨五点半,公司楼下聚集了5辆旅游大巴,接走首批团建的员工及家属差不多二百来人。为了保证活动安全及团建效果,由几个领队带队,分拨举行团建项目,然后,各路队伍在山顶的观景平台汇合。

向欣予高调地选择和乔帆穿同款运动休闲装,以此来巩固作为乔帆女朋友的身份。两人身高差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从背影看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知道乔帆的胃里有状况,向欣予竟把运动水壶里装上温热的水,还在焖烧杯里备上小米粥,怕得就是乔帆吃生冷的对胃不好。在追求乔帆这件事情上,向欣予绝对是用了十足的心意。

团建的地点,选在距离元溪市100多公里的念云山,听名字就是个仙气缭绕的所在。旅游大巴开进山里没一会,就一头扎进晨雾的怀抱。也不知道大巴司机哪里修来的功夫,这样视线迷离,他依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操作方向盘?看得一车人心惊胆战。乔帆到元溪上大学的时候,就听过念云山的名气,很多人都喜欢去那里看溪流、青山、奇花、异草……

乔帆和向欣予一对儿,唐双也带来新交的男友罗仁宇,尚且没有交往对象的董薇薇则带来帅气的小表弟结对。总之,除乔帆一个大区经理外,其他均来自于项目部。为了统筹兼顾,各有一个大区经理或总经理级别的人物,被分配到其他几个队伍中,平时隐身在背后的贤内助们,终于从幕后走到台前,大大方方地站在自己另一半身边,喜笑颜开参与活动。这次团建活动的目的就是增进感情,让相爱的人更加相爱,让想爱的人下定决心去爱。所有的项目设计都充分考虑了默契协作因素,能率先完成所有项目,并按要求沿途拍摄主要景点标志物为证,最先到达山顶的一对儿,可以额外赢得2万元的“甜蜜基金”。

乔帆这一队,一共十对儿,二十个人,由项目部主任高小辉带队并兼裁判,他四十多岁,老婆在国外工作,所以就只能以单身身份参加活动。念云山主峰海拔差不多2100多米。团建行程从山底下开始,但最初没有什么具体项目,不过就是拍拍照、走走台阶,基本相当于个热身。虽然,乔帆满脑子都是胃里的隆起病变和紫发的韩冰,山底清新的空气和不知何处传来的虫鸣鸟叫、溪水潺潺,还是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舒爽。唐双和向欣予兴奋地走在一起,各种拍照、说说笑笑。反倒是董薇薇有点不屑的眼神,总是在背后打量唐双和向欣予。尤其是,她的小表弟好像还比较青涩,她观景的兴致减少许多。差不多走了一个半小时,十对儿加高小辉才全部在第一个挑战项目“盲走独索”处汇合。向欣予和唐双不约而同地对着不过女生拇指粗的独索尖叫出声。

高小辉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宣布挑战规则。他说:“每对儿同时走独索,男同志在前开路,女同志在后随行。但女同志要把眼睛蒙上,完全靠男同志的声音指引移动脚步和手臂。因为,每隔大概三米,上下两根缆索间就会有一根铁缆绳竖起,所以,什么时候该跨、什么时候该挪,完全取决于男同志的判断。大家身上是加了安全绳的,即使独索距离溪水有两米高,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万一踩空,还有安全绳牢牢系在上边的缆索上。我负责给每对儿计时,一次不踩空,用时最短的一对儿获胜,得10分。用时最长的一对儿被淘汰。其他不计分。”

