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绝恩义四娘偷珠
作者:紫金花园      更新:2020-02-02 02:59      字数:13105

翌日,马队往谒者馆而去。

冰封的河流正在开解,细碎的冰凌如片片碎玉在河面翻涌,天山之雪一尘不染,因而它滋养的河流也如此清冽,星罗棋布的湖泊、池塘都清澈见底。因为天气渐暖,人们更多地在户外劳作,男人们下河打渔,女人们临水洗衣,羊群和鸭群四野遍布,平添了几分生气。空气里有了水分的润泽,更让人沉醉于初春的气息。

“谒者,朝见之人。这地方是为去帝都觐见的使者准备的。如今,我们是背道而驰,往家乡去的。”阿什玉感叹道,“人生起点既终点。有时候,你来时的路,就是你归时的路。”

“释予,”空空和阿什玉混得厮熟了,仍爱用在西州临时给他起的法号叫他。空空说道:“你今天倒有许多感慨似的。米国召你回去有多久了?”

“从去年七月米国使者求大唐遣还质子,到现在近八个月了。”阿什玉掐指算到。

“这么长时间没到达米国,你也不着急吗?”

“当然着急,可是又能怎样?不过,路上我遇到了从米国来、往长安去的珠宝商贾,我与他们闲谈,说举国上下都在准备二月八日国王的诞辰。他们还向朝中献上了一些珠宝,用来装饰法器,朝贺盛会。他们说到时侯国君会在城楼上与万民庆贺。从这里我能够断定我父亲暂时无虞。”

“今日已是二月十日,可惜这盛会你没能看到。”空空惋惜道。

“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阿什玉说道。

“你满腹才学,是能够继承大统的人。还是要早日回米国。”

“这我知道。不过这一路虽走了慢了些,但是我倒长了不少见识。九千里路啊,走过了多少地方,越往西走,风砂越多,田地越少,民风或淳朴或彪悍——都比中原人粗犷许多。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阿什玉拿出一个陶罐给空空看。空空接过来,细细端详,这个陶罐有人头大,沉甸甸的,里面有填充物,外面封有泥土,一根线露在外面。

“实在没见过。”空空把陶罐还给阿什玉。

“你佛门中人,自然没见过。这是陶雷!打仗用的,里面装的是火硝,一引燃便会爆炸!你说,一刀一剑,只能降服一个人,但是这陶雷,可以炸倒一大片!其杀伤力,非刀枪可匹敌。我们米国若有了它,岂不是无坚不摧?”

“你在哪儿弄到的这个东西?”空空问阿什玉。

“还记得我们路过一个叫芒苏拉吉的制作工坊吗?我花一个金饼子跟一个匠人买来的。他把制作的工艺也告诉我了。”阿什玉喜形于色。

“我说你怎么跟我要金子呢?也罢,一个金饼子买来一个绝世的武器。哎,这玩艺儿不知又会让多少人丧命呢?出家人看不得杀生的东西。”

“我也信佛,但是如果为一国之君,岂能不事兵器?兵者,械也。”

“好了好了,你这踌躇满志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当个国君呢?走得这么慢。”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康老儿突然策马过来,问空空两人。

“我在说,释予能不能当上米国国君。”空空说道。

“这件事,我倒有个法子。”康老儿说道,“前面的孤石山上有一位黠戛斯法师,他会占卜……”

“不会像我们在西凉遇到的那个假萨满教巫师一样,是个骗子吧?”阿什玉问道。

“哪里,他是真正的‘甘’!”康老儿说。

“‘甘’?‘甘’是什么?”阿什玉问。

“真正的萨满教的巫师都被尊称为‘甘’。这位黠戛斯法师名叫‘大勿’,他每天只算一回,而且不收钱。有一回,我们回大唐的时候,路经大勿那里,他给我们占卜,说次日不得出行。开始我们还不太相信,结果客店的人也劝我们听大勿的话。我们在客店里耐着性子呆了一日。果然,那些日前出行的几个商人刚走出十几里就被劫匪杀死了。”

“既然这么灵验,我们去看看也罢。”空空说道。

于是康老儿带着马队跑到了孤石山上。

一个孤零零的土坯房子,立在山半腰。众人走近了,康老儿吩咐道:“我只带着阿什玉、空空去就行了。人多了太吵,大勿法师不高兴。”

大勿的门前有两个小僮,康老儿行过礼,向他们说明来意,小僮带他们进了房子内,一位赤发的老者盘腿坐在一个薄团,前面放着一个圆砂盘。老者脸色苍白,双目闭着,似在冥思,他的双手十指交叉合于腹部,手上有纹身,头上带着白色毡帽,身上穿着豽皮衣。

“师傅,有客人来了。他们说以前来过,因师傅的预言躲过了灾难。”小僮小心翼翼地说道。

大勿没有睁眼,只淡淡地说道:“欠我的东西可送来了?”

