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揭身世兄弟相认
作者:紫金花园      更新:2020-02-02 02:59      字数:11254

米司分做为米国的国王,终于实至名归了。这也是马队所有人的欢庆之日——再不用流落天涯漂泊无依了,他们割头换颈的兄弟当了一国之君,靠着这根大树,他们也可以乘乘凉了。米司分对马队的兄弟自然倍加照顾,只是他在众人中不见了康老儿、鲍四娘和萱奴,及至问帛黎布等人时,才知道了原委。

“可叹康老儿那样一个忠义之人,竟然不得再见了。就是萱奴,我看着也还好,跟归年既然也成了夫妻,怎么又分开了呢?”米司分叹惜道。

别人听了萱奴这两个字还犹可,唯独归年听了,心里如电闪雷鸣一般。经过这些日子,他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他以为可以淡忘萱奴了,但是没有!萱奴的名字从心里穿过的时候,仍如无数的刀锋横七竖八地从心里呼啸而过,所到之处,尽是血痕!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走出屋去,任由米司分和众人在里面叙旧。归年走到花园里,八月将近,天气略见些许凉意,许多花儿怠谢,但是那萱草花依然盛放,橙色的、红色的,明艳动人。这花,原该由热情似火的萱奴来种,她这样的女子,总爱突发奇想,别人有良田只会种粮食,她偏种了一川的萱草。美丽的萱奴在花海中轻盈地翩飞,她笑得天真烂漫,看得人如痴如醉,她飞来飞去,最后,萱奴飞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萱奴,萱奴……”归年竟然低声呼唤着萱奴的名字。

“缘分已尽,何必强求?”米司分将手摁在归年肩上,轻声抚慰道:“他们刚才把萱奴的事跟我说了——也许萱奴本是个水性的女子,不然她怎么能从龟兹国相府跑出来?既与你结为连理,为何又要留在拔汗那王宫为后?这样的人,也不值得你中情。我看沉香就很好,性情沉稳贞静,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为什么不再考虑考虑她?你若对她还有情,我倒是可以帮你们重修旧好。”

“不要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些事。”归年打断道。

“好,不说这些事。”米司分见归年烦躁起来,便不再纠缠。两人正说着,空空、帛黎布和驼子过来了,几个人坐在一起,空空说道:“再过两日我就要上路了。”

“师傅能不能不走?”米司分乍一听空空要走,心里百般不舍,连忙挽留:“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今日,正该在一起共享荣华,你却又要走。我国百姓原本事祆教,我正欲改国教为佛教,师傅留在这里,以你的真知博学,正可大有作为。”

“改国教不宜过急,你国祚初开,正是行仁政而使万民归心的时候,政令国策都应顺应民意,若欲兴佛学,应先设坛讲经,以其教义鼓动人心,然后徐徐图之。至于我嘛,你们也知道,我平生之所愿就是往天竺去习得真经,一路上这许多蹉跎已耽误了许多时日,如果你们都有了归宿,我也放心了,岂再贪图安逸而误了本愿?”

米司分见空空去意已决,便知不可强留,于是送了他许多车马钱粮,好好地打发他上路了。

米司分初临君位,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大赦牢狱,修改历律,并扶植农桑,打算广开织坊。

这日,米司分和沉香、归年、驼子、帛黎布等人,并丞相郁德,正查看宫中一些积年的织物,当看到一块文锦时,沉香和帛黎布的眼睛都为之一亮,脱口而出道:“这不是花叶翔走纹吗?”

人人都围拢过来看时,这匹却是极具特色的花叶图案,飘逸灵动,似有飞舞之态。

“这哪来的?”帛黎布问丞相郁德。

“这上面有小签,哪,‘武德二年春正月甲子,大唐皇帝赐花叶翔走文锦一匹,以示荣宠。’”

“这真的是花叶翔走文锦!”帛黎布叹道:“归年,当日你生母身上穿的衣服便是这样材料!尽管二十多年了,但是我都无法忘记!”

