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刀枪不入 一
作者:原秋语      更新:2020-02-02 02:31      字数:5062

时已入冬,众人进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购置冬衣。江南和巴蜀两地在语言上有着极大的差异,交流起来十分困难,这时方体现出有鹤冲霄同行的好处,他询得成衣铺的位置,众人一路哆哆嗦嗦,抱胛疾行。到了店前,只见檐下横躺着一名老者,须发皆白,面膛却格外红润,脸上不见一丝褶皱,当真称得上是“鹤发童颜”。令人心酸的是,他所穿衣衫竟比众人还要单薄,而且破破烂烂,银白的须发在寒风中飘飘摆摆,看上去十分凄惨。

众人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多半已经冻死了,鹤冲霄摇头哀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最令人悲愤之事,莫过于此。”白柠和文修则懒得多瞧一眼,率先跑进店铺,叽叽喳喳的挑选冬衣。

浪随心俯身探了探老者鼻息,惊喜的道:“还活着!”急忙入店,随手拿件棉袍出来,盖在老者身上。文修瞪视着他,不满的道:“师父给你银子,可不是让你普济众生的,为了你的林贤弟,这一趟已经花费颇多,须知那都是帮中兄弟出生入死赚来的血汗钱。”他倒不是心疼白欢喜的银子,在他看来,浪随心不过是想靠假仁假义,骗取白柠的好感。

浪随心道:“这次的一切花费,权当是我借帮中兄弟的,日后我加力赚回来便是。”刚直起身,却见那老者猛的睁开双眼,冲着他嘿嘿一笑。浪随心吓了一跳,哂然道:“老丈醒啦,快去店里暖和暖和。”伸手便去扶他。

老者穿上棉袍,愁眉苦脸的道:“棉袍只能御寒,又不能吃,老家伙迟早还要饿死,你好人做到底,把我带回家去吧。”浪随心哭笑不得,“我自己尚且四海为家,却带你去哪里?”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道,“晚辈要事在身,实在不能带上老丈,这些银子老丈收下,买些东西吃。”老者猛力一推,愤然道:“你当老家伙是叫化子?银子我不稀罕,你只须供养我一日三餐便足矣,否则你走到哪,我跟到哪,烦也把你烦死。”

浪随心和林方飞对视一眼,强忍住笑,均想:“你哪里是乞丐,分明是无赖!”鹤冲霄道:“老人家,我们确有要事,不方便带着你。”老者瞪他一眼道:“小牛鼻子,我跟他说话干你屁事?难不成你要替他供养老家伙?”鹤冲霄虽然没有他年长,但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被他一个“小牛鼻子”叫的面皮涨红,气结难言。浪随心笑道:“不要理他,我们进去。”拉着鹤冲霄、林方飞走进成衣铺。

众人各选棉袍、棉裤穿上,登觉暖和许多,浪随心一边结帐,一边同掌柜的攀谈,询问关于杜鹃城的市井传闻。掌柜的只说杜鹃城在成都附近,具体方位,却无人知晓。也难怪,一个一千五百多年前的王朝,早已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无论正史野史,关于它的记载都十分稀少,坊间流传的,大多是蚕丛、柏灌、鱼凫三代蜀王神化不死、望帝啼鹃、鳖灵治水等荒诞故事,对浪随心等人丝毫没有帮助。

浪随心早料到寻找古蜀王陵会异常困难,对此并不如何在意,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力而为,至于能否找到“五行补天针”,林方飞还能支撑多久,都只能听天由命。

出了店铺,见那老者坐在门旁,紧裹着棉袍,正捻弄长须玩耍。浪随心虽有不忍,但毕竟无法带上他,终一狠心,将那锭大银丢在老者身前,转身便走。行不多远,忽听身后有人声色俱厉的道:“老不死的,再跟着我们,小爷打断你的狗腿。”走在前面的浪随心等人停住脚步,扭头望来,只见那老者嘻皮笑脸的跟在后面,棉袍裹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显得肥肥大大,十分滑稽。

老者冲文修扮个鬼脸,笑道:“小兔崽子,你这年岁做老家伙的重孙子还嫌不够,怎骂起你祖宗来?”文修大怒,挥拳欲打,被浪随心一个箭步跨到身旁,攥住了手臂。文修没好气道:“不让他吃点苦头,他终是死皮赖脸的跟着我们。”浪随心道:“有话好说,怎可对老人家动粗?”向老者道,“老丈,我们正在寻找古蜀王陵,没时间照顾你,你拿了银子去吧,莫再跟着我们了。”

老者“噢”的一声,“你们要找古蜀王陵?那更该带上老家伙了。”林方飞听他这话,心念一动,插口问道:“老丈,你知道古蜀王陵在哪里?”老者背过双手,洋洋自得道:“老家伙活了一百二十多岁,知道的事情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纵然找不到古蜀王陵,也可以带你们找到当年的国都杜鹃城。”浪随心大喜道:“老丈此言当真?”老者摆摆手,厌烦的道:“什么丈不丈的,等我讨到老婆,生个女儿,你再叫我‘丈人’不迟,什么‘前背’、‘后背’的,更不爱听,你叫我‘不老翁’即可。”

浪随心皱了皱眉,刚刚的喜悦荡然无存,暗道:“这老头儿颠三倒四,哪里会有真话?他说自己一百二十多岁,那岂不成了神仙?何况看他面貌,至多花甲之年。”

鹤冲霄道:“你且说说,杜鹃城在何处?”