“这是自然。”康老儿恭恭谨谨从兜里摸出一个锦袋,把它解开,放到沙盘上倾倒,倒出了一袋子砂子。

大勿慢慢睁开眼睛,阿什玉和空空吓了一跳——大勿眼睛竟然是莹莹的碧绿色!带着一股鬼魅气。

“从哪里来的砂子?”大勿问道。

“西凉。大勿。”康老儿俯首道。

大勿向前倾身子,嗅着沙盘的味道,口中低声念道:“西凉飘荡的灵魂哟,请在此在停留,与众灵魂相聚。无数个快乐的、悲伤的灵魂啊,游走过星辰、天堂和地狱,请给我的眼睛以穿透时光的神力。”

“大勿认为砂子是有灵性的,所以他讨要不同地方的砂子做为占卜的酬谢。”康老儿悄声对阿什玉和空空说。

“你们这回要占卜什么?”大勿问康老儿。

“想问问这位公子的前程。”康老儿指着阿什玉说道。

大勿看了看阿什玉,眉头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说道:“把你的手放到沙盘上吧。”

阿什玉把一只手放到沙盘上,瞬间,砂子竟微微颤栗起来,一些砂子抖落到了地上。

大勿大声说道:“好了,快拿下去!再试我的砂子都要落地了!快带他出去!”

“怎么了大勿?为什么会这样?”康老儿急急问道。

“他的气息过于强大!让砂子们都胆寒,我看不到他的前程。”

“是这样啊?”康老儿和空空都感到失望,沉闷半晌,康老儿又想到归年来,于是说道:“既来了一趟,大勿今日总要占卜一回的。还有一个后生,企望大勿为他算一算。”

“带他进来吧。”

康老儿旋即出去,把归年带了进来。归年依大勿之命把手放到了沙盘上。大勿用砂子把归年的手埋了起来。大勿把自己的手放在砂子上面。

“总是有悖谬的瞬间,让你的命运之河改道;总是有艰难的抉择,让你的心灵承受折磨。得到了不曾企及的,失去了弥足珍贵的。曾经的兄弟不是兄弟;真正的兄弟看似仇敌;曾经的爱人终将远离。你的一生注定孤独。走吧。”大勿挥挥手,让众人都出去。

康老儿等人也不再寒喧,带着众人出去了。

“怎么是这样的命?要孤独一生?他算得准不准啊?”空空嗟呀。

“好好的占卜,算了个七零八落。阿什玉看起来命数强大,将来是有造化的。”康老儿说道,“只是归年,怎么是孤独一生的命呢?真是的,不是好兆头。”

“不能全听信于命数吧。也靠事在人为。只是大勿说的什么‘兄弟’啊,‘爱人’啊,又是指谁呢?”阿什玉说道。

“曾经的兄弟不是兄弟,是不是说启年不是归年的亲兄弟?”康老儿猜度道,“那后两句又是什么意思?真正的兄弟是谁?曾经的爱人是谁?”

归年听着众人议论着自己的命运,呆呆地只是一言不发。他本是随性的人,对于未来没有太多的期许,因此不管将来如何,只需随着命运的牵引走下去就是了。时至今日,经历的悖谬也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些。曾经的哥哥启年让他敬爱,无论如何都会把他当成永远的兄弟。如果有真正的兄弟,又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他挂怀,不顾血脉亲情呢?曾经的爱人,是沉香吗?还是……归年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索性摇摇头不再去想。

晚上宿于蔚头州。

“四娘,你的孕症好多了?”驼子看着伏案大嚼的鲍四娘说道。“废话!再不吃我就要饿死了。”鲍四娘心里暗骂道,嘴上仍柔声说:“不知怎么的,今天又有了些胃口,想吃东西了。”

“那你就多吃些,你是两个人在吃呢。”驼子温存地说道。

屋子里因为有炭盆,热气腾腾。阿什玉把毡帽脱了下来,露出了一头短发,被帽子压得东倒西歪的,显得不伦不类。

“阿大人,我一直想问你呢,”萱奴俏皮地笑道,“你为什么留这样的头发,僧不僧俗不俗的?”

