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3.
作者:一棵橘树      更新:2019-11-25 13:00      字数:4586

13.

半炷香即将燃尽,一行太医匆匆而来。

不少太医脸上涌出汗珠,不知是被吓出来的冷汗,还是来得太匆忙给热的。

“臣见过太子殿下,臣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不要多话,快起来替太子妃诊脉。”

“是。”领头的太医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来,弯着腰在小枫地手腕上搭上一块丝绢,匍匐着身子垂眼替小枫诊脉起来。

小雪趴在小枫的手边,它蜷缩成一团,那雪白无杂色的皮毛,看起来就像是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它把脑袋窝在双爪里,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摇摆。它睡得沉,太医把完脉起来回话时,都没有再把它吵醒。

“启禀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是受了刺激,又着了凉,五内躁动,气血不畅……”

“不必同我吊书袋,直接告诉我该如何医治,若要名贵药材,我即刻遣人去取来。”我这话的语气很是不耐烦。

“臣先开些清热祛火的药给娘娘服下,想必娘娘这烧就无大碍了……不过……”

太医这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那故作高深的模样让我更添了把无名火,我冷声道:“有话就直说。”

“臣惶恐,恕臣直言,太子妃娘娘这病症的病根是心病,若不除心病,即使烧退了,这身子也是很难再休养好了。”

这领头的太医是宫内替父皇请脉的,我不会去质疑这太医的医术。小枫的心病我心里大概有些眉目,她无非是因为顾剑的死跟阿渡的伤而神伤。顾剑眼下已经死了,死而复生是断断做不到的,唯剩下个阿渡可以宽慰小枫。虽说我不喜欢阿渡,甚至连番下手杀她,但一切都是为了小枫。小枫对我伤了心,我若不再退让,恐怕她就要彻底离我而去了。且我不能看着小枫继续病下去,我还没有把亏欠她的还给她,还没有把她的心挽回,还没有跟她白头偕老。

“你先下去开药。”我又转身跟殿内忙活的奴婢打听道:“阿渡现在在哪里?”

奴婢端着盆水正要倒到院子里,听闻我问起阿渡的行踪,忙站在原地,如实地回答:“阿渡姑娘为了保护娘娘受了重伤,如今正在自己屋里养着,说是还昏迷着。”

我想了想,吩咐道:“你现在就命人把阿渡抬到小枫的寝殿内。”

奴婢瞪大着眼,一副不理解的模样。

我料想如果阿渡现在陪在小枫身边,兴许她就会好一些,不会再这样高烧不退。

“还不快去?”我抬高了些声调,那奴婢年岁还小,听了我这不善的语气险些把手里的盆打了,她忙点点头,快步地出了寝殿。

天快亮时,阿渡被抬进了小枫的寝殿,就躺在小枫旁边用毛毯铺的地上。裴照向我回话说东宫内的血迹与残箭都尽数清理干净,我一夜没睡,回寝殿换了衣服上了朝堂。

父皇果真如我预料中一样,询问我东宫昨晚之事,我提前打了腹稿说是有刺客进了东宫,我携羽林军已将其诛灭,顾剑的尸体已经被裴照秘密运送回关外了,若父皇要看那刺客的尸体,我随便寻个死囚地尸体顶上就是。父皇挑了挑眉,用满是探究的眼神盯着我看了片刻,最后只是叫我保重身体,其余再也没有多说,也没有在朝堂上再提及此事。

我知道父皇今日没有多问,将来也不会多问。

自高贵妃在月娘的饭食里下毒以后就被父皇下令软禁在自己寝殿内,已经有些日子了。从前高贵妃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父皇后宫中的女子被戕害的数都数不清,哪怕父皇心如明镜也没有多苛责过,并非是父皇不想追究,而是那个时候父皇不能追究。我知道我同父皇血脉相连,骨子里有些喜好是相似的,父皇与我都不喜欢心狠手辣的女子。父皇此番得了发难的由头,一众言官近日在朝堂上屡次弹劾高氏,将高氏以前做过的登不上台面的破事尽数抖了出来,称得上一句墙倒众人推。父皇起先态度平淡,随着这些破事越抖越多,父皇顺势发了雷霆之怒,先着手革去了高氏里几位亲贵的官职,后来开始发配充军其子弟,大有断高氏根基的意味。

