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三声汽车喇叭声，欧阳老师站了起来，抬腕看了看表，

“她爸爸来接我们了。”

“这样，大嫂，等我们安顿下来，接你到省城医院看看。”

“大妹子的心意我心领了，我这是老烂腿，以前潜龙他老子带我去那里看过，医生没办法。富贵病，也不知哪天发，一发就要在家休息，养。平时就是要多注意卫生与清洗。少在几个月，多在一年半载，它又自动好。”“我也不留你们了，不能耽误你们的行程。以后抽空来玩！”

“大嫂，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大娘，再见！”雅芝走过来，附身双手搂住大娘肩膀。大娘顺势两手抓住雅芝胳膊，望着她，“听妈妈的话。”赵雅芝笑了笑，但没有做声。

“你是你妈妈的掌上明珠，她都是为你好！”大娘继续说，赵雅芝点点头，但不再有笑。

“送送你们。”

“大嫂，你行动不便，请留步！”

“潜龙代我送他们上车！”

“不用了。”

在道别声中，三人走出门来。妈妈挽着女儿走在前面，姬潜龙跟在后面，算是送行。当拐过墙角来到西山墙，母女都回过头来，欧阳老师对姬潜龙说，“不用送了，你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妈妈！”姬潜龙连连点头，仍然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赵雅芝回头张望，她妈妈也跟着回头，发现他还跟在后面，便放开赵雅芝，转身温和地对他说，“潜龙，真的不要送了，你下午还要上班的吧，赶紧回去。”见他站立不动了，再转身又拉着赵雅芝一起往前走。他又悄悄地跟着走，当来到大树跟前，赵雅芝又回头望，这一回，姬潜龙看见在她的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但很快她调转过去。显然是不想他看见！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姬潜龙突然大声背诵了这句毛主席语录，并向赵雅芝挥动他的右手，赵雅芝举起左手也挥了挥，不再回头。这一次，她妈妈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做声更没有看女儿的表情。

姬潜龙一直在哪里呆望着，直到看不见她们，摇了摇头，算是理一理思维。回头往家里走。

他加快步伐，回到家，见母亲已经在纳鞋底。他母亲每年都要给家里做三双布鞋，鞋底都是她亲自纳出来的。多做的鞋鞋底底则是塑料的，拿到市场上去卖，换点油盐酱醋钱。

“送走了？”

“嗯。”

“妈妈，我上班去了。”没等答应，他已经飞快出门，跑了。

所谓电焊厂，就是有电焊的厂，主要以钢铁为对象，相关的都要会，比如油漆。给人家做了两扇铁门，人家也用不着找漆匠了。

姬潜龙来到厂里，只有一个新来的学徒工在。

“师兄，你来了。”

“嗯，师傅他们呢？”

“师傅他朋友带他去县供销社主任办公室了，说是搞到买名牌手表的票了。师兄，你知道是什么牌子吗？学徒工故作神秘，有意卖弄。其实他只是在师傅与朋友交谈中在旁边听到一些情况。

“不知道。”姬潜龙回答。

“告诉你吧，是南京牌！”

“看来师傅在社会上的门路很广，朋友多，上下通！后门宽！”学徒工自言自语，脸上出现羡慕的表情。

“是啊！这个年头能走后门是一种本事！嘿嘿！”学徒工沉浸其中，竟然忘记了工作！

“喂，赶快换衣服。”姬潜龙将学徒工的工作服扔给了学徒工。“师傅有什么吩咐？其他人呢？”他一边追问，一边换上劳动咔叽布的工作服。工人都是穿这种服装，形成与农民、军人鲜明的对比。

“其他人都去外焊了。师傅吩咐你要是有把握的话就把那个铁滚犁修好。”说话的同时他用手指了指躺地上的拖拉机的碎土滚犁。

“就这点事啊？师傅还有什么吩咐？”

“师傅说有点难度，你有把握就焊接，没把握就不要勉强，就做水桶，要我跟着你学。”

“师傅吩咐的，就要想方设法做好。”

