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也走
作者:齐思流尔      更新:2019-11-13 23:41      字数:4994

裴瑜进来的时候,脱下罩在外面的灰色大氅,他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衫子,整个人如林中的一株雪松。章涣涣此刻正惦记着他的“美颜圣方”,不由得对着裴瑜的风姿赞叹出声。直到陈牧南一个眼神飘过来,她这才收敛一些。

满珠不断地从外面端来滚烫的热水,并有两把炊壶放在大暖炉上烧着。裴瑜将一个黑色的筒状布放到桌上,排开之后里面是十几把形状各异银光闪闪的小刀,另外还有一些章涣涣认不出来的小物件。

她看到这些头皮有些发麻,就连一直没什么感觉的右臂似乎也意识到不好,开始疼起来了。裴瑜见她这副害怕瑟缩的模样,笑着安慰她:“夫人您请放心,这些不全是用在你身上的,主要还是为了拔除赤叮虫。”

章涣涣听到他这样说之后稍微觉得安心一些,给了裴瑜一个笑容,说:“我相信裴大人的医术。”

裴瑜听了她这话,反而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他喊来满珠,另交待她去办一些事,章涣涣看着裴瑜的手,心想他也是武官,为何那双手上几乎就没看见一片茧子?哪怕不用舞刀弄枪,每日握着笔杆也会有痕迹。想到这里,章涣涣看了一眼身边的陈牧南手上的伤疤。

陈牧南注意到她的眼神,微微挑眉,仿佛在问她需要什么。他那副表情,使整张脸、甚至连那条断眉都显得生动起来。章涣涣顿时就觉得男子身上有几道疤不仅没有影响,反而更添气概,不过对章涣涣来说却是不行的,她才不要被晒糊了脸。

绣纹将白纱盒子移开,不过才过了一夜,那两只赤叮虫居然大了许多,鼓鼓胀胀的如同水泡一般,此刻根本看不出有任何鞋垫的影子了。

章涣涣这时候才觉得它们的样子有些可怖,他们身上的黑斑已变得很小,通体以红色为主,将身体撑的有些透明。章涣涣之前还以为那红色是它们原本的体色,现在才明白那是血的眼色。绣纹见她脸色发白,连忙说:“小姐,不要看他们,您不要看。”

章涣涣头脑发晕,从赤叮虫身上移开视线,到处乱看,最后又转到了裴瑜身上。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想必伤口痊愈之后那几道伤疤恐怕也是消不了的……裴瑜的手指节修长分明,肤色莹白,这是一双好看的手,这双手此刻正端着一碗棕色的汤药,章涣涣被一双手扶起来,茫然地喝下了之后才问裴瑜:“这是什么?”

裴瑜;“夫人喝下之后才问,无论是什么,怕是也已经晚了。”

章涣涣只当他是在开玩笑,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后也不再去追问了。可是她觉得脑袋越来越重,昏昏沉沉,旁边的床铺也显得越来越近。两只赤叮虫挂在手臂上,像是在长了奇怪的东西。章涣涣想要抬起右臂,却没任何感觉。她低声对着右手臂说:“到时候只要你还是这样,不疼不痛的,最好。”

一片黑色的袍子在章涣涣眼前晃呀晃,她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看见陈牧南的脸,看起来是十分严肃。章涣涣忍不住对他说:“你应该多笑一笑,看看裴大人,见着他的笑容,就……觉得……如沐春风。”

章涣涣的话越说越慢,声音却是不低,在场几个人都听到了,但是除了满珠好奇地看了一眼,却被脸上带着奇怪笑容的裴瑜叫到了旁边外,就连绣纹也没有靠近章涣涣。陈牧南听到她这样说,脸色更黑了,不过依然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章涣涣脑袋里还有好多词没用,便继续夸——当然还是在夸裴瑜,“明明长居北方,可是裴大人,为什么看着就像是南方的翠玉,温——润啊。”

陈牧南依旧不理她。

章涣涣脑袋在枕头上晃来晃去,陈牧南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她的额头上,她像是被人定住了一样,顿时不动了,两只眼睛向上盯着陈牧南的手指。

章涣涣老实了片刻后,又想出了“温和俊雅”这个词,这么贴切,当然要说出来让大家听一听了。

她便说了……

“裴大人,裴大人你到底用了什么驻颜方子,能不能分一些给姐妹……”章涣涣猛地抿上嘴唇,她好像说错了什么,她继续说,“这里水土不好,不好,不养人。”

裴瑜笑出来,绣纹问他:“你到底给小姐喝了什么?”

