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作者:一棵橘树      更新:2019-11-25 13:00      字数:5118

上京下雪了。

雪纷纷扬扬地落着,覆盖在东宫的屋檐上,我从殿内的窗户看出去只看到一片雪光。

她这几日没来我殿内瞧我。

皇后倒台以后,赵良娣的冤屈洗刷了个干净,我原本就知道绪娘的胎不是她打的,当然也不是皇后下的手,实际上是我命人做的。父皇对皇后早有嫌隙,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布了个连环局,给他了一个由头废黜皇后而已。

赵良娣恢复了原本的身份,又知道了我身上有伤,成日里巴巴地过来看我,有时候还要在我跟前落几滴眼泪,我总得时不时安慰她几句,唯恐她疑心,几次三番我有些烦了。

诸事停妥后,绪娘得了个宝林的虚衔,在东宫找了个离我很远的院子住下了。

于我而言不过是养了一个闲人,我当日喝酒误事是真,但其中别有关窍,我那时看绪娘的背影以为她是我梦中的人故而才如此,并非我贪恋美色。如今我终于知道我梦里常出现的那个脊背是谁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我的太子妃。我眼前便有明珠,又何苦费心思再去寻找。

我其实也不喜欢绪娘,因她的性子太过软弱,我不会让不喜欢的人生下我的孩子。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她,若不是那个孩子,我恐怕不会那么快就得机会扳倒皇后,如此想来,养她这个富贵闲人一世总也有些道理。

她始终没来瞧我。

我本来耐着性子待在殿里,有时看些书,有时秘密召见官员,我不能亲自露面,总要听听这几日朝堂上有什么变故。

我知道我在等她,可她一直都没来。

后来我等不住了,我遣了暗哨去瞧一眼她在宫内做什么。暗哨回来的时候面露难色地跟我说:“太子妃不在东宫内。”

她能去哪?

以我对她这三年的了解,不是酒肆就是戏院,难不成她还去一些风雅的地方卖弄诗词歌赋不成,有时还有几句她去逛窑子的闲言碎语流到我耳朵里,虽没被我当场抓个正着,但瞧她整日没正形的模样,我多多少少还是信的。暗哨见我脸色难看,又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遣人替我去把太子妃给找回来。

要怎么找?

让东宫内的羽林郎上那些酒肆、戏院、烟花之地逐一寻吗?让上京人人皆知我李承鄞的太子妃成日里跑到这些下三滥的地方?

我觉得有一口气上不来,闷在胸口,险些让我气得吐出口血来。我朝暗哨摆摆手,让他赶紧下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暗哨如获大赦地就要往门外退,我忽然想起一个人:“你替我把裴照找来。”

过了半柱香,暗哨又来报,说裴照也不见了。

我坐在书案后,手来回地摆弄着桌上的玉笔架,我盯着案上平铺的宣纸,心头涌上了万千思绪。暗哨没我的吩咐不敢说话也不敢告退,巴巴地拱着手。玉笔架蓦地从我手上落到案上,我抬眼说:“去寻裴照,寻到便回来禀报,不要让他察觉。”

暗哨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不敢违背我的命令,低着头说:“遵命。”

暗哨退下后,我看着窗外那大雪。雪有越下越大的征兆,东宫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令人看不清远方的路,殿内虽燃着炭火,但我却觉得心头有些凉。我头一回希望是我多心,希望我的盘算是错的。

我在寝殿内等了一个时辰,裴照是我东宫的金吾将军,行踪并不难查,暗哨回来禀报时,支支吾吾地说裴照在鸣玉坊里同一个公子喝酒。那鸣玉坊是上京有名的勾栏之地,裴照素来洁身自好,他怎会去那里寻欢作乐,我渐渐起了疑心,追问暗哨:“与他喝酒的公子是何人,你可查清楚了?”

暗哨的模样看起来很是为难,最终仍是说了:“回禀太子殿下,那公子是……太子妃。”

我闻言怒火上涌,竟控制不住,拂袖将桌上的东西都推到地上,沾了墨的毛笔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弄脏了方才搁在案上的那张宣纸,连那玉笔架都碎成了几片。

暗哨退了两步,忙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退下!”

我此刻的声音是怒不可遏的。

我的妻真是好样的,下雪之际不忘偷溜出门在勾栏之地私会男人,更可笑的是这男人还是我身边忠心耿耿的裴照,真是妙极了!

