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魔力的真髓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063

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庄子·杂篇·说剑第三十》

利箭贯穿了胸口,被困在人群中央空地上的小鹿无声地倒下。

在千万将士的欢呼声中,我缓缓策马来到这头被我射杀的小鹿身前。它全身抽搐,美丽的额头无力地贴着地面,青青的嫩草摩擦着鼻子。低头看着自己身下渐渐扩大的殷红,急促抖动的修长四肢渐渐平静了下来。

它断了气,只是那双了无生气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边。那是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漆黑,深邃,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一直向里面望进去,会有一种迷失其中的窒息。

消灭袁术后北归之后,曹操邀我至更名为中兴府的颍川郡停留一段时日。“天子要召见嘉奖破城讨贼的功臣”,这是再恰当不过的理由了。

即便曹操不说,我也知道他另有筹划。如今袁绍刘表等人拥帝的拥帝,称王的称王,天下汹汹,群雄逐鹿。我朝讨逆大胜,摧灭伪成,若不举办盛大的阅兵仪式和献俘仪式,何以昭告天下,明我武定朝廷之正统呢?

所以在五月八日的辰牌时分,我顶盔贯甲,立马在铁龙雀阵容最前端,率领着随我一同踏破寿春的军队,准备接受武定皇帝陛下的检阅。

天子阅兵之前,先是要行射牲之礼的,而这只小鹿就是祭祀所用的牲牺。由于当今陛下年幼,故改由司空大人操代行射牲之礼。

开始时一切顺利,司空大人登台致辞,然后将这只小鹿牵入将士的重围之中,左右取来弓箭,司空大人一箭将小鹿射倒,众人高声喝彩,只待以鹿血衅鼓便大功告成。可谁曾想到,就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额头受了重伤的小鹿竟然一跃而起,连蹦带跳地蹿跑了。

曹军中自然不乏良射,只是司空大人代天子射牲,如此重大的典礼,谁人敢越庖代俎?可那小鹿虽冲不出人墙,却满场乱窜,若再不果断射杀,好端端一场典礼就要变成笑柄,而曹公头一箭失手,大约对第二箭无有把握,不得已之下,索性号令全军道,此为上天要重奖勇士。故凡射中鹿者,非但不罪,反而有功,赏良田百顷,宅院一亩,布帛千匹。

号令一出,当真是人人奋勇,只是时机已过——那小鹿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早离开了曹军阵地,却偏偏跑到了我军阵前。

小鹿被我一箭射倒,原野先是一阵平静,随之而来的,是滚雷一般的欢呼声。

欢呼是从我身后爆发的。一直紧紧跟在我身后的,是高高飞扬的龙雀军旗和旗下三千铁骑。这些黄袍玄甲的将士随我转战四方,曾踢垮过袁术坚固的城墙,也曾踏碎过马超、匈奴的数万联军。此时此刻,他们一个个手拈长矟,背负角弓,腰悬环首利刃,跨下河曲骏马,随我在原野上纵马驰骋,就像鹰隼一样敏锐迅捷,狮虎一样勇猛无畏。

远处,威武雄壮的军鼓响了起来,鼓声由缓至急。

我探身提了死鹿,回首看向鼓声响处,只见层层叠叠的曹军士兵站在遮天蔽日的各色军旗下,他们身穿大汉正统朱红战袍,在碧绿的原野上布成法度森严的阵势,甲胄和兵器反射着明亮刺眼的阳光,一眼看去,仿佛远近燃起了一望无际的大火。

曹军的队列开始变化,由中央向两翼不断延展开来,阵形的正面变得又大宽又大。这变化如水一般柔软,没有一丝一毫的凝滞。紧接着,数以万计的曹军齐声呐喊,这山崩地裂的吼声回荡在原野上,造成翻江倒海一般的效果,几乎把我的耳鼓皮都要震破了。