唐双和罗仁宇偏巧站在队伍最前面,于是,唐双只好自蒙双眼,在罗仁宇的帮助下系好安全绳,踩上钢索。脚下的溪水淙淙,唐双怕得小腿打颤,一寸一寸地挪动双脚。走在前面的罗仁宇似乎是个急脾气,步伐迈得很大,以至于和唐双之间离开好远。唐双要知道,她最信赖依靠的人其实根本不在能保护她的范围内,估计会脸灰到极致。罗仁宇都已经迈到第三个竖缆索间了,唐双还在第一段胆战心惊地挪。好在,哥哥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使命,对着身后的唐双大喊:“左脚向左跨二十公分躲缆索,跨,跨,你倒是跨啊!”待到完成挑战,摘下眼睛上的布时,罗仁宇得意洋洋地问高小辉用时多少。3分50秒,不错的成绩,难怪罗仁宇骄傲。唐双大概不知道,她基本算是靠自己走完全程的。

轮到乔帆和向欣予走了。她乖乖地闭上眼睛,任由乔帆把她的眼睛蒙上。乔帆倒也是体贴地步步相扶,牵着向欣予的手上了索道,并小心嘱咐她手用力,脚踩稳,小步挪。直到向欣予完全适应钢索,稳稳站立,乔帆才松开扶住她胳膊的手,抓住上边的钢索。一米七左右的上下间距,对于乔帆来说,根本用不上“吊”的动作,他只需要手臂稍稍上举,稳稳扣住缆索,就可以向另一端移动。为了保护胆怯茫然的向欣予,他才有心放慢脚步。而且,一直在提醒向欣予各种动作要领。即便如此,中间有一次,向欣予还是左脚踩空,幸亏旁边的乔帆抓住了她,才没有被尴尬地吊起。就这样,扶持着走完全程。时间已经过去6分钟,远远多于唐双和罗仁宇的3分50秒,想赢是没希望啦。向欣予自我安慰地说,“只要不被淘汰就好。”

随后的几对也有表现比乔帆和向欣予还糟糕的。有的甚至两个人先后吊在缆索上。董薇薇和她的小表弟,竟然拔得头筹,以3分22秒,拿下首战优胜。情侣之间相处的小细节,其实也很能说明一个人是否值得托付。唐双若想在罗仁宇这里寻找被呵护的幸福大概是会失望的。乔帆从双肩包里拿出矿泉水,拧开盖子刚送到嘴边,就被向欣予抢下来,“别喝冷水,你的胃不行。我带温水给你了,你等下。”一旁的董薇薇看到向欣予拧开保温杯盖儿给乔帆喂水,嘴一撇,十分的不屑。

大家说说笑笑继续去进行下一个项目的挑战。景区里的路修得很人性化,边上还有塑胶的慢跑道,走在上面,脚非常舒服。两边的绿树千姿百态,或粗壮、或优美、或青果累累、或花团锦簇,热闹的季节,就是有傲娇的资本。因为,它就是拥有冬天无法拥有的热闹和灿烂。向欣予走得满头大汗,但还是紧紧跟在乔帆身后。只有在唐双唤她去和路边雕塑花卉拍照的时候,她才会走开一小会。走前,还会把背包交给乔帆保管,其实,她是怕乔帆和她走散,有个包牵着,就能保持节奏一致。

“好,大家站一站。现在大家来到我们第二个挑战项目‘疯狂过山车’,每对儿坐在同一排,前后组互相监督,而且,我会坐在你们所有人前面,全程录像。乘坐疯狂过山车期间,女同志绝不可发出任何声音,尖叫就更不可以了。过山车从最高点下滑过程中,男同志要负责把事前拿到的发夹给女同志卡到头发上,被过山车甩掉不算。大家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呼:“听明白了。”乔帆也觉得,大老爷们,坐个过山车,又什么好怕的。发夹转个身不就可以卡上吗?小意思。可待到高小辉摊开双手,大家都吓傻了。那发夹就是最小、最原始的黑棍儿发夹,手指缝宽点的,都能给漏出去。那么快的下降速度,把它别到脑袋上,谈何容易?除了第一关被淘汰的男同志,剩下九位满脸无奈地捏起小发夹,唏嘘着坐到过山车上。