我听闻高贵妃在寝殿内又哭又闹,她最初以为是月娘吹了枕头风才让父皇如此,软禁在寝殿时口无遮拦地骂着月娘,说她是狐媚子。我笑她愚蠢,父皇对高氏的忌惮犹如我对赵氏,这杀伐之意并非今日才有的。父皇以前惯着她的小性子,说白了就是她背后的母家还有用处,如今如何还会宠惯她。一个男人若是想弃了,再哭闹都只会引起反感,不会换来怜惜。

我知道当高氏倾塌时,就是我动手除掉赵氏的时候。这些年我对赵瑟瑟看起来情深,赵氏对我全无防备,我暗中搜集了不少证据,若要扳倒也是一击必中,只差个由头。

我下了朝堂就去小枫那里了,身上还穿着朝堂上的衣裳。我走进小枫寝殿时瞥见后院的花都开败了,花瓣散落一地,花茎耷拉着,像是垂死的老人。在宫内开败的花是不祥之兆,我以前不信这些,我信事在人为,而小枫是不懂这些宫内的规矩,她对奴婢比待我好,她不会去苛责奴婢把花打理成这副模样,若是搁在别的宫内,定要惹来主子的勃然大怒,挨上几板子都是轻的。

我现在称得上是杯弓蛇影,我怕极了这些所谓的不祥之兆,我低声交代永娘道:“你现在去命人移植一些花草来,一定要开得光鲜的,越光鲜越好。”

小枫喝了太医开的药,烧暂且是退了,但人一直在沉睡。阿渡身体比小枫好,阿渡大清早已经醒了,虽走路还不利索,但好歹是能下床了。我不会怀疑阿渡的忠心,她一醒就一瘸一拐地帮着永娘一起照顾小枫。阿渡见着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隐忍的杀意,我知道如果我不是东宫太子,不是小枫的夫君,她会直接拔出金错刀取我的性命。

小枫的睡颜安宁沉静,我也不扰她,权当她在做一个美丽的梦。我理了理厚重的衣袍坐在她的床榻旁,小雪已经不在小枫的床榻上了,它一早起来就跑出去玩了。小雪在暹罗商人那时犹如惊弓之鸟,被我送给了小枫以后,大概也是小枫那活泼明媚的性子让小雪也跟着她一样贪玩。

我的暗哨是这天晚上回来的。

他将一个铜壶交给我,我想里面就是忘川水。

外头夜色沉沉,我站在书房里,手执那个铜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铜壶那冷冰冰的外壳,我好似能感觉到忘川水那彻骨的寒意。我是跳过忘川的,那时冰冷的水漫过头顶,喉咙里呛满了水的感觉我仍记得清晰。我正透过书房的那扇窗户眺望着整座东宫。我这书房的位置选的好,能看到东宫那华贵的宫檐,那一片片林立的宫殿,还有枣红色像是个牢笼的宫墙。

不知何时,裴照从外头进来走到我的身后。

我听见裴照身上戎装重甲碰撞出的清脆响声,还有他沉重的脚步声。我发现裴照这些年在东宫内很少再穿过常服,总是一身戎装进进出出,脸上满怀戒备,生怕哪里跳出来个刺客取我性命。连裴照都知道要杀我的人有很多,有一些是图我太子之位的,还有一些是我屡行不义前来报仇的。

为了登上这至尊之位,我满手都是鲜血。

“裴照。”

“臣在,殿下有何吩咐。”

我转过身,将铜壶搁在书案上,我问:“若是你,你会希望小枫失忆还是记起来?”

我问裴照这个问题,是我实在搞不清楚我到底要怎么做。我杀伐决断,但在小枫那里却婆婆妈妈起来。从前我跟小枫那些事裴照都是看在眼里的,屠杀突厥全族前一日裴照将我的佩剑摁在桌上,他问了我两次有没有决定好。第一问是裴将军问的,第二问是裴照问的,当日箭在弦上已然不得不发,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屠杀突厥,哪怕那是活生生的几十万条人命。

裴照脸上先是迷茫,他垂下嘴角,再是面露难色,恐怕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要听你的实话。”

“太子妃的失忆让她这三年平安喜乐,但人不该永远都活在蒙昧里。”

裴照这话说得摸棱两可,并未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朗声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臣不敢妄议,臣只知人应活得喜乐。”

