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心愿
作者:魔力的真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718

真髓睁开眼睛,房间里四周一片昏暗:案几上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呜呜的寒风从破碎的窗纸里穿进屋子,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地上一片白。

他揉了揉眼睛,得知了河内来求亲的消息,自己心中烦乱,所以没去休息,却坐在这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外面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他箕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轻地敲打着因为跪坐时间太长而麻木的双腿,低头漠然地看着窗前铺地的青石。青石间的缝隙冒出了几簇枯黄的小草,巨大的石板上纹理纵横,好像无数的线头纷纷纠缠在一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烦不胜烦。

他对马岱没什么也没承诺,只是告诉对方,此事来得突然,不过自己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明日再作答复。

“考虑……”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着罗珊的脸,由焦急变得失望。她一跺脚,扭头就冲了出去。看见她这么难过,脑子里昏昏然乱成了一团,接下来是怎么下令送马岱休息的,自己已是全然不知。

是啊,自己如果对她死心塌地,决意厮守终生,此事还需要考虑什么?

倘若没有疫情突然爆发,自己二话不说,直接将马岱叉出去丢到门外,让他回去告诉马超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宰。

可是现在……虽然自己屡战屡胜,表面上看似占进上风,可自家人知自家事,眼下士兵多患疾病,损失了不少战力,若和马超刀兵再起,可真未必是那厮的对手,何况上面还有一个催着自己赶忙了结和马超恩怨的曹操。

简简单单的一个婚姻,自己考虑的,真是太多了……可是,能不去考虑么?

他呻吟了一声,十根手指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头发。

闭上眼睛,罗珊又出现在面前,一颦一笑和以往一样,只是此时,她那甜美的笑容此时却好像小刀一样锋利致命,直扎进自己的心里……

……

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在被月光照耀得雪白的青石上,忽然就多出了一个倒影。

“贾先生,进来罢。”他平静道,声音里说不出的疲惫苦恼。

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陈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贾诩轻手轻脚走进厢房,反手关上房门:“主公,对马超的提议,您有什么看法?”

真髓沉默半晌,反问道:“贾先生怎么看?”

“马超背负弑君大罪,是我朝的大罪人,按汉律当诛九族,所以不宜与他联姻。但是联姻也有莫大的好处,您四面环敌,缺衣少食,能够拉住马超,就是减轻了一面的压力——马超这种人,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绝不会想到求和的,就更别说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联姻了。十有八九是他打算向河东扩展,怕后路有失,所以才提出这种主张;主公您即将向东协助曹操,辅佐新天子入继大统,同样也担心马超袭后……若是联姻成功,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两全其美?放屁!

真髓真想破口大骂,此事与你没半点相干,自然可以说得如此轻松。可我呢,可罗珊呢?

可是如果不联姻……

“我若回绝马超,他会怎样?”

“您若是不答应,那就就是摆明车马,对河内势在必得。那样非但谈和无望,很可能会再起刀兵……”

“好了好了,贾先生,那么你到底是建议我答应还是回绝呢?”真髓觉得愈加烦乱。

贾诩鞠躬道:“主公,贾诩只是说明二者各有利弊,至于具体采纳那个措施,还请主公定夺。”

真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眼下疫情好容易回落,军心刚刚稳定下来,柱国军要想恢复元气,起码需要一个多月。

再打下去,鹿死谁手难以预料。而且还会得罪曹操,耽搁兵发袁术的大事。

然而要自欺欺人,对罗珊负心,去迎娶那个小丫头……

看真髓仍然没有表态,贾诩微微犹豫道:“主公,男人娶妻滕妾天经地义,按照您的身份和地位,谁家里没有七八个女人?您仔细思量。”

“我累了,”真髓知他言下之意,这厮实际上力主自己和马超联姻,只不过想让自己亲口说出来罢了,“你回去罢,真某要休息一会儿。”

老鬼,你早知我对罗珊的情意,现在出这主意又不表态,不就是担心我把责任往你身上推,到时候害怕罗珊脾气上来,找你算账么?你也太小看我了,倘若我真打定了联姻的主意,难道还要由别人先来提出,自己再装模作样地顺水推舟不成?

若是连这点担待都没有,自己还算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目送着贾诩的身影在通向前议事厅的小径上消失不见,他又坐了一会儿,赫然察觉到在回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人,那人的相貌虽然看不清楚,但身型轮廓是那么熟悉。

“你来了……多久了?”

此时面对她,他只觉得说不出的苦涩。他的耳力极好,若不是心乱如麻,早就该听出了她的呼吸声。

她抬起长腿仿佛要向前迈步,但最终这一步还是没有迈出去。

好一阵子,两人相对无语。

“我明白了……”她突然开口,“你要娶那个小丫头,是不是?”