两军相迎,我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深夜里的瓠子河畔的曹军本阵前。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后的铁龙雀们。如果说此时庞大的曹军就像一釜沸汤,那么阵容单薄的我军无疑只能算釜底的一颗石子。可任汤水如何翻滚,我军仍自岿然不动。战士们没一个被曹军的声势震慑,他们肌肉放松,神态自然,表情刚毅,充满了自信。

你看到了么,曹公?我微微地笑着,胸中翻滚起无限的豪情。和那时身为奉先公将校的自己相比,如今的我,已经有了一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钢铁雄师。

曹军方阵如波浪一般裂向两边,让出一条宽阔的甬道,露出方阵中央高高的阅兵台。一骑飞马而来,蹄声踩着鼓点,奔至我的马前,高声道:“奉司空将令,请右将军真髓登台!”

我将指挥权交给罗珊,将那死鹿高高举起,三千铁龙雀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这才策马随那传令兵穿过呐喊震天动地的人山人海,向高台缓缓驰去。身后马蹄声响,回首一瞥,原来是鲍出、马休、龙步三人各领二名卫士,紧紧随在我身后。他们九个隐隐呈新月阵势,将我的左右和后方全都庇护住了。

突然,三声鼓点响过,一瞬间,所有的欢呼和呐喊都停止了,旷野里鸦雀无声,只有适才那千万人振臂呼喊的回音还萦绕在耳畔。

如今气候转暖,万物回春,百兽复苏,可此时此刻,天地之间,除了呼呼风声再无其他动静,就连鸟叫虫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士们足以令天地变色的肃杀之气,将春风的暖意驱得无影无踪,方圆数里之内的鸟雀禽兽早远远避开,更无一个敢*近此处。

抬头远望,只见阅兵高台四周被数百名黑袍骑士整然有序地紧密环绕。这唤起了我的记忆,在奉先公麾下的时候,自己曾不止一次与这些骑士交手,他们正是曹军精锐中的精锐,虎豹骑。

此时看到这些虎豹骑士,胸中腾起一股自豪:却不知曹公的虎豹骑,比之我的铁龙雀又如何?

高台上一人身被铁铠,手中高举三角红旗,正是曹操。只见红旗迅捷地左右挥动了两下,又是一通鼓起。台前的虎豹骑突然齐声呐喊,声如霹雳。他们手持利刃,快马如龙,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仿佛要将我们十人淹没似的。

身侧黑影一闪,鲍出盔明甲亮的宽大后背挡到我马前。他全身缠满铁锁,单手控马,高擎龙雀军旗,威风凛凛,猛气纵横,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魄,为我将冲来的虎豹骑尽数阻挡。

那些虎豹骑士大约本打算冲到我马头前再行散开,一来吓我一吓,二来展示他们的训练有素,可前面突然多了一人,顿时掌握不好距离,乱了阵脚。他们有的一直冲至鲍出马前,几乎撞到一块儿才散开,有的却又早早就分向两旁跑去了,乱哄哄地为我们一行让出通向高台的甬道。

我微笑着看着鲍出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那日突袭曹操,险些被典韦所杀的情形。

不单是军队,如今的我,甚至也有了自己的典韦呢。

说巧不巧,目光越过鲍出,恰好看见前面背插双戟,身披重甲的巨汉典韦缓缓纵马迎来。

“陷陈校尉典韦,奉主公之命,引真右将军登台!”

纵使很平淡地出声吐字,典韦的嗓门也跟打雷差不多,轰轰隆隆地听不清楚,好像每句话都在嗓子眼里转,又像猛虎的低吼。自从纵马来到我们的面前,他那烈火一样的眼睛就始终没离开挺身在前的鲍出,鲍出也目不转睛地回瞪他,二人须发皆张。刚才鲍出的举止打乱了虎豹骑的阵列,不免大扫这位虎豹骑教席的颜面,若不是我一夹马腹来到他们中间,只怕这二人当场就要打起来。

我肃容道:“典校尉请。”

典韦又瞪了我和鲍出一眼,这才道:“请真将军随某前往!”

