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明己
作者:古瑕      更新:2020-01-08 14:53      字数:3247

李怀得知妹妹大婚,已然是转年上元。他改封博山郡王,封地涵盖临淄整郡。他一路小心,总算平安到了临淄。

王府早已修好,李怀也不挑拣,带着自己的人就住了进去。

宣帝三十二年夏,黄河沿岸溃堤,河南道灾情严重,无数灾民向各地逃难,自然也有去了临淄的。

李怀初涉民生,当真焦头烂额。好在他这个人谦虚肯学,放下架子跟那些官员商议,才保住了临淄郡的生计。

待到七月中,一个少年郎背着个简单的行囊,敲开了郡王府门。他带着魏灵运的手书,李怀看罢,丝毫不带犹豫,当下引为府中第一幕僚,开口闭口称呼先生,显得颇为倚仗。

这个少年,便是房蔚收养的孤儿十全。

房蔚去前,吩咐他不必守丧,速去国公府。他擦了泪,未等房蔚的儿子赶至,便去了忠国公府。

但萧铭瑄早留了信,他一来就派人飞马接了魏灵运。

果真如萧铭瑄所料,魏灵运千般劝说无果后,冷冰冰扔下一句:“一郡都治不好,安可治国?”

十全皱紧眉头,果受不得此般激将,请魏灵运纂写书信,带了些许盘缠,连夜就出了长安。

他一路思量,自取方姓,待到了临淄,就一头扎了进去。

夏汛严重,各部官员忙得一塌糊涂,魏灵运将十全的事情早已不挂心上。直到整个灾情稳定,各道送回邸报,魏灵运看罢,才发觉博山郡王治理水患安置灾民颇有建树。

他思量之下,才明白十全此人真是大才。这般好生磨练,假以时日,当是另一个房相。

上元佳节,李怀换上普通衣衫,披着斗篷和抱琴二人出了府,同游街共赏灯。一年时光,让这个曾经孱弱性子的年轻人有了些许硬朗。

顾央、方十全蹑足在后,悄悄护卫着这一对璧人。灾年稳稳渡过,今夜的街头人头攒动,人们都许下庆祝新生的淳朴意愿。

日头方落,满目看去已然成了灯的海洋。李怀和抱琴选了一对美人灯,一人一只,好生快活。

“我是个粗人,也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好逛的。”顾央抱怨,撇嘴道:“怪冷的,你怎么样?”

“我穿得厚。”方十全笑道:“顾大哥,其实你越来越喜欢殿下了。”

“我看上他个书生?”顾央摇头,“如今这整个郡赞扬的可是你,他不过沾个龙子龙孙的名头罢了。”

“但你曾想过,若非他胸襟宽广,我怎去后顾之忧?”方十全点到即止,“诶,那边汤圆出摊了,走,喝上两碗,给你暖暖身。”

“我又不是老娘们!”

“我冷。”

二人紧走两步,帮着出摊的老大娘摆了桌椅,刚刚点了两碗,却被人猛然拍了后背。

“就知道你们俩跟着!一起逛啊。”顾央不必回头,都知道是李怀二人。

果然李怀拉开条凳,安顿着抱琴坐下后,自己才坐下,大声喊道:“大娘,再来两碗!”

“不是我说,王爷你要出来耍,没人拦你。可你不该偷偷走,前儿的事能不能长点心?”方十全丝毫不给李怀面子,张口便骂。

“早知道你们后面跟着,不然怎么会这般放心?”抱琴弯着眉眼笑,当真美人如画,好看极了。

汤圆端上来,几人慢慢吃着,李怀忽而叹口气,道:“不知幼玮如今怎么样啊。”

李幼玮、萧铭瑄大婚,真可谓惊动长安。萧远的棺椁方才出城下葬没几日,灵堂的白布上便披了红纱。

明皇下旨,礼从大长公主。但让人惊异的是,明皇竟然将迎亲的地儿放在了大明宫麟德殿。这可是有违礼制的。

众人只道明皇老糊涂了,卢有邻却明白这是明皇告慰赵皇后的在天之灵。

初八方至,萧铭瑄已然起身。沐浴之后,侍剑服侍着他换上层层吉服。他近些时日清减许多,几层子衣服罩上,愈发显得人如竹竿似的笔直。

待得诸般礼节行毕,萧铭瑄跨上踏云,随着仪仗一路前往大明宫。他木头一般任由人牵着马匹向前,脑子里却想着别的。

那日接了旨意,萧铭瑄焦急一阵后,就打算去未央居寻李幼玮,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可赵良却告诉她,明达被接进大明宫,得等到二人成婚那日才能见着。