“这要问沉香了。”阿什玉笑笑说道。萱奴看着沉香,沉香也浅笑着低头不语。空空解说道:“那时节沉香被卖到西州,我们为了救她,释予剃头化成僧人入得麴府。所以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难得他仁义啊,身为王储,将来有可能是一国之君呢,为了救一个女子把头发都剃了。说到这儿,沉香,你还没有谢过释予呢。”

沉香抬起头,款款地说:“我不需谢他。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

“噢?什么时候?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归年问道。

“在青墩峡驿站,米司分给阿大人的酒下了药。那时节众人都看着四娘和姓杜的兵丁吵架,没人注意米司分动手脚,我却看见了。我把脚上穿的棉鞋扔了出去,大伙以为是耗子,把酒案都掀翻了。阿什玉才没有喝那毒酒。”

“怪道呢。”康老儿说道,“后来米司分死得不明不白,多半是害人终害己。沉香你也真能沉住气,这么长时间才说。”

阿什玉面向沉香,郑重地鞠了躬:“这厢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个不情之请。一直不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都跟一家人差不多了。”木大伏说道。

“以沉香这样的织做技艺,到哪里都是无价之宝。我们米国若得了沉香这样的人才,可以大力发展织造业,何愁不富呢?”阿什玉说。

“正是。”康老儿也说道,“我国的丝绸辗转到了大秦,几乎掏空他们国库的黄金!沉香有一双点金之手啊。”

“这样吧,归年,”阿什玉对归年说:“如果你没有找到宗族,就带着沉香来我们米国安家,也是我们米国的幸事。”

归年点点头。

翌日,马队往葭芦馆而去。走到赤河面前,河水解冻后变得波澜起伏。河对岸泊着两只小船,船上并没有人。

“今春的水倒大些呢。”康老儿看着河水说道。

“去年冬天雪多,今春又暖得早,自然水会大些。这么早,船都栓在对岸,船家没有来啊?”驼子说道。

“这河面有十几丈宽吧?”空空也站在水边上,目测着河面的宽度。

“有啊。说到过河,还是冬天好些,从冰面就过了。水一开冻,过河就艰险些。我一想到青石关的黄河水,心里就打颤!”木大伏对于渡河,还是余悸未消。

“不妨事。这里的水没有黄河凶险。”康老儿安慰道。

正说间,对面一只小船上来了艄公,看着这边一路马队,于是喊道:“对方的客官,要坐船吗?”听他的声音,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康老儿也挥手示意,大声喊道:“正是呢。不知船钱如何算?”

“不拘给几个小钱就是了。看你们这么多人,要摆个□□趟呢。”

“就是十文吧。我们给通宝钱。”康老儿喜欢把价钱在前头讲好,省得事后起争执。

一盏茶的功夫,艄公把船划了过来。

“是大唐来的吧?”艄公问道。

“是了。”驼子答道。“船家就你一家吗?前几年从这里过,倒还有只大船。”

“他们都到下面的缓滩打渔去了,开河的鱼,好吃得很啊,能卖好价钱。”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康老儿问道。

“我打不上几条。还不如在这里等几个摆渡生意,倒稳妥。”年轻的艄公说道。

原来是个笨人!康老儿心里说。

“是怎么个坐法?一人一马地上船吗?”驼子问道。

“自然是一人牵一马上船,一船四人四马。但是有一条,女人要最后上!男女不同船!”艄公说道。

“这是什么规矩?”空空问道。

“女人打头、男女同船会招来晦气!这三个女人正好一船,最后一趟走!”艄公剪断地答道。

“哎!”鲍四娘恼怒道:“你不是男人吗?你和我们一船,不是男女同船?”

“艄公除外。你们倒是坐不坐?”艄公不耐烦了。

“四娘,你且忍忍,我在你们前面一班上船,一会儿就是一个来回。”驼子耐心劝慰鲍四娘。

鲍四娘撇了撇嘴,不再言语了。

一趟一趟的,船摆渡得很顺利。一会儿就是最后一趟了,终于轮到三个女人过河。

萱奴殷勤地搀扶沉香上了船,又要去扶“怀孕”的鲍四娘,被鲍四娘拂去了手——她并不领情。

“船家,你这船稳不稳?会不会沉哪?”萱奴看着单薄的松木船,有些担心,口无忌惮地问道。

“你这个丧气婆娘!”艄公怒不可遏,“哪有一上船就说‘沉’?!我这船结实得很!”