我登上阅兵高台,不见天子的踪影,周围众人的欢声雷动中,曹操叹息着丢下弓箭,迎上来笑道:“贤侄好箭法!老夫自负弓马娴熟,和贤侄一比,才知自己原是不会射箭之人!”

“司空大人过谦了,”我笑道。我身份比不得曹司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如此隆重的场合下也尽可随意挥洒,呼人表字和私交辈份,我却不敢不称呼他的官衔。

提起鹿首,将伤口展示给他和众将看。

“司空大人其实射得极准,正中小鹿前额。只是鹿的颅骨窄小坚固,箭射在额头容易滑开,所以司空大人这一箭没能将之击毙。末将射的是身躯,目标比额头大得多,又是柔软处,所以得手容易。”

登台之前,虎豹骑故意来与我为难,自然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将令。

拜汉初蒯通的那句名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所赐,鹿从此和鼎一道就成了天下权柄的代称。一想到上天竟将此鹿送到我的箭下,若说我心里没有半点想法,那纯粹是睁眼说瞎话。可看到曹操笑容勉强,隐有不愉之色,一想到他会怎么因此生出怎样的想法,就不由得让我心生警觉了。

曹操恍然道:“原来如此!”

一旁一名文士打扮的人笑道:“恭喜曹公,曹公这一箭正中鹿头,正是大吉大利的征兆!”

“大吉大利,好!”曹操大笑,忽而又叹息道,“只愿我大汉日后兴师讨贼也能如此大吉大利,就好了。”

看他目光迷离,眉头也不觉微微皱了起来,似乎在想着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笑道:“奉司空大人将令,末将射中此鹿,特来向司空大人领赏。”

曹操本在踌躇,闻言一怔,道:“好,贤侄要老夫赏你什么?”

我笑道:“司空大人有令,‘故凡射中鹿者,非但不罪,反而有功,赏良田百顷,宅院一亩,布帛千匹。’末将正欲在许都购宅置地,求司空大人成全。”

曹操放声大笑,声震四野。

“贤侄想要在许都安居,怎地不知会老夫一声?此事易办。今日回去我便为贤侄筹措,待明日你到司空府来,自有上好宅园良田!”

“如此,便仰仗司空大人了,”我笑道,顿了顿又问,“敢问司空大人,今日阅兵大典,将士们急欲一睹天颜,可怎地不见陛下?”

曹操道:“陛下龙体欠安,不能出城,因此止登上步天阁检阅士兵。”

说着他向许都方向一指。我顺着方向看去,只见许都城中竖着几座直插云天的高楼,仔细倾听,隐隐有鼓乐传下来,想必那便是什么“步天阁”了。

我点了点头,正待发话,旁边突然有人插道:“有道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孟德今日射鹿,当真是好用心!只是孟德先射不中,反让真将军得之,此莫非是天意么?”

此言入耳,我与曹操同时变色。

我转头看这发话之人,这人也就三十多岁年纪,身材甚是高大魁梧,腰悬三尺长剑,头戴高冠,一身宽大的蓝色禅衣,腰带上还配着玉。面皮白净,留着一嘴漂亮的髭须,眼睛灵动有神,举止作派大方有礼,一看就是个不为生活所苦的读书人。

曹操勃然道:“公则,你身为本初的谋士,不知劝说主公悬崖勒马,及早奉正统陛下,反而冒天下之大不韪,鼓动本初另立刘和为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本是诛族之罪!若不是看你原来是客,曹某这才礼遇三分,还望公则自重!”

我在一旁听了个大概,这公则大约是袁绍的使者,曹操邀请他观礼,想必是存了向袁绍展示朝廷威仪之念,不想此人却忽然多嘴,大肆挑拨离间。

就听这公则大声道:“哦,我主奉宗室入继大统,如何是大逆不道了?孟德,你还记得刘虞么?刘虞出镇幽州,在宗室里素有威望,当今陛下除了他的血脉,谁可当得?昔日董卓挟持天子,我主邀阁下共立刘虞,可你却百般拒绝。先帝长安驾崩,陈王宠之子不过是个三岁小孩子,乳臭未干,如何可做天下之主!你居心叵测,分明就是董卓、王莽的行径!”