“你先退下吧。”我拂袖道。

“是。”裴照拱了拱手,转身退了出去。

裴照走出书房后,我细细地在想他的一番话。

若为了小枫的喜乐,那她应该永远地忘记那些满是血腥的陈年旧事,忘了我与她的仇恨。一旦没有仇恨,便是永远的平安喜乐。

我喜欢小枫明媚如红霞的笑容,喜欢她满怀情意地盯着我瞧。

想到此处,我便下了决心,决定干脆让她彻底忘记关于顾小五的记忆,彻底忘记所有的伤心事,真正的重新开始。她忘了顾小五,可李承鄞还在她身边,李承鄞与顾小五从来就是同一个人,她能爱上顾小五为何不能爱上李承鄞。

我把忘川水偷偷混进了小枫的汤药里,我希望这剂药能彻底治好她的心病。以防她觉得药苦,我命永娘备下了许多冰糖山楂。我可以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苦难,重新开始以后我会把我亏欠的弥补给她。我期盼上天怜悯我一回,让我这个愿望可以成真。

我正要喂药给小枫,小雪从殿外慢慢地踱步了进来,它淡粉色的鼻尖动了动,嗅见了我手里端的药味,不安地原地打转,身上那白色的毛都炸了起来,它冲我呲牙咧嘴,发出尖锐的喵喵声,纵身一跃就跃到桌子上,像是要把我手里的汤药打翻,阻止我喂药。

我心里有些慌乱,一手护着药,一手拎着小雪的后颈把它丢在地上,用脚抵着它,不让它再捣乱。小雪更加大声地喵喵叫,想必是气急了,毛茸茸的双爪亮了利爪死死地扒拉着我小腿,紧接着张嘴一口咬上我的皮肉。小雪有灵性,以前虽说也这样跟我打闹过,可是还不曾冲我亮过利爪。

我本就心里烦躁,被它抓咬得更是不耐烦,我把汤药往桌子上猛地一放,弯腰便用手抓住了小雪的脖颈。

“你不要捣乱,到外头去玩。”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跟它说。

小雪被我制住了,但眼神里充满着警惕,让我觉得分外陌生。近日对我露出过这种眼神的人有很多,眼下竟连一只猫都这样看我。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当我回过神来时,小雪已经一动也不动了。我赶紧把小雪撒开,小雪的身体慢慢地滑落到地上,我去摇了摇它,可它已经断了气。我从小习武手劲大,平日里有分寸,气急时哪还顾得上分寸。

我竟然在盛怒之下,活生生地掐死了小雪。

我命暗哨把小雪的尸体从小枫的寝殿里带走,我自我安慰地想这只猫是我送小枫的,等小枫彻底忘了从前的事情,我再送她一只就是了,这样的白猫哪里都能寻见一只差不多的。甚至我想小雪死了以后,小枫见不到跟从前有关系的物件,兴许会是件好事,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

暗哨提着小雪尸体正要走时,我转念想起了一桩事,我又低声吩咐道:“你把猫丢进东宫后头的池塘里,假装是溺毙的。”

“是。”

我从桌上端起那碗放了忘川水的汤药,坐到小枫的床榻旁。那汤药已经凉了一些,我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给小枫,有时她会吐出来一些,我从怀里掏了一条帕子将她嘴角的药渍擦拭干净。

等喝完这碗药,一切就重新开始了。

我是小枫的夫君李承鄞,那西凉的旧事,那顾小五的旧事就彻底散去了。以后就只有李承鄞跟小枫,永远都不会再分开。

我心里满怀着对未来的期盼,悉心描绘着,我甚至有想到小枫站在我的身旁跟我一起看那锦绣江山,受万民朝拜。

忽地,床榻上的小枫嘤咛了一声,她猛地睁开眼,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阿翁!”

我看着有泪水从她眼睛里慢慢地淌下来,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我拿着帕子下意识想替她把眼泪擦拭干净。她一把拍掉我的手,她很用力,帕子落到了地上,我的手背隐隐浮现出一片红印。

小枫双眼通红,愤恨地说:“顾小五,你不要假惺惺的!你这个奸细!你这个混账!我死也不会嫁给你的!”

紧接着小枫低着头开始在床榻上不断地摸索,像是在找当时那把贴身的佩刀。

我一把拥住她的身子,她颤抖着,发疯似地推搡我,要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天神的恩赐只有那么一回,而我从来都不是受庇护的那一个,我的愿望尽数落了空,她终究是把该记起来的事情都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