姬潜龙在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一种素质，那就是“投入”。虽然想说的没有与赵雅芝说成而堵得慌，赵雅芝那三回首与眼睛里打转的泪花，使他感到失去洒脱宁静的心，他感到难过的是，分明都是好事情，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就弄成这样，实在超乎他的想象，“再见”太快太突然了，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子的。但当他穿上这身工作服，他很快进入工作状态，而工作与学习都使他能够投入，进而达到忘我的境界。此时此刻，与其说他上班工作，倒不如说他在利用工作！

姬潜龙开始观察铁滚犁，中间的三把犁刀从根部断裂，他们静静地躺在一旁，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银白色的光，象征该铁滚犁曾经被高频率地使用而刚坏不久。处于中间，这就是难度之一，其实是没人肯修，最后拿这里试试看。他围绕它转了一圈，又弯腰将它树起，对照本厂条件，构思几种达到“经久耐用”的焊接办法。学徒工也学着姬潜龙的样子行动，他转圈他也转圈，打量，他也打量，搬立滚犁，他也伸手用力一道搬立。学本事学技术，也丝毫不马虎。

“拿焊枪和面罩来。”学徒工推来所有工具，两人都戴上面罩，姬潜龙熟练地焊接起来。很快三把刀都焊接上去。姬潜龙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学徒赶紧跑去倒了一杯冷开水，双手递给师兄。姬潜龙站着喝了一口，端着杯子走到制作水桶的地方，站在那里打量着，查看材料与工具的情况。

“师兄，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学徒搬来凳子，姬潜龙也没客气，就坐下了。学徒就地而坐。他是今年的高中毕业生，参加了今年的高考。高兴问三问四。

“师兄，这是师父不在，我说的话你不要告诉师父好吗？”

“那要看你讲什么了。”

“我们算是技术工种、技术工人吗？”

“算。”

“这敲水桶，根本就没有电焊，就靠一榔头敲，老土到底了。”

“你今年考得怎么样？”姬潜龙反问。

“感觉不好，数学试卷有好多都没有做。”

“以后准备怎么办？”

“没有想。”学徒摇摇头。

“要想。”“工厂就这条件，反过来搞多高级，也不符合市场行情。白铁皮水桶需求量也不是很大，敲敲得了呗。”

“不是说你是理论水平高吗？讲点理论听听好吧？”

“瞎说，反正对于我们技术工人来说经验很重要，你要想在这里干就要诚心诚意跟在师傅后面学。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而且土法属于纯手工，更有利于修炼这个心灵手巧。所以我从来不轻视土法上马。当然，创新和机器工具更重要，所以是要多琢磨，但不能嫌弃现在。”

“噢。打底子。”学徒若有所悟。

“听说师兄两年都发明三种新工具了。”

“谈不上发明，顶多算小改小革，工具就是手，工具好就是手好。”

“技术在哪里？”他又问，学生习惯。

“表面在手上，实际在脑子。所以要多动脑子。”

“以后在工作的时候要多看多做少问。赶紧裁料做水桶。”两人又忙碌起来。工厂里只传出敲打的声音。

--------------很快天色开始转暗。

“检验！”姬潜龙喊。

“是！”学徒讲新水桶拿到自来水旁边一字排开，小心注满水，仔细观察每一只水桶的外面，当他检查完毕，脸上露出喜悦。并又用手触摸每一只水桶的接缝处。

“干的！都是干的，全部合格！”他很是高兴，他尝受到劳动成果带来的喜悦甚至可以说是幸福。虽然不是他自己做的，但他也是全身心投入的！他感到自己今天下午学到不少，就是说不出来罢了。

“把它们收到库里。”姬潜龙说了一句。开始收拾，整理完毕，又到自来水池用肥皂洗手。洗完手后，用干毛巾弹落身上的尘埃再洗脸。刚洗过脸，师傅气喘吁吁跑来。

“就晓得你在这里等呢。”师傅兴高采烈，得意地说。他为爱徒干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师傅，我把犁刀焊接上了，也不知是不是牢固能吃住土里的硬骨头。并把水桶赶出来。”

“潜龙，我找的那个主任出去开会了，一直在那里等，所以回来迟了。”说完他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只手表。他双手递给姬潜龙，