萱奴被骂,吐了一下舌头。她四下里打量一下船,船甲板上有一处有一块木楔子,看着是新楔上的,颜色新一些。

“你还说结实,这怎么又个新上的楔子?说明这船漏过!”国相府里有池塘也有船,因此萱奴看过船家修船。

“算你眼尖,这是去岁我的船撞到了一块尖石头上,漏了一个洞。前些日子早修好了。再不会漏!哎,你坐好,别乱动!”船家对萱奴说道。

船使到了河中间,对面突然传来喊声——“你们等等我!不要走!”鲍四娘和沉香都认出来了,那人正是帛黎布,隔着几丈远,她们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憔悴与焦急。

对岸的马队也看到了木大伏,纷纷挥手致意。

康老儿喊道:“你赶来了!帛大娘找到了没有?”

“她……没了……”帛黎布声音悲凄地喊道。

完了!东窗事发了!鲍四娘的心如遭重创!帛黎布一定是来寻凶手的。在这些人里面,自己是最容易被怀疑的。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腿都战栗起来,索性坐到了船舷上。

康老儿等人在对岸听得并不真切,皆以为帛黎布还没有找到帛大娘。心里也感到不安,只盼着帛黎布赶快过得河来,问个清楚。

船走到河对岸了,鲍四娘心内焦急得不知所以,忽然她的眼睛落到了船新修的漏洞上。对呀,把新补的木楔子拔掉,船不就漏了吗?船漏了,自然到不了岸。船到不了岸,帛黎布也就上不了岸!这是天助我也吗——让我们上了一条有漏洞的船。也多亏那咋咋呼呼的萱奴眼睛尖。

岸要靠岸了,沉香不惯坐船,本来有些头晕,坐在船舷上,头倚在胳膊上,脸色苍白。鲍四娘吩咐萱奴:“你好好把沉香扶上岸,她这会儿看着不好呢。”萱奴无不从的,乖乖地扶着沉香上船,艄公专注地撑船靠岸,而岸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对岸的帛黎布。天赐良机啊,正好萱奴和沉香两人在前面遮住了她,鲍四娘拔出靴子里的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扎住堵漏洞的木楔子,□□藏在船甲板上的渔网里,然后用渔网遮住了漏洞,接着,她“虚弱无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上得岸去。

“四娘,你没事吧?”驼子关切地上前搀扶鲍四娘。

“只是觉得胸口有些堵,想吐。”鲍四娘柔弱地说。

“自然了,有身子的人就是这样。你坐下略歇一歇。我们等帛黎布过得河来就走。”

船又飘飘摇摇地向对岸驶去。帛黎布上了船。船折回来,慢慢向河心驶去,其实这时候船已经吃水了,但站在船舷的艄公没有发现,坐在船横梁上的帛黎布也没有发现。待船驶到河心,水漫到了帛黎布的脚面,他向艄公大叫道:“船漏水了!你的船进水了!”水不断地从漏洞涌进来,水进得越多,船越重,船越重,越吃水下沉。

“怎么会这样?我才修了船的!”艄公慌里慌张地叫道。显然,年轻的他还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状况。帛黎布常年跑马的人,也不常坐船,更不知怎么办,他只是朝艄公喊道:“你快点想个法子呀!船要沉了!”

“这会儿我能怎么办?拿什么堵呢?不然我们跳水吧。游过河去!”艄公叫道。

“我哪里会游水?哪有你这样的船家?好端端坐个船还要跳水?!”帛黎布喝道。

“那我能怎么办?总不成咱俩一起淹死!”艄公说完把棉袄脱掉,一纵身跳进河里。

水已经没到了船舷上,对岸的马队看到这情形,都惊呼起来:“怎么看着船沉下去了?”

“艄公怎么跳水了?帛大哥可怎么办?”

“他会不会游水呀?唉呀,离得太远了,咱们过不去啊!”

“帛黎布不会游水!”康老儿叫道。

水已经漫到了帛黎布的腰际,他死死地抓住船舷,不知所措地看着水面,衣服因为浸了水,愈发沉重起来,这也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爹,怎么办?”驼子急得要哭了,六神无主地问爹爹。

康老儿四下打量一下,看到旁边还停着一条小船,忙跑过去,跳上船,寻找着撑船的竹篙。突然他发现,原来这只船也是漏的,船甲板也有一个大洞!康老儿有些欲哭无泪了。眼见着帛黎布没入波涛中,在流水中若隐若现,马队里的男人们跟着河流奔跑出去一二里,但是都无济于事。

艄公游上了岸,康老儿把这个后生死死抓住,喝道:“帛黎布呢?我的人呢?他在你的船上落水,你要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到哪里去找?我也不想船沉了,该我今天倒霉!是了,都是因为搭了女人,那个叫什么奴的婆娘一上船就说我的船要沉!这不是招来灾祸吗?”