萧铭瑄无奈,本想借着进宫述职,偷偷见她一面。可述完职,明皇挥挥手屏退其他,郑重跟她叮嘱起婚事来。

想到这儿,萧铭瑄不由苦笑,若明皇知道自己把女儿托付给一个将死之人,不知还得起多大风浪。这般一想,他又生出退避之心。

萧氏不能乱,他更不能在此时罢手朝政,任由李迅扶摇直上。

可萧铭瑄更不甘心就让李幼玮这么不知真相地下嫁于他。

送父下葬归来,萧铭瑄心头烦闷到了几点,便谁也未带,去了南郊香积寺上香。

萧铭瑄儿时常常流连于此间,连名字都是住持青玄法师所起。

然而萧铭瑄踏进庙里,却有些踌躇不前了。他如今满手鲜血,着实不该来这等清静地方。苦笑一声,萧铭瑄转身欲走,却被一位僧人拦住。

那僧人年约不惑,留着寸许的胡须,眸中平和,双手合十道:“施主既然进来,何必要走?”

萧铭瑄回礼,“我满手杀戮,实不该来此亵渎诸佛。因而想要快些离开。”

那僧人展颜笑道:“金刚怒目亦有,何来亵渎?施主里面请吧。”

萧铭瑄略一犹豫,见那僧人一脸和善,不忍拒绝,便跟着进去。既来之则安之,他便询问道:“不知住持近来如何?”

“哦,您认得大师么?”那僧人有些讶异,但还是笑道:“请跟我来。”

“这有些孟浪了。”萧铭瑄只是一问,未曾想着去打扰青玄法师清修,连忙想要拒绝。

僧人摆摆手道:“法师前日有言,若有弱冠上下的年轻人来,还认得他,务必请进一叙。”他带着敬佩,油然生出向往:“法师料事如神,参悟世间,小僧实在佩服!”

拐过森严的宝殿,转到寺后院,僧人指了指一间小屋,合十离开。

萧铭瑄站定,这小院里也是他小时候时常来叨扰的,如今却是近乡情怯起来。

等自己略微宁心静神,萧铭瑄才抬脚走进,敲了敲门,朗声道:“法师,是铭瑄。”

屋内声音犹如钟鸣,浑厚自然:“阿瑄,快进吧。”

推开门,屋内点了盏油灯,却还是昏暗不定。

萧铭瑄走进,见一老僧盘坐床上,身上粗布长衫,白眉长须,头顶的头发却长有寸许。这般模样让萧铭瑄不由笑道:“您这又是偷懒。”

“它既爱长,也只能由它。若是执着于外物,我又参悟什么佛?”青玄法师起身,打量打量萧铭瑄,满目俱是欢喜:“张陵看来是栽在你手里,我知晓他去了,想必前几年炼的那味药却是给了姑娘吧。”

萧铭瑄不敢欺瞒,点头应下。

“你自小就有机缘,却可惜不得不在尘世中打滚。”青玄法师倒了茶水递给萧铭瑄,示意他稍坐,“我见你额间愁云密布,忧心不少啊。”

萧铭瑄在这间小屋里,虽是昏暗,却安了心。他长长叹息,“大师既然看出来,我不敢遮掩。爹爹去得太匆忙,撂下这么个烂摊子,我只怕自己做不到,生生误了黎民苍生。”

“大师您是出世之人,着实不该为这些烦心。我今日不该信步而来的。”萧铭瑄语出真诚,青玄看着他的眼睛,直言道:“你心里不只为国,亦为情。”

萧铭瑄一愣,只片刻,便洒然道:“看来您早就知晓了……”

萧铭瑄如此坦诚,青玄更是喜欢,哈哈笑将起来:“我今年也有九十多岁,当初一见你,就知道你……可你眉目英挺,夫人又有那般心思,我便趁势给你取名为瑄。”

青玄挠着自己的头皮,似乎是长时间未洗有些瘙痒,“你可知为何叫瑄?”

“祭天所用的玉璧。”

“没错。”青玄点头赞扬,“你如今是做到了。转年你虚岁也有弱冠,便再给你个字吧。”

“大师请讲。”萧铭瑄躬身行礼,竖着耳朵仔细去听。

“明己。”青玄正了颜色,“胸怀天下,明悟己心。做事须得瞻前顾后,去想透彻。可事有常理,情却无凡相,怎可以常情度之?须知,明悟己心,才是情之道也。”

醍醐灌顶,萧铭瑄脑海中长久的一片混乱,却终于在这些话里了悟。

当初张陵的箴言言犹在耳,如今青玄法师又说出同样的话。萧铭瑄素来机敏,在屋内参悟半日,终于通透。

等从香积寺告辞归家,他更明白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今日迎娶洞房,亦是他萧铭瑄表露一切的时机。当断则断,萧铭瑄知道自己不能再借口退缩半步!

抬头再看,已然穿过丹凤门。含元殿乃国之重殿,明皇再如何不顾礼制也只好在紫宸殿中候着他萧铭瑄。

宣布诏书,领旨谢恩,明皇先行去了麟德殿。萧铭瑄稍等片刻,才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