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微是见过何夫人的，这还得益于过年时外命妇进宫朝拜。除了几位老王妃，何夫人是外命妇之首，苗微虽然名不见经传，可顾尘安身份高，又有卫夫人的引荐，她当时同何夫人见过面。

何夫人五十出头，脸如满月，肤色白晰，一双柳叶细眉下是一双清亮有神的眸子，看人时如沐春风，可又带着看透世情的精明，让人发自内心的生出仰望之情，却又不敢轻易靠近，就怕自己的手段下乘，落到她眼里白白成了笑话。

虽说五十多了，可何夫人一头黑发浓如泼墨，显见得一向养尊处优，生活和乐，所以才保养得宜，光看面相，根本瞧不出她是五十多岁的妇人。

可一朝巨变，她似从云端被打入泥泞，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生生从首辅夫人沦落成了寻常老妇。

她连头发都白透了，一双眼睛淬透了伤怀，隐隐带着绝望的麻木。

赵宓并没下令收回太傅府，也不曾有一星半点罪责何家人的意思，甚至为了掩饰心虚，他还大加赏赐，对何家人极力弥补。

可何府仍旧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失去了从前的金碧辉煌，何府从主子到仆从，各个缩头缩脑，面色淒惶，偶尔和人双目对视，都如丧考妣，又带着瑟缩，似乎下一刻就会弯着腰，慌不择路的仓皇而逃。

锦衣卫并未撤离，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靠边一站，就仿佛成了闯入羊群的恶狼，只把何府诸人吓得两股战战，几欲晕倒。

他们更吓退了前来送行的人，马车还离着二里远呢，听说锦衣卫在何府，各个闻风丧胆，忙喝命车夫掉头，再不敢往何家去。

何夫人似霜打了的茄子，没精打彩，冷漠的望着背包捋裹的几个媳妇，颓唐的闭了闭眼，好日子过惯了，稍微遇上点儿坎就迈不过去，瞧这一个一个惨不忍睹的模样，跟即将赴死相差无几。

蠢啊。

离了京城，去哪儿都是天高海阔，不敢说富贵，但起码日子自由自在，可她们一个一个都看不透。

好歹她们男人还在，虽说官职没了，可离了老爷子的庇护，他们就什么都不是，连谋生养家都不能了？

要真是不能……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何夫人实在没办法，总说不出“要是妻儿老小都养不活，他们也可以去死了”这话。

何太傅一共四个儿子，皆是何夫人嫡出。何家长子在翰林院，何家次子在陈州任同知，三子身有残疾，无心仕途，醉心于书画，人称长山舍人，说是一字千金都不夸张。何家四子则喜欢游山玩水，带着妻子山南海北，长年不着家。

何太傅一死，赵宓美其名曰要让何家长子、次子尽孝，捋了他二人的官职，等到何太傅的死因查明，他也没有给他二人官复原职的意思，借着两人“丁忧”的名义，索性把他兄弟打发回了老家。

何夫人虽然心底愤懑，可也知道，与其在赵宓眼皮子底下碍他的眼，时刻担心被他揪住小辫子将何家斩草除根，不如回老家韬光养晦，以图他日东山再起。

所以她早早将在家的三个儿子都打发回了山东老家，只留了三个媳妇慢慢收拾行李。哪怕她们做出这样如鹌鹑般的瑟缩情态来，何夫人再看不过眼，也只装看不见。

何家越凄惨，赵宓越开心，只要他开心了，就不至于痛打落水狗。

从一大清早就忙乱着，可直到日上中天，何家也没有几个人来送行。

除了至亲和儿女亲家，就再无外人。

人走茶凉，这道理人人都懂得，可不亲身经历，这其中滋味谁也不能体会。何夫人叹了口气，招手对三个儿媳妇道：“走吧。”

天也不早了，再晚就该错过宿头了。三个儿媳妇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五六岁，可在娘家养得娇，到了何家就更娇，从没独自出过门，哪能知道人间疾苦？世间险恶？

还得她这老婆子操持，真是可气又可悲。

三个儿媳妇平时也有小争小闹，可到了这时候，孝心还是在的，都忙忙上来扶何夫人。何三奶奶手臂上还挎着包裹呢，这一抢，包袱滑下来，正打到何夫人心口。

何夫人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没晕过去，脸色立时发青。

何三奶奶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何大奶奶忙替何夫人顺着，她这才恢复过来。

苗微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何夫人都快走到大门口了，听说顾家派人来送行，摇摇头，叹口气，眼圈都红了。都说患难见真情，这话果然不假。

自古文臣与武将就是死对头，何家和顾家也不例外。何太傅嫌顾家杀气太重，又长年叫嚣军饷不足，简直是坑君坑百姓，是以他对顾家一向没有好脸色，不说处处从中作梗也差不多，有事没事找御史参顾家几本。

顾老将军在世时也是个暴脾气，气急了指着何太傅的鼻子骂他老腐儒，成天只会用笔杀人，却毫无建树，并不能保家保国，实在是无用之极。

有这些源渊，何家和顾家基本没什么走动，就是内宅妇人们见了，也不过是略微寒暄两句，点个头罢了，倒想不到顾家这个时候还敢派人登门。

何夫人也没甚讲究的，随便在路边石头上坐了，叫何大奶奶去请苗微进来。

何大奶奶同苗微不熟，可这会儿见了却和见了亲人似的，拉着苗微哭哭啼啼，又说何家遭逢剧变，底下仆役偷了东西就跑了，又说锦衣卫跟狼似的盯着何家，明抢暗偷，把个何家祸祸得和遭了贼似的，又说孩子们都变了，也不敢请郎中，如今京城人人都绕着何家走，哪个还敢雪中送炭？

苗微默默的听着，见何大奶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两人很快进门，何夫人视线落到苗微身上，不由得暗暗叹息：人都是别人家的好，看看这苗氏，年纪比何三奶奶年纪都小，虽说出身寒微，可在锦衣卫的目光咄咄之下，仍旧这样镇定从容，可见是个心性坚韧的。

要是自己三个儿媳有她这样的从容，哪至于何家遇到难事就只会抱头痛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