“你少放屁!你这样的漏船为什么出来摆渡拉客?客人落水了你为什么自顾自游上岸?我只管你要人。上天入地你给我把人找回来!”康老儿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大爷,我到哪儿去找?这赤河穿州过县的,往下还有几百里,我到哪儿去找呢?”艄公哭着说道。

“那你就以命偿命!我现在就你见阎王去!”康老儿抓住艄公的肩膀拚命摇撼,旁边的众人也要过来打他,那艄公忙求饶:“大爷饶命!我这就去找还不行吗?是人是尸我给你找回来就是了。”

“这会儿你有主意了?你且说你到哪里去找?”康老儿喘口粗气质问道。

“还是下面的缓滩他们打渔的地方。那地方有个湾,上游的东西冲到那里,容易被绊住。我们去那里看看,或许能找到你们的人。”

“原来你有办法,只管推脱!我先记在账上,如果你找不到人,我们一并算账!”康老儿狠狠地说:“驼子,木大伏还有小喽罗们跟我去找帛黎布,余下的人顺着大路南去岐山客店投宿,我们在那里汇合!”

“爹,四娘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在旁边照顾也不行啊。”驼子瞄一眼鲍四娘,期期艾艾地说。

康老儿恨恨地瞪了驼子一眼,说道:“你看着她吧。我们去了。”他翻身上马带着众人向赤河下游跑去。

马队一行失魂落魄地来到岐山客店,各自怅然地吃了饭,回了屋里歇息。归年、阿什玉、驼子、鲍四娘、萱奴和沉香坐在屋里,各自想着心思。半晌驼子落寞地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好端端地,船居然沉了!最后一趟了……”

“是有一个洞的。”萱奴喃喃自语说:“可是船家是补上了的。怎么会一下子就漏了呢?”

“还不是你一上船就‘沉啊沉’地说,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当然会招来厄运!”鲍四娘恨恨地说道。

“怎么怪我呢?!我只是担心。”萱奴急切地辩解,“我是觉得,这船沉得不同寻常。我们那一趟还好好的。你是我们那一趟最后一个下船的,你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吗?”

鲍四娘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个平时毛毛燥燥的萱奴,居然留意到她是最后一个下船的!鲍四娘的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她瞪着萱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一个孕妇,自家还照管不过来呢,哪里看得到那么多?”

“萱奴说得对,这船倒是沉得有些蹊跷。”阿什玉也琢磨起来:“前一船,滴水未进,你们的鞋子若着了水,早该叫唤了。这后一船,一下子就进水了。我们也没看见船撞到什么东西上面。事发突然,我们其实应该好好问问那个艄公水是从哪里进的。等他们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问问。”

鲍四娘的心一阵阵地紧缩,额头居然冒出汗来。驼子看了,也有些诧异,关切地问道:“四娘,你是不是舒服吗?我扶你回房睡吧。”

鲍四娘逃也似的,由驼子搀扶着回屋去。驼子见四娘脸色苍白,心疼地安抚一翻,又帮她脱去靴子。

“唉,四娘。你靴子里的短刀呢?怎么不见了?前番我说了多少次让你扔掉,你只是不肯,如今倒没见了?”驼子问道。

短刀!鲍四娘的头又“嗡”地一响,为什么今天他们每个人都心明眼亮、细致入微起来了?又是船的漏洞,又是短刀的。究竟他们想挖掘出什么来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像在针对自己呢?

“你不要问了好不好?!”鲍四娘有些气急败坏地喝道。喊完以后,她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安——驼子已是目瞪口呆,她口气缓和下来,解释道:“我只是累了,乏了。一把短刀,我怎么知道在哪里丢了——这一路奔波怎么会不丢东西呢。”

驼子看着鲍四娘,温柔地把她抱在怀里,轻声说道:“好了,我不问了行不行?你累了,好好歇一歇,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想——都有我呢。”

鲍四娘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为什么不早一点遇到驼子呢?早一点遇到驼子,自己会过一种平淡而幸福的日子。命运的劫数就是这样。自己与王敬直是一个孽缘,但是她必须执着地将这个孽缘进行下去直至圆满。这是一件事困难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但是她必须去完成它——为了自己,也为了刚生出来就被抱走的儿子!

但是驼子的体温包围着鲍四娘,让她在一瞬间想忘记不堪面对的现实。如果能够逃脱呢?和深爱她的驼子去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度过余生,这无论对于哪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种诱惑。她对驼子柔声道:“我们私奔好不好?”