曹操面皮铁青,厉声道:“公则,孤一直容你,本是体察你出身名门,期望能有一日幡然悔悟。可现在看来,分明是孤太过宽容仁厚——拿下了!”

这句话一说,一名一直侍立一旁的高大卫士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那公则的肩头。那公则顿时汗如雨下,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脸上青筋扭曲如蚯蚓,显然忍受着非凡的痛苦。

我心中大惊,以自己目前的武功和感知,居然如同瞎子聋子一般戳在这里,丝毫没能察觉身侧竟有如此高手,这事简直不可想象!

连忙向这卫士的脸上看去,不由又是一惊:此人竟然是许褚许仲康!

记得句阳那一场火攻,烧杀许褚门下无数,许褚本人也负伤潜逃,可谓是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当时他便发誓日后要向我报仇。

一阵寒意划过后背,倘若适才许褚暴起发难,自己能逃过这厮的毒手吗?

许褚野兽一般的眼睛转到我的脸上,瞳孔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可他却向我颔首微微一笑。

我惟有苦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他这般的绝顶高手,肉体早接近了所能达到的极限,还能再取得这样的成就,没有超乎想象的动力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位宗帅是告诉我,他能有今天的武学境界,实是拜我那一把火之赐。

许褚定是要向我报仇的,这一点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也一直为此努力,原以为足以对抗这强敌,只恨现在才突然发现,这厮的武艺已高到了我难以想象的境界。

公则的哀叫把我的注意力从许褚身上拽了回来:“孟德,你,你,你当真要杀我?”

曹操冷笑着挥了挥手,许褚向后退了一步,放开了喘做一团的公则。

“公则,原先天子尚在,汝等便筹划立刘虞为帝,这本就是大逆不道的叛乱行为。先帝长安驾崩,陈王之子已入继大统,汝等又推出刘虞的儿子来争位,这不是大逆不道,又是什么?昔日刘虞自己尚不敢应命,算是有自知之明的,可汝等直到今日还不悔悟。真要等到王师讨伐,兵戎相见么?”

说到“王师”两个字,曹操格外加重语气。

我看那公则早被许褚整治得面皮青白,半天缓不过气,如何能够回话?只是目光里却明显流露出不屑的眼神。这倒也是,袁绍威名响彻海内,地广兵多,天下人所共知。以曹操现有区区兵力,还说什么“王师征讨”,无疑是自讨没趣。

曹操见状冷冷一笑,高声道:“阅兵!”

接下来的却是一连串繁复而又激动人心的仪式。力士将死鹿高高举起绕台九周,这才再斩下鹿首,以鹿血衅鼓。事毕,曹公亲自擂起新衅之鼓,台下远近响起一片欢呼。三通鼓毕,射牲之礼结束,将士们山呼三声过后,阅兵大典正式开始。

首先经过阅兵台的,就是我的铁龙雀。我不无得意地看着三千骑兵在安罗珊的率领下飞一般奔驰而过,尽管他们快马驰骋,可就连马蹄声都是整齐一致的,经过阅兵台的瞬间,三千张硬弓齐刷刷从背后挪到了手上,利箭上弦,向天做瞄准待射状。他们就像飞快掠过湖面的鹰隼,惊起了阅兵台上一片赞叹。

“好个貔貅之师!”曹操两眼放光,捻须长叹,“老夫久闻贤侄屡克强敌,所向无前的战绩,一直都有些不敢置信。今日一见,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然后,就是曹军的大队人马了。

一队,又一队……

从高高的阅兵台向下看,曹军排成一个个方阵,军容雄壮地自台前走过,我不免有些吃惊。自己还从未发现,曹操的兵马竟然如此众多。从第二个时辰开始,我遂有意统计曹操此次阅兵动用的士兵数量,每个长方形的阵势都由一千四百四十人组成,如此连绵不绝地走过了不下四十个方阵,可后面的士兵仍然排成了兵阵的长龙。我在计算到了十一万五千二百人的时候就放弃了努力,阅兵仍在继续,曹军的阵列向右看不到头,向左看不到尾!