“今晚就送给她。”她是指赵雅芝，姬潜龙请求师傅帮忙，师傅很是吃惊，他为得到师傅的同意，对师傅说出了实情，师傅虽有困难，也爽快地答应了他。

“谢谢师傅，多少钱？”姬潜龙这样问，但并没有伸手接。

“多少钱先不要管，先拿去办事。”师傅的双手又做了递送的动作。

“师傅不说多少我就不要了。”他怕师傅垫付的钱不要了。他知道手表的价格超过25块，但他只付了这个数。

“不要犟，35块，快拿去！”

“算是我跟师傅借10块钱，我分两个月还。”

“潜龙，怎么啦？好像不高兴，讲话也外气了。”

“师傅再见，师兄再见！”学徒一直站在旁边，本想提出看看新手表是什么样子凑个热闹，但一看师兄不太高兴，知趣地走了。

“师傅，我先走了。”姬潜龙从师傅手中接过手表，对师傅笑了笑。

“赶快回吧。”师傅望着爱徒的背影，许久没有动弹。

--------------

家里亮着灯，但门是关着的。这是为了尽量避免蚊子进入屋内。姬潜龙推开门就喊了声“妈妈”。见妈妈坐在方桌旁的板凳上，右脚放在一只小凳子上，因为右腿就是老烂腿，尽量要抬高一些。在纳鞋底，听到开门声和喊声，抬头看了看儿子，

“快去洗洗手，吃饭！”说完继续工作。

“妈妈把饭菜都做好了，我还准备回来烧饭呢。”姬潜龙一边微笑着说一边走到床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表放在枕头底下，他的床就在灶台那一间。放好手表就去水缸里打水倒在脸盆里洗手。洗过手径直来到饭桌。这时妈妈举起手中的鞋底给他看，快纳好了。

“猜猜看，是谁的？”

“大哥的。”

“错，就是你的。”

“多平整啊！穿脚上肯定舒服。”姬潜龙看了看评价道。

“吃饭，两个蔬菜，还有一个汤，温在锅里。”姬潜龙听说赶紧走去盛来。端起已经放在桌子上的饭碗，狼吞虎咽起来，他吃饭总是三下五除二。

“慢点吃，和妈妈讲讲话。”妈妈建议。

“你不是说吃饭不说话，说话不吃饭；不能咂嘴，更不能咂出声；打喷嚏要转过去。人有人品，饭有饭品，坐有坐象吗？”姬潜龙分明是不想说话。

“记得还蛮清楚的吗，那考考你，坐象还记得吧？”

“坐如钟、行如风、立如松。女子附加腿并拢。”

“哈哈，对！”他妈妈开心地笑起来。

“怎么样？”儿子得意了。又附身吃饭。

“再出一题，男子汉要有什么？”

“妈妈今天要考试。男子汉要有城府，城府就是事情的仓库，这样人就可以有担当，必要的时候用扁担把事情挑出来做，否则存放在里面，叫沉得住气。”姬潜龙一股脑儿把妈妈以前说的说了出来。

“记得是清楚呢，真正做起来就难了。”他妈妈笑呵呵地说逗他。

“难就难呗，活到老学到老修炼到老，不求成精，但求成人！”姬潜龙回答。

“这你也记得？”他妈妈夹了一满筷菜给儿子，又给儿子盛汤。儿子也给妈妈夹菜盛汤。

“小龙，雅芝妈妈今天没有得罪你吧？”他妈妈转入正题。姬潜龙听到后先是一怔，他根本没有想到妈妈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他知道这是问成年人的问题。继而找了找自己真实的想法。得罪就是抱怨的意思，他清楚自己绝对没有抱怨欧阳老师的想法。

“护犊之心，动物都有，何况是人呢。你还不是护着我吗。政治挂帅，生活作风又抓得这么紧，她妈妈，说得在情在理，很有分寸，更何况又都是为雅芝好，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妈妈这一点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为此在心里打疙瘩的。”

“那你会为什么打结呢？”

“我就是想不通，我们都是革命友谊，无产阶级兄弟姐妹感情，有什么好回避的？”

