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释俘
作者:魔力的真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230

队伍过了堰师,清晨的冷风从丘陵间扫过,发出呜呜的声音,令马云璐不禁联想起了西海畔羌人们吹奏的骨笛。

从前在西海畔时,自己天天听见羌人们吹奏,却全然不解其中的滋味,只是觉得那声音又尖锐又高昂,一点都不悦耳。但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心中对那种骨笛乐声里的幽怨悲楚之意竟颇有共鸣之感。此时联想起来,不禁一阵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一晚过后的第二天,一行人离开了中牟。数日后来到了荥阳,贾诩亲自迎接,仪式不可谓不隆。在这里重新安置好吕布及将士们的灵堂后,马云璐和安罗珊向安顿下来的貂蝉母女告别,加入贾诩的一行人继续西行,向洛阳进发。

马云璐永远也不会忘记队伍刚出荥阳时的情景。

本来躺在车上的庞叔强行支着身子坐起来,指向南面的远处:“云璐,你看!”

自己伸手遮住阳光,看见那边有四个大土包,每一个都方圆数十丈,堆得好像小山一样。在朝阳的金光下,它们孤零零地排成一排,好像四个巨大的士兵。

“庞叔,那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真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只见过有堆雪人的,莫非中原人都喜欢堆泥人么”

庞德闻言一时语塞,过了许久才表情奇特地轻轻地叹了口气。“那……那并不是泥人,”他苦涩道,“那是真髓军打扫战场,用来掩埋我军将士尸体的万人冢……东出函谷的十数万健儿,几乎全都葬在了这里……”

万、万人冢……这几个字,一下子就把她的美好心情打下了十八层地狱。回想昔日随兄长东征时,麾下多如牛毛的士兵和战马,行军队伍拉得数十里,人喊马嘶。是何等的威武雄壮。如今留下的痕迹,竟然就只剩下这几个大土包包。

更可怕的情形还在后面呢:离开荥阳继续向西过了虎牢关,山路越来越狭窄,情景也越来越恐怖:无数人和马曝尸在狭窄的成皋道上。由于真髓地兵力基本都投入了前线,所以这一带始终没人清理,整整几个月过去了,到处都是滴着汁水的腐肉和白森森的骨架。人走在路上,鼻子里充斥着恶臭的污秽之气。到处都是苍蝇。成千上万,它们来回飞舞好像乌云一样,赶都赶不走,嗡嗡的叫声联合成巨大的轰鸣,它们落在沿途臭气熏天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连一点缝隙都没有,好像给死人们穿上了一件新铠甲。它们在他们的身上爬来爬去,看上去似乎死尸在蠕动一般。

看到这副景象,马云璐当时觉得全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头晕脑涨,随即不省人事。

醒过来之后。她再不敢骑马,每天都闭紧眼睛躲在车子里。连看都不敢向周围多看一眼;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只是依靠喝些水来过活;到了晚上更是噩梦连连,那些腐烂地肢体和面孔使她每天半夜里都尖叫着惊醒好几次。

战场,这才是真正的战场吗?

“妹妹,你必须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得知了自己的情况,赶来探视的安姐姐是这么讲的,“即便是恶心,吐出来也没有关系。”

她的话语虽然很平淡,但马云璐可以感觉得出,这个看上去很严肃地独眼女将军对自己很是关心,那种慈祥和关爱,就好像兄长一样。

“别耽心,我年轻时初上战场,与你现在的反应一般无二,只要挺过这几天就好了。”

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补充道:“当你精神脆弱之时,就须以身体支撑。如若身体都无法支撑,那就万劫不复矣。所以即便会吐,也必须进食——妹妹,如果你继续这样不吃东西,不出几日就必死无疑——你也想见到自己的亲人罢?”