“你说什么?私奔?为什么?”驼子惊讶地问道。

“过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不用再对面对这么多人,这么多事。”

“可是,我不能把我爹扔下。他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我也不能把归年扔下。”驼子期期艾艾地说。

鲍四娘点点头,心里说道:所以命运是无法改变的。这样爱她的驼子,也不能只属于她一个人。好吧,那就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吧。

晚间,客店的伙计来屋里询问客人是否需要洗浴,资费一文。鲍四娘问道:“往常住店倒没听说给客人提供洗浴之所。”

驼子说道:“隆冬时节,只能取冰化水,多少艰难。如今河里冰化了,取水便宜,店家自然拿来烧水供给客人洗浴,赚些小钱罢了。对了,四娘,你想不想去洗洗?这一冬了,身上没有洗过,气味实在不好闻呢。”

“岂止不好闻,都长虱子了!”鲍四娘撇嘴道。

“那你去洗洗吧。”驼子说道。

鲍四娘想了想,突然间灵光一闪,对了,如果洗浴,衣服不都要脱掉,那么身上的配饰呢,自然也要脱掉。那么陆归年身上包着“神秘物件”的荷包,一定也要拿下来吧?这样的难得的时机,实在不应该放过啊!想到这里,鲍四娘说道:“你先去洗,试试水。另外,归年他们,也该去洗一洗吧。个个身上都有腥膻气了,像从羊圈里爬出来的一样。”

“也好,我叫上归年、阿什玉他们一起先去洗,我们洗完了,你们几个女眷也就洗一洗。”

“好。”鲍四娘柔声道。

三个男人进了简陋的浴室,每人一个木桶,水倒是热气腾腾的,水里泡了皂角,散发着清新的气味。男人们很快地脱去了衣服,钻进了热水里,倚在桶上,享受着难得的温暖闲适。

门外,一个身影正在逼近,不是别人,正是鲍四娘。她从门缝往里看去,三个男人靠在桶上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如果这时候偷偷走进去呢?难保不被发现。还好她还带着一支迷魂香。她拿出香,点燃了,□□门缝里,并用嘴不断往里吹。

“四娘姐姐,你看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鲍四娘吓得魂飞魄散,把迷魂香掉到了地上。回头看时,却是萱奴!这个丫头是她的克星吗?鲍四娘不及细想,一掌拍向萱奴,力道之大,动作之快,如电闪雷鸣!萱奴没有防备,就倒在了地上。鲍四娘把迷魂香捡起来,还好香没有灭,她又继续向屋里吹气。三个男人都靠在了桶上,软软地睡着了。好在桶并不很深,他们不至于溺水。

鲍四娘走进去,翻找归年的衣物,终于发现那个神秘的荷包!她打开荷包,有一丸药似的东西,包着锡箔纸,她掉去纸,一股恶臭散发出来——是一颗黑乎乎的药丸子!她忍着巨臭,用指甲抠着这颗药丸子,抠去一层油泥一般的蜡后,底下终于透出莹白的光!鲍四娘的心中一阵狂喜!传说中的“王珠”,难道就是它?她从归年的桶里捧出一掌热水来洗那药丸子,蜡遇了热水,加上揉搓,很快软下来,一颗完整的明珠,终于从蜡泥中现出真身来!鲍四娘无法喘息了,她有些像做梦似的,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跑出屋去,在黑暗中端详这颗明珠,它在黑夜里光芒如炬,璀璨如星,通体磁白细腻,莹润光泽,分明是颗稀世的珍珠!鲍四娘把它靠近门上的铁锁,珠子居然吸了上去,不错,正是“王珠”!

我终于得到你了!我终于得到你了!有了你,多少好梦不能成真?王敬直难道不要履行他的承诺?自己和儿子,终于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王孙贵胄!多少年了,终于熬到头了!鲍四娘仰天大笑!她把王珠用手帕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跑进马厩,牵出马来,扬鞭向着大唐的方向狂奔而去。

萱奴出去半天都没有回来,沉香莫名地担心起来:那个举止轻浮的丫头,说去取热水半天没有回来,该不是又跑去缠着归年哥了吧?不行,得出去看看。她披上棉衣,走到热水灶房,却见地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细看时,却是萱奴——她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沉香吓得不轻,忙用手去试萱奴的鼻息,还好,人还活着。她刚想叫人,又看到热水灶房的门大开着,里面露出灯火,应该有人在里面,她跑过去一看,愈加吓得魂飞魄散——驼子、归年和阿什玉三个男人赤条条靠在水桶上,像睡着了,又像死去了!