“怎么大唐才送了一匹呢?”驼子问道:“未免太少了吧?”

“这料子里有金线,工艺繁复,赐得少也是情理之中。”沉香说道。

“郁德丞相,当日这布料给谁制过衣服?”米司分问郁德。

“二十多年前,我还不是丞相呢。这件事,也无从知晓。”郁德说道,“这事,只好去问宫里的老人。不过,宫里但凡上些年纪的,早被送出宫去了,哪里去找呢?”郁德说道。

“对了,这几日,我看□□有一间屋子,极其幽暗。”米司分说道:“那墙壁上全是画,有父王的,还有几个女人的,我们何不去那里看看,或者会有收获?”

众人听了,都同着米司分和郁德往□□走去,在一间高大空旷的屋子里,果然看到墙上有许多壁画,皆是米国的王室。为首的自然是国王米连若,下面皆是一些王妃,但紧靠国王的一幅竟然被挖去了,□□着砖土,只在四角留下些残迹。尽管是白日,这屋光线仍然十分幽暗,米司分命人把灯烛拿过来,齐齐举到画像前,一一查看,完整的画像上,人物皆没有穿花叶翔走纹衣服的。众人未免失望。

“看,这幅被挖去的画像上,这小小的一角上,倒有一点衣服痕迹,沉香你过来看看,是什么纹样?”驼子眼尖,看到那幅被挖去的画像上,似有一些可疑的残迹。沉香借着烛光凑近了看去,那残迹倒真是衣服的纹样,并且,就是他们寻寻觅觅的花叶翔走纹!

“就是花叶翔走纹!这个人穿的就是花叶翔走纹!”沉香喜出望外地叫道。

“真的?”众人诧异地围拢来,见那残图,果然是刚才所看见的花叶翔走文锦的一角。

“有这样事?”驼子说道:“偏是这人穿着这料子,偏是他的画像被挖去了。他倒是谁呢?丞相你知道吗?”

“这屋子,先王不许人进来,所以竟连我也不知道这位被挖去画像的人是谁。其它的人我知道,那,这排第三的是米司分的生母处月妃,她十年前殁了,那时候我已是丞相了。余下的,都是一些妃子,有米可敦和米未野的生母。就是不知道这紧挨着先王是谁?但是他能穿这大唐所赐的文锦,想来是一位极其贵重的人了。”

“对了,我想来,我的乳母白娇靡跟我说过,父王曾有一位爱妃,比我生母还早些被册封,但是有一年父王出去打仗,这位爱妃竟然跑了,那时她还身怀有孕。据说,她是去投奔她的相好去了。父王回来后,闻之震怒,命人把她所有的画像都毁坏了,连伺候她的宫人也被送到大漠腹地守陵了。”米司分说道。

“是这样啊?”众人听了都思忖着,展开无限的遐想。

“那,这被挖去的画像会不会就是那位爱妃呢?”驼子猜测着。

“极有可能。”丞相郁德说道。

“只是,当时的情形无从知晓,我们还是应该找个那时的宫人来问问。”米司分对郁德说道:“大漠里当真有守陵的宫人吗?现在还有吗?”

“这倒是有的。”郁德说道:“宫中有一笔开支,就是供给大漠里驻守的人员。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从前的宫人。”

“快去查清楚。”米司分吩咐道:“如果有,速速把他们带回来。”

是夜,归年和驼子坐在一棵波斯皂荚树下,枝叶中垂下腊肠一般的荚果,在晚风中随风摇曳。归年呆呆地靠在树上,神色淡然。驼子却在一旁念叨着,像在跟归年说,又像自言自语:“难道,你生母就是这米国国王的爱妃?你生母穿着花叶翔走纹的衣服,这爱妃也穿着一样的衣服,应该就是她!寻常人到哪里弄这样衣料去?只是,如果是这样,那你母亲是爱妃,你父亲就是米国国王米连若,那你和米司分,就是亲兄弟了?天下有这样巧的事?走了这一路,原来是和自己的亲兄弟一起走?”