我觉得很冷,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口也很痛,我忆起在西凉时,我打趣裴照说要给他寻门好亲事,当时他同我说有了喜欢的人。

裴照平日里为伍的都是军营里的老爷们,他素无青梅竹马的姑娘,在那西凉大漠之地能与他接触的姑娘,除了我的小枫还能有谁。

我心里很是矛盾。

裴照是我信任的人,从我还是不得宠的晋王时就陪在我身边,一路伴我东征西讨,不说功劳亦有苦劳。昔日奇栖牙被害死,我尚且一怒替他讨回公道,更何况是裴照。但若是裴照动了我的人,我定不会饶过他。

我讨厌被信任的人背叛。

除了这锦绣江山以外,我就只有小枫这一缕阳光,我不能放手,亦不能让人抢走她。

我想到此处,站起身来,披上一件银白色的狐毛大氅,从寝殿走了出去。我顺着我记忆中鸣玉坊的方向走去。说出来兴许有些可笑,我从未踏入过鸣玉坊这些地方。我不沉迷于听戏,更对勾栏之地无甚兴趣,我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爱好。若实在要称得上是爱好,估计就是搅弄朝局、领兵打仗、扩展疆土,旁人觉得委实无趣,我却乐在其中。

外头的雪小了许多,我踩在雪中,慢慢地走出东宫,我没有带羽林郎也没有骑马,我只想像个普通男人一样把我的妻接回来。

还未出东宫走到街市上,我便看到有一匹马跟一个人往东宫的方向缓慢地走过来。那人牵着马的缰绳,凑了近些,我才看到马上驮着一个人,小小的身体趴在马上紧紧地抱着马的脖子,是她,而牵着马的正是裴照。

裴照见着我站在那,愣了愣神,随即朝我行了礼,说:“参见殿下。”

我深深地看着他,我不知我现在是什么神情,也许有怀疑,也许有怒气,或许还带一些杀意。裴照没有起身,似乎在等我说话,我正要开口,只听她嘤咛一声,眼神迷离地望着我,问:“是李承鄞吗?还是我做梦……”

“是我。”我这话仿佛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她在马上很不安分,虽说那马跟随裴照多年,向来温驯,但到底是畜生,我怕她从马上摔下来,暂时撇开了同她争论的想法,先把她从马上小心地抱下来,她往我怀里缩了缩,顺手搂住我的脖子,眯着眼说:“好暖和……”

她话音刚落把小手塞进了我的衣领里。

她的手很凉,像是一块冰。

外头下着雪,她还穿得这样单薄,真是任性。

她的发间沾上了雪,她用脑袋蹭了蹭我的衣襟,我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酒气跟脂粉味,她向来不喜欢用脂粉,至于这气味是哪惹来的,我心里大概有了数。她脸颊酡红,是喝多了酒醉的,鼻尖微红,是冻的,她的神态很像我以前送她的那只名叫小雪的白猫。

我将我的大氅拢住她小小的身体,转身便回东宫,徒留裴照在雪地里弯着腰,走出了几步我才说:“你先回府里,晚些来复命。”

“是,殿下。”

她躺在我怀里嘴角轻轻上扬,似乎在做一个美好的梦,我不知道她的梦里有没有我,待她醒了我定要问问,若是没有,那这账就要搁在一块算,否则便罚她抄书。

我把她抱回我的寝殿内,我命小黄门送了帕子来,我沾了温水替她擦脸,又喂了她些水。永娘得到了消息,马上匆匆而来向我告罪。

“太子殿下恕罪,是奴婢管教不力,愿意领下责罚,请太子殿下切勿怪罪太子妃。”

永娘双膝跪地,将脑袋埋得很低。

这不是永娘第一回这样前来告罪,我的妻是个活泛性子,生□□热闹,惹下这样错来是家常便饭。从前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责罚,都是基于我不喜欢这太子妃。既然不喜欢,她出门又都是男装打扮,丢不去我东宫的颜面,我又何故管着她。

可今日不同,我撞见她同裴照在一块。

我不知道这种酸涩的滋味是吃醋,这是我头一回吃醋。她在西凉时是颇有身份的九公主,当年大单于放下狠话屠戮了白眼狼王的才有资格娶她,自然众多西凉子弟是敬而远之的。她不懂男女之事,甚是懵懂,自然是闹不出缘由让我醋上一番的。我仍旧清晰地记得她看我捉萤火虫时那满腹情意的模样,只可惜只有我记得,她已经全都忘了,而我竟不敢让她想起来。

“今日太子妃是同谁一块溜出东宫?”

“是裴将军。”永娘听了我问,迅速地回答,她唯恐我发难,又滴水不漏地解释:“太子妃待在宫里闷得慌,阿渡自上回受了伤,太医说要好生养着,暂时不让轻易下床,所以太子妃求了裴将军带她溜出去玩,奴婢认为裴将军武艺不凡,能够保护好太子妃,就没有阻拦,都是奴婢的过错。”

我手里捏着那块帕子,上头的温水已经凉了,窝在我手心只觉得阴冷,我把帕子随手丢在一侧的红木梨花凳上。永娘听我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跪在那。

原来是她主动求了裴照溜出东宫玩闹。

“你先退下。”

