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水妖,就住在井底。
这种不知名的紫蓝小花异常脆弱娇嫩,茎干也细幼到一掐即断。但香味却特别浓郁,先前离远了还不觉得,一旦靠近,那馥郁的奇香便扑鼻而来,将周围空气里都染上了这种味道。
郁郁簇簇的花朵挤满井壁附近大半圈的地方,不时的随着微风摇摆。因为方才晏辞的动作,已经有成片的花瓣摇落下来,簌簌的铺了一地。
还有些晃晃悠悠飘进旁边那深幽漆黑的井底。
想来那水妖出井时,每次定是也沾了满头满身的花瓣,还有浑身消抹不去的幽香。
“伤了小世子的,一定是她。”杜若用手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身子来。
晏辞用指尖在布满青苔的井沿上蹭了一下,仔细打量了片刻,随即抬眼看向她,“在这等我。”
杜若虽说也很想去一探究竟,但也明白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确实就是个累赘。闻言便点点头,侧身退开了一步。
“当心些。”
晏辞“嗯”了一声,往前踏出一步后又折回来,在她疑惑的视线里将断澜解下,递到她跟前来。
“诶?”
他又将剑往她面前凑近几分,解释道,“断澜有灵。”
“啊……”杜若虽不明所以,但也下意识伸手接过,随即惊呼出声,“好重!”
断澜剑身通体银白,锋刃如竹叶状窄长轻薄,看上去轻巧利落。哪曾想到这东西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才一接手就差点带着她一起砸到了地上。
杜若手忙脚乱的站稳后,将断澜用两条胳膊托着,牢牢的抱在怀中。
晏辞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必拔剑。”
就是想拔也拔不动呀。
杜若一步一挪的蹭到井边,顾不得地上的枯枝杂叶径直坐了下去,又换了个姿势将断澜靠在自己身上,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多谢了。”
这人怕是担心她一个人待在上面有危险,才将断澜留给她的。
年久失修的井口算不得大,井壁的砖块上布满了滑溜溜的青苔,和许多脏污的泥层。
晏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抬脚踏上井沿,纵身跃进了井中。
幽黑的荒井仿佛深不见底,很快便将那抹白影吞噬其中,看不到听不见半点动静了。
四周又重新恢复了寂静,穿堂而过的风声在耳边呜咽,听的人有些心悸。
杜若也顾不得井里等会窜出来的会是水妖还是晏辞了,她抱紧怀中的断澜,将冰凉的剑身贴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又往身后的荒井贴近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四周的温度又骤然降了许多,就连围在身边的火圈光芒也渐渐变得黯淡起来。
杜若的牙齿碰在一起,细瘦的脊背微微弯曲,好半天才将冻僵的双脚往回挪了挪。
这鬼地方,还真是会欺软怕硬。
她这时候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戒备的环顾着四方。
不多时,前方地面上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并且以一种清晰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过来。
杜若背靠着井壁,双眼死死盯着往自己方向聚拢来的白霜。
果然如此,又是冲着她来的!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屏住了呼吸去听身边的动静。
那簇紫蓝色的花丛已经全部被薄薄的白霜包裹住了,有几枝细瘦的花茎仿佛承受不住般,发出轻微“喀”的一声,折成了两段。
与此同时,白霜已经凝结到了她的脚下。
她的右手已经握住了离恨的刀柄,正蓄势待发的盯紧前方。哪知那白霜在爬上她鞋面的瞬间,断澜便乍然寒芒大闪,覆盖了整座小院的半透明霜花,在眨眼间龟裂破碎,湮灭成粉末。不过短短瞬间,便已全部消散在夜风中。
“当”的一声,离恨脱手而出,砸在了她脚边的石块上。
一阵从腕间腾然而起的刺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便迅速侵袭了她的四肢五骸,仿佛一股凌厉的水流从身体脉络里强行窜过,将五脏六腑都要全部撑裂开来。
杜若猛的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控制不住翻身滚落下去。她顾不得满地的泥泞脏污,只觉得似乎有一把锋利的剪子,在她的身体里搅来搅去,将她的血肉一寸寸撕开,将她的骨头一点点磨碎,唯有不停的在地上翻滚撕扯,才能将这难言的痛楚稍稍发泄出一点来。
她的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直至有鲜血顺着下巴淌落下,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仿佛是在上演一场没有声音的戏剧,年轻的女子蜷在地上翻滚着。许多黑色的泥污,蹭在她白皙的脸颊上。那清丽素雅的面容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扭曲,束发的布巾也早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一头散乱的乌发衬着那张煞白尖俏的脸。
状似癫狂。
