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之都，洛阳皇城，戒备森严。皇城西北角有一高台，比之城墙高出十余丈，乃是皇城当中的最高点。如此制高点，本应为皇城守备提供便利，但自从这高台建成之日起就不曾有此用途。高台名观星，坐落于太史殿最深处，四周有三丈高墙，只留存了两扇常年紧闭的大门。即便是太史殿的史官都不得随意进入观星台所在的院子，平日里遇到星象异变，史官们只能将疑惑写在竹简上递进院内问询。
这日深夜，一个小太监从皇城外翻墙而入，轻车熟路地躲过各处哨卡，来到了观星台所在的院落外。确认了四下无人之后，小太监才伸手将大门推开了一道窄缝，然后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进了大门之后，小太监的行为一下子放肆起来。钻进观星台下的一间屋子，片刻之后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了十二三岁的少女。
“青儿！”
观星台上一声苍老的呼唤，令少女吓了一跳，随即，少女暗自吐了吐舌头，赶紧顺着阶梯往观星台的顶部攀爬。
观星台上有一佝偻老者，黑袍而白发，往东南向席地而坐，左侧置一香炉，右侧放一火盆。香炉中的三炷香早已燃尽，火盆内的炭火随阵风明灭，映照着苍老而严肃的面庞和雪白的胡须。
“先生！”
“丫头，又偷偷溜出去找你姐姐了？”看到少女到来，老者面上终于露出慈爱的笑容。
“我这不是怕打扰先生清修嘛，所以才没有告知先生。”
“那你怎么不在你姐姐那里多住几天？”
“公主姐姐不是离开了都城么？青儿怕先生一个人在这里没人说话会无聊，所以就想着赶紧回来了。”
“我这老头子，一闭眼一睁眼便是多少个日夜，你这小丫头回来了那才是打扰我清修咧！”老者说着，便伸手捏住了青儿的鼻子。
“好了好了，我说！”青儿极力挣脱，高声喊道。“还不是因为虫子那个坏蛋！好不容易溜出去玩，他拉了些狐朋狗友来吃饭。被他们知道了我在姐姐那里，所以一天清静日子都没过成！”
“所以你就这么跑回来了？不应该啊，以小青儿的性格，就没有起点冲突？”
“最可气的就是这个！我要修理那些人，被虫子和那个老姨娘拦着也就算了，姐姐竟然也要阻拦！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光顾那里的能有几个好人？”青儿越说越气。刚才鼻子被先生捏了，此时顺手揉着鼻子，等到揉完了，才发现手上沾了炭灰。“先生，连你也捉弄我！”青儿娇嗔一声，赶紧用衣袖擦脸。
“傻丫头，也不怕弄脏了衣服。下去把脸洗一下，重新换身衣服，顺便将《甘石经》取来。”
“额，先生，我把经书拿来便是了，可为何要洗脸更衣啊？”
“平日里你总是缠着我教你占星之术，现在我让你洗脸更衣，难道还不明白么？”
听了这话，青儿欣喜若狂。“我这就下去！先生稍等，我马上就来！”
待青儿捧着书简再次登上观星台的时候，正好见到先生将一块龟甲丢进炭火之中。
“先生，您怎么把占卜用的龟甲丢到火盆里了？”
“你初学占星，难免因为不娴熟而出现失误，所以就烧了这龟甲，辅助与你。”
“先生啊，这可是最后一块龟甲了！”青儿丢下书简，抄起火钳就想将龟甲从炭火中取出来。
“如今它对于我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若是能帮你探清将来要走的路，即便将它毁了那也是物尽其用，所以你不必惋惜。”
青儿听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火钳，任由炭火将龟甲烧灼得通红。
“占星者，需熟知三垣四象。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四象者，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每象七宿，共计二十八宿。星术大致分三类：总体占星术，择时占星术，决疑占星术。总体占星术，乃是观所有星宿行进轨迹，以对未来大势进行预言；而择时和决疑两种占星术，则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或者地点，对于特定的事物进行预测。虽然以前不曾教你占星，但你平日里时常研读星经，可曾将这些烂熟于心？”
青儿闻言，挠头道：“先生，星经前半部占文有八千多字呢，怎能全记住啊，不过哪里大概有什么，我还是知道的。后半部的行度表我倒是全记住了。”
“那你来说说，此情此景，你应该选择何种占星术？”
“额，先生此时面朝皇宫正殿方向，莫非是要我去占卜储君人选？虫子的那帮狐朋狗友们最近都在打听这件事呢！”青儿没想到先生的问题如此简单，答案也是张口就来，心中沾沾自喜，却被先生敲了一下脑门。
