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无情有思梅斐断痴念
作者:馥蓉      更新:2020-01-23 01:23      字数:5078

可这惊喜转瞬即逝,朱棣在她身后替她簪回发钗的举动实在无礼,她回身点剑直指他眉心,被他拉紧了襟衫隔挡,裂帛声响,他朝一侧偏过头去,妙弋急忙收势,这一剑险些将他刺中。

朱棣终于见她显现出紧张的神色,他心中欢悦面上却不露声色。宝硕在檀香阁上观望了半晌,见二人终于停息了,才走下阁来,从妙弋手中卸下宝剑,递回四哥手中。

朱棣收剑入鞘,道:“我还有事,就不妨碍你们相聚了。”

妙弋看着那滑落在地破损的襟衫,仍心有余悸。待朱棣离开,宝硕才认真地对她道:“你真不该这么对四哥,其实,医治你伤患的灵药是四哥辗转求访得来,又经他亲手配制,特别嘱托我给你送来的。”

妙弋吃惊地看向宝硕,问道:“你如何不早说?”

宝硕摇了摇头,道:“看你对四哥的态度,跟见了仇家似的,他也是怕你恼他弃用这灵药。”

妙弋心生歉疚,悻悻地望着朱棣离去的方向,一时无语。

离岸不远的草坡上,传来梅花鹿打斗的动静,循声望去,那两头雄鹿以角相抵,斗得正起劲,园中专司驯养的仆人急奔过去,吆喝拍打着才将两头鏖斗的梅花鹿分开。

盈月从仆人那儿问了话,回来向妙弋禀报道:“小姐,驯养师说得请示您,是将两头雄鹿分开来养,还是割了鹿角仍混在一处饲喂?”

朱棣的预言这么快便成真了,虽有些费解,她却不舍得那漂亮的鹿角,便道:“如果没有别的法子,就隔离开喂养吧。”

她拣起朱棣落下的襟衫,随手放在了琴桌上。

当晚,闺房中灯烛明亮,妙弋亲手缝补起那件被剑尖刺破的长衫,只因这长衫并非普通面料,乃是缂丝连经断纬的质地,织补起来实非易事,她拼尽所学的女工针黹,走针引纬,以真丝添补修复,总算达到了原貌。展开襟衫看时,经纬分明,天衣无缝。

此时,天已蒙蒙亮。盈月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外间进来,惊讶地道:“小姐,你整晚没睡吗?这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为何不吩咐给专事针黹的嬷嬷们做?”

妙弋活动着酸痛的脖颈和手臂,道:“这件襟衫用的可是龙袍的料子,缂丝织艺对嬷嬷们来说未必能做得尽善尽美。盈月,你替我去一趟燕王府,我太困了。”

盈月收好襟衫,见妙弋在书柜中取出一本古书,她道:“这是《风宣玄品》,小姐最宝贝的古琴谱,也要送去燕王府吗?”

妙弋点了点头,道:“燕王送来的良药治愈了我的伤病,我不知该如何回馈于他,昨日,我听他话中之意似乎极爱《广陵散》,就将这曲谱赠予他吧。”

盈月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将古琴谱一并收好。

朱棣正在府中与几位幕僚聚在沙盘周围探讨兵法,有护卫来报,称府门外有位姑娘求见。几位幕僚皆是燕王称兄道弟的心腹,都玩笑着催他速去相见,燕王却置若罔闻,漫不经心地道:“姑娘?怕是找错了府门吧,辛夷在何处,叫她去打发了了事。”

那护卫道:“殿下,那姑娘说,她姓徐......”

燕王听了,当即想到妙弋,他二话不说疾步如飞朝外走去。幕僚们相视而笑,朝那护卫打趣道:“险些被你误了殿下。”

燕王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下台阶,居放小跑着跟上,见盈月只身一人,燕王朝她身后的马车张往着。

盈月施礼道:“请殿下安。殿下可是在找我家小姐?她没来。”

见燕王略有失望之色,盈月又道:“小姐虽未亲至,却有话托我转达。”

燕王急切地问道:“什么话?”

盈月返身从马车上捧出黄罗布包和古琴谱,送到居放手中,对燕王道:“小姐说,多谢殿下寻得良方又亲手配药治好了她的腕伤。为表谢意,她彻夜未眠替殿下织补好了襟衫,另有古琴谱相赠。”

燕王道:“彻夜未眠?她这是何苦,腕伤才刚好。”

他从居放手上拿过古琴谱,翻至首页,见上面书写了两行诗句,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他笑了笑,妙弋在水边奏琴,静中消遣,若仙若灵的画面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东宫。太子合上奏章,揉着发胀的额头,满面的疲惫之色,他起身对身边伺候的刘霖道:“去花苑走走吧。”

蔷蘼花依旧盛放着,花墙下,太子驻足良久,每每思及往事,心中只剩苦涩。悠悠药草味盖过花香弥漫在四周,他循着药香来到花径尽头,只见梅斐在石案旁支起药炉,炉上架着药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石案上摊放着数种草药,她聚精会神摆弄着药材,全然没有留意到太子的到来。

