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蕙兰
作者:小隐于林      更新:2020-02-02 04:50      字数:5494

雍历九月,雍王玹封赏功臣,拜许元瓒为丞相,祁钺为龙骁军统领、左将军,魏靖为京畿军统领、右将军,月麟之弟季兴为宛侯,封邑宛城,留京佐政。嬴永年上将军之职不变,然祁钺、魏靖等人与之掣肘,实权终不如前。至于边境守将陆恩臣、孟平西等各有封赏,且略去不提。罪臣偃丘结党营私,专权乱政,令通缉抓捕,其余“偃党”思过自省,暂不追责。

良姝亦封了夫人,搬进了流华宫住,负责打理后宫大小事务。可令众人疑惑的是,一直在嬴玹身边出谋划策、功绩颇丰的月麟,除了各种金银物什的赏赐之外,并未得到任何实权性的封赏,许多人猜测的月麟可能得封的王后之位,就这么空了出来。

除了考虑月麟的意愿,嬴玹自己也有计较:一方面,后宫不得干政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若月麟成了王后,确实白白浪费了她的才华;另一方面,施行新政之后,月麟再以臣子的身份替他出谋划策,她将会少受诸多非议,毕竟女子为官本朝从未有过先例。嬴玹爱才惜才,但更想保护所爱之人少受伤害。最好的打算就是待来年新政推行,不拘一格用人的口子打开,到那时再封给月麟官职,阻力会小很多。

马上就是岁末,嬴玹与许元瓒等人昼夜商讨新政的各项事宜,欲抢在年底将方案定下来,好在开春推行。季兴也常与嬴玹探讨,两人意见虽偶有相左,理念却是相近,往往聊至尽兴方归。月麟问起,季兴便道嬴玹胸怀韬略,气度恢弘,从谏如流,确有雄主之风。月麟既欣慰于对抗许国有望,又隐隐担忧雍国将来会壮大到何样地步。

良姝自进了宫,鲜有机会与月麟碰面,见嬴玹并未让月麟一同住进宫来,心里又舒坦些许。但嬴玹多在睿思殿理政,连寝宫也极少回,良姝只得时常在睿思殿外转悠,盼着有机会见他一面。

这日午后,嬴玹与众臣议完国事,良姝见人都散了,方端着炖好的参汤进了睿思殿。嬴玹正在案前全神贯注地看着奏章,良姝将参汤轻轻放在桌上,道:“大王,歇一会再看吧,这是妾身吩咐人炖的参汤,喝了解乏。”

嬴玹点点头:“放这儿吧。”却也不饮,继续埋头批阅。

良姝又道:“妾身给大王磨墨吧。”见嬴玹不置可否,便自个拿起墨条磨了起来。良姝一面磨墨,一面悄悄看他的眉眼,嬴玹的眉生得俊,低着头的角度,恰恰显出眉梢眼角的英气来。良姝看得贪婪,就这安安静静的片刻,她才觉得面前的男子是属于她的,不需和别人去争抢。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不知能有多长。

嬴玹翻阅着奏章,许是看到气愤处,将奏章往案上一甩,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良姝见嬴玹眉头深锁,忙问道:“是什么惹大王烦心了?”

“还不是那帮老臣!”嬴玹叹了叹气,却并不打算与她解释。

良姝小心翼翼地问道:“妾身可否为大王分忧?”

嬴玹右手疲惫地撑着额头,摇了摇头,道:“算了,这些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先下去吧。”

良姝只得道了安,正准备离开,恰见门外的守卫进来通报道:“大王,月麟来了,在外候着呢。”

嬴玹立马来了精神,起身道:“快快快,叫她进来!”

月麟进了殿,还未见礼,便被嬴玹一把拉着往殿内走:“你可算来了,寡人这儿一摊子事正头疼着呢,这不最近探了探那帮老臣的口风,喏,这是奏章,你看看他们说的这话……”

良姝默然退出殿外,心里像被人揪着,酸疼酸疼的,不是滋味。

从睿思殿出来,良姝随即便往煕太后处请安。很快年末岁初,按规矩宫中每年此时都要举办祭典,何况今年新君初立,祭典尤为重要。煕太后命良姝督备后宫需要的礼器礼服诸事,良姝一面与太后汇报,一面又怀着心事,时时走神。

煕太后发觉良姝不对劲,皱眉数落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刚刚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吗?今年的祭典不比往常,一点纰漏都出不得!”

良姝一回神,慌忙请罪道:“母后恕罪!臣媳……确实怀着些心事,这才心神不宁……”

“怎么了?”煕太后问。

“臣媳并非为自己的事烦恼,而是王上……”良姝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煕太后知道嬴玹近日周旋于几个老臣之间,那些人仗着在朝的势力,对于嬴玹想要推行的新政颇有不满,有几人甚至都找到她面前来了。她以为良姝说的是这些事,于是开解她道:“玹儿要走的路,必定要经历这些阻碍的。你替他急也没有用,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对他最好的支持了。”

良姝咬唇道:“臣媳所说……并非是这件事。”

“哦?”煕太后疑惑道,“那是何事?”