旁边的公则早收起了鄙夷不屑的目光,他直勾勾地看着台下的威武雄壮的大军,眼睛里满是震惊之色,嘴里轻轻地数着数,行为举止也拘束了许多,再不敢那般轻佻放肆。

又过了整整四个时辰,天色逐渐晚了,庞大的阅兵这才结束。

我轻轻嘘了一口气,两只脚站得有些麻,回头看那步天阁,无一丝灯火,鼓乐丝竹之声也早不知何时听了,想来天子看得烦闷,已下去了,只听一旁的公则犹自魂不守舍地反复道:“十八万七千二百……十八万七千二百……”

曹操不去理他,对我笑道:“贤侄,你我这便入宫,觐见陛下罢。”

将大军安顿在城外,我们驰入许都。

只见到处张灯结彩,百姓们列道路两旁争相一睹司空大人和本将军的风采,大街小巷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看来,更名为中兴府的颍川郡已渐渐恢复了黄巾动荡时受损的元气,这许都人口众多,百姓殷实富庶,可比我幕府所在地荥阳要繁华太多,却不知托付给任伯达的洛阳现在怎样了。

来到皇宫门前,一个黄门侍郎出现在高高的宣台上,声音宏亮地宣我等一干将领上殿。

在将士们热烈的欢呼里,我们进入了皇宫。

我好奇地打量着许都的皇宫,这里和寿春袁术的宫殿相比实在寒酸得可怜。皇宫格局小,亭台楼宇也不大,面积连洛阳皇宫废墟的一半都不到。无论是屋檐还是漆柱上都没有任何的装饰,仔细看亭柱,有些地方漆开裂了,里面的木料似乎都是旧的,曹公大约为省钱颇下了一番功夫。然而这里的守卫很森严,皇宫的宫墙比寿春的还要高大坚固,宫廷里的几栋高楼望台选址也非常巧妙。一旦发生战事守军可以凭借它们俯视全城,也可以利用它们抵抗很长时间。以火焚荡寿春皇宫的我格外看中建筑物的防火功能,发现曹公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所有的楼宇台阁之间空着很大空地防止火势的蔓延,重要的位置都确保附近有井眼和蓄水缸。

简朴,坚固,实用,这就是许都的皇宫。

正在赞叹,突然瞅见前面火光里快步迎来一个顶盔贯甲的将军。

“中郎将曹洪,参见司空大人及列位将军,”发话之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看他言语干练,动作敏捷,我不由留了几分心,“前面就是北宫大殿,这段路由末将领列位前往。上殿不得携带兵刃,请列位大人将兵刃暂且交给在下儿郎保管。”

听到要交出兵刃,向来刀不离身的我不由愕然。旁边龙步、雷吟儿和鲍出也求救似的看着我。但转头见曹操轻松解剑交给曹洪,曹军诸将也纷纷解刃,我也只好笑笑把佩刀解下。龙步他们不得已,也跟着缴了兵刃。

曹洪嘴上说领路,实际在卫兵的护送下,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的却是曹操。我们一行人随他来到灯火通明的大殿门口,早有黄门高声宣读道:“宣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兖州牧兼豫州牧操等一干人等觐见!”