老者白眼一翻,嗤笑道:“莫以为老家伙年岁大了,可不糊涂,现在说出来,你们定要甩脱我。总之距此不远,想去的跟着老家伙,掉队的自己找地方去哭。”一言未了,转身拔足飞奔,休看他一副瘦骨伶仃的模样,腿脚竟十分灵便。

白柠笑道:“这老东西倒也有趣,想用这个办法骗我们给他养老送终吗?”浪随心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最多被他蒙骗一时。”说着率先追过去,众人只得一一跟上。

那不老翁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打趣,学着文修的口吻道:“再死皮赖脸的跟着老家伙,老家伙打断你们的狗腿。”浪随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他说杜鹃城距此不远,倘若所言不虚,找到古蜀王陵将指日可待,那时莫说打断双腿,便真给你养老送终,我也认了。”正想到这,忽听前面一阵大乱,接着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

不老翁戛然止步,叫道:“哇,有热闹看!”直喜得手舞足蹈。浪随心等人循声望去,只见街边两扇朱漆大门前,一张桌案被踢成两截,几张椅子也是东倒西歪,十几名军士正围着一名黑衣人大打出手。门楣匾额上书有“武信节度使”字样,鹤冲霄见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有人竟敢在遂州的镇守府闹事,当真不想活了?

那黑衣人身法敏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几个起落便将众军兵打倒在地,四处望望,择路便逃。这一回头,浪随心和林方飞立刻认出他来,双双叫道:“侯青青,别跑。”随后追赶。黑衣人果然正是侯青青,他听到二人呼喝,却怕镇守府的大队人马追来,片刻不敢停留。

文修等人暗暗叫苦,这跑来跑去的,究竟是要追谁呢?眼看三人相继拐进巷子,只得跟上去。不老翁道:“不追老家伙啦?哎,老家伙在这儿呢。□□的,等等我!”

侯青青东拐西拐,钻进一条繁华的街巷,估计这里人多,纵有军兵追来,也容易脱身,这才停下。待浪随心迫近,他双手叉腰,骂咧咧的道:“瓜娃子要死撒?按(追)老子按得教提劲,老子咋个你了嘛。”

浪随心止步笑道:“侯兄好没礼数,老朋友见面,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侯青青嘿嘿一笑,道:“你娃少扯,没见老子跟人打捶?再不梭边边(逃跑),等里面恶扎(厉害)的出来捉老子哇?”

这时众人赶到,浪随心见街边有家酒肆,便道:“大家进去歇歇,再说不迟。”傍晚将至,众人正饥肠辘辘,不老翁拍手道:“好啊,好啊,老家伙酒足饭饱,才有力气带你们找王陵。”白柠冷笑道:“谁知你是不是骗吃骗喝?你在外面候着,待找到王陵,本姑娘天天美酒佳肴供养你。”浪随心道:“多双筷子罢了,一起进去吧。”不老翁转忧为喜,指着浪随心道:“还是你小子有前途,升官发财娶老婆,指日可待。”当下众人逶迤而入。

侯青青见这一伙人千奇百怪,除了浪随心和林方飞,其余俱不认得,问道:“瓜娃子,你找啥个王陵?难不成无德帮赚够了活人钱,干起挖人坟堰的勾当?”历朝历代,盗坟掘冢都是杀头的重罪,浪随心吓得变了脸,压低声音道:“莫嚷!林贤弟内腑受损,只有找到传说中的‘五行补天针’方能救命。”他左顾右盼,做贼似的将经过说了一遍。侯青青听说有这个宝贝,两眼大放异彩,道:“老子虽不屑干开发坟堰的勾当,却也识得几个此中高手,晓得些门道,横竖老子报效家国的美梦破灭了,闲着没趣,不如给你搭把手。”

浪随心大喜,侯青青在江湖上贼名远博,而盗死人的东西和盗活人的东西,应该相差不大,得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当下把众人相互引见一番,问道:“侯兄怎的要报效家国?”提到这事,侯青青登时火冒三丈,气鼓鼓的道:“宋军要打来了,各府得在招募兵勇,老子生为蜀人,还么儿想为国效力,斗切镇守府应征,那几个虾猫儿却说老子贼头活像的,硬是不收,老子便跟他们格捏上了。”

便在这时,陡听“啪”的一声,只见鹤冲霄拍桌而起,一个箭步蹿到临桌,喝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竟要卖主求荣,走,跟贫道见官去。”

临桌共是一伙七人,闻言俱都变了脸色,望向鹤冲霄。其中一人喝道:“哪来的疯道,胡说些什么?”