说到最后一句话,安姐姐仿佛想到了什么似地,她呆呆地望着西面的群山,发出一声低得难以察觉的叹息。

此后马云璐于是强迫自己进食,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就这样过了地狱一般地五天,渐渐可以正常的进食和入睡,做梦地次数也少了。

现在她已重新骑马,恢复了昔日的活力。但那些可怖的景象却仍然残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马云璐听着凄厉的风声,一面默默回想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面策马随着队伍前进。

又转过一道山丘,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原来山路已走到了尽头。前面不远处烟尘滚滚,她眯着眼睛看去,只见一彪人马正快速接近。两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白底黑字,上书“柱国大将军真”;另一面却是黑底,上面用黄线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

双方更加靠近了些,伴随着整齐如鼓点般的马蹄声,上千名骑兵列队飞驰而来。转眼前密密麻麻的骑兵们跑到身侧停住,将马云璐所在的这支小小队伍包围在中央。他们这一切进行的那么井然有序,无论人马都没有发出半点杂乱的喧嚣。马上的骑士个个身披黑袍,铠甲和兵刃在朝阳下灿灿生光,每人的胸甲上都有与那黑旗相同的黄色怪兽花纹。

马云璐虽也见过千军万马的模样,却还头一次看到这么整齐的阵列,心下不免惴惴不安。

旗手向左右分开,数十骑空群而出,众星捧月似的环绕着一人靠拢过来。

马云璐屏住了呼吸,其他人在视野里都消失不见,眼睛里只留下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尽管周围都是甲胄鲜明的骑兵,但身为主帅的真髓却没有披甲,身上还是那件略显陈旧的黑色的大氅,头发也没有仔细整理,而是随意在脑后打了个结,骑着一匹栗子色的战马。虽然军旅生涯劳苦,他的面颊上却有了血色,看来伤势已经彻底痊愈了。几个月不见,下巴和嘴唇上也长出了半寸多长的浓密髭须。

惟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双神采依旧的眼睛。

他先向贾诩等人一一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然后来到马云璐的面前。

她咬紧了嘴唇,脸红了起来,赶忙低下头。

“马姑娘,你好像瘦了很多啊。”他仔细地看着她,仿佛任何细节都收在了眼里,“是沿途过于劳累了罢?等到了洛阳之后先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就派人护送你去河内郡,马超现在就在那里。”

自那一晚从安罗珊口中得知了真髓地身世。马云璐就觉得自己距离他较之以往又贴近了好多。听见他这么关切的语气,她心里甜丝丝的,充满了温暖之意。但想到就是在他的指挥下,无数西羌男儿化为了累累白骨,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不归冤魂,顿时觉得彷徨迷茫。脑子里一团混乱,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好。

她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一面擦拭,一面哽咽道:“不用了。我想早点回去。”

“在下既然说要放人,就绝无反悔之理,”真髓显然是误会了她落泪的缘故。“在下从不食言。马姑娘,你不必为此担心。更不必哭,待一会儿先去看看你的兄长罢。”

“待一会儿?”马云璐擦了一把眼泪,用她红红地眼睛看着真髓,“马超哥哥专门来这里接我吗?”

真髓摇了摇头:“我所指的并不是马超,而是马休和马岱……他们应该也是你的兄长罢?”

“是啊,”马云璐用力点头,惊喜道,“接我来的,是休哥哥和岱哥哥吗?”

真髓否定道:“他们倒也都在我军中,只不过不是接你,而是同你一样,在战场上为我所俘。”

“跟我来吧,”他掉转马头,沉声道,“等进了洛阳,我就让你们兄妹见面,此后就派人将你们三兄妹还有庞德将军,一同护送到黄河北岸去。”这小姑娘单纯得可爱,自己虽不愿相欺,但说破二人是受伤被俘,难免让这少女的好心情因此破灭。心中实在有那么点不忍。

得知两个哥哥也当了俘虏,马云璐勒马呆立,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纵马赶上去跟在真髓的身后。此时官道上前后左右具是披坚执锐地龙雀骑士,少女心中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孤寂和恐惧,觉得只有靠得真髓近一些,似乎才能有安全感。只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行人沿着洛水缓缓前行,从洛阳东南角的旄门进了城,正对着的便是太尉、司空、司徒三府的旧宅。这三座建筑物孤零零地矗立在南宫旁的广场上,围墙上都结满了青苔,屋瓦上也长出了长短参差不齐的杂草。

车马队在门口站满卫士的太尉府门前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成为了真髓的临时帅府。

“主公这一个月来整修城墙,招揽流民,看来颇有成效啊。”贾诩环首四顾,此刻正是准备晚餐之时,尽管七年前那场大火使得整个城池变成了遍布瓦砾的废墟,但此时在浑红柔和的日光下,远远望去,城中各处升起了大大小小上百处炊烟,比起自己从关中出逃初过此地时,已经增添了少许人气。

真髓先命人将马云璐领入后院休息,与她的兄长相会,然后跳下战马,闻言苦笑道:“算不上,打败河内军之后,我派人四下收拢附近的散居人口,总算集合了上千户的百姓在此居住。但近日来百姓逃走了将近一多半。真髓苦无良策,正为此伤透了脑筋——秦长史怎么没有来?”