良姝斟酌着语句道:“大王身边有个叫月麟的女子,想必母后也有耳闻。”

熙太后点头道:“听说就是她救了玹儿,一直以来也是她在替玹儿出谋划策。这篡权夺位——想必也是她出的主意吧?”救了一个儿子,却害了另一个儿子,熙太后也不知道自己对于月麟是该痛恨还是该感激。

良姝忙接话道:“正是!母后你也知道,以王上原本的为人,怎么着也不会动篡位的念头,也不知被这月麟下了什么药,事事都听她的——你说说,无缘无故地帮了王上这么大的忙,怎么可能没有所求?臣媳担心王上被人利用,就私下里去查了查月麟的身份……”

良姝将在流云香馆打听到的消息尽数告诉了熙太后,故作担忧地添油加醋道:“月麟与江国的贵族走得这么近,指不准是江国派来的间谍呢。”

熙太后沉思着,这月麟的背景确实不简单,但此时身为功臣,却也不好动她。不过只要她不干预国政,应该就没有太大的危害。熙太后暗暗打量着良姝,忽然道:“玹儿是不是对那个月麟动了情啊?有将她立为王后的意思吗?”

良姝听出了熙太后语句中暗含的意思,连忙解释道:“绝不是臣媳对她心存妒忌,实在是关乎国运,不能不防啊!”

熙太后经历了多少争斗才稳稳当当地坐在现在的位置,后辈的心思,她岂会不懂?只是这个月麟,她还真得替玹儿把把关。“好了,这事你也别再管了,我自有打算。我不希望看到后宫纷争不断,你听懂了吗?”

良姝一凛,恭恭敬敬地道:“臣媳谨遵母后教诲。”

次日,熙太后以心情烦闷为由,请月麟进宫调香,想借此机会探一探月麟的底。月麟不好推辞,想着太后也只是对她好奇罢了,便带着香料香具与冬青一起进了宫。

熙太后所在的延年宫占地颇大,宫内亭台楼阁、水榭花园,一应俱全。据说这是因为先王特别宠爱熙太后,在晚年病重时还不忘替她将延年宫提前修葺扩建了一番。月麟从延年宫的长廊一路走来,一面看着宫内景色,一面感慨雍武王对熙太后的用情之深。

到了主殿外,月麟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

是蕙兰。延年宫的正殿外满满地种植了一片蕙兰。

月麟的脸色白了白,她从雍武王与熙太后的鹣鲽情深联想起父王与母妃来,不由得呆立当地,神情恍惚。

“月麟姊姊!”良姝恰从殿内请安出来,见到月麟,知道是熙太后叫来的,心想太后总算是对此事上了心,她今后要做的,便只是借刀杀人了。

冬青见月麟没有反应,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袂:“阁主!”

月麟恍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行了个简单的礼:“见过良夫人。”

良姝见她似是不把自己当回事,怕是心里笃定了将来要当王后的,想到嬴玹对自己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不禁来气:“姊姊怕是不懂宫中规矩,以你现在的身份,见了宫中妃嫔都是要行跪拜大礼的。”

月麟知道她存心刁难,却不想在延年宫闹出什么是非,只好忍气吞声,下跪叩首道:“月麟拜见良夫人。”

良姝盈盈笑了,她俯视着月麟,好声好气地道:“妹妹也是为你好才教教你。我敬你年长,又是功臣,不会和你计较这些,可到了太后面前,这些规矩就万万不能错。”

冬青捧着香匣在一旁看得冒火,却又怕插嘴会给阁主带来更多麻烦,便只能忍着。

良姝看了看小琴,道:“好了,我们走吧。”说罢抬步从冬青身边走了过去。小琴忽生一计,路过冬青旁边时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冬青没有防备,手里的香匣哐当摔了下去,匣中的香罐摔碎了,磨好的香粉全撒在了花圃的泥地里。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下好了,给太后调香也调不成了!”小琴尖着声音道。

“明明是你撞的我!”冬青见今日要紧用的物什就这样没了,又气又急,忍不住与小琴理论道:“是你故意撞的我!”

“自己东西没拿稳,还赖在我头上?”小琴叉手冷笑道,“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夫人,你瞧瞧她俩的气焰!若不整治整治,将来还不得翻了天?”

冬青气急,上前就想动手,却被月麟及时拉住,与良姝道歉说:“是月麟御下不严,方才冬青言语之间有得罪之处,还请夫人包涵。”

月麟一味忍让,良姝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点儿也不解气。她却不知月麟什么委屈没受过,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最不怕的就是吃面子上的亏。

熙太后在殿里听见外头吵闹,便叫丫鬟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太后传你们进去呢。”

良姝瞪了一眼月麟,暂不作声,与她们一起进殿面见太后。熙太后听过了两方的辩述,已猜到事情的原委,心里有意偏袒良姝,给月麟一个下马威,便道:“你们各有各的说辞,却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作证,那就姑且不论是谁的过错。不过今日我召月麟入宫,就是为了调香,现在香料洒了,你们多少有些责任。月麟是功臣,这次便免予处罚,就罚那个捧香的下人三十板子,此事就此作了。”

月麟一听要冬青挨板子,急忙求情道:“冬青不是下人!三十板子她身子受不了的!还请太后开恩!”