她身旁的小宫女率先发现了太子,惊掉了手中拿来扇药炉的团扇,梅斐慌忙行礼问安。

太子走近石案,看着分门别类摆放齐整的草药,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若是病了,为何不宣太医。”

梅斐乍一见到太子,不免有些紧张,她低眉垂目道:“禀殿下,臣妾并未生病,只是斟酌了几个方子,用于平日保健之用。”

太子在近旁的石凳上坐了,随手拿起一支开着紫色花朵的植物,凑在鼻下闻了闻。梅斐见了,毫不犹豫地上前从他手中夺下那紫花,弃在石案上。太子惊愕地盯着她,刘霖更是震惊地直道:“梅选侍,不可对殿下无礼。”

梅斐跪在地上,道:“殿下息怒,是臣妾失礼了,这花名唤曼陀罗草,能致幻,具有一定的毒性,臣妾是怕对殿下有害。”

太子皱眉道:“既然有毒,为何还让它出现在东宫。”

梅斐忙道:“殿下切莫误会了,臣妾之所以搜罗来这曼陀罗草,本意是想配制出一剂能够缓解疼痛,类似于麻沸散的镇痛之药。前次在敬意皇太子妃陵,徐姑娘伤了手腕,若是当时有这曼陀罗草,便不会那么剧痛难忍了。”

太子见她言辞恳切,并无害人之心,便道:“你的本意是好的,却不该罔顾了宫中的规矩,本宫暂且不追究你从何种渠道得来这曼陀罗草,稍后你自行将它悉数销毁,以免给居心不良之人利用,别生枝节。”

梅斐稽首道:“殿下教训的是,臣妾思虑不周,臣妾错了。”

太子蓦然想起妙弋曾劝他善待梅选侍,见她跪在地下瑟瑟发抖,不由心生怜悯,遂命她起身在对面的石凳上安坐,语气也和缓了不少,他道:“宫中日子寂寞,你有潜心医药的爱好很好。方才你说斟酌了几个保健的方子,本宫近日总觉心烦气躁,无法安眠,你的方子里可有能缓解此类症状的?”

梅斐思索着道:“倒是有一个方子对症,臣妾将六种药材和食材配制起来,药材用黑节草,合欢皮,清半夏,食材选鲜百合,茭笋和蚝蛎肉,将此六味在一罐里熬煮,治夜不能眠,躁郁难安,臣妾叫它‘六根清净汤’。”

太子听了这汤剂之名哑然失笑,道:“单听这名字便觉此方定然有效,本宫若能六根清净便可无所挂碍,得世间大自在。梅选侍,就按你说的方子替本宫熬煮六根清净汤,晚些时候送去端敬殿。”

梅斐入宫以来头一次见太子笑,而且是对她笑,这笑容如清风明月,似有种神秘的力量,令她欲罢不能,漫长冷清的时光,她有了新的方向,只为让这笑容再现。

自这一日起,她得已借送汤药的机会与太子独处些许时间,她发现太子当真是全情地投入政务,忙于国事,从没有半点消遣与闲暇,可他越是如此,越像在刻意逃避什么。她隐约猜到大概是因那位徐姑娘,太子的痴情没能让徐姑娘知晓,却深深打动了梅斐。

她变着花样为太子做出一道道滋补又可口的药膳,连同汤药一齐送去端敬殿,太子放下手边的政事,每每与她闲聊几句,都能让她开心莫名。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开始允许她长时间呆在书案旁,研墨,整理文书,甚至在他精力不济之时,准她按摩推拿,她熟知穴道经络的部位,按揉起来自然令他觉得身心舒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吕姮很快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近来时常召梅斐近身伺候,虽未留她侍寝,对吕姮来说却也是不小的威胁,她深知太子对自己并无感情,因此最怕他与其他嫔妃过从甚密,分了自己和腹中孩子的恩宠,她必须出手了。

端敬殿内,梅斐立在太子身后为他按揉着头部,他一只手支着额头,闭了眼像是睡着了。她轻唤了声殿下,不见他回应,便拿了披风为他盖上,弯下身的那一刻,她与他何其接近,看着他淑人君子,美如冠玉,她大着胆子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下,而这一幕,不偏不倚被刚踏进殿门的吕姮看了个一清二楚。

梅斐转首也看见了吕姮,空气仿佛凝滞住,吕姮脸色格外地难看,见太子仍在闭目睡着,便向梅斐使了个眼色,转身出了殿门,梅斐窘迫难当,却也只能跟了下去。

太子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只见她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殿门。

梅斐自然没有逃过吕姮严厉的惩处,她被罚双手高举盛满水的铜盆跪在太子妃寝殿前,吕姮曾亲身尝试过,就这么跪上两个时辰,第二日乃至第三日便不用下床了,更为狠毒的是,她跪着的地砖上被洒满了绿豆。

吕姮坐在殿内,身侧的七轮扇转动不歇,吹送的满殿清凉。她睨视着殿外的梅斐,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你身为东宫妃嫔难道不知殿下事务繁忙,竟几次三番出现在端敬殿搅扰殿下办公欲行勾引之事!”