一迈入殿门,只听两边黄钟大吕之声不绝于耳,文武百官分列左右,见我等进殿,齐声高唱: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襄……”

歌声配着肃穆辉煌的音乐,有一种激荡人心的力量,只是歌词颇为艰涩,我有好几段都听不懂,似乎是庆祝战争胜利,将士凯旋的颂词罢。偷眼瞥了眼身后,龙步、雷吟儿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头都不敢抬,倒是鲍出的眼睛始终放在站立于四周的禁卫武士身上。

“臣,司空行骠骑将军录尚书事,兖州牧兼豫州牧操参见陛下。”

曹操洪亮的嗓音一响起,所有的杂音全没了,大殿里安静下来。

等了许久仍然听不到上面的回应,我心里纳闷,兼之实在好奇,于是抬头看去,只见大殿上坐在宝座之上的是一个身穿衮袍的小孩子,也就二三岁的年纪,这大约就是我武定皇帝了。小皇帝长得眉清目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甚是漂亮,只是此时脸色发白,大约是被突然进来这么多人给吓住了,和朝堂内的气氛殊为不合。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这双漆黑的眼睛我一看就觉得熟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小皇帝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遂回望着我。我和他四目相对,那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的漆黑眼睛,越看越觉得熟悉。被我一直盯着看,小皇帝的表情渐渐变了,小嘴渐渐扁了起来,脸色也越来越白,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我连忙低头,心里怦怦直跳。也不知别人看到了那一幕没有?又颇觉郁闷,想我真髓,相貌虽比不上伯符、奉先公、马超他们,可也算得上是少年英武的堂堂好男儿,天子见了我就大放悲声,这是何道理?

如此隆重的典礼上天子突然大哭,人人尴尬。当下曹操咳嗽一声,旁边一人高声宣旨,这道封赏嘉奖诸将的旨意就在天子的恸哭声中念完,然后我等受封赏的众将又在天子的恸哭声中人人称颂圣上德行所至,大军将士用命,故此催破逆贼云云。

天子还在哭个不停,典礼却不得不继续,一旁的什么官员敦促了几次请天子移驾太庙,主持献俘告庙的祭祀,可小皇帝只是不理,一股劲地哭,众大臣惟有无可奈何的面面相觑。

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只是觉得滑稽。正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就听跪在我前面的曹操突然道:“恕臣无理了。”说罢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御座前,一伸手,竟然把小皇帝抱了起来!

这一幕固然看得我目瞪口呆,包括满朝文武,两旁的禁卫武士和乐官一个个也全成了哑巴,就连小皇帝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声不吭,大殿内外鸦雀无声。

身穿朝服的曹公怀抱天子,缓缓转身,灯火照在他的脸上,威风凛凛,神采飞扬。高声道:“今日克平袁逆,是天下之幸,大汉之幸,我朝之幸!天子年幼有德,愿诸公同舟共济,共佑天子!”他声音本就洪亮,这番话铿锵作响,掷地有声,在皇宫的亭台楼宇里回荡,仿佛震得大殿都响了起来!

包括我等在内的满朝文武连忙一齐称是,曹操看似欣慰地点了点头,这才俯首对怀中的陛下柔声道:“请陛下先移驾太庙,主持献俘告庙之祀。”

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子衮袍湿了下摆,一道水线直流到地下。

小皇帝竟然被吓得尿了裤子。

“你说什么?郭图?”

等到觐见结束,已是深夜了,回到兵营就听到了这个名字。据邓博说,此人是阅兵结束就来拜访我的,已在营中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劳累了大半夜,我的脑子发木,无论如何想不起这个名字和我有什么交情。不过既然苦等我两个时辰,想必有要事相告,倒也不妨先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略作梳洗后,我下令让此人进帐叙话。过不多时,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大笑:“恭喜真将军,贺喜真将军!”

这话音好熟悉,我还没想到是谁,只见一个衣着华美的男子大步走进帐来,再一看,竟然是那个在阅兵时大放厥辞,险些被许褚捏碎骨头的袁绍使者公则。

这郭图一进来,便大剌剌地道:“颍川郭图,参见将军。”

我行了一礼:“原来是郭先生,不知先生和郭祭酒如何称呼?”