“禀报将军,秦长史得闻将军夺取河南,怕延误将军渡河夺取河内,所以忙于督造船只,因此抽不开身,”旁边一人下马后,向他恭敬行礼,“小人卜冠遂,乃是长史掾属,奉长史之命前来拜见将军。”此人裹着件葛袍,身材不高,眉清目秀,却偏偏留了两撇鼠须,相貌颇有些滑稽。

“怕延误夺取河内,所以督造船只?”听说秦宜禄没有前来,真髓不由一怔,他转向贾诩,“秦长史不通兵略,绝不会想到这一层——贾先生,这是你出的注意罢?”

贾诩微笑道:“正是。在下料想主公召长史前来,无非是商议出兵河内与重建洛阳这两件事,所以斗胆替主公拿了主意,还望您万勿见怪。”

真髓拂然不悦道:“贾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胆大妄为了罢?出兵河内,牵扯到的事务多如牛毛,又不单单是船只的问题,都需要与秦宜禄商议,你怎敢擅自让他留在中牟?你可知道,按照军法该当何罪?”

贾诩摘下皮帽,请罪道:“是,不过还请主公先听在下一言,再治罪不迟。”说着环顾四周,低头不语。

真髓知道他有机密要事单独禀报,于是冷哼一声,暂且不再理他,转头问那卜冠遂道:“先生既是秦长史的掾属,平日都负责些什么?长史派你前来,可有什么交代么?”

卜冠遂恭敬行礼道:“禀报将军,小人在秦长史部下听用,一向管理钱粮账目。这次前来乃奉长史之名,一是为军士分发冬衣;二是为将军打理帐目。”他举止虽然恭敬,但一说话两撇鼠须就颤动不已,说不出的滑稽。

真髓点了点头:“来人,带卜先生去左厢房——那里是存放我军账簿和将士名册之处。先生劳累一点,尽早将冬衣下发罢。”

进了议事厅,真髓让左右都退出门外,只剩下自己和贾诩两人。

他背负双手,对贾诩冷冷道:“贾司马,你有什么解释,就快说罢。我有言在先,若是不能令我满意,今番非治你罪不可。”

贾诩恭敬道:“将军,你可是决心已下,非要讨伐河内不可么?”

“那还能有假?”真髓没好气地答道,“你既然命秦宜禄去督造船只为北进做准备,这夺取河内的道理还猜不透么?”

听到真髓话里有刺,贾诩不置一词,只是微微地笑着。

真髓转到案几后坐下,轻轻抚摸颌下短髯,沉吟道:“此次我亲自出使,发现疑点颇多。我原是去会联军首脑,无论从什么道理来说,出面交涉之人都应当是作为河内太守的张杨,但露面的却偏偏是马超,这是其一;我听说呼厨泉单于和呼衍折里带都已在孟津之战中阵亡,但我军统计的首级簿上却没有此二人的名字;此次出使又亲眼看见匈奴大将对马超竟怕得魂不附体,这是其二……”

“莫非马超竟对张杨和南匈奴单于下手,篡夺了河内一郡?”贾诩看真髓不再说下去,扬眉问道。

“不错,我也一直这样怀疑!”真髓一拍书案,大声道。

他越讲越气,瞪了贾诩一眼:“张杨盘踞河内这么多年,在当地广布恩信,马超若真杀死了他,河内郡县决不会归心。我军夺取河内彻底消灭马超此贼,不正是最佳时机么?可偏偏你却自作聪明,使秦宜禄无法及时赶来……些许船只算得上什么?眼下他掌管的后勤军资等诸多事务都无法协调筹措,出兵反而必须推迟了!”

贾诩没有说话,默默地盘算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前几日曹操派使臣郭嘉前来,那人现在何处?”