“儿子，大家早已把你当成人看待，那么对你就会论斤论两，而人心隔肚皮，十万八千里。孙悟空火眼金睛，也只不过是千里眼，十万八千里肯定还是看不清，平常人能看清楚吗？”

“看不清。”潜龙回答。

“看不清，却要说，能有的好吗，那就说什么的都有了。所以回避在很多时候都是要的。”

“人怕心事，菜怕虫，三样分开是英雄。”

“哪三样？”姬潜龙问。

“工作、学习和生活。”

“能！”

“能，妈妈就放心了。”

“自己心事自己知，自己心事自己了。不能不了了之，麻木不仁。该开心就开心，该闹心就闹心。开心每一天，开心到永远，哪有可能唦。开心到永远，那关心放哪个坡呢？你以后遇到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心事也就会越来越重。遇到事跟自己说说，跟朋友说说，天地树木石头都是自己的最忠实的朋友，他们会为你保密、倾听你的说话、绝对不会笑话你，他们都是有灵性的。你老子走的早，你们又小，妈妈就是拿他们做朋友的。”

“妈妈今天特别深刻。”

“你不要看妈妈是文盲，跟你老子学到不少，还有就是听广播。”

“妈妈要是能上学，学问不得了。”

“马屁精，哄开心。”

“哈哈哈！”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母子俩，吃吃说说，是两人吃饭所用时间最长的一次。其实他妈妈并非是要教育开导儿子，只是在于谈吐，谈吐本身就可以排解心事。

姬潜龙迅速将锅碗洗刷灶台桌子抹干净，就烧热水帮妈妈洗脚，洗过脚后，帮妈妈打了一脸盆热水到她的房间，将妈妈用轮椅推进，让她自己擦身体。擦好后，喊姬潜龙，他先将脸盆水倒在外面，然后用冷开水溶解消炎药帮助妈妈一天中最后一次清洗老烂腿的创口。清洗好后，扶妈妈上床，并帮妈妈放下蚊帐、掖严实蚊帐门，关了灯出来。跑到门前小河里洗澡，乘势把自己的衣服都洗了。回屋里关灯睡觉。

可是倒头睡的他，怎么也睡不着，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给它上劲，上满劲，放耳朵上听，希望听到些什么启示。手表发出均匀的嘀嗒声。他感到嘀嗒声与自己的心跳一样有力，而自己的心跳在这回高考体检中得知是每分钟64下，手表的嘀嗒是每分钟60下，看来都属于窦性。可是这样一想，更加的睡不着了。便产生出门的想法，否则老是在床上翻身可能被母亲发觉。于是蹑手蹑脚来到门边，但并急于开门，因为他家的门轴会摩擦门窝子而发出很大的响声，所以他蹬下来，用以只手托起门，另一只手轻轻转动至容得一人进出，放下门，直立轻轻出得门外，又拎住门的锁环轻轻转动关起门。这才轻步而行，不知不觉竟然沿着护城河来到城北的石板路，这是一条古道，他走上石板桥，坐在栏杆上。天是那样黑，夜又那样的静，他听到了手腕上手表发出的嘀嗒声。脑海里浮现一幕幕与赵雅芝在一起的情景。最后出现今天她那三回首和眼含的泪花。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何等的渺小，连送一只手表做个纪念的小小心愿都不能实现！他下意识地从自己的手腕摘下手表拿在右手上。突然不知觉地举起右手，要将它抛入护城河里。恰在此时，仿佛听到一苍老的声音：“它也没得罪你，你何必将它抛弃？”。他吃了一惊，醒悟过来。这时好像又听到这个声音：“天生你才必有用，人造物件要尽用。”

姬潜龙进一步醒悟过来，脑子灵活地转动起来，明白自己的冲动不宜。清楚手表送不出去，物品就不能变成纪念品。那么就来个精神的！于是展开想象。

赵，走和十，就是步和实，就是步和石！石板桥！脚踏实地，天生我才必有用！

姬潜龙的心情澎湃起来，竟然脱口而出：天生我才必有用！步石！

从此他以步石为笔名，这是后话。但步石之名也蕴含一种机理，而它在冥冥之中决定了他们俩关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