方才月麟一直低头跪在地上,此时抬起头来,熙太后才看清楚她的脸。这一看,熙太后却愣了神,她指着月麟道:“你——”却又忽然硬生生掐断了话音,戛然不言。

“请太后开恩!”月麟又求了一次,叩首拜道。

熙太后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眼神中夹杂着惊疑、慌乱、不知所措,半晌无言。明春在一旁见了,连忙喝道:“放肆!太后不处罚你已是开恩,你怎还敢替一个丫鬟求情!还不快将冬青拉下去,赏了那三十板子!”

眼见着冬青被拉下去按在长凳上,月麟惊慌着急之时,目光瞥到太后案前一盘吃剩下还未来得及倒掉的果皮,急中生智,道:“太后,若月麟能够制出令您满意的香,是否可以饶过冬青?”

熙太后在片刻的失态之后已经稍稍镇定下来,听月麟如此说,疑惑道:“你的香料都已经没了,你怎么制香?”

“若太后能够答应赦免冬青,月麟自有办法制出一味香来。”月麟道。

良姝心想月麟的香料都撒进了泥土里,难道她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于是向熙太后道:“早听闻姊姊的制香术天下一流,太后不妨就让她试试,若做出的香不满意,太后连她一并处罚就是了。”

熙太后怀了心事,心思全不在眼前这件事儿上,便顺着良姝的话同意了。

月麟请丫鬟取来案上的果盘,从中挑了甘蔗皮、荔枝壳、梨皮和苹果核,稍作清理后切成丝,然后在香炉中埋入炭火,上头置一片大银叶,将切丝后的果皮均匀铺在银叶上。果皮不一会便晾干了,再将干后的果皮用碾子碾成粉,将四样香粉按比例充分混合后,取炼蜜一勺将香粉和成香泥,用杵子反复捣百余下,最后将香泥揪成小块,搓揉成黄豆大小的香丸。

月麟将手炉埋上碳,上头隔一片小银叶,把制好的香丸放在银叶上,交由明春捧给熙太后。

熙太后将手炉置于丹田,香丸的气味刚开始还比较淡,待银叶的温度上来了,若有若无的清澈果香就在鼻端盘旋起来,香气温润宜人,清微澹远,与宫里惯常用的沉檀龙麝迥异。熙太后贪婪地闻着,每一口呼吸都嫌不够,刚刚捕捉到香气的踪迹,却又倏忽远去,令人怅然若失。

“好香!”熙太后不由赞道,“此香闻之令人平心静气,真没想到这些废弃的果皮也能做出如此怡人的香。可惜果皮之物留香时间太短,一颗香丸能用上半个时辰已算不错。”

月麟一听熙太后这话,便知她是行家,“原来太后对于制香也有研究?”

熙太后半晌没有接话,过了片刻,才道:“年轻时会一点,现在全忘光了。”

良姝见二人竟聊起劲儿来了,心想反倒让月麟出了风头,也不知太后会不会因此而对月麟产生好感。良姝轻笑着插话道:“没想到母后与姊姊倒是有缘。那这冬青的处罚……”

熙太后道月麟制的香不错,该言出必行,放了冬青。又跟良姝道:“你先下去吧,我与月麟聊会天。”

良姝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不知熙太后为何忽然要将自己支开,心中诸多猜测,虽忐忑不安却不敢违逆,只得应声退出殿外。

熙太后招手让月麟挨着她坐下,问她道:“你祖籍何处?父母健在否?”

月麟答道:“生于宛城,父母早逝。”

“宛城……”熙太后自顾自地嘟哝着,然后轻笑了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太后又询问了一些事情,皆与月麟身世有关。月麟知道熙太后此次的目的就是摸摸她的底细,早有拟好的一套说辞,不慌不忙地一一道来。

“听说玹儿对你挺上心。呵,玹儿既已为王,这后宫也不能无主,我也就是替他把把关。”熙太后如此说道,想探一探月麟的态度。

月麟一听,连忙下跪道:“太后切莫误会!月麟无意于后位,大王也知道……”

熙太后伸手将她扶起来,“好了,你紧张什么,我也就是瞎操心而已。不过玹儿既然对你有意,总也得给你个名分,老让你住在宫外算什么?你这几日便搬进宫里来住,我叫人替你收拾一块地儿出来。”

熙太后这一招令月麟有些措手不及,原本在襄公府还能顺利地与辛夷等人联络,若真住进宫里,想要传递消息可就难了。“太后,我……”月麟的话还未出口,便被熙太后打断:“就这么定了,我会去与玹儿说的。你这便回去收拾收拾吧。”

月麟只好生生将话头咽了下去,起身跪安。

熙太后看着月麟的背影,直至月麟走出殿去,她仍未收回目光。半晌怔忪之后,熙太后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像啊,真像……”

明春在侧,忍不住问道:“太后,你是说她长得像他?”

熙太后将手指按上太阳穴,疲惫地点了点头:“错不了,错不了……郧国公主……你到雍国来,究竟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