真髓道:“我已令罗珊率兵将他送回兖州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郭兄虽然与我情同手足,但他对曹操一片忠心,这种大事还是不能告诉他。因此关于出使见闻的详细情况,我一个字都未向他提起。”

“眼下铁羌盟仍然盘踞在长安和弘农,虽然东征部队被消灭,但总体实力仍然强劲之极。”真髓盯着贾诩怒道,“我军不及时北进,容马超成功稳定了局面,他若是向西讨平了河东,那就又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对河南府形成西北两面包夹之势!贾先生,因为你的缘故,贻误了多么重大的战机?”

贾诩不慌不忙道:“主公息怒。我想问您,倘若韩遂趁您主力出兵北伐之机,出函谷关东进,河南府如何抵挡?”

真髓怒极反笑,手按剑柄厉声道:“贾司马,你现在这么说,莫不是劝说我与马超停兵言和?既然如此,为何又以准备进攻为名让秦宜禄在中牟督造渡河船只?哼,倘若再不能自圆其说,你当真以为真髓斩不得你么!”

贾诩沉静道:“属下从未有劝说主公停兵言和之意,只是眼下还不到夺取河内的最佳时机而已。”

真髓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贾诩平静道:“河内马超乃肘掖之患,非灭不可。但是您有两件大事未能估计准确。”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道:“首先是匈奴。昔日南匈奴的于扶罗单于勾结张杨,曾入侵冀州的魏郡,一直打到黎阳。此事虽然未能动摇袁绍与张杨的联盟,但从此袁绍与匈奴势不两立,必除之而后快。张杨此次再度与匈奴联合,袁绍定会产生极大的反感和警惕心。张杨联结袁绍,关系亲密之极,他的部下中有不少人都跟袁绍走得很近。所以呼厨泉单于与呼衍折里带有可能被马超所杀,也有可能被袁绍收买张杨的部将所杀。”

“其次就是河内况且河内郡北连并州、东连冀州、南面便是司隶校尉辖区,乃是有‘天下膂梁’之称的战略要地,企图染指者绝非一个两个。”贾诩解释道,“张杨若是果真被杀,那么河内的这次势力变迁,就是足以影响到整个中原走势的大事。我看马超不过是表面的一颗棋子,幕后黑手必定另有其人。在这种完全不明朗的态势下,您仓促对河内用兵,成功不是没有可能,但十有八九会激起四方强豪的剧烈反应。我军目前尚且势单力薄,真到了那步田地,可就悔之晚矣。”

真髓原先由于贾诩破坏了他的出兵大计,所以满腔怒火,此时听他一席话,也逐渐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忽然问道:“既然如此,贾先生为何还让秦长史督造船只呢?”

贾诩又展现出那种狡诈的笑容:“因为河内郡是您迟早要拿下的。”

他敛了笑容,正色道:“夺取河内,势在必行,但绝非一日之功。眼下对于那边的情况,我等还没有摸清,不如等到先将脉络理顺,而后对症下药,定能事半功倍。所以此时您最好能忍耐一时,暂且经略河南,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贾诩捋动长须道:“适才主公言及,马超若是西犯河东就会与韩遂连成一片,属下也是这么判断。铁羌盟若是因此坐大,关东诸汉藩都不会乐意看到出现那种局面,到时您若趁此贼西犯时再河内,属下相信不仅没人支持马超,反过来定会鼓掌称快,高贤们挺身而出支持主公您。”

“曹公这次派使节前来,乃是商议新天子即位的相关事宜,”他继续道,“这是未来的立国大计,主公还是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此事上为好。一旦能与曹公缔结了更稳固的关系,那么您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真髓才长出了一口气,手松开刀柄,长跪谢罪道:“贾先生,你说得果然有道理。适才在下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但是……”

贾诩不等他说完,连忙跪倒答礼道:“属下逾越规矩,诱使长史抗命不遵,在军中乃是杀头之罪。还望将军恕罪。”

“起来罢,”真髓赶忙绕过案几将他搀起,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贾先生,秦宜禄久读圣贤之书,若他随你同来,想必会力主讨伐杀害天子的凶手,难免会对你的劝谏产生阻力。所以你故意骗他滞留中牟造船,是也不是?”

贾诩面不改色道:“属下不敢。主公明鉴,您聪明睿智,对此定然早有判断,又岂会因为秦宜禄一人的劝谏而改变方针?”