杜若从喉咙里呜咽一声,几乎要被这撕心裂肺的痛楚逼疯。她的双手死死抓住断澜,任由那镂空的剑鞘在她手掌中烙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也不愿松开半分。
她怕一松手,就会忍不住拔剑剜进自己的心口。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种痛,会让人恨不得立即去死。
她侧过身,将双手连同断澜一起压在了自己身下,咬着牙亲尽了全部得意志才没有继续下去。
等这阵疼痛消失,已经是半盏茶后了。
杜若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止不住的细细颤抖。她闭着眼睛,将发烫的额头靠在剑柄上,半晌才缓缓笑了出来。
半盏茶的功夫,说长也不长。
只是对于方才的她来说,却像是足足过了十年那么久。
她几番以为自己或许就会这么痛死过去了,甚至那时候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竟然是,还好晏辞不在,看不到我这幅……模样。
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他呢……
四周的寒意慢慢退却,微风带着夏日独有的一丝温煦,缓缓拂过她汗湿的发丝。
环绕身边的火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杜若的眼神有些涣散,大摊着四肢仰躺在地上,怔怔看向夜空中微弱的几点星光。
“容情……”她轻声念道,随即微微偏过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只见她右手腕间那朵红花不知何时生出了些绿色的藤蔓,袅袅绕绕缠在她的小臂上,就像是戴了个造型怪异的镯子。
但杜若在这一刻,却无比清楚的认识到,这东西早晚能要了她的命。
在方才断澜击退地上白霜的同时,她手腕上的这朵红花也骤然间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只是还不等细看,她便被那疼痛夺去了所有神智。
她聚起了些许力气,缓缓伸出左手去覆住那朵红花,指腹接触到的地方还有些烫人,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腕间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容情他,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而且这个印记,要么就是后来才发生的异变,所以应敛霜当时没有看出来。
要么,就是应敛霜在骗她。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是不同程度的糟糕。
那日在马车里,容情定然是往她的体内放了什么东西进去,或许是蛊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她自然不相信对方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单纯让她痛一痛,却也根本无法猜测他的用意。
是想杀她?想控制她?还是……杜若回想起当日温语鸢毛发丛生的兽脸,不由得咬了咬牙。
他们这些人的世界离她太过遥远,即便是想象,也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东西。
她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的手腕,一时间心绪难平。
便在此时,有人带着试探的意味,轻声唤道,“阿颜?”
杜若骤然一惊,若不是此刻浑身无力,她险些要从地上直接弹起来。
她方才想事情想的出神,竟未留意到他人的到来。
来人一身青色锦衣,站在那处缺角的拱门旁,脸上的神色尽是惊诧疑惑。
杜若攀着井沿,费劲的坐起身来,面上努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色。
“段少爷。”
天知道段淮安这时候怎么会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饶是她面上表现的再淡然,也是有些难掩心虚。
这三更半夜不睡觉,莫名其妙摸到别人家里去,还是一身狼狈满脸泥尘的模样。
也难为段淮安能认出她来,没有直接大喊捉贼了。
但对方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杵在门前,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杜若趁他发愣的时节理了理发髻,抬起衣袖胡乱抹了两把脸,靠坐在荒井旁做高深莫测状。
段淮安原本只是因着白日的事情,辗转难眠。最后干脆起身更衣,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府里瞎晃悠。哪知刚巧听到了这里传来的动静,哪知一进来就看到满院狼藉,遍地的泥土和碎石,还有躺在地上的杜若。
段淮安扫了眼四周景象,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
“阿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有下人通传一声。”
杜若脑海里飞快地搜刮着合理解释,闻言脱口便道,“就……就忽然……想见见彩月。”
现在这情境编什么理由都没办法糊弄过去,她只能盼着段淮安别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
“是吗?”然而对方很不给她面子的戳穿道,“彩月今晚一直在诗韵那里伺候着,你将谁认作了她?”