“来人啊!快来人啊!”沉香喊声凄厉,划破了夜空。兵丁张甲听见喊声,齐齐跑出来,见这场景,也都惊恐不已,七手八脚地把萱奴、驼子、归年和阿什玉抬进了屋内。

“像是还有气呢。没死,都没死。”张甲说道:“只是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康老儿、木大哥和空空师傅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唉,这是什么日子啊?祸不单行!”

正说着,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喊着:“小心些,他刚吐了水,这会儿还是虚浮的,不要太晃动他。慢些!”沉香和几个兵丁跑出去看,原来是康老儿和空空等人抬着帛黎布回来了!她像见了亲人一样,跑过去抓住康老儿的袖子哭道:“这边也出事了!他们不知怎么的,都昏过去了!”

“怎么回事?”康老儿一脸的疲惫,仍强自定下心神,察看情形。

“我去灶房找萱奴,就看见这四个人都昏过去了!”沉香呜呜咽咽地说。

木大伏也过来查看,却见驼子、归年和阿什玉眼角都有泪痕,鼻涕也流出来了。再闻闻他们的头发,说道:“一种香的味道。我们家开的生药铺,有时也卖一些助眠的香,依稀有种这样的味道。但是没有这个浓。”

“应该是迷魂香!”康老儿说道:“因为用料纯,这迷魂香会把人的眼泪鼻涕勾出来,让人沉睡。他们没有性命之忧,明早就可以醒来。这个萱奴是怎么回事?”

“我在灶房外面看见的。”沉香说道:“她倒在地上。”

空空过去查看,却见萱奴脸上犹有掌印。“给拍昏的。力道很大,应该是这丫头躲过了一下,不然打在太阳穴上,就要致命了!出手的人狠毒啊。”

“这都是谁干的?”康老儿说道:“把咱们的人赶紧清点一下,看还少了谁?”

木大伏马上清点人数,唯独不见鲍四娘。

“沉香,你看见她没有?”康老儿问道。

“她一直跟驼子在一处。我没留意她。”沉香答道。

“木大伏,你带人去四处找找她。”康老儿命令道,一边料理着帛黎布,把他身上湿的衣服脱下来,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又着人把炭火盆子挪到帛黎布身边。

“你们在哪儿找到帛黎布大哥的?”沉香问道。

“和那个昏头艄公跑了两里地,到了下面的一处水湾。帛黎布早被下面的渔夫给捞起来了。他虽不会游水,但是飘流中抓住了一节木头,所有没有沉水。我们这才把他带了回来。也算他捡了一条命。我们原没指望他还活着。”康老儿眼角流下了两行浊泪。“没想到摁下葫芦浮起瓢,那边刚平息,这边又出事了。一定是有人在做祟!”

“没找到鲍四娘,马厩里的马不见了一匹!”木大伏几个人跑跟康老儿说道。

“一定是她!”康老儿说道。“她跑了。”

“四娘不是怀孕了吗?这些日子她不能骑马,都跟我坐车。她怎么会跑呢?”沉香疑惑地说。

“我们看看东西少了什么没有?”空空说道。

几个兵丁和小喽罗马上翻找起来。行李里面的金钱尚在,其它东西一样不少。

“倒是没少什么。”木大伏说道。

康老儿眉头紧锁,他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向归年身上看去。归年的脖子光光的,没有挂任何东西。他奔到归年跟前,掀开被子四下寻找。

“你找什么呢?”空空问道。

“珠子,他的珠子。归年的珠子呢?”康老儿喃喃自语道,他被一个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不能!“王珠”不能不见了!他把床辅翻了个底朝天,越翻越绝望,没有,还是没有,他快要疯掉了!

“你找什么?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找。”空空看着疲倦已极,几近崩溃的康老儿有些心疼,想帮他分担一些。

“归年的‘王珠’,为了保全这个颗珠子,老爷牺牲了一家子的性命。”康老儿叫喊着,热泪奔涌,心中的痛无以复加。

“你先别急,你先坐下歇息一下。我也知道一些关于这颗珠子的根根梢梢。我们来分析一下,归年他们既然是在灶房被发现的,那我们先去灶房看看,或者遗忘在那里了也未可知。”空空和木大伏又跑到灶房去察看,康老儿终是不放心,挣扎着站起来,也走到灶房去了。

