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等闲居
作者:朱玉随风      更新:2020-03-18 16:47      字数:4945

冷靓颖一觉醒来,没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她静静的睁着双眼,望着床帐顶端,放任思绪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枕边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她却听到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声,微微一转头,燕泽誉星眸深情,直勾勾盯着她,饱含压抑。冷靓颖头一偏,不言不语,慢慢坐起身。燕泽誉不急着说话,却跟着她的动作,一起坐起身,眼睛始终不肯稍离她半分。

冷靓颖被他火热的目光包覆着,口干舌燥,微微抿了抿双唇,杏眸半眯,靠坐在床榻上,幽幽的问道:“四哥早就认识元音大师吧?”

“闻名已久,也只是远远见过一面,说来并不算相识。”燕泽誉小心回答道,心中暗叹一声,以