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是由家族组成的。

沈家曾经烜赫一时，能与巅峰时期的周府相媲美，但衡量一个家族是否强大的标准，始终要看嫡系子孙是否强大。

人丁稀薄，是各个豪门最大的困扰，不过虽然不能子嗣延绵，但只要每一代能够有几个人站出来领导家族，那也不至于旁落。

沈家这一代能有四位嫡系子孙，已是上天的眷顾，自老太爷之下，每一位沈家的子孙都经历了战争的磨练，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人，这也是督察使之位能够花落沈家的原因。

如今的寒霜城寸土寸金，沈家依然拥有不少的宅院，甚至连支脉都能在寒霜城混得风生水起，但沈家的老宅，始终只有一个。

在寒霜之战前，沈家老太爷便过上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听说他会种种菜，修修花，除了泡茶，便是和一些寻常人都叫不上名字的大人物下下棋，除非是有他的允许或是一些家族的盛大活动，沈家的子孙几乎没有资格去打扰这一位一言九鼎的老人。

沈凄秋坐在马车里，望着二叔公手中的灯，二叔公一言不发，一只手始终落在他的肩膀上，看似毫无力量的手，像是一支腐朽的枯木，但沈凄秋明白能够经历阳关之战以及寒霜之战，都毫发无伤的人，究竟有多么的强大。

强大到只用了一招，便击碎了他所有的自信！

沈凄秋没有再说话，他知道今天的所谓会议并不是商量沈晴冬的事，而是要坐实他私自调用近卫的罪责。

毕竟沈晴冬如今了无音讯，这一件事情若是深究起来，很多人都需要为此负责，能够杀死沈晴冬，并非一个人的疏忽这么简单，是这座老宅里所有不闻不问，甚至暗中帮助的人要了沈晴冬的命！

至于审判一位滥用私权的督察使，是为了能够让沈家在面对接下来的指责时无需如此的被动！

依然是一切为了家族。

沈凄秋的脸上露出冰冷的嘲笑，他没有对二叔公传达一丝一毫的信息，而是始终望着那一盏保持着黯淡光泽的油灯，似乎能够从中领悟出绝世的神功一样。

二叔公僵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油灯里的火焰随即雀跃地游动，他慢悠悠地说：“你和我之间存在差距，你和我这一个时代的人都存在着差距，你一定在思考差距究竟在哪里，我可以告诉你，差距在于你和我并不处于同一个时代！”

沈凄秋收回了目光，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他望向二叔公的眼睛，但二叔公甚至连油灯都收了起来，他提着沈凄秋的肩膀，走下已经停止的马车。

沈家老宅到了。

从诸位兄弟的名字里，沈凄秋便能体会到老太爷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满目疮痍，他似乎痛恨一切阳光的事物，大概沈晴冬的名字是他对于温暖的唯一留恋，幼子也许真的与众不同，因此老太爷才会对沈晴冬的不幸表现出那么一点的温情。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沈家的老宅从未有过门庭若市的时候，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大抵都是飞天遁地而入，这里没有门卫，因此这一扇经历岁月洗礼的门都没了门栓，甚至破旧不堪，让人完全无法将它与沈家的门面相连接，不过老太爷并不在乎。

那沈凄秋也没有必要在乎，他推门而入，几乎让这一扇腐朽的门灰飞烟灭，他抬起头，望向那在微弱阳光下依然显得格外黯淡的大厅，然后踩着漆黑的没有一丝光泽的地砖。

他无法理解老太爷的品味，也难以想象这一位将目光以及表情都掩盖在旺盛的苍白毛发里的老人的内心，究竟有着怎样的想法。

他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低垂着脑袋仿佛假寐的老太爷，他的身子显得很臃肿，塞在太师椅里，有一丝牵强的味道，他的手掌很宽厚，握着两颗如同猫眼一般的碧绿宝石。

在老太爷的左手位，坐着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人，他低垂着眼睑，手中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但他的目光却透过茶杯看着自己的脚尖，似是看到大门被人推开，他的眼珠只是微微晃动，就将目光落在了茶盏上。

他开始轻轻地拨动杯盖，用茶香掩盖他的神情。

至于坐在他左边的，是一个将自己埋葬在厚厚棉被里的青年。

他漆黑深陷的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略显苍白却密布血丝的眼球，在眼球的中央有着猩红到了极致的两点，随着沈凄秋那一张冷峻的脸映入他的眼眸，他有些发青的嘴唇抿出一个危险的笑容，瞳孔的血色也渐渐开始扩散，甚至让他苍白的脸都浮现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向沈凄秋点了点头，带着虚伪的善意，沈凄秋没有回应，他也不恼，而是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他左边的青年身上。

被这一道目光注视，他立即发出了一声冷笑，参杂着红线的双眉微微一挑，他没有什么特点，沈凄秋与他有几分相像，不过与沈凄秋的冷峻相比，他实在是暴躁太多。

他毫不犹豫地用一个凶狠的眼神与那一双猩红的眼眸对视，咬着牙说道：“沈伤春，你再用你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我就杀了你！”

沈伤春掩嘴轻笑，苍白的手指上漆黑的指甲格外显眼，但最为危险的依旧是他的目光，他根本不为沈炎夏的威胁动气，平静地说：“在太爷爷的面前，你就不要老想着打打杀杀的，我们一家人一团和气地喝喝茶，下下棋，难道不好么......”