“你可是异想天开。”归年啧道:“听沉香说,这衣料原本是大唐皇帝赐给碛西的王侯。那应该不止一国有。米国可以有,康国也可以有,吐火罗也可以有,怎见得一定是米国的人?”

“可是,你生母亡故时,刚刚生下你,而米司分说,米国的那位爱妃也是怀孕时出走的,难道这也是巧合?”驼子细细地琢磨着,半晌又说道:“对了,我们去打听去那位爱妃叫什么名字不就行了?你的母亲叫乌云宣,这是她临终前跟我们说的。”

归年仍旧呆坐着,不置可否,他始终对自己的出身不感兴趣,哪怕是乞丐也好,王侯也好,又有什么不同呢?“生亦无所欢,死亦何所惧”,萱奴这样对他说过,生死都看淡了,那么荣华富贵又何足挂齿?

两人正踌躇间,米司分和帛黎布过来了,驼子忙问米司分:“你可知道那位穿花叶翔走纹的妃子是谁呢?她叫什么名字?”

“从前乳母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想来她是不相干的人,我也没有问。这几天,我也在翻宗室族谱,但是,只有生育过的妃子才会被记入族谱,所以关于那位妃子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记载。”米司分说道:“这事,只有等大漠里守陵的宫人回来了才能知道端倪。”

众人都叹了一口气。

沉香操持筹备的织坊终于开工了,一百台织机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改建好的厂院里。沉香忙得不亦乐乎,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的时间都在培训织工技艺。

这日,沉香在缫丝房里教工人缫丝,她站在一台手摇缫丝车前,从热水锅里分别取出三个蚕茧,每个蚕茧抽一根丝,然后将三根丝拧在一起,将丝线穿过钱眼,绕过锁星,再通过添梯,最后绕到辘轳上,她在一边搓着丝线,旁边立一个小宫女,在一边帮她手摇辘轳车,丝线便慢慢缠成了一轴。沉香的动作自然精准熟练,但旁边那个小宫女,却笨手笨脚的,摇辘轳车时速度不均,时快时慢,一会儿便把丝线拽断了,如此几次。沉香换了几个人,仍然是配合不默契,她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可奈何。这时,米司分笑吟吟地走过来,帮沉香摇起了辘轳,他摇得均匀平缓,那丝线像听话一般,乖乖地都缠绕到了线轴上。沉香莞尔一笑,道:“陛下倒是有灵性的人,什么都做得来。”

“其实只在观察,他们这些人,莽莽撞撞的,没有成算。比如这些日子我练兵,一切步伐以鼓声为准,进退回旋,跪爬滚起,全都合乎规矩,这缫丝,也跟练兵差不多呢。”米司分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布巾子,帮沉香擦去头的汗珠子,柔声说道:“你替我好好训导这些匠人,大力发展米国的丝织,让我国不再花重金从大唐购进丝绸,抑或,能将丝绸销给别国,那么,你是便米国头等功臣、大将军!”

沉香受到米司分如此抚慰及鼓舞,有些受宠若惊,忙谦逊地说道:“我一个卑贱的织女,如何敢称功臣,蒙陛下垂青,只有尽心竭力地去做罢了……”

米司分不等她说完,打断道:“以后,不准再说自己卑贱!来日,你就是米国最尊贵的人了。”

沉香听了这话,似懂非懂的,抬眼看了米司分一眼,却见他的眼睛满是温存的爱怜,四目相望,沉香羞怯地低下了头……

“归年,你告诉我一句实话。”米司分突然跑进归年的屋子,大喇喇地说出这句话。归年听了不明所以,讷讷地问:“什么实话?”