杜若尴尬的干笑了两声,道,“所以我就先等着了…”
段淮安缓缓踱步到她身前,迟疑了片刻才问道,“阿颜,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杜若:“……”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自顾自说道,“你如果从大门进来,定然会有人通传与我,你莫不是……从小花园的……偏门钻进来的?”
你看着这满院苍夷,摸着心口把这话再说一遍?
杜若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脸上又换上一副糅合了欣喜和恼怒的神色,恨恨道,“那你白日为何那般对我?”
她不知道短短一瞬间这人又脑补出什么东西来了,只得打断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你大约是误会了……”
段淮安神色激动的往前踏出一步,便要伸手去碰她的肩膀。
杜若微微一怔,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她这番动作间,原先被掩在怀里的断澜就露了出来,映着皎洁的月光,盈盈生辉。
段淮安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瞬间僵直了身体静默下来。
“这把剑是谁的?”他自然知道这东西不可能是杜若的,也大约能猜到断澜的主人,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我的……一个好友。”杜若沉默了一瞬,开口答道。
“……好友?”段淮安气的几乎要笑出来,这把剑不管从哪里看都不是凡品,什么朋友会将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个连拔剑都不会的女人。
他几乎咬牙切齿的问道:“果然又是那个男的?你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杜若听着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和一副问罪的模样,也有些心生烦闷,索性顺着他的话回道:“不错,是他给我的。”
她看着段淮安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好笑,“至于什么关系,你不妨猜猜?”
“你们,果然……”他显然被气的不清,冷笑数声,“难怪你不愿与我回去,原来是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下家!”
杜若早知道段淮安脾气不好,一旦气急了就会口不择言。从前她都告诉自己不要当真,忍忍就过去了。但如今两人分明已没了半点关系,这人却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泥菩萨尚且有几分火气,更何况她一个大活人让人指着鼻子侮辱。
杜若心底怒的不行,面上反倒挂出个真切的笑容来,“这你可猜错了,晏公子是什么人,光风霁月龙章凤姿,怎会对我有半点非分之想?难道表小姐没告诉你,是我自己要死缠烂打贴上去的吗?”
她知道,这话说出来远比什么两情相悦要更能激怒对方。
果不其然,段淮安的眼睛都红了,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舒若颜!”
杜若也想趁这个机会让他彻底死心,索性又想了想,轻描淡写道,“可是谁叫我爱他爱的要死了,没有他就不行了呢?所以只能厚着脸皮往上凑啦。”
她这话说的脸不红气不喘,毫无压力的直视着对方。
段淮安气到了极点,反而显得异常冷静,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杜若,你是不是没有心?”
你是不是没有心?
杜若哑然,缓缓闭上了眼睛,心底只剩下一片荒芜和苍凉。
诚然,她如今对段淮安的感情早已被消磨殆尽,但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她曾经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爱过的那个人,会问她一句,有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到底是谁?
段淮安还在瞪着眼睛,等她的回答。
杜若只觉得十分疲累,先前的彻骨疼痛耗去了她大半精力,现今她连与这人周旋的心思也没有了。
“很多事情,错了便是错了。”她侧过头,避开段淮安的视线,还要再开口时,目光却不经意的扫到井口。
恰好和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她猛然一惊,头皮都要炸起来了,却在即将尖叫出声的前一刻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晏辞披散着长发,眼睫上挂着些摇摇欲坠的水珠,浑身都湿透了。大约是要出来的时候发现段淮安也在,不欲给她多生是非,便把自己的身形都掩藏在井中,只将手搭在井沿上,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她。
也不知道在这里听了多久。
杜若脑子一热,双颊腾的红透。未及多想,便下意识的猛然伸出手,又将他脑袋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