对这个人我打心眼里反感,他那自大做作的派头让人恶心,而在许褚手下吃亏后的丑态更令人不敢恭维。而他在我射鹿之后说的那番话,分明是挑拨离间,意欲让曹操不利于我,实在可恨之极。之所以还会向他行这一礼,倒不是因为我涵养好,纯是因为听此人自报家门和义兄郭嘉同样都是颍川人,要不然我早就下令让军士操军棍撵将出去了。

由此又想起了义兄:自己这次来许都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他呢,若是他知道曹操已将他安插在我军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只听郭图笑道:“真将军说的郭祭酒,可是那放荡形骸的郭嘉么?我郭氏是颍川大姓,郭嘉与在下倒是同族。他不过是别宗旁支,在下才是郭氏嫡系,彼此倒不相识。”

听他这么讲,我哦了一声,态度冷淡下来:“足下找我真髓,有什么指教?”

郭图并没注意到我态度的变化,笑道:“指教是没有,在下是专程来向将军贺喜的。”

“贺喜?”我没兴趣跟他兜圈子,“本将军近来喜事不少,郭先生贺的是哪一桩?”

郭图笑道:“将军快言快语。将军和马小姐结为秦晋之好,在下是代大汉正朔天子和我主袁公,专程前来道贺将军的新婚之喜的。我主得知真马联姻,专门备下一份厚礼,本打算送至荥阳,但将军远征淮南,故此命在下于此等候将军,礼单在此。”

说着双手呈上一份竹简。

“大汉正朔天子?”

我微微一怔,明白过来,郭图口中的正朔天子想必就是刘和,不由暗暗好笑。马超纵羌兵入长安,致使先帝驾崩,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大的逆贼。为了稳定北方,我才与马云璐成婚,和弑君逆贼联姻,大汉正朔天子居然还遣人来道贺,这可真是有意思。

“阁下所说的正朔天子,就是刘和喽?”我漫不经心接过礼单,也不急着翻看,“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足下这么讲话,将我武定皇帝置于何地?”

“什么武定皇帝,分明是曹操的傀儡!”郭图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我乃堂堂大汉使节,此来颍川,是特地奉劝曹贼趁早撤下帝号年号,改邪归正的。”

这番话当真讲得气魄逼人,掷地有声,只可惜在阅兵时我已看够了他气短色荏的模样,此时只是觉得滑稽得很:“足下胆量过人,佩服佩服。”

“曹操这厮,欺人太甚!”大约是听出我的揶揄之意,郭图面皮竟微微一红,切齿道,“今日当着众人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来日我主必为郭图报仇。我主横跨四州,拥兵三十万众,区区曹操,何足道哉!”

我笑道:“曹公兵马也不少呀,适才阅兵的就有十几万众,足下未免太看轻了他。”

“什么十几万兵马?”郭图冷笑,“将军,莫要中了曹阿瞒的诡计,阅兵之后在下仔细思量,已想得明白,曹阿瞒不过是效法董卓昔日入洛阳时的诡计,让士兵从阅兵台一边兜过去入城,又从另一边的城门里出来,再经过阅兵台,如此周而复始,装做兵多将广罢了。这厮狡诈多端,真不愧小名唤作阿瞒,哼,只是他作伪一时,纵能瞒得过将军,又怎能瞒过我郭图!”

这回倒是让我对此人另眼相看了。虽然我对曹操兵马数量大为吃惊,不过一连串的事使我无暇思索其中的奥妙,听此人一说,不错,的确如此。

郭图见我沉思,笑道:“将军为何迟迟不看礼单?不妨瞧瞧这礼物还中意否?”