“你对沉香还有意吗?你们过去,好过的。”

归年再想不到米司分会问这个,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有意,我怎么会跟萱奴在一起?再者,我和沉香,即便有过婚约,也是清白的,没有什么出格的事。”

“这就好了!”米司分喜形于色,重重地拍了归年一掌,把归年的肩膀打得生疼,直用手揉。

“怎么好了?”

“我要娶沉香,不,应该说,我要封沉香为后!并且,我这一世,只要沉香这一个女人!”米司分笃定地说道。归年听了,有些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他点点头说道:“这也是好事,沉香这样的女子,有德有才有貌,她的技艺,也可使米国富足,你此举倒是宜国宜家宜室。”

“正是这样说!”米司分欢天喜地说:“我原想着,她或者可以抚慰你失意的心,但是你既然已经对她无意,我又何必学那孔融让梨呢?”

“你可是高兴已极了!”归年讪笑道:“沉香不是梨,我也不是你哥哥,要你让我。”

“是了,我是太高兴了,其实一路上,我早对沉香有意了,只是因为你和她有情在先,我不能横刀夺爱。不过,我一直拿你当兄弟的。你这样说倒生分了。”

米司分大张旗鼓地筹备和沉香的婚礼了。马队众人也感染了这份喜气,纷纷帮着准备。沉香终于为自己做了一回嫁衣,她身着王后的嫁衣出现在大殿里,瞬间让四壁生辉,让众人目不转睛,惊为天人!

“全米国,也找不出这样的美人!”

“可不是,好似仙女下凡啊。”

“听说她还身怀绝技,会织出云霞一般的锦缎,那些锦缎,可以换来黄金白银!”

“她是上天赐予米国的福星!”

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沉香登上了王后的座椅。

喜庆之夜,沉香端坐在金壁辉煌的寝殿之中,等待米司分的到来。寝殿中静悄悄的,几个宫人立在门口,一点喘息声都听不见。沉香正等得无聊,忽然听得门外传来琵琶及歌声,那歌唱道:“暮雪舞西风,烛泪残红,暗夜无穷思无穷。万川连山入云天,车马匆匆。千针飞万线,此心谁同?月圆可逢人亦逢。嫁衣成就为君披,生死与共。”是《浪淘沙思无穷》!是陆归年为沉香写的曲子,填的词,归年为沉香弹唱这支曲子的时候,沉香曾心驰神往,暗许芳心,但是,她聆听这曲子最震慑心灵的一次,却是米司分在西州救她时为她弹唱的那一次。在生死迷离之际,她听了仿若从天边传来的这支歌,被卖到西州,她本想自绝于世,她的魂魄本已飘到了奈何桥,但这歌声又把她追了回来,她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了被剃了头,扮成和尚的米司分!从那个时候起,她心里开始有了这个人,这个人,愿意为她剃去头发,深入虎穴营救她。

歌声娓娓地落地,米司分上前挑起了沉香的盖头,沉香羞得满面通红,不敢抬头看米司分。

“咦,沉香,什么掉地上了?”米司分突然对沉香,沉香往地上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并没有什么啊。”沉香纳闷地说。

“你的眼珠子,只往地上看,可不是要掉到地上了。”米司分打趣地说。沉香听出来米司分在戏谑她,终于笑了笑,身上也松弛下来。米司分把沉香的脸捧起来,轻声说道:“这双眼睛像秋池一样深邃,满满地全是幽愁暗恨,无人看了不会心生怜惜。沉香,像你这样的好女子,正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爱护,不能受一点委屈怠慢,让你这双眼睛里,从此只有喜悦——我此生都不会负你的。”

沉香水灵灵的眼睛笼上了一层水雾,两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米司分把她揽入怀中,说道:“那次我那乳弟——假米司分给我下毒,你扔出了鞋子,救了我一命。我也到西州救过你,我们两个,可以说是生死与共了。若不是归年属意于你,我早想对你表白了。其实在长安开远门第一次相见,我就你有情了,我喜欢你的性情贞静、举止贵重。沉香,想不到我们能有今日,这是比当国王更畅意的事。”