真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目前中牟势力弱小又缺乏人才,手下有老狐狸这样的奇谋之士,实在万分难得——这厮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改日找个机会,定要给这嚣张的老狐狸吃点苦头,压一压他的气焰。

贾诩道:“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属下一路鞍马劳顿,想早点歇息,还望将军允许。”

见真髓点头许可,他恭敬行礼,在卫士的带领下出府去也。

望着贾诩的背影,真髓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老贼满脑子都是琢磨如何投机进取。对他来说,什么安邦济世,什么救国救民,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只要他贾诩能生活滋润就已足够,完全没有原则可讲。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具备稀世韬略的奇才。故而凭着胸中八面玲珑心,嘴里三寸不烂舌,在乱世中如鱼得水。

真髓不由想起了早上离去的郭嘉,不由仰天长叹:义兄的奇谋伟略绝不在老狐狸之下,但以品格理想而论,贾老狐狸可就差得远了。义兄满腔热血、壮怀激烈,胸怀安邦大志,只是这般英雄豪杰,却不能为我所用,岂不令人扼腕?

※※※马云璐乍逢亲人,虽然同样是受伤地俘虏,但已足够让她乐翻了天。

“休哥哥,你伤口还痛不痛?”

“岱哥哥,我的马在战场上走失了呢,回头等到了河内,你再帮我捉一匹小白马好不好?”

“休哥哥,我……”

“岱哥哥,你……”

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了半晌,她这才想到一个比较接近实际的问题:“对了,你们不是跟爹爹在一起的么,怎地忽然跑到大哥的军营里,而且还被真髓给捉住了呢?”

听她有此一问,箕坐一旁的马岱,与仍旧躺在病榻上的马休不由对视了一眼。

自从马岱成了俘虏,就和马休软禁在了一起。马岱伤得很轻,而马休则大大不同,在旋门关力敌龙雀精兵的追击,使他全身上下被三十余创,经过数月调养,伤口大多已收口,但仍然无法自由行走。

“璐璐,你不是在荥阳见到庞叔了么?而且是跟他一道来洛阳的罢?”马岱制止住支起身体并抢着要开口的马休,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莫非庞叔没有告诉你,我们三人赶到大哥军营里的事情?”

“没有啊,”马云璐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地动着,仿佛蝴蝶的翅膀,“为什么说是你们三人赶去大哥的军营?我记得你跟马休哥哥不是跟庞叔一起到大哥军营里的啊?”

马岱没有向马云璐纠正自己所说的三人中剩下那人并非庞德,而是三弟马铁,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另外一件事上:庞德竟然没有对璐璐说明家门的惨变。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向小妹隐瞒?

他心思缜密,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大概,当即道:“璐璐,这事很复杂。总而言之,我与你休哥哥和铁哥哥,因为韩盟主的缘故,所以一齐来与兄长汇合。不曾想刚到这里就中了埋伏。在荥阳被真髓杀得大败。休弟后来为了断后,结果身被四十余创,最后力尽被擒,至于我……”

他叹了口气:“技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是辜负了兄长托付给我的重任,做了俘虏不说,孟津塞也因此陷落了。”

庞德虽在父亲麾下多以勇名见称,身经百战,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他将韩马反目,父亲被杀之事瞒住璐璐,其实是怕她天真烂漫,心无芥蒂,口无遮拦,最终会让此重大内情被真髓得知。

眼下不知道兄长的情况,但真髓对我弟兄如此礼遇,想必还是有铁羌盟的响亮名头撑腰之故。

况且和谈和释放俘虏之事都是从真髓口中传出来,焉知这不是他故意散布假消息,然后将我弟兄关押在一处,从而利用璐璐来套问军情的奸计?

如果让真髓知道马家已经是铁羌盟的叛徒,再加上弑君的罪名,只怕天下虽大,却再无我马氏立足之地了!

想通了此节,马岱心中大为警惕,一面仔细观测周围是否隔墙有耳,一面淡淡笑道:“不说这个了,璐璐,你在中牟这许多日子,受了委屈没?”

