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和再回建康公府时真有隔世之感。六年，从女孩变成少女，小孩子长起来真是太快了。

这对梁和来说又是格外不同的六年，她融入这个世界，不再迷茫，认真生活，期待明天……不，她一点儿也不期待。

梁和最近在切身体会古代公府宅斗生活，幸运的是她不用直面刀光剑影，不用评判裁决，只需要坐着等拉拢就好了。

也很累的好吗。

回京时大哥梁纪迎到了城门口，梁和跟着阿娘张氏回府后先去拜见了老太太。寿安堂里蒋氏，小王氏都在。大嫂朱氏扶着阿娘进来，两人都起身，阿娘在老太太面前跪了，哽咽着说自己不孝，这些年没能侍奉母亲。

张氏跪下的时候二叔母三叔母都避开了，大嫂二嫂三嫂跟着阿娘跪在后面抽抽，梁和在大嫂旁边安静跪着，拿帕子拭泪。

走时不觉伤心，回时不见激动，六年里也不是没想起过老太太，但梁和以为自己不在意的，本来和这位清静冷淡的祖母也没有多亲近。

梁和没想到自己鼻子一酸就哭出来了。身边坐着探身的，站着侍立的，跪着的请罪的，都呜呜咽咽，满室悲声。

梁和忽然发现，原来定国公府，从一开始就是她的家。

长嫂朱氏这些年在建康公府里侍奉老太太，不是没努力刷过好感度。奈何老太太清静冷淡，软硬不吃，朱氏六年了愣是没能哄着老太太多顾着她一点。

梁纪和朱氏之间也就那样，几年来不见情热，也未见情浅。

梁纪没时间和朱氏谈一场先婚后爱的恋爱。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妹妹远赴扬州上任，京中只留下他一个人。走前再多的准备也抵不上直面时的彷徨无措。

梁纪不是陆照临年纪轻轻便能一往无前，也不是谢怀瑾历尽坎坷仍能不改初心。从前只知道陆照临与父分道，谢怀瑾丧父失母，听说时也会有激情澎湃想若是自己也能如何如何，真的经历时才知各中辛酸不易。

梁纪是个很规矩的，也称得上一句不错的少年郎。如果是在梁胥身边，言传身教下，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独挡一方。

但梁纪还是太年轻了。在他还不成熟的时候一个人直面建康京城，上有王子皇孙世家门阀，下有亲戚邻里宾客门人。梁纪还无法一个人自如地处理这些微妙复杂的关系。

重要的是他还避不开。

定国府就留了他一个人，二房三房都搬出去了，梁纪嫡长承重，定国公不在，他是算个人的，有什么事别人不会说主家不在越过公府，而是会找他。

二叔有时会搭把手，但毕竟梁纪礼法正统，梁楚的性格是不会对梁纪指手画脚过多的。加上朱氏新嫁的时候，虽然老太太有时也能提点几句，但没有婆母引导，亲戚女眷朱氏一开始做的不算很好，有些生涩，难免让梁纪挂心。

也是不顺，各方面事情刚有些起色，梁纪也稍微熟练适应些了，山陵崩，帝王践祚，改元更新。

一下子不知道多少事，京城中暗流汹涌，梁纪提心吊胆，就怕有什么事牵扯上。惶惶不安，多事之时，梁纪躲不开，逃不掉，只能在建康熬着，整夜整夜的失眠。

一朝天子更替，再平静的表面下也满是波涛，梁纪身处风浪，无人可依，无人可诉，梁纪哪来的心思谈恋爱。朱氏又是个安静的人，有很多时候梁纪根本都想不起来还有个朱氏。

朱氏也不敢去打扰梁纪，只能在老太太身上使劲，希望能让老太太给她说几句话。

朱氏知道自己的短处，梁纪没多喜欢她，她自己家世不显，人品不坏但也没出众到什么地步，婆母离的远够不到但早晚都会回来。

朱氏最初几年也没多焦虑，梁纪是嫡长子，年纪相若的弟弟都是庶出，只要梁纪活着，朱氏的地位就稳固。而朱氏自问与梁纪关系尚可，绝没到了梁纪不顾一切要休掉她的地步。

但这两年朱氏着急了，她无子。别说儿子，她连女儿都没有。虽有国丧三年的借口，但也无法掩盖她立足不稳的现实。

今年定国公带着一家人回了建康，但朱氏也听说公公可能很快又要领兵出征，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朱氏原想着国公可是回来了，郎君也能得闲，她努力争取这两年生一个。结果回来到是回来了，可也没什么用，掐指一算，自家郎君还是没时间。