沉香融化在了米司分的无限柔情里……

到大漠里守陵的老宫人被带回来了——这是一位老妇人,是二十五年前被遣到大漠守陵的宫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人。她年已五旬,却像七旬的老人,满头白发,脊背佝偻,满脸的棘皮写满沧桑。归年、驼子、帛黎布等人,早已等在殿内。老宫人被带进大殿,她行动迟缓,见了米司分和郁德等人,只是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说道:“陛下行行好,不要再让我回那个不毛之地了,吃那里的沙子,喝那里的风,长年没有人烟,冬天冷得像地狱。我想死在家里的暖炕上。求求陛下……”

“你起来说话。”米司分指着一张月牙凳让老宫人坐下,说道:“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二十五年前宫里发生的事,我就让你回到家的暖炕上终老。”

“只要我能想起来的,岂敢不说?”老宫人唯唯诺诺地说。

“二十五年前,你是不是服侍过一位王妃?”米司分问道。

“是。”

“她叫什么名字?”

“这,先王,噢,陛下你的父王,他不准我们再说那位王妃的名字,否则就要处死我们。一个小宫女,因为不小心说了那王妃的名字,就被割了舌,又砍头。所以,那个名字从人世间消失了。”

“父王已经故去了,现在我是国王,我令你说出来!”米司分强硬地说。

“陛下!”老宫人从凳子上站起来,“扑通”一声又跪到地上,她颤颤魏魏地说道:“我们曾经对光明天神发过誓,永远不会说那个名字,否则,光明天神会把我们打入黑暗的地狱。如果你一定要我说,我宁可还是回到大漠去,或者,现在就死!”

面对一个不怕死的人,还能用什么胁迫她?米司分不再强求,转而问道:“不能说名字也罢,你说说这位王妃其它的情况。”

“她是一位汉人,十几岁的时候,和她哥哥不知怎么的流落到了我们米国。她长得貌若天仙,国王见了,立时就爱上了她,纳她为妃。后来,后来国王又纳处月王妃为妃,”老宫人顿了顿,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不敢说。

“但是什么,你不要支支吾吾的,有话只管说!”米司分有些不耐烦。

“但是处月妃和这位汉妃相处得并不好,因为先王事事以汉妃为先,处处眷顾她,处月妃便有些愤愤不平。后来,汉妃有孕了,先王十分高兴,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了。汉妃怀孕四五个月的时候,突厥来袭,先王上阵打仗去了。宫中只剩下两位王妃,开始先王常有书信送回来,有一阵子,先王竟没有书信传回。突然一日,有一位将军从前线归来,拿着先王的敕令对汉妃宣读,那大概意思是说:国王听到传闻——汉妃的哥哥并非亲兄弟,而是其相好,所怀子嗣也并非先王的骨肉,也是其相好的骨肉,国王要他们即刻离开米国,永远不能回来,若再踏上米国国土,就处死他们。我本是伺候汉妃的宫女,汉妃在走之前,把这些告诉了我。几个月后,先王回来了,他不见汉妃,却问起来,那位将军并没有出来说话,只有处月妃说汉妃和她哥哥卷了一些珠宝逃跑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位将军就是处月妃的亲戚。”老宫人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米司分,见他的脸已经僵硬得像岩石一样,眼神阴郁得像乌云密布。老宫人有些不敢说下去了。

“说下去,为什么不说了?”米司分逼视着老宫人问道。

“不要说了。过去的事情,何必再追究?”一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传来,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却是陆归年。

“逝者已矣,但真相不能随之泯灭。生者应有承担前人罪过的勇气。你说下去!”米司分喝令老宫人。

老宫人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下去:“先王听说汉妃逃跑了,雷霆震怒。他命人把汉妃的画像都毁了,还不许人再提她的名字。”