说着，沈伤春将目光落在了沈凄秋的身上，阴阳怪气地问道：“老三，你说对么？”

二叔公的手始终落在沈凄秋的肩膀上，若是没有这一双手阻止，若是没有已经发出呼噜声的老太爷坐在堂前，只怕他们早就已经大打出手了！

沈凄秋的嘴角微微翘起，算是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他嘲讽道：“大哥，我当然想让你陪我多下几盘棋，二哥每次被我杀得丢盔弃甲便把棋盘砸了，只可惜你不像他，若是让你离开我的那些嫂子们久了，会头疼得要命，而我呢，又不能见血！”

沈炎夏的目光微微一凝，冷哼了一声。

沈伤春则不为所动地裹了裹被子，但他的整个眼眸都已经被猩红所淹没。

沈凄秋长舒口气，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手，用吩咐的语气说道：“二叔公，我们也坐吧，有什么事就早点说吧，好让大哥能够早早得回去！”

沈伤春没有接话，而是看了右边的中年人一眼。

中年人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轻咳一声，露出温和的笑容，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说道：“凄秋啊，先坐吧！”

沈凄秋深深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在二叔公的挟持下坐在了他们准备的位置上。

中年男人的目光很随和，就和他所做的任何动作一样优雅得让人挑不出毛病，他看了老太爷一眼，老太爷仿佛真的睡着了一样，既然如此，身为家主的他自然要主持今日的会议：“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小四虽然贪玩一些，胆子大了一些，但他本质不坏，不应该走得这么不明不白......”

他的眼里仿佛含着两滴泪水，发出一声深沉的悲叹，他的手从眼前拂过，继续说道：“听闻兵马司和刑法司的人对他动了手，老三，今天大家都在，你就解释一下，他们这么做，究竟目的何在？”

沈凄秋露出了然的神色，但心中升起的悲伤击碎了他对于在座诸位的恶意猜测，他长叹一声，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听到这个噩耗，最终证实了他的猜想，但他始终不相信兵马司和刑法司异动，只有他一人会派出手下去保护沈晴冬。

所以他们袖手旁观的原因再明白不过，此时又要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甚至一开口便定下了基调，这是何等的厚颜无耻？

沈凄秋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男人或许是因为心心念念的督察使落在了他的头上，所以对自己的儿子怀恨在心吧！

冷笑一声，沈凄秋与他坦然对视，回答道：“督察使有统辖五司的权力，但同样要受到五司的节制，如果他们觉得我这一位督察使未能做好本职的工作，当然能够对我起到一定的限制，但如果家族有人受到了五司的威胁，想来应该是家族的原因！”

“砰！”沈炎夏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怒道：“老三，我不知道你坐上这个位置之后背着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我知道你离开过寒霜城，想要做一些不自量力的事情，你失败了，让自己和家族都沦为笑柄，而现在的事就是别人的报复！”

沈炎夏的声音很重，若是有人趴在小小的宅院之外偷听，大概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不仅仅在指责沈凄秋擅自挑衅周清涟所以让沈晴冬遭到了报复，更是在告诉大家，这一切的原因，还是因为沈凄秋太过无能！

沈凄秋冷笑道：“二哥，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陛下交代下来的，至于你说我惹恼了什么人，以至于那个人能够命令两位司首联手报复我，那么按照你的意思，这两位司首已经背叛了陛下？”

沈炎夏一时语塞。

兵马司的王司首是五皇子的舅舅，而五皇子宣称夺回了天寒剑，这背后究竟有多少猫腻，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想要戳破这一层窗户纸，让五皇子背上与叛逆交易的罪名，只怕沈炎夏还没有这个胆子。

毕竟与身为督察使的沈凄秋不同，严格算起来，沈炎夏不过是一介布衣，若不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玉继业随随便便的一个借口就能把他请到刑法司的大牢里做客。

当然，如今沈家能够将沈凄秋捉回来接受指责，是因为用了家族的名义。

能够看到一向与自己不对付的老二吃瘪，沈伤春的心情好了那么一丝，他压抑笑容，轻轻地咳嗽一声，说道：“老三啊老三，你这官越做越大，怎么还把这架子带回家了呢？老二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他是个急脾气，他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擅自调遣近卫去北麓要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