他垂下双眼,长叹道:“我不知道。”

“贾老头刚才的意思我听懂了。他是让你娶那小丫头为正室,再收我作妾,”她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清,接着却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改变心意似的大声道,“因为她是大名鼎鼎的马超的妹妹,而我,只是一个你捡来的独眼残废!”

她心情激荡,不顾一切地大步走到廊下,洁白的月光下,只见半边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泪。

“你们男人或许认为娶妻纳妾,兼容并蓄理所应当,可是我告诉你,但那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我虽然是个残废,但这点自尊还是有的!真髓,你尽管去娶那个黄毛丫头好了,我不在乎,但我也绝不会给你做妾!”

她迅速行了一礼,而后旋风般转身大步走出花园,越走越快,最后掩面飞奔而去。

“罗珊!我真正想要娶妻安家,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是谁,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么?”

他很想这样大声吼出来,然而话在心头撞来撞去,始终也没有说出口。

目送着她跑走,忽然间只觉得天地似乎都遥远了许多。他头昏脑胀,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她适才站立的地方,仰头看天,月亮高挂枝头,明亮的光仿佛为整个院子里铺上了一层霜。

站在天的下面,总能感觉到自我的渺小。

我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自从与奉先公决一死战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前一段因为军旅生活紧张,所以无暇多想,此刻强敌被逐,周围一片寂静,这个疑惑不由自主地浮了上来,可即便再怎样努力去想,也仍然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是将军,是首领。

因为我是将军,是首领,所以我必须没日没夜地操劳军务,在沙场上耗尽力气,还要千方百计地去图谋别人的领地和兵马,提防诸如贾诩、郝萌之流会反叛我和出卖我……

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成为首领地人,真的应该是我么?

眼前最合适的策略,就是要笼络住马超,赢得在洛阳扎稳脚跟的时间,包括采取采取联姻的手段。

婚姻,已经不仅是我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成了政治和外交的手腕。说得近了,它干系到全军将士是否还要继续去跟河内的敌人拼杀;说得远了,它干系到河南府百姓,是否还要为了负担战争而节衣缩食,是否还会夜夜因为担心亲人而战死……

是啊,我是将军,因此将士们和百姓们依赖我,因此我承担了这份必须由将军承担的责任。

可为什么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之人,就一定是我呢,真的应该是我么?

我承担了让将士们和百姓们可以安心依靠的责任,可谁又来承担我的责任,承担罗珊的责任呢?难道为了承担令他们得到幸福的责任,就要牺牲我自己的幸福,也要牺牲罗珊的幸福吗?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身处乱世,我究竟想要做什么,究竟应该去做什么,究竟又应该怎么去做?这些问题,有谁能答我,又谁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念及此处,一股迷茫的愤懑之气在心头腾起,突然之间,他放声对月长嗥,仿佛一头受创的狼!

如此凄厉的咆哮入耳,使马休陡然惊醒,随即就听到从明达公居住的后花园传来一连串的巨响。

他出了一身的汗,从榻上虎跳起来,领着数十名卫士以最快速度冲进后宅。只见月光笼罩下的后花园异常宁静,仿佛刚才那些响动根本不曾发生过似的,只是满地狼藉。

主公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就像一尊清冷的石像。

在他面前是一株碗口粗细的小树——如果只剩下半截的树干,还叫做小树的话——树干的上半截和树冠横在地上。园子里已经没有一棵树是完好无损的,到处都是折断的枝叶和树干。

马休走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树干折断的痕迹……竟是被人生生用赤手给攥断了的!

“很好,”真髓笑了起来,脸上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空洞表情,“大伙儿的反应很快,都是称职的卫士,各自都有奖赏。以后必须更加训练有速,反应得当才行。从今以后,每隔数日就会进行一次与此类似的反行刺的夜袭训练,大家万勿放松警惕。”

他举头望天,天空仍然是那么沉默,月亮仍然是那么寂静地看着自己。

“马休,你去告诉马岱,三天之后的上午,我将派人前去温县,依照六礼迎娶。”

在他说这番话时,马休注意到,在清冷的月光下,主公的脸色苍白如死。

※※※二十多根儿臂粗细的红烛发出柔和的光,将室内的一切都映得通红,显得安宁而和谐。

听着前院人们发出阵阵喧笑,身披吉服的马云璐坐在铺红色缎面的卧榻上,痴痴地笑着,觉得胸口里面满满地,充满了幸福之意。

一切都来得那么快。

自己到北岸还没过几天,贾老头就跟着马岱,带着羊羔、雁、清酒、白酒、稷米、五色丝、合欢铃……等等等等,总之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到温县来了。