“你既然知道其中真相,为什么不告诉父王?”米司分问道。

“先王会信我一个宫人的,而不信王妃的?而且,汉妃确实带走了一件贵重的东西。”

“什么东西?”一边站着的丞相郁德问道。

“‘王珠’,这是米国的国宝。”老宫人说道:“先前先王是把王珠送给了汉妃的,因为她怀有王嗣了,这个王珠是送给未出世的王子的。但是汉妃出走了,还带走了国宝,先王自是气愤。其实我知道,汉妃不是贪财的人。她带走王珠,是因为王珠对金银铁器,在方圆几十里外都有感应,她是想着,如果有一天先王查清楚真相,后悔了,还会靠着王珠把她找回来。”

“但是父王并没有去找?”米司分问道。

“是的。”老宫人点了点头。

整个宫殿一片寂静,众人为这个尘封的真相思忖着。突然驼子开口了,他对老宫人说道:“先王不准你们说那位汉妃的名字,但我说了不妨吧?我说出来,你只点头或摇头就是了。这并不违背你对神的承诺吧?”

老宫人不防驼子有这样提议,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乌云宣?是不是?”驼子凝视着老宫人问道。

老宫人的眼里缓缓积聚了眼泪,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所有的人注定无眠。

“怪道,在孤石山上黠戛斯法师大勿会那么说。”驼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回事?大勿说什么?”帛黎布问驼子。

“那个大勿,你也知道的,占卜极准的。我爹带米司分和归年去占卜,先给米司分算,结果人家说他气息太强,不敢给算。然后给归年算,大勿却说了一段话,大意是:他的命运悖谬,总有艰难的抉择,让他承受折磨。得到过不曾企及的,也失去了十分珍贵的。曾经的兄弟不是兄弟;真正的兄弟看似仇敌;曾经的爱人终将远离。他的一生注定孤独。”

“这说的,如今看来,倒极准呢。得到了价值连城的‘王珠’,但失去王储的身份。和米司分走这一路,情同手足,但其实上一辈却是宿敌,是米司分取代了他的王位。对沉香曾经有情,沉香成了他的弟妻;萱奴是他的爱人,也离开他了,难道,归年注定要……”帛黎布越说越灰败,看着归年低头不语,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归年,你是怎么想的?”驼子拍拍归年的肩膀问道:“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们都站在你这一边。米司分再好,也比不上我们自小的情分。”

“是啊归年,我们都会帮你。”帛黎布也说道:“你母亲、舅父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就是老爷,也留下遗书要我们尽力帮扶你。这两辈人的恩义,我岂能不顾?我看,这王位本该是你的,是米司分的生母从中作梗,害了你们母子。我们何不讨要回来你本应有的一切?”

“是啊,冤有头,债有主!”小喽罗拘弥也在一边叫道:“这一路,不是我们相助,米司分也回不来,这王位本该是归年。我们这就找他去,让他让位给归年!”拘弥拉着驼子就要走。

“好了!不要闹了!”归年一声断喝,把众人都震住了:“我本无意于王位,他要当,就让他当。你们也散了吧,各自睡去。”

“可是,归年你要想清楚。”驼子还是不甘心,继续劝道:“如今米司分继承了王位,又娶了沉香,什么都圆满了。你可有什么呢?要不,让米司分给你封个王侯,有个身份,将来……”

“不要说了,你们能不能别说了。”归年烦躁起来,说道:“让我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好吧,我们让归年自己待会儿。”帛黎布拍了拍归年的肩膀,带着众人出去了。