“行占星之事，目光怎能如此短浅！那些琐事自由庸人自扰之，你的眼光应该放长远一些！不管是占卜何事，你总要先知晓其周遭大势，任何一件微末的事物都可由大势推演出来。所以你今天要选择的是总体占星术！东起西落，日月星辰行其纪，得益于历代先贤记载，才有了星宿行度表。根据星宿行进的异动来推演出异动的根源，是推演大势的必经之路。常人须成年累月的观察才能看出星宿的异动，而有的世外高人则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端倪，这种区别是生而俱来，无法通过后天来改变。你先辨认三垣四象，而后与星宿行度表一一对照。”
青儿仰头看天，月亮越来越明，使得半边天上星星暗淡无光，便诉苦道：“今日月明星稀，不好辨识啊。”
“慢慢来，莫着急。若能在此情况下看到一丝端倪，那便是极为了不得的天赋；若是看不出来，也没什么遗憾的，毕竟只是初次尝试。”
观星乃是极为耗费心神的事情。青儿时而仰头看星，时而低头琢磨行度表，不知不觉已经满头大汗。老者默不作声，等到青儿将心神完全沉浸在观星之事上，老者才缓缓伸出手，将炭火之中已经烧灼成亮红色的龟甲取出。龟甲离了炭火便迅速黯淡，而后发出一阵阵轻响，表面裂纹遍布，最后化作碎块。老者看着地上破碎的龟甲，轻叹一口气，取出笔墨，在一卷空白竹简之上奋笔疾书。
良久，青儿终于出声道：“先生，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唔......”青儿绞尽脑汁却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只得打了个比方。“我在姐姐那边的时候，每次洗澡的时候，姐姐都给我的洗澡水里洒花瓣。看到水里漂浮的花瓣，每次我都忍不住伸出手指在水面拨弄，那些花瓣在我拨弄的时候总是往两边分散开来。我看到的星星，就好像是这样被拨弄了一下！”青儿手指比划着，从东南到西南，就这样在南天之上划动了一下。
“嗯，不错！”老者点头道。
“那我刚才耗费了多久？”
“呵呵，你自己不会看么？”老者笑道。
皇城外，四更天的打更人正行走在街上。
“哎呀，我分明觉得只用了一小会，怎么都过去两个半时辰了！”
“已经算是不错了！”
得了先生的赞许，青儿便不再纠结于之前的耗时。“先生，我只听说过一两颗星异动。究竟是什么东西，才可以搅得半天天上的星宿异动呢？”
“呵呵，那就要靠你自己去推演了！”
“哼，不说就不说，我自己慢慢琢磨去！”
青儿气鼓鼓的将头扭向一边，正好见到放在一旁摊开的竹简。竹简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先生刚刚书写。自青儿记事起，太史殿中便悬挂着一卷竹简，自当朝皇帝登基至天下大定，每逢大事发生，前一日里竹简之上必定有所预言，且与次日发生之事对比，分毫不差！直到三年前皇帝改年号为泰始，那卷竹简才被撤下，作为史书保存在太史殿中。至于悬挂那卷竹简之人，正是将青儿抚养长大的这位皇甫先生。而朝廷上下但凡有些地位的官员，无不将皇甫先生奉若神明，就连金殿之上的皇帝遇到难以决断之事也会前来躬身请教，称呼皇甫先生为“老祖”。见到先生新书一卷，青儿按捺不住好奇心，捧起竹简就着微弱的火光轻声吟读起来。
“泰始四年，七月未望。有异星东出青龙，陨于越州之野，引朱雀，诛白虎，天下皆惊......唔，那个搅动星轨的只是个陨星么？都说星陨代表着死亡，那这个死掉的人又是谁？怎么才这寥寥几句？后边全是空白，难道是没到时候？先生，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今晚占星的结果！”
“呵呵，若不知道答案，我又如何出题考你？”
或许是之前太耗费心神，青儿将竹简翻看了一遍，便觉得眼皮开始打架，显然已经非常困倦。“先生，青儿好困！青儿先下去睡觉了。”
“嗯。”
看着青儿有气无力地下了观星台，皇甫先生缓缓收起摊在地上的竹简，摇头叹息道：“小丫头的资质终归还是差了些，比之大丫头还是大为不如啊。”抬眼望向东南方，皇甫先生又道，“沉寂这么多年，不知道你还能带给我多少惊喜。”
沉吟片刻，皇甫先生将手中竹简丢进火盆。尚未熄灭的炭火遇上竹简，不一会儿便腾起了火苗，竹简便这样慢慢化作了灰烬。
青儿困倦异常，回到房间之后倒头便睡。但是熟睡之后没多久，青儿又猛然坐起，眼神涣散，口中呓语。
“十年，六月十三，帝突崩于崇德殿，未立储君。诸侯征伐，异族环伺，天下大乱......”
说完，青儿又直挺挺地躺下，沉沉睡去。观星台上的皇甫先生的眼神突然明亮了几分，微微点头赞许。
也许来日醒来，少女不会记得梦里呓语的内容，但是此刻太史殿里少女的呓语如同梦魇，扩散到了整个皇城，不知令多少人做了噩梦。
寝宫里，搂着妃子熟睡的泰始帝猛然惊醒，表情异常狰狞，吓得妃子不敢作声。
“来人！”
宫外巡逻的侍卫们听到皇帝呼喊，纷纷涌入寝宫，却被寝宫内伫立的黑衣人挥手遣走。
“陛下，有何吩咐？”
“快去宣杜丞相进宫！”
“是！”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但是这京城之内，不知道有多少人再也不能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