高小辉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看身后的各对儿,仿佛就等着看接下来呜呼哀嚎的好戏。女同志们大多没有让他失望。过山车还没有急速下滑的时候,唐双就没忍住,两只手捂着嘴巴,还是被别人给听到来自喉咙深处的尖叫。向欣予本来决心挺大,乔帆坐在她旁边,也很有安全感。但不知道为什么,过山车往下冲的时候,她失控的尖叫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中间停顿。乔帆嘛,也配合的很,原本牢牢捏在手里的发夹不知道飞到哪里?扭身准备操作的时候,才发现手里什么都没有。董薇薇又不可思议地成为九对儿当中唯一没有尖叫,且发夹确乎在头发上的一个,再得10分。

向欣予非常内疚地一边擦惊吓出的眼泪,一边连声责怪自己。乔帆呵呵一笑,帮她抹掉残留的眼泪,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就算得了2万块钱的“甜蜜基金”,他也不见得有心情去消费,所以,输赢的事情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大家互相嘲笑着、吹捧着,继续在绿意浓浓的山中穿行。路边长椅上,坐着一对儿上了年纪的老人,老太太走累了,把一只脚放在老头腿上。老头用干瘪的双手,认真地给老太太揉搓着。乔帆的眼中生出羡慕之情,何幸之有,能和一个人从青丝到白发相守今生?这样平淡的幸福,其实才是最真,可现在的他怎敢奢望?乔帆慌忙收回眼神,快走几步,赶上唐双和罗仁宇。

“乔经理,平时办公室看不出来,没想到你这么会体贴人,看我们欣予被照顾得一脸小女人的幸福。你走哪里,她的眼神就追随到哪里,这恩爱秀得,羡煞人也。”唐双打趣地对乔帆说。

“小双,我哪儿有?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向欣予脸颊绯红。

“你有什么好羡慕得?我对你不也很好吗?”罗仁宇为自己抱不平。被一旁的唐双冷不丁地捶了一下肩膀,似是发泄对他的不满。

“哎呀,”几步之外的董薇薇有些阴阳怪气,“有些恩爱,都是秀出来的,幸福不幸福可不能全看脸上,得问自己的心。”

乔帆的心,忽然被扎了一下。他问过自己的心,对向欣予是什么感觉?可以说感激,可以说欣赏,也可以说是有些喜欢,可能以后会更喜欢……但不管是哪种感觉,其实都还没有强烈到许之以婚姻的程度。偏偏理性又在不断地告诫自己,都老大不小啦,别挑啦,向欣予知性优雅、善解人意、热情主动……会是很不错的结婚对象。

接下来的挑战项目是“双人运气球”,听起来毫无难度,可损的是,两个人要在玻璃栈道上运送气球,且不可以用手和脚碰到气球。这就要求两个人的身体距离非常接近。最要命的是,玻璃栈道修在陡峭的山壁,下面就是万丈山涧。别说运送气球了,一般人是不敢上玻璃栈道的。有两个男同志,不说被吓尿吧,也是吓破胆了,说什么也不要上栈道,“给我2万,我也不去。”这样,能够参加挑战的就只剩下了乔帆、唐双、董薇薇和另外三支队伍。唐双鼓起勇气和罗仁宇面对面扣住双臂,用胸部顶住气球,走出去没两米,就认怂,趴下了,气球被风吹得高高的,罗仁宇气急败坏地把吓到筛糠、趴在地上的唐双给拖回到起点,嘴里不住埋怨,“瞅你那点胆儿,还没海虾米大,我怎么就跟你结对儿了呢?可惜马上要到手的2万奖金了,你赔我!”唐双依旧在鬼哭狼嚎:“吓死我了,死也也不要再上去啦。”

“欣予,你行吗?要不咱们也放弃,这个确实太吓人。”乔帆觉得有必要征求向欣予的意见。

“不,乔帆,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体验这些刺激的项目。虽然害怕,但我会努力克服。”