归年呆坐一室,心里如江河翻涌。自己的生母,真是的米国的王妃?她有那么传奇的经历,她是汉人,从大唐来,在疏勒生下了自己,自己却被陆家老爷辗转又带回了大唐。自己被驸马王敬直押送去寻王珠,与米司分同行,两人却是亲兄弟,并且同路而归!上一辈,米司分的母亲逼走了他的母亲,这一辈,自己要不要替母亲夺回本该属于他们母子的一切?归年心里如有一团乱麻,捋不出一点头绪。这时,身边却响起一个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归年哥,你好歹喝点水吧,嘴巴都干成壳子了。”

归年抬头看时,却是沉香,说道:“你何时进来的?我都不知道。”

“我敲过门的,你只是不应。可知想事想得太入神了。”沉香款款说道。

“你来,是有话要说吧?”归年问她。

“嗯,有。”沉香坐在归年对面,叹了口气,鼓足勇气说道:“归年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跟米司分争夺王位?”

归年听了兀自有些不悦,说道:“我何时说过要跟米司分争王位?是米司分让你来的?”

“不是米司分,他不知道我要来。我是听驼子他们说了。”沉香有些期期艾艾的,又说道:“其实,这王位本该是你的。但是,这些日子,米司分他发展农桑,兴修水利,重整历律,演练军队,他勤于政务,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是想有一番作为的。而且,我相信,他将来必定能把米国治理好,因为他有这样的才智……”

“你不必说了,你跟他说,让他长长久久地当他的国王罢,我不会有半点觊觎,我对王位没有兴趣,我也没有那个才能。”归年对沉香澹定地说道。

“归年哥,你别生气,我只是说说心里话。”沉香唯恐伤害了归年,连忙劝慰:“其实,米司分对你也是情深义重,他回了寝宫,一个人闷坐着,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我知道,他心里也很难受。唉,世上竟然有这样巧的事,你们两个走了一路,到最后才知道是亲兄弟。归年,你是我和米司分的恩人,你对我对他,都有扶助之恩。以后,我们会好好报答你的,你在米国,除了没有王位,其它都尽可以享用……”

“不要说了,沉香,再说下去,我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情分了。你回去吧,请我好好歇会儿,我累了。”归年没有心绪听沉香说话。沉香见归年满脸的倦意,只得离去了。

漫长的一夜,铜壶的滴漏在寂静的夜里,从来没有这样响亮过。它声声都落在了米司分心上,新婚之后,他头一夜没有跟沉香一起度过,而是在一张胡床上半靠半倚地坐了一晚。

原来,归年的悲剧,陆家的悲剧,以至康老儿的悲剧,许许多多人的死去,自己的母亲都是始作俑者。如果她没有设计逼走归年的生母乌云宣,那么归年不会被带到大唐,陆家不会遭难,许多人不会死。对于生母,米司分没乎没有什么记忆了,他在一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大唐,这一点,倒是和归年有些相似,只不过身份不同,他是米国的王子,归年成了商贾人家的儿子。在长安的同一片天空下,他们兄弟两人没有相遇,但是西去的路上,两人同行了,并且遭际良多,成了割头换颈的兄弟。上天弄人啊,命运竟是这样交错。米司分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又走到了那间有王室画像的屋子,父王米连若在墙上,生母处月妃在墙上,数位后妃也在墙上,都无言地凝视着他,只有归年生母乌云宣的画像是一片黑暗,缺席了这场相聚。生母处月妃五官俊美,只是眼神中有一种凌厉,让人不敢直视。自己应该指责还是感谢她呢?她害了归年母子,但是不这样做,自己做为次子,能登上王位吗?她让一场争夺王位的战争,早早地在两个女人之间结束了。母亲啊,安息吧,我尽力弥补你给归年母子带来的伤害吧。