“关于将军之妹的婚事,我家主公特委在下前来行纳采之礼。”

听到这句话,当时自己一颗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那种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却又害怕脾气暴躁的大哥出言反对的复杂心情,还从来没有体验过。

她惟有低着头,焦心地牵着大哥的衣角。

“请回禀你家将军,我家小妹不通世事,若是在夫家有什么不合规矩之处,还请妹夫多多见谅。”

自己很是意外,大哥似乎也有点不大一样,真髓不是他的仇敌么。怎么二话没说,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呢?

不过,这都已不重要。

大哥同意了求亲,我就要嫁给他了,就要嫁给真髓了!

接下来他们都说了什么,马云璐一个字也没听到。她人虽还坐在那儿,可心早就飞了。

手指下意识地伸向衣襟,轻轻地抚摸着衣角,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结。

想起那一晚自己对着流星许下地小小心愿,她红着小脸甜笑。灵,真灵,这心愿,竟真的应验了啊!

商议完具体的婚期和仪式,贾老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铁哥哥挖苦说,小丫头真是女大不中留,这么迫不及待地把哥哥们全丢下,人家嫁过门总是要哭两声表示一下,咱这个妹子可好,求亲的走了之后,连夜里做梦都在笑。

他的话真是让人很不好意思。

回想起来,白天里可真是热闹,却也有些伤感。

大哥和三哥还有马岱哥哥将自己送到五社津口,对岸就是真髓的领地,自己这一过去,只怕很长时间都没法再见到这两个亲人了。

“大、大哥,”自己虽然雀跃万分,但此时上船,却也不禁哽咽起来,“你能抽些时间,过去陪璐璐说会话么?”

大哥摇了摇头,他沉默着向南望去,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小妹,这婚事……总之,你、你切莫记恨大哥……这是为了咱马家……”

“大哥,你怎么了?”自己完全听不懂他什么意思,擦干脸上的泪珠笑道,“璐璐怎么会记恨大哥的?就算没法陪璐璐说话,也不用这么难过啊,马休哥哥在那边呢,还有他陪我的。”

大哥也笑了,只是笑的样子好僵硬,就跟硬挤出来的一样:“小妹说得对,大哥是高兴的糊涂了。到了那边,别忘了经常给大哥写信。大哥素来最疼你了,巴不得你所有消息都能知道这才安心。所以但凡真髓那厮、啊不,是妹夫有什么情况,立刻就写信给我。既然都是亲戚,有些事情多沟通沟通,互相援助起来也方便些。”

“我晓得了,可是怎么把信送给大哥呢?”

“这个容易,”大哥招手让马岱过来,笑道,“大哥怕你孤单寂寞,所以让你马岱哥哥过去陪你。你有书信就都交给他,他自有办法送到我手里。”

他转头又对马岱道:“马岱,你素来稳重,这次就是要你充当我军常驻河南的对真髓联络使节,万事要多加小心,记住照顾好小妹和……和二弟。”

……

过了河岸,迎接自己的是罗珊姐姐。

罗珊姐姐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但她地五官轮廓仍是非常非常漂亮,尤其是她顶盔贯甲,背着弓箭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只是这一回,她地表情有点儿不对头,说话语气冰冷,眼神也非常奇怪,看着我的脑门,似乎在用弓箭瞄准似的,真叫人害怕。

“我家将军已经久等了,请随我来。”

那一瞬间,罗珊姐姐的声音在发抖。

她也感到有些愧疚。聊天的时候她就知道,罗珊姐姐是喜欢真髓的,可最后。真髓要娶的却是她。

不管了,虽然对不起罗珊姐姐,可是自己就要嫁给他了!

进入青布围成的青庐,先踩破一只象征着诸般不洁的碗,以示平安之意;然后就是一连串让人头昏脑胀的礼仪,诵赞文、占卜、唱彩礼、点燃大腊、香、纸、跪拜天地、祖宗后,夫妻交拜……

马云璐觉得罩着盖头的自己就像是牵线的木偶,跟着司仪动呀动的,结果连具体是怎么和丈夫结拜的都没能记清楚。耳旁一片喧嚣之声,夹杂着一连串宾客流水价上前道贺,简直乱得半死,但是她心里的喜悦,非但没有因为这些而消退,反而愈加甜蜜。

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我竟然做了他的妻子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一个念头,马云璐甜甜地笑着,闪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梦想。

见厢房里只有自己,她轻轻拉出胸衣里面贴身佩戴的白石吊坠,红着脸,双手捧着它,再度默默地祈祷起来。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我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丈夫,请赐予我们幸福、安宁和快乐罢;创造人类的始祖,木姐珠大神啊,请赐予我、赐予我丈夫的骨血,赐予我们一个身体像雪山一般强壮、心胸像天空一般辽阔的孩子罢。

孩子……

马云璐低呼了一声,脸上好像火一般烧起来。

孩子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呢?