我没说要罚永娘,但我也没说不罚。

我想等小枫醒了,问问她,若是她答得不对劲,再以永娘做要挟,来规劝她。她素来不怕我罚,但她怕因她的错而牵累旁人,尤其是她宫内这几个日夜相对的奴婢。兴许在她的心里,这几个奴婢的地位都要比我高上一些。她就是这样的脾性,尊卑不分,善良单纯得常常令我束手无策。

永娘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她咬了咬唇,身体前倾朝我拜了拜,随后退了出去。

小枫像只醉猫,我坐在床榻旁看书,看了一个时辰她都没有苏醒的征兆。她时不时嘴里嘟囔几句,有几回我听不清她在迷迷糊糊说些什么,有几回我是听清了,她在梦中喊阿爹。她大概是想念阿爹了,也想念西凉。

暗哨告诉我裴照在我的书房里等我,我吩咐暗哨看紧小枫,别让她再到处乱跑。

我从寝殿走到书房,进门时看到裴照已经站在书房内,他见着我,拱了拱手道:“殿下。”

我坐在书房正中央的那红木案后头,案上的东西已经被收拾起来了,碎成几片的玉笔架也被丢了出去。我伸手抚着桌上平摊着的宣纸,不动声色的问:“今日你去哪了?”

“臣下有罪,臣下不该带着太子妃溜出宫。”

裴照为人老成,纪律严明,此番破了规矩,很是罕见。

裴照见我不说话,又主动开口解释道:“太子妃与臣下去鸣玉坊喝酒,实则是鸣玉坊内有一名叫月娘的女子,希望托臣下帮她伸冤。”

“鸣玉坊的月娘……”

“是,但那月娘并未主动跟臣下诉说冤情,太子妃说是月娘本家姓陈的冤案。”

这桩陈姓旧案我有些印象,这案子大约有十年了,其中牵扯到不少上京的权贵,首当其中的就是父皇身边得宠的高贵妃本家高氏,以及我身边手握重权的赵良娣本家赵氏。我虽因受伤几日没上朝堂,但听闻皇后废黜之后,高氏认为贵妃定会登上皇后之位,近日屡屡勾结官员在朝堂上掣肘父皇,我想父皇大概也是要恼了,碍着眼下没有由头暂且忍耐着,就像他过去忍耐那被废黜的皇后一样,若逮着了机会定会一举绊倒高氏,只不过我尚且还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动手。

至于手握重权的赵氏,是我想对付的。

原本没有那么快对赵氏下手,但眼下我知道赵瑟瑟对小枫颇有敌意,须得速速除去。一方面她与我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这三年我喂她喝了凉药暂无子嗣,连根拔起赵氏等于连根拔起赵瑟瑟。且赵氏手握重权、拥兵自重,即使现在不对付,将来我登上帝位,也是要剪除掉赵氏,即使如此何不借着父皇的雷霆之怒,顺水推舟一番。

“让暗哨在暗处盯着父皇的行踪,不要被父皇发现,若他去了鸣玉坊便速速来报。”

“是。”裴照应道。

我先谋算了部署,紧接着我又抬眼看着裴照,问:“你府苑中的那只白色小猫可还在?”

裴照诧异地看着我。

裴照知道我不喜欢那只猫,从不在我跟前提。我失去记忆之后,头一回见那猫便落了两滴眼泪,当时我以为是征战受了伤故而迎风落泪,现在才品出几分意思来。我的记忆丢了,但我的身体却还保留着记忆,那两滴泪便是最好的证明。我这三年对那只猫很避讳,乃至于东宫内的人都以为是我不喜欢猫,从来不敢在宫内养猫。

“回殿下,猫还在我那。”

“把它抱来,小枫在寝宫里无聊,把那只猫寄放在她那养着,陪她解解闷。”我印象里小枫是尤其喜欢这只小猫的,见到它一定会高兴的,我又道:“我记得那猫叫小雪。”

裴照的喉结动了动,眼睛里弥漫上一股子难以置信,随后快速消散替代上浓浓担忧,他不曾说过这猫叫小雪,这名字还是当时小枫取的,他试探地问我:“殿下都记起来了?”

“过去种种我都记起来了,所以你应该知道小枫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这一回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让她再离开我。”

我这些话掷地有声,在书房里掀起阵阵回音。我在敲打裴照,希望他明白一件事,不要把主意打到我的妻身上。

“你也该成婚了,待我痊愈上朝就替你递上奏本,这上京的寻常公子哥在你这年纪都有好几个孩子了,你却还是孑然一身,我不能叫你跟着我多年连个枕边人都没有。”

裴照这家世功绩至少也得配个王室女子才妥当,只要他离我的小枫远远的,他喜欢谁我便替他尽力筹谋,到底是多年东征西讨交过命的交情,我总不能亏待了他去。

“裴照志在替殿下完成大业,殿下大业未成,裴照不敢踏足儿女情长之事,还望殿下能够准许裴照再拖几年。”

我撇了撇唇角,语调平淡地说:“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