灶房里有一股恶臭味。

“怎么这么臭?”木大伏纳闷。

“因为‘王珠’的包衣已经被人打开了。”康老儿绝望而颓丧地答道。

“什么意思?”空空问道。

“老爷为了掩藏‘王珠’,在珠子上涂了昆仑铁砂蜡和犀牛粪,既可隔绝磁力,其臭味又可以使人不轻易去打开它。老爷的一番苦心,如今都白费了。”康老儿号啕大哭,悲不可遏!“是我疏忽了!是鲍四娘偷跑了。是我妇人之仁,放过了一条毒蛇。我明知道她是王敬直的人,我还留着她。我该死!”康老儿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头。空空和木大伏上来抱住了他。

“好了,先不要自责了。现在当务之急,我们先商量一下,这个局面怎么收拾?那几个人还躺在床上呢。我们是先去追鲍四娘,还是等他们醒过来再追?”空空说道。

“我现在就去追!”康老儿转身向马厩跑去,但跑了几步,步伐却有些摇晃起来,他捂着头,看样子有疲倦已极,体力不支。

木大伏忙过去搀扶他。

“你先不要急。这么晚了,鲍四娘一个女人跑夜路,路又不熟,她能跑多远?”空空说道。“我们安定一下,等这几个人醒过来,再从容计议。事缓则圆嘛。康老儿,这一天也把你累坏了,你先去睡一觉吧。这里有我和木大伏,你尽可放心。”

空空和木大伏扶着康老儿睡去了。

翌日,驼子、归年和阿什玉都醒了过来,萱奴也开始喊疼。沉香见四人都醒过来,不住地念佛。康老儿息了一宿,精神略恢复了一些,也不敢贪恋床褥,忙着赶过来问话。

萱奴叽叽喳喳地先说起来:“我到灶房取热水,看见鲍四娘趴在灶房门缝上,我就问她看什么呢?谁知道她一回头就打了我一掌,还好我躲了一下,只扫到了脸上。我的脸现在还疼呢。哎呀,是不是肿了?”她摸着脸叫唤,她的左脸果真肿得像馒头一样。

“我们怎么睡着的,到现在都想不起来。”驼子迷迷糊糊地说。

“是你的四娘用迷魂香迷昏了!”康老儿怒斥道。

“四娘?四娘怎么了?她在哪儿呢?她用什么香?”驼子如坠五云。

康老儿见驼子如今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一把把驼子抓起来就要打。空空忙拦住了,把康老儿安抚坐下,对驼子说道:“鲍四娘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归年的珠子和一匹马。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四娘不见了?”驼子听了这话,从榻上一跃而起,就要出去找鲍四娘。空空忙把她拦住了。归年这会儿也清醒过来,摸摸自己的脖子,果真没有一直带的荷包。阿什玉见这一幕,也是摇头不已。

“她一晚上可能已经跑出去十几里了。不过这里的夜路不好走。我们一会儿便去追她。”空空说道。

“我看未必能跑出去十几里。”一个小喽罗说道:“她坐在车里,不熟悉路。可能还没有跑远……”

“她不会跑的!”驼子叫道:“她已经怀孕了,怎么能骑马?她和我,已经是夫妻了,为什么要跑?昨晚,昨晚她是说要和我私奔的,不过,我不走,她怎么会一个人走?不会的,她没有走!”驼子固执地摇着头。

“她是不是怀孕了都未准呢!”萱奴说道:“前几日她还跳过窗户,还掐过我脖子!哪是一个孕妇所为?我看她就是没怀孕!”

“你放屁!”驼子断喝:“你一个贼!你有资格说她?我看归年的珠子八成是你偷的!你成日围在归年身边转,不是想偷他东西吗?”

“你胡说!”萱奴也恼怒了:“我哪知道归年哥有什么珠子?再说,鲍四娘人呢?马呢?总不成也是我偷了?”

“你一定是把鲍四娘害了,藏在哪里了。马也让你放跑了!”驼子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你疯了!”萱奴喝道。

驼子一掌要打在萱奴脸上,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正是康老儿。他怒视着驼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好像不认识了一般。半晌,他把驼子的手放了下来,对他说道:“吃完早饭,一起去追鲍四娘。一切自有分晓。”

众人都默默无言地吃早饭。康老儿对阿什玉说道:“可能我们该分开了。你的国事耽误不得。从这里到米国,要越过葱岭,还有两千多里。没有负担地走,二十多天也就到了。这一段路,让木大伏这五个兵丁陪你走吧,木大伏一直跟你交好,他老成可靠。另外,再给你两个帛黎布的小喽罗,他们走惯了西域的路,凡事都圆熟。”

“我不用这么多人。两三个人陪我就可以了。”阿什玉说道。

“要的。这一路也不是一马平川,有多少艰险在后面呢。你身为王储,也要善自珍重。好了,就是这样吧。我们还要去追那个鲍四娘。”康老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