“还好啦!”马云璐高兴地笑起来,“我被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没人打也没人骂的,这跟阿爸和大哥他们说的不一样呢。”

虽然这么说,眼圈却渐渐红了起来。

她从小就喜欢热闹,怕孤单,更怕黑。可是那个可恶的真髓,来了之后就知道冷冰冰的问话,没说几句连个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走了。每天到了晚上,中牟院子里更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让她天天紧张得不得了。好在后来遇到了貂蝉姐姐。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笑道:“咱们很快就要回家去啦,真髓跟我说过,明天他就放咱们走呢!”

“他当真这么说了?”虽然仍不能确认真髓的话是否可信,马岱还是忍不住面露喜色。

“只是我战败被俘,真没脸面去见大哥,”看见认真点头的小妹,他长长叹息了一口气,又转头对伤势沉重仍无法起身的马休笑道,“仲美,倘若真髓没有欺骗我等。咱们这就能见到大哥啦!”

马休一张英俊的脸上全无血色,听到这消息,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子岳,你回去罢,我要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几乎细微不可闻。

马岱一怔,万料不到从马休口中会听到这个答案,忙道:“仲美,你胡说些什么?”说着连忙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触摸的感觉非是预料中的火热,反而由于布满汗水的缘故,额角格外冰凉。

“我没有发烧,”马休的脸上浮现出奇特的悲伤表情,他睁眼冷冷道:“马休的命,早在旋门关已葬送了。”他一字字道:“从今以后,马超的所作所为,与我马休再没有半点干系。”

马岱半晌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才大怒道:“你说什么?兄长就算有万般不是,他毕竟还是兄长,是你的亲骨肉啊!哪有凭借一句话,就将这兄弟之情抹杀的?还有阿……还有那血海深仇,你也不打算报了么?”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能为阿爸报仇的,绝不只是他马超!”马休也怒吼起来,“不错,我武功不如他,智谋也不如你,但凭什么就只能被当作棋子,任他说牺牲掉就牺牲掉?”

他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了悲愤和痛心:“在从荥阳逃亡的路上,他将我当作弃子丢下的时候,可曾有半点骨肉之情?我舍命断后,为他逃入孟津塞拖延了时间,这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马休没有再看呆若木鸡的马岱,躺在病榻上两眼望着屋顶的大梁,惨笑道:“大哥,大哥……我这个无能的二弟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只是不知道你成功报仇的那一日,子岳,还有三弟他们,是不是还能伴你左右,还是已被你又在什么时候当做了弃子?”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口痰涌进嗓子,脸色憋得发青,马岱赶忙扶起他的身子,用力拍打后背。

马休吐出一口血痰,又连清了几声嗓子,总算觉得胸中顺畅了许多:“子岳,明天你跟庞叔带着璐璐回去罢,我宁愿留在这里,以一名俘虏的身份活下去。”

提起小妹,他这才猛然发现,由于刚才和马岱爆发的激烈争执,使得一旁的马云璐花容失色,正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

马岱也注意到了,强笑道:“璐璐,你别害怕,我们只不过有些意见不同而已。”

“我,我不怕。你们刚才干吗忽然就吵了起来?”马云璐摇了摇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怯生生问道,“什么叫弃子?休哥哥,你是在生大哥的气吗,别生他的气好不好?好容易大家能团聚了,明天跟璐璐一起回去好不好?”

对二位哥哥刚才那一番争执,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知道这一点却已经足够了——好容易可以一家团聚了,可是二哥竟然不打算回去,难道又要和亲人分离了吗?

“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懂的。”马休苦笑着闭上眼睛道,“我的伤还没好,要休息了。”

马岱拉着眼圈红红的马云璐起身离开病房。

他黯然叹了口气,无论是马超还是马休,弟兄两个都是极其偏激刚烈的性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劝解不了的。

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他走到厢房的门口,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全身包扎的马休躺在榻上,已经又合了眼睛。但适才他那咬牙切齿的怒吼,似乎在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马云璐呆呆地坐在榻上。

外面天色虽然仍然很暗,但已经过了四更天。

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

当时由于两个哥哥激烈争吵的气氛,以及马休竟然不愿一同回去的决定,使得她一时手足无措,完全愣在那里。所以哥哥们的很多对话虽然听在耳朵里,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越是回想,越觉得其中必定有重大的缘故。

大哥,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报仇,报仇……

当时这个词不停地从两个哥哥的嘴里吐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韩叔叔跟阿爸不是结义的异性弟兄么,为什么要杀他为阿爸报仇?