裴瑜说:“总之也不全是只会让人胡说的药。”

陈牧南终于开口了,“裴瑜祖上三代是谷阳人,北得不能再北的北方人,他与南方任何州界无关。”

裴瑜打断他:“倒不是完全无关,我这点医术就是在最南边的下河州学来的。”

陈牧南不顾他的插话,继续说:“其次,这位裴大人不光俊雅温和,而且武功卓绝,当日我们在驻营地时,裴大人在赶来救人的途中,顺便将淖布二十余骑斩杀殆尽。”

陈牧南微微凑近章涣涣,提醒她:“裴大人出场精绝,你应该现在还记得。”

驻营地?章涣涣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一个血红色的人影闪过,顿时清醒一些,说话却更加的磕磕巴巴:“就是那个,那日我见到的如恶鬼般,那模样的人就是裴大人?”

陈牧南说完之后,连个头也懒得点了,章涣涣不置信的看向裴瑜,根本就没有从他身上见到那晚血腥恶鬼般的一丝丝影子。章涣涣失望地看着裴瑜,“无瑕啊,无瑕……养颜……”最后竟然快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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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珠先搬来了许多热水,然后又搬来了更多的凉水,简直要准备养鱼一般。裴瑜手中握着一把极尖锐的小刀,刀身狭长如柳叶,薄如蝉翼。人笑着对章涣涣说:“夫人,您最好将头转向另一边去,接下来的场面您最好就别看了。”

此刻章涣涣只想将刚才说的什么“温润如玉”,“温和俊雅”全都收回来,裴瑜拿着一把利刃冲自己微笑的时候,跟那些全都不沾边了。章涣涣寒毛直竖,小声的问:“这,到底痛不痛?”

裴瑜一脸的真诚,仿佛全世界只有他最了解,也只有他不会骗章涣涣,“痛自然是会有一点痛的,但是痛过一阵子后就过去了。”

章涣涣听到他这么说,稍微安心一些,可还没来得及对他说:“那我相信你”,裴瑜脸上的微笑像是被暴风雪扫过一般,脸上只余下坚定和认真,他对陈牧南说:“将军,请你按好了。”

按什么?章涣涣不解,这时一双手已经缠在了她的肩头,陈牧南一手环住章涣涣的肩膀,一手搂住她的腰,将人固定在自己怀中。满珠则按住了章涣涣的右臂手腕,却没有人让绣纹去做什么。裴瑜的尖刀碰上了赤叮虫里较小的那只——虽然它现在的体型也完全不小了。

章涣涣哪怕到了现在还没有一点危机感,脑中只有刚刚裴瑜说过“痛自然是会有一点痛的,但是痛过一阵子后就过去了”。

“啊——”

等到这凄厉的尖叫声在室内炸起的时候,章涣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能叫得这么惨。

这哪里是一点痛,那分明就是扒了皮之后再挫骨扬灰的痛,右臂这段时间内消失的疼痛似乎一直在积累着,就等着今天爆发了。

这一波疼痛稍微过去一些,章涣涣深深喘了几口气后摇头大喊:“不行的,不行是真的不行,太痛了!”

她转头要看,然而脸却被陈牧南的一只手挡住。裴瑜又做了什么,那股仿佛扒了头皮般的疼痛,再次让章涣涣惨叫起来。

绣纹此刻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急得团团乱转。对于这种疼章涣涣实在受不了,她先求裴瑜,“不除了,不除了,真的太疼了,撑不下去的,啊——”

裴瑜只管手中的刀。章涣涣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陈牧南,脸色黑成一团看不清楚,章涣涣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早疼的哭了出来。

有这种疼痛在,她还不如让人直接把这手臂剁了去更干脆,也没有这么多的痛。章涣涣突然抬起左手环住陈牧南的后颈,“不要了,太疼了,陈牧南,你快让他住手。”

陈牧南没有说话,只是收拢手臂更紧地搂住了章涣涣。

裴瑜这时候说:“每只赤叮虫有二十八只脚,每一只脚都扎进皮肉深处,我现在需要先将每一只脚剔出来。”

章涣涣第一时间想的是它们为什么要长那么多脚,但是随后而来的又是碾压般的疼痛,这感觉就像是她在冰河之中浑身泡的发冰,而后又有几块浮冰碾压至碎末。章涣涣脸上汗水泪水流了一脸,她的左手用力抓住陈牧南的后颈,指甲扣进到皮肉之中。陈牧南双臂用力,然而护住她脸颊的手却极力轻柔。

满珠的力量虽然大到一人就能压得住章涣涣的右臂,但是在章涣涣的惨叫声中渐渐听不下去了。她手上力道一松,章涣涣立刻挣脱出来,裴瑜手中的刀差点扎进她的手臂上,幸好陈牧南一把握住她的上臂,满珠连忙两手抱住章涣涣的手腕,压了回去。

章涣涣没有挣脱,开始不依不饶的胡乱踢着腿,“你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为什么一点用都没有?还是这么疼,我不想疼……陈牧南,我疼,我好疼……”

章涣涣听不到陈牧南的回应,只有固若磐石的手臂搂着她。章涣涣开始喊绣纹,喊娘亲。那疼痛扯着她的每一寸,简直让人快要发疯。

章涣涣胡乱喊着:“砍了这只手,你们砍了这只手……”

她这样已经开始吓住了满珠,裴瑜呵斥了她一句:“按住了!”