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阿爸,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是他笑着没有回答;前几天得知即将结婚,自己于是去问大哥,他结过婚,一定知道的。

“孩子……”

大哥英俊的脸一瞬间扭曲起来,眼中冷芒如剑锋一般吞吐不定,气势变得无比骇人,自己当真被吓一大跳。

他双手捂住脸,深吸了几口气才稳定情绪,冷冷道:“问这些做什么,到洞房的时候,你自然便知道啦!”

自己还想再问,却被马铁拉走了。

“璐璐你还真是不晓事,”铁哥哥埋怨道,“你嫂子,还有大哥不到一岁的孩儿,全被韩遂老狗杀害了,你居然还去问大哥结婚生子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戳他心窝子么?”

他顿了顿,笑嘻嘻道:“你三哥我,既没结婚也没生儿子,不过这事儿还是知道的:我听人说,洞房的时候,你跟你老公在一起在床上睡觉,孩子自然就有了。”

“真的啊?”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却又忍不住问道,“三哥,从前咱们兄妹几个都是一起睡觉的,可是怎么没有孩子呢?”

一言未毕,额头上已重重吃了个爆栗。

“啊哟!好痛,三哥你干嘛打人?”

“真是小笨蛋!七八岁时的事情,能跟现在一样吗?必须要举行了嫁娶之礼才可以呢。哎呀,别这么老用这种小狗似的眼神看着我啦,其实这事儿,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总之人说,两个人要脱了衣服睡觉,然后等你被他抱过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脱了衣服……还要被抱……

此时回想起来,她只觉得全身燥热、喉咙发干,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也不知这感觉是兴奋,还是恐惧和不安?

※※※洛阳废墟。

月光洒在地上,冷冷清清地,罗珊坐在大火焚烧后留下的残垣断壁上,泪眼模糊地看着远处,那边灯火通天,正是欢畅喧嚣的军营。

心里很痛,她已经无法思考。

混混沌沌地举起手中的水壶,她闭着眼睛扬起脸,将酒倾洒在自己的头上。

泪水混着酒水一起流下来。

缓缓低下头,伸手拉起自己战袍的襟带,怔怔地看着,那里被轻轻巧巧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愿我与明达相亲相爱,永不分离,”那一晚流星划过天际,自己心中默念的这句话又回荡在耳边。

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奇痛,柔肠百折,一颗心碎成了粉,被踏成了泥。

为什么会是这样?多少次的出生入死、相依为命……转眼之间,怎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想哭,我不要哭。

可是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水壶猛然被人夺走。

“你来干什么,”她冷笑,即便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什么人,“大好新婚之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官,你还是快回洞房去罢。”

他掂了掂水壶,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底子,他一言不发地挨着罗珊坐了下来。

她没有看他,烦躁地扭了扭腰肢,却舍不得移开身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这里不是你的故居么?”他顿了顿道:“上次击败马超刚到洛阳时,你深夜还专门来拜祭过,这些我都记得。”

故居……祭拜……

罗珊呆呆地盯着院子里家人的四个坟墓,泪水在眼眶里直转,记得自己上次前来时,还满怀着温暖和愉悦。

爹、娘、弟,还有小咪……

今天,我是要来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意的男人,而且就要结婚了。

这样做,罗珊是不是很自私?

你们都在惨祸中去了,惟独我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现在还要变本加厉地奢求着未来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爹、娘,弟弟还有小咪,我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生活下去,替你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

她努力咬住嘴唇,此时景物依旧,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却已经化成了泡影。

幸福地生活下去……

幸福……

可是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她再也按耐不住,转身死命搂住真髓,放声恸哭。

“为什么你必须要跟她结婚,为什么这些都要你来承担?我不想让你做什么统率万人的将军了,我只想让你做我一个人的丈夫!”