为什么要为阿爸报仇?

阿爸到底怎么了,阿爸到底怎么了?!

真相就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马云璐眼前晃来晃去,她想要抓住它,看清它,却就是怎么伸手也够不着。

但是猛然间,一个自己根本不敢置信的可能性忽然跳到了眼前。

难道……阿爸被……

不,不可能的!

阿爸不会出事的!

马云璐身体蜷缩起来,因为恐惧和担忧而不停地颤抖,她瞪着对面的墙壁,用力咬住被子,眼泪不停地自面颊滚落。

※※※破晓时分,纛旗猎猎地飘动起来,如夜色般深沉浓重的空气逐渐开始流动,变得凶猛而有力。

风从水面上吹来,一直往岸上刮。随着越来越强的风势,平静的河水逐渐沸腾,变得雄浑奔腾起来。

到了上午,水面不断上涨,上下数十里河道两岸的低洼地带已尽数被水浪填平。裹带着大量泥沙的滔天巨浪时而如刀剑般耸起,狠狠地扑击到岸边,随即撞得粉碎,化成大量白色的浪沫,纷纷扬扬如雨一般自半空洒下来。

“这实在不是渡河的好天气。”真髓站在议事厅里,仰头望着狂舞的旗帜道,“我原本想挽留他们再等一天,可是那位小妹子和庞德将军却已等不及了——你不打算去劝劝他们?”

身着普通军士服装,拄着拐杖的马休就站在真髓身旁,将自身的隐蔽在议事厅的阴影中。他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辕门,看着辕门下的三个人。

璐璐,今天你就要回到大哥的身边去了,这么多天的俘虏生活终于结束,按理说你应当高兴才是。可是平常你总活泼得像一只小鸟,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不开心?马岱,你举止仍然端庄稳重,和从前相比,甚至显得更加谨慎。你对我说过,十几年兄弟情份,又怎是说抹杀便能抹杀得了。但你知道么,那个随便抹杀弟兄情份之人,绝对不是我马休!庞叔,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青色的战袍早就被污血染成了紫黑色,但你每次受伤后都是这样,挺着胸膛,站得笔直,用倔强凶狠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

你们怎么还不走,你们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还在四下里不停地张望,你们在找什么?

他知道他们在等谁。

“璐璐、马岱、庞叔……”他轻轻地念出了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虽说他并不想让别人洞悉自己的脆弱,但此时此刻,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三弟,还有,大……大哥……”

“此时若是反悔,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真髓表面上平淡一如既往,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马休。

记得张辽和魏续离自己而去时,父母先后去世时,那时的自己,与此刻的马休,心情是多么的相似?

昨夜刚过三更,士兵报知真髓,马休带话,说是有事相告。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见我?”他无声无息地进入马休养病的厢房,在榻前坐下。房里漆黑一团——为了避免惊动隔壁的马岱和马云璐,所以没有点灯。

榻上之人缓缓道:“关于铁羌盟,在下有事要告诉将军。”他的声音疲惫而嘶哑,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说罢。”他静静道,“真某在听。”

“在下、在下只请你应允一件事,务必要杀了韩遂老贼,”马休呼吸加速,咬牙切齿地越来越快道,“我不认为大哥,不,马超会是他的对手,但你却不同……你有打败韩遂的实力。”

等了半晌,真髓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韩遂?那不是你们铁羌盟的盟主么?”

“不错,”马休稳定了情绪,一字字道,“他也是杀死我马家满门的死仇!”

他将韩遂与马家的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最后断然道:“我马家与韩老贼势不两立,只要您能应允杀死韩遂,马休我这条命,从今往后就卖给你了。”

漆黑的房间里骤然出现两个光点,那是真髓瞳孔里两个针尖大小的红光,仿佛攥住了猎物的鹰隼。

“原来如此……真某应允了。”

……

真髓眯起双眼,看着逐渐远去的三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

同样都是父母身遭不测,尽管马家遇到惨绝人寰的横祸,但起码他们还有手足兄弟,而自己呢?

他那锐利的目光随即柔和起来,阿爹和阿娘的影子渐渐淡去,罗珊的影子清晰地浮现眼前。<!--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