绣纹带着哭腔问能不能先停一停,让她缓一缓。裴瑜手里握着刀,“赤叮虫本来就是寄生之虫,寄生时会扎根在宿主的血肉之中,寄生中没有任何反应,无痛无觉,然而要拔除时则会疼痛得难以忍受。若不是治溃痈免得最后须砍下感受的手臂才能保命,也不会用这种熬人的方法。赤叮虫的二十八只脚其实是一种如蛛丝般的粘液,必须尽快剔出,留下伤口中则会感染,停下的时间太长,虫子重新吐出粘液钻进去,前功尽弃。”

绣纹:“就连你也说是难以忍受,那我们小姐如何忍受得了?就没什么药,或者别的东西,不要让她再疼了。”

“忍得了这一时就能保住一只手,绣纹姑娘,这一点你倒是要学学将军,知道什么才是对人好。”

绣纹微微一愣,看向裴瑜。裴瑜手里拿着刀,居然还能跟她说这么多话,此刻似乎能感受到绣纹的视线,不过一直低着头认真对付手中的赤叮虫。

陈牧南默不吭声,两人的话他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总之此刻与他无关,眼下只要做好一件事,那便是紧紧搂住章涣涣,绝不放手。

章涣涣喊声渐渐低了下去,每次裴瑜动刀剔出一只脚的时候,陈牧南搂紧抽搐的她。

哪里是痛过一阵后就过去了,分明就是痛过一阵后就死过去了。

裴瑜将小的那只赤叮虫从章涣涣的手臂上摘除下来之后,立刻将那只胡乱扭动的肥硕的虫子扔进冷水之中。

而赤叮虫被拔除的一时间,从伤口中涌出鲜血,裴瑜先在伤口处敷上药粉,然后将那一处伤口包扎住。

浸在冷水中的赤叮虫胖鼓鼓的躯体剧烈扭动,不断的渗出殷红的血迹,将整盆冷水染成了深粉色。裴瑜见水染红了,夹起在冷水慢慢的缩小再缩小的虫子扔进了另一盆水中,直至换了几次水后,盆内的水变成了浅粉色,赤叮虫也缩成手指大小,裴瑜将水中的那只捞起来,塞进一只银色的圆桶内封上了盖子。

解决了一只,还另有一只几乎与章涣涣的手臂差不多宽的巨大虫子,贴在溅了一些血迹的手臂上笨拙地扭动。

章涣涣此刻几乎是进气少出气多,她冲着陈牧南直摇头。

“现在已成功了一半,此刻你必须要忍下去。”

“疼。”章涣涣此刻只能说出这一个字。她的左手松开,从陈牧南的肩上垂下来,不再看向陈牧南,而是去找绣纹。

章涣涣对她说,“太疼了,我不要了,我宁愿它就长在我手上了,也不要再受这个罪了,简直就像是被扒了二十八次的皮,凌迟了二十八次。”

绣纹咬着嘴唇,裴瑜说:“这东西留在人身上只会越养越大,到时候它吸足了血,到时候夫人你的命也保不住了。”

章涣涣还没想到为了保住右手治疗溃痈,竟然会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知道是疼的太过于厉害,还是裴瑜给她喝下的药的缘故,章涣涣的脑袋此刻昏昏沉沉,想着什么便往外面说什么,“不管了,就是被吸干血也好过疼死,陈牧南,你让他走。”

陈牧南的脖子上有一道血线,从后颈出流到前边,细细的一道。裴瑜指着脖子示意,他抬手抹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这是我的命,我不想被活活疼死了,陈牧南,你根本不知道有多疼,你也走。”

陈牧南对章涣涣的指责并没有任何反驳,绣纹说:“侯爷,小姐说这些话都是无心的。”

章涣涣抓绣纹,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挣脱了陈牧南撞到绣纹身上,她紧紧抓住绣纹,问裴瑜等人说:“我不要你们,都走,都走。”

绣纹拉住章涣涣的左手,正不知该怎么办时,陈牧南忽然抱起章涣涣将两人分开,“绣纹,出去!”

“我要绣纹。”章涣涣朝着绣纹伸出手。陈牧南将她的右手按在自己的手臂上,不让她乱动。

绣纹朝着章涣涣靠近却裴瑜拦下。

陈牧南的声音中已经带上峻厉的命令意味:“你留在这里没半点用处,哭哭啼啼的帮不上忙,还引得她跟着你一起哭闹,快出去,否则让人将你拖出去。”

满珠被吓住了躲到一边。

裴瑜低声对绣纹说:“他也急了,眼下最好照着他的话去做,你家小姐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