他这么一说,我明白这礼单必有玄机。打开一看,不由失声道:“这……”

这卷竹简哪是什么礼单,分明是袁绍的天安朝廷向我发出的委任诏书。上面写得清楚明白,以我攻破寿春之功,加封我为征南将军,领司隶校尉,都督豫州、淮南——嘿,袁绍的手笔倒是真不小,一股脑儿把曹操目前新收的领地全都赏给了我,倒是不用费他半点工本。

“请足下回禀袁公,真髓已奉武定年号为正朔,还劝袁公悬崖勒马,不可自误误人。”

我沉思了片刻,将这份“礼单”推回了郭图手上。

“董卓乱朝纲时,袁公首倡义兵,威孚海内,被群雄推为共主以讨凶顽,天下人无不钦佩,怎地行此逆天背德的草率之举?武定帝虽然年幼,但却是陈王之后,刘和之父刘虞虽然也是汉室宗亲,但毕竟亲疏有别,和皇室的血缘关系比之当今天子差得远了。”

听完我这番话,郭图脸上的笑容不变。

“将军是正直人,郭图钦佩,只是冒昧问将军一句:昔日王莽篡汉,光武帝得以继承大统,光武帝与那被赤眉军所立的刘盆子相比,血缘亲疏如何?当今乱世,不可以常理度之,此时所需的,是如光武帝一般足以拨乱反正的盖世英雄。我天安帝业已成年,有勇有谋,足以担当兴复汉室的重任。反观武定,年方三岁,只是*贼弄柄的傀儡罢了!今日夜宴群臣,曹贼竟然将武定置之膝上,如此无礼,与王莽何异?将军深明大义,不可不察。”

“天下所需的,的确是一个足以拨乱反正的盖世英雄,曹公足以当之!”我不动声色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陛下年幼无知,自然需要有人辅佐。就连周公也畏惧流言蜚语,足下做这等耸听危言,恐怕不是为了大义吧?”

“王莽未篡之时,与周公何异?”郭图摇头叹息,“将军,您是被曹贼给蒙蔽了。”

“足下请回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已经不想再跟郭图多说了,“送客!”

看着郭图被左右两个强壮的士兵夹着送出去,我随手玩弄着帅案上的令箭,心里暗暗好笑。

有没有被曹公蒙蔽,我自家心里有数,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再怎么蠢,也还没蠢到因你郭图两句话就投*袁家的份上。袁绍虽然兵多将广,粮草充足,有足够的战争潜力,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拒绝袁绍,你袁公山高皇帝远,又能拿我怎样?可对抗曹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本营虽已徙至荥阳,仍然和曹公紧密相联,今日闹翻,明日曹兵就打上门了。况且如今连粮草军器都要仰仗曹公,岂有和他兵刃相向之理?

不能不说,郭图这厮是很有些小聪明的,可他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真是个十足的书呆子。袁绍若是只倚重这样的货色,就算眼下实力雄厚,只怕成就也是有限得很。

此时已疲倦了整整一天,帐中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脱下盔甲和靴子,倚在案几上,闭目养神,脑子却不受控制地转动。

小鹿濒死时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

曹司空射鹿不成,反而被我一箭命中……我扭开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呷了一口,籍此平复心中的激动。“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莫非,真是上天要将此鹿托付给我么?

这荒谬的念头才刚浮现脑海,就被我撇在一边。虚无飘渺的事,多想无益,倒不如琢磨点更实际的。

这个郭图,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夜会群臣时曹操对陛下不敬,此事他如何得知?嗯,袁绍威震海内,看来朝里也有不少跟他通气连枝之人。思绪又飘到了被曹操抱在怀里的小皇帝身上,那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充满恐惧和无辜的黑眼睛,怎么会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呢,好像才见到没多久……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我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头鹿,是那头鹿的眼睛。”我喃喃自语,轻轻叹了口气,无意识地轻抚腮上刚钻出不久的青色胡子茬。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漆黑,深邃,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一直向里面望进去,会有一种迷失其中的窒息。身披衮袍的小皇帝,不论是在御座上端坐的时候,还是在曹操怀里吓得撒尿的时候,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和那头中箭濒死的小鹿几乎一模一样。<!--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