鹤冲霄冷哼一声,“你们几个在这窃窃私语,被贫道听的一清二楚,名为蜀官,实为蜀贼,当真枉为人臣。”原来蜀主孟昶虽全力布防,仍担心不敌宋军,在知枢密院事王昭远的劝说下,派遣大程官孙遇、军校赵彦韬等,将秘信藏到蜡丸中,扮作商贩秘密前往北汉,约北汉皇帝刘均出兵渡黄河,一起夹攻宋国。赵彦韬觉得宋国盘踞中原之地,兵多将广,迟早将一统天下,便在用饭之时,鼓动众人投靠宋国,同享富贵。众人听他说的头头是道,虽未立刻表态,私底下却也赞成了八分。哪知鹤冲霄耳力极佳,竟把他们的谈话听了去,登觉义愤填膺,焉有不管之理?

适才喝骂之人正是赵彦韬,被鹤冲霄一语道破,他恼羞成怒,猛的掀翻了桌子,起身就是一拳。鹤冲霄捉住他拳头,甩手两记耳光,打得他口血飞溅,翻滚着跌开老远。七人中有四名随侍,武功不俗,当下围住鹤冲霄拳打脚踢。鹤冲霄只一晃,鬼魅般从人缝中挤了出来,抓住二人后领,摔到地上。

孙遇和另一名官员扶起赵彦韬,问道:“怎样?”赵彦韬抹了抹嘴角血迹,恨恨的道:“牛鼻子很厉害,我们走。”趁鹤冲霄被侍卫缠住,三人夺门而逃。

鹤冲霄斜眼瞥见,心下大急,出手再不留情,砰砰几拳,将四名侍卫尽数打倒。侯青青道:“老子帮你逮他们回来。”言未毕,人已不见。众人正对他的轻功赞不绝口,却见他又迅速弹了回来,叫道:“遭生意了,追兵来老!几哈点(快点),梭边边咯。”话音未落,又冲了出去。

众人纷纷起身,到酒肆外观瞧。不老翁盯着几样刚刚摆到桌上的菜肴,大咽口水,急道:“哎,不吃啦?哎哟,这么好的菜,可惜,可惜。”听得脚步隆隆,不知来了多少军马,众人顾不得他,转身便逃。

不老翁掰了只鸡腿,正要追出酒肆,却被伙计扯住臂膀,让他把饭钱和打斗损坏的桌椅一并结算了。不老翁苦着脸道:“有钱的都跑了,你缠着老家伙干吗?我这身老骨头砸碎了也不够赔的,有本事你去追他们,没本事自己找地方去哭。”没见他如何动弹,那伙计突然大叫一声,踉跄退开,左手捂着右腕,见鬼似的瞪着不老翁。

不老翁乘机溜出门外,咬了口鸡腿,垂头只顾跑,险些跟迎面驰来的一匹马撞个满怀。马上那武官急忙勒住,听得马嘶,不老翁抬头看了一眼,一拍脑门道:“错了,不是这边。”刚转过身,便听后面有人气急败坏的道:“这老家伙跟他们一伙的。”正是赵彦韬。他和孙遇等三人逃出酒肆不远,便迎见前来追拿侯青青的镇守府军兵,当下出示官牒,表明身份,谎称在酒肆遭到宋国探子袭击。为首的武官见对方是朝廷派出来的官员,哪敢怠慢,遂将鹤冲霄、浪随心等人一并纳入抓捕之列。

听赵彦韬一说,那武官立刻纵马拦住不老翁,两厢军兵也潮水般涌向前来。浪随心奔逃之间仓皇回顾,恰好看见,心中暗暗叫苦,向众人道:“你们到前面等我。”未等众人答话,他已折身返回,将至近前,突然伏下身子,手脚并用,狂奔几步,猛地跳了起来。

众军兵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一时又惊又奇,都举头观望。浪随心从天而坠,使出李五残所授的“横扫八荒式”,拳掌交错间,“乒乓”之声不绝于耳,挡在前面的十几名军兵登时东扑西倒,随后被他们撞翻的,不计其数。浪随心手脚落地,从马腹下一钻而过,向不老翁道:“骑上来。”不老翁也对他这古怪的姿势深感讶异,笑道:“老家伙这辈子啥都骑过,就是没骑过人。”跨上浪随心脊背,双手揪住袄领,惬意的叫了声:“驾!”

那武官回过神,一□□出,浪随心这时正要从马腹下再钻回去,止不住前冲之势,胸口正撞到枪尖,立时大吃一惊,暗道:“我命休矣!”岂料枪尖抵住他胸口,竟无法刺入,那武官慌了神,继续加力,却仍似刺到铜墙铁壁一般。浪随心恍然大悟,自己被水怪咬那一口之后,伤处长出新皮,并逐渐扩大,自己总觉得这层皮肤格外结实,只不过始终没敢验证,现在看来,这些新皮还真是刀枪不入!一念及此,浪随心大喜若狂,趁那武官骇然发呆,使出“霸王摧山式”,一掌打在马腿上,连人带马一并栽倒下来。浪随心一跃而过,捷如猎豹,很快赶上众人。

侯青青斜眼一瞟,不禁被吓的“妈哟”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