摇摇晃晃的铜盆溢洒出水来,混着梅斐不断沁出的汗珠一齐滑落在地,她周围的地面早已湿了大片,而身后的太监仍在不间断地用水瓢舀水将铜盆添满。

她羞赧不堪,自己情不自禁的一个举动无意被太子妃撞见,可她不能接受被安上一个色诱的罪名,她断断续续地道:“娘娘,臣妾并未搅扰殿下......而是在殿下休憩的空当......才敢将汤药送去。”

吕姮哼道:“你居心不良,狐媚惑主,简直是祸水,却还敢出言顶撞,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即刻便有太监领命,取来戒尺朝梅斐两股间劈里啪啦打将下去,她哪里受过这等摧残,手中的铜盆霍拉一声砸翻在地,立马又有太监重将盆中注满水托回梅斐手中。吕姮指着她,凶横地道:“若再将水盆倾覆,便多打十下!”

刘霖自殿外疾步走向太子身旁,禀道:“殿下,梅选侍的婢女来报,声称她的主子正被太子妃责打。”

太子正在翻阅一册典籍,他头也未抬,道:“你去把梅选侍送回寝宫,告诉太子妃,要她和睦上下,多为腹中的孩子积福。”

他已能猜到吕姮为何刁难梅斐,心中对这位太子妃的不满又添一分。

刘霖喝止住正在对梅斐用刑的太监,将太子的话向吕姮备述一遍,他拿开铜盆,扶起已被折磨的虚弱无力的梅选侍。吕姮见刘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自己眼皮底下将人带走,便把怨气都撒在了近旁的宫女身上,她力竭声嘶地骂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是谁走漏了风声让殿下这么快便把刘霖派来了!”

宫女们跪伏于地,更无一人敢吱声。

太子本欲去探望梅斐,到了寝殿外又折返而回,刘霖大为不解,却也不敢贸然去问。

翌日,梅斐不顾伤情,依旧熬好汤药,制作了精美的小食来给太子请安,未料却被挡在了殿外,刘霖接过食盒,为难地道:“梅选侍请回吧,您的心意奴才一定带到。”见她依依不舍地望着紧闭的殿门,刘霖又道:“太子殿下不肯召见,奴才也未敢多问,许是怕劳累了您。”

梅斐谢了刘霖,失望而回。太子听着殿外没了声响,又一次失神了。

花苑中,梅斐独立在太子常驻足的蔷蘼花下,愁绪满怀。身后忽然传来爽朗的男声,“好巧,又遇见你了。”

周王笑容明朗,走近她身旁,梅斐向他见了礼,道:“太子殿下在端敬殿,周王怎的到花苑来了。”

周王笑道:“我不是来找太子哥的,我是专程来寻你的。你上次推荐我看的《素问》,我都看完了,只是那启玄子王冰的注解艰涩难懂,我虽读了却仍是一知半解。”

梅斐见他也是独自一人,生怕招惹口舌是非,便向贴身婢女等候的亭榭走去,周王紧随着她的步伐,听她娓娓说道:“周王殿下可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启玄子注释的《素问》共二十四卷,八十一篇,如此短的时间内,殿下却说读完了。”

周王支吾着道:“我真的有用心在读,我记得有一段,病之大者,犹龙火也,得湿而焰,遇水而燔,不识其性,以水湿折之,适足以光焰诣天,物穷方止矣。我不太明白。”

梅斐边行便道:“引火归元,引虚浮之火归于本源。浮阳,浮火,虚火,阴火,也叫龙火,龙火者,水亏无所潜藏也,皆为肾水枯竭,真阴亏损所致。当用辛热杂于壮水药中,导热下行,导龙入海。”

周王细细思索,道:“就是说龙火不可用寒凉药物治疗,一般之火属阳热而伤阴液。”

梅斐侧目道:“周王殿下当真是一点就通,悟性甚高。”

等在亭榭中的婢女遥见梅斐和周王从花径间走来,快步迎了过去,参见过周王后忙将梅选侍搀扶住,道:“主子,您累了吧,是时候该换药了。”

梅斐点点头,正想同周王辞别,他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递了过来,道:“这是我注解的《灵枢经》,我随身带了一小部分,可否请你替我审阅一番。”

梅斐翻开看时,只觉明白完具,该是下了不少功夫,她一页页看去,竟有手不释卷之感。周王悄声吩咐那婢女去准备些茶点送来,他则走进敞亮的亭榭中,坐在飞来椅上,满心地舒畅地看着梅斐。

路过花径的宫人中有存心不良的,偷摸着去禀报了吕姮。早打算要料理了梅斐的太子妃又岂会错失这次机会,她当即领了随从向花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