羞怯,使得乔帆和向欣予并不能特别自然地紧贴在一起。眼看气球就要被风婆子抢走,在唐双的提醒下,两个人才又向彼此靠了靠。脚下的钢化透明玻璃看起来下一秒就会炸裂。向欣予不断地深呼吸,不断地惊呼,手心里的汗简直都可以从缝隙里淌下来。乔帆却出奇地平静,如走平地,从容地走完全程,并用下巴尖尽力护住气球。

董薇薇和她的小表弟快其他几对儿至少五分钟,简直可以说是飞一般走完全程,且气球稳稳托托地交到高小辉手里,让一干人等惊掉了下巴。看不出来平时嗲声嗲气的董薇薇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又入10分。要不是后来的“徒手抓鱼”、“百步飞镖”和“情歌对唱”环节,乔帆和向欣予密切配合,又扳回30分,登顶之后的“为情一纵”,他们根本就没有参加的机会。两对儿各领30分,对战最后一关,2万奖金得主,马上就要揭晓。

站在蹦极准备区,其他八组已经失去比赛资格的人们,振臂高呼,等着看他们吓尿惊呼出洋相。董薇薇偷眼瞄一眼下面,一种趴在飞机翅膀上的恐惧感陡然而生,要不是气不过向欣予和乔帆一路上的各种甜齁,她其实真的想放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站在这样高的悬空之地。以前,她偶尔会梦到自己站在倾斜的楼顶,两只手拼命地扒着边缘,但最终还是会绝望坠落,随即,就会在一落千丈的惶恐感中惊醒……现在,果真站在山巅,而且明知一会儿要被推下去,心里的怕完胜掉进蛇窟。而且,脑洞大开的项目设计者,竟然要求两个人同时跳,其中一人,口中咬戒指,上来时,戒指要换到另一个人口中。当然,戒指通过绳子拴在其中一人的扣子上。也就是说,亲密动作一定少不了,且不管多害怕,其中一个人总要有极其冷静的时刻。董薇薇和向欣予都刻意用傻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一旁的乔帆却有迫不及待的冲动。这三十几年来,他总是因为勇气的缺乏错失一些人或机会。如今,站在这样高的所在,他对自己说,“如果我真的得了绝症,就在向欣予男朋友的位置上死掉。那样,韩冰的初恋就永远活在人间。”

“准备好了吗?”检查完所有安全锁扣之后,蹦极教练小跑两步,把乔帆和向欣予用力推下去。乔帆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向欣予到底忍不住发出生平最高分贝的尖叫。他们就像被打出膛的两粒子弹一样,险些要直接穿透小溪,直打地心。而后,随着绳索的弹伸在半空被荡来荡去,至于传递戒指的任务,向欣予哪里还顾得?乔帆睁开眼睛,从鹰隼的视角,看青山绿水,看前生来世,心里平静了许多。现在的他,纵然是别人眼中的成功者,内心却正在经历巨大的失落。他觉得,他就是一只翅膀掉毛的鹰隼,或者说压根先天无毛,双翅无力,搏击长空、俯冲下物,只是梦里的虚无。一个中年男人的躁动不安,张狂地写在脸上的胡茬和黑眼圈中。当然,这一切,向欣予并不能完全理解。

2万的“甜蜜基金”,最终被董薇薇和小表弟收入囊中。向欣予惋惜地连连怪自己不争气。乔帆轻声安慰她,说:“今天,我们玩得很开心,这就足够啦。没有2万基金,我们一样可以甜甜蜜蜜。”向欣予这才情绪转好。她也嘱咐乔帆以后不要晚睡,要把身体当做事业来经营。回程的路上,大部分人都累倒昏睡不动,乔帆睁眼看着窗外,控制不住地想,万一不好的事情发生,他该去哪里做个了断……

团建活动圆满结束,作为活动重要策划组织者兼参与者,乔帆受到公司的嘉奖,不仅给他升级了办公室规格,还把最大的几个客户全部转给他。事业上取得的成绩,让乔帆体会到极大的职业满足感,暂时冲淡他对健康的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