朱氏心里这个堵。

朱氏也知道是她自己新嫁时没趁热拢住梁纪，但那时候她心思全放在府内府外，亲戚下人身上，忙着交际立威，想着和梁纪天长地久有大把时光，但地位这东西要是一开始被看轻了，以后可就难找回来了。

朱氏现在是觉得当年太年轻了，不知道情分也是过期不候的，梁纪没心思再来与她培养感情，她却不能就这样放弃。

朱氏世家贵女，虽然是吊车尾的世家，垫底了的贵女，但头脑毅力手腕都是有的。之前攻略老太太没见成效，朱氏也没转身就不理了，即使婆母回来，朱氏也坚持几日就到五福堂去陪老太太说一段承付，起码这些年下来，都知道她定国府长媳朱氏，温良纯孝。

梁和从回来这日子就基本没消停过。今天长嫂送了一碗乳酪，明天二嫂送来一盒点心，时不时三嫂也送点吃的用的小玩意。

月余以后，梁和搞清了形式。三嫂是打酱油的，跟着送东西纯是因为前面两个嫂嫂都送了，她一个弟妹，可不想让小姑子为这点事记她一笔，所以也不好不送。

长嫂起初还摸不准梁和喜欢什么，没几天就和二嫂一样可心了，梁和估计着她连自己有哪些小习惯都打听的清清楚楚了。

比如每逢十五，梁和习惯带百蝶穿花的图样，十三的时候朱氏就给她送了一整副百蝶穿花的头面，纤薄精致，灵动可爱。不同于一般头面的沉重，朱氏送的这副不算很贵重，但轻巧生动，梁和果然喜欢。

要是太贵重就不合适了，琉璃侍候着梁和卸头面的时候梁和想，自己几时送礼能有长嫂二嫂这份功力，可就满足了啊。

梁和这么迟钝的姑娘都看出来长嫂二嫂这是杠上了，三嫂退避，阿娘……好像没管？

梁和以为阿娘会拉个偏架的，毕竟大哥才是亲的，朱氏又是长媳，万一不留神被二嫂压下去，乱子乐子可就大了。于情于理，张氏都可以帮朱氏一把，但张氏没有。

梁和始终没想明白，忍不住去问阿娘。

张氏一直知道女儿在处事上不大灵光，可也没想到她这么呆，没法子只好与她细细讲。

张氏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地讲了一大串，梁和听到最后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威信要自己立出来才算数，长嫂朱氏真到了要靠阿娘偏帮才能压下二嫂的地步，才是明晃晃告诉府里，她立足不稳。

梁和转身又疑惑，阿娘帮一把不也正好能告诉府里，长嫂背后有阿娘，也是加重长嫂的分量啊。何况，阿娘不伸手，万一府里下人会错意怎么办。

梁和有一点以己度人的毛病，所以会杞人忧天般以为能欺到主子跟前的下人会傻到看不清主家的心思。

梁和这回不敢去问张氏了，她怕阿娘发现自己原来木到这地步然后愁死。梁和与琥珀念叨。

琥珀是这些年跟在梁和身边最亲近的大丫鬟了，和琉璃两个人，里里外外掌着梁和这小院子的所有事。底下还有个小一点的丫头叫彩云，是梁和记住了的，剩下二十几个丫头，屋里的院里的，来来去去，梁和从没放在心上过。

早几年还有个玛瑙，到了年纪嫁人去了，后来没再回来，梁和说忘也就忘了。

梁和是个未嫁的闺秀，身边原有的妈妈嬷嬷不算，亲近丫头们嫁人了就不能回来了。所以琥珀琉璃都是守着梁和，耽搁了。梁和之前也问过几句，不好明言，暗示还是有的。但琥珀琉璃都不愿意离开，人各有志，梁和也就不再提了。

相比琉璃，梁和更亲近琥珀，有事也原意与琥珀讲。梁和这天晚上睡不着，窝在床上，卷在被子里，抱着枕头，把琥珀叫进来陪她。

琥珀已经很久没有哄梁和睡觉了，梁和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特别安静乖巧，睡觉很少需要琥珀哄，九岁以后琥珀守夜也搬到了外边。

这好像是梁和第一次主动叫琥珀进来。

梁和问琥珀，为什么阿娘不能帮大嫂说句话呢。东风西风，只要阿娘稍微表现出倾向大嫂，这府里的风向，立马就能转过去。

梁和留个心眼，想听琥珀再解释一回，她才不承认是在阿娘那儿云里雾里听的有点懵。

琥珀知道自家姑娘样样都好，唯独这上有些欠缺。既然姑娘问了，琥珀不能不答，可也摸不准要答到什么程度，但这会儿也没留给她思考的时间，琥珀只能斟酌道，“姑娘还小呢，这内宅里啊，最重要的是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