天亮了,米司分带着王冠来到了归年的屋里,他敲了敲归年的房门,没人应声。他喊了几声“归年”,还是没有回应。他想,可能是归年还在生气,于是说道:“归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听我说,这一整晚,我也没有睡着,我想好了。我把王位还给你,过去是我母亲负了你们母子,如今我都还给你。我跟谁争王位,都不会跟你争。这个国王我当还是你当都一样。只要无伤社稷黎民。如果你来当国王,我会尽心竭力地扶佐你。”米司分尽情地诉说着,但是屋里仍然了无声息,他有些沉不住气,把门推开,跑进去找了一遍,哪还有一点人影?却见屋中的案几上放着一个荷包,底下压着一张帛纸,上书:“身世明了,不虚此行;‘王珠’奉还,不复相见。——陆家有养育之恩,理当回去料理后事。余下兄弟诸人,望善待。”米司分把荷包打开看时,里面果真有颗明珠,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他走了?米司分没有想到归年会走,忙叫来人,喊来帛黎布和驼子问道:“归年走了,跟你们说了没有?”

帛黎布和驼子听了深为震惊,问叫道:“归年走了?我们怎么不知道?昨晚他没有说啊!”

“他留下了这封信。”米司分拿出归年写的帛纸递给帛黎布。

帛黎布和驼子把归年留下的信看了一遍,都急得跺脚,吵嚷道:“这个闷葫芦,只是不说,自己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应该是回长安去了,可是他单枪匹马的怎么走?不是胡闹嘛?”驼子也叫道:“我们这么多人走,还七灾八难的呢。”

“我们去把他追回来吧。”米司分说道:“再怎么样,我欠他一个交待,这王位本是他的,我还给他。”

“我们快走吧。”驼子急不可待,这时沉香听闻信息,也跑来了,忙着和众人一起乘车追赶归年。

米司分派出三路人马,分头追赶归年,唯恐走岔了路,错过了他,一日后,终于在波悉山脚下追上了归年。此时归年正在给“踏雪”饮水,冷不防远处烟尘四起,一支人马瞬时团团围过来,正不知是兵是匪,自己已被围在了中间。米司分先跑了过来,接着是帛黎布、驼子,他们风尘仆仆地跑到归年跟前,喘息道:“你这‘踏雪’脚力好,让我们一通好追。”

驼子狠狠地捶了归年一拳,说道:“怎么能不辞而别?你要回去,好歹叫上我,怎么样长安也是我的家乡。你单身一人走,凶多吉少,可是赌气吗?”

米司分上前握住了归年的手,说道:“真相已经大白,过去是我母亲负了你们母子,如今我都还给你。这王位还是你来坐吧。”

“让给我?”归年有些轻蔑地说道:“在我的记忆里,你从来不是孔融让梨的那种人。米末野是你亲手射死的吧?连亲弟弟都可以手刃的人,谈何让位?”

“米末野是自作孽!他起歹意在前,弑父弑兄,我只不过是替米家清除这个败类。我承认我是一个杀伐决断的人,但是我恩怨分明,你我之间,有的都是恩情,我不会和你争!我已经让人为你做好了印信,等你回去,即行登基大典。你若不信,只随我回去便是了。”

这时沉香也坐车赶到了,她上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归年哥,你是生我的气了吗?我知道前晚不该说那样的话,我是妇人见识,你别往心里去。你回去吧,米司分已经决定把王位让给你了,我可以证明他是真心的。”

“你不是妇人见识。”归年对沉香说道:“你说的句句在理,米司分有真知灼见,文韬武略,方方面面都堪当一代君主。我何德何能,难当大任。”

“你当不当大任不要紧,也没必要自己跑了吧?”帛黎布打断道:“舅父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必须对你负责!你且跟我们回去,一切从长计议。”

“我回去何益?你们都有了归宿,我也放心了。我也该回去看看家里情形,到现在,尚不知父母是否健在,盼儿和启年的生死。”

“看是要看的。”驼子说道:“但是也要准备周全了。你这样一个人上路,不是胡闹嘛?不管怎样,你先随我们回去。”

帛黎布和驼子上前来,左右押着,把归年拿到了车上,哄劝着回到了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