真髓感受着她的温暖和体香,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本来真髓怕罗珊受刺激,所以派去迎接马云璐的人是鲍出,但没想到过不多时,鲍出回来询问新指令,真髓莫名其妙了一阵,才发现原来罗珊假传命令支走鲍出,半路上把任务接管过去了。这可把他吓了一跳:罗珊刚烈,在大受刺激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直到看着罗珊带着队伍平平安安地回来,真髓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心里更是愧疚,知道她的心事又深了一层。

婚礼时他一直在注意着她,仪式一结束,发现她消失不见,立即就出来寻找。

“造化弄人,我不想用解释来敷衍你,也不奢求你的谅解。”他拥着她轻轻道,“罗珊,是我负了你。你心中难过,我心里也难过,那滋味儿还不如一箭射死我算了。”

“你就是这样的男人,诚实却残忍,”她笑了起来,可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明达啊明达,哪怕是你随便编几句谎话,哄一哄我也是好的啊……可你就是不说,宁愿让我听着真话心碎而死,也不愿意给我保留一点梦想的权利……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罗珊,我对你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可要我对你说谎,骗你……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你既然恨我,那便杀了我罢。”

“你道我不想么?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应当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又时常想只要弄死了那个小丫头,你总归还是我的。可是,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

这些天眼看着婚期一步步临近,罗珊几乎都要崩溃了。她还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内心煎熬,曾经三番五次决意杀真髓再殉情而死,却下不了这个狠心;所以今天白天决定转而去杀掉马云璐,但看到满面稚气和兴奋的小姑娘,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若是他没有被暴兵杀死,活到现在应该刚好有这小妹子这么大罢?

结果犹豫之间错过了时机。

真髓用力将她抱紧。

得知罗珊将马云璐送了回来,他就已料到她的心思:罗珊外表刚硬,但内心善良脆弱,脾气却比牛还倔。眼看着意中人要迎娶他人,怎可能善罢甘休?她不杀死马云璐,只能说明心灰意冷,已经决意寻死了。这次她前来故居,分明是决定最后再看一眼家人,算到自己那边入了洞房,立时就要自尽的。

倘若自己来得晚些……

想到这里,他满头冷汗:“答应我,千万不要做自杀的蠢事。”

罗珊猛地一挣,大笑道:“活下去?答应你?为什么?你有什么权力来管我?你是别人的丈夫,我的所作所为,跟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几乎都是吼出来的,“跟你还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的回音,在废墟上空反复回荡。

真髓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就像是湖水一样,仿佛潜藏着深不见底的痛楚,看得她心里发慌。他用力吻上了她的嘴唇,她一时说不出话,奋力挣扎了几下,到后来转变成无比热烈的反应。

月光下,衣物逐渐褪去。两人抵死缠绵,肢体交缠,好像两条伴生的常青藤一样,扭在了一起,呈现出一副痛苦和欢乐交织的图画。

※※※清晨的阳光撒进窗户,马云璐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被子还是叠得那么整整齐齐地——昨天一直等到半夜,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到最后她实在撑不住,合衣靠在榻边迷糊着了。

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拥抱……她看着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吉服,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竟然整晚都没有回来,在这个属于他们两个的洞房之夜!

掌管婚姻的俄巴巴瑟大神啊,这是为什么,璐璐做错了什么吗?

呆了半晌,房门轻轻地被敲响,她有点紧张,大声问道:“是谁?”

听到回答,她心里有点儿刺痛,一阵失落:不是他,是侍女。

打开房门,让侍女进来服侍自己穿衣、洗脸、梳头……马云璐的心情渐渐平复,望着外面碧空如洗,突然又开朗起来。

他没来,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军务繁忙,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罢?阿爸有时也经常不回家的,自己的丈夫既然是将军,当然也会这样子。

她换上了一身自己不很熟悉的汉服,一边哼着歌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事,一边打算出门去骑马散散心。结果在太尉府通向前院的走廊上,又迎面碰到安罗珊。

奇怪,罗珊姐姐的模样,好像跟昨天有所不同。

罗珊没有梳头,褐色的长发瀑布一般披在肩头和后背上;眼睛虽然有些肿,却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容光焕发,显得倍加娇艳;走路的姿势也和往常不大一样,两条修长的美腿似乎有点发软,步子有点飘。

看到了新的将军夫人,她既没有停步也没有行礼,傲然从马云璐身边走了过去。只是在经过的一瞬间,扫了马云璐一眼。

马云璐虽然天真烂漫,却也能感觉到安罗珊地眼神锐利如电,充满了冰冷讥讽之意,好像看透了自己新婚之夜的困窘似的,使自己倍感难过。

好容易提起来的一点好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罗珊慢慢地走着。

在刚才那一瞬间,她成功地看见了马云璐脸上的阴霾,做为令情敌丧师败国的胜利者,她本应充满骄傲和自得的,可是随着步伐的前进,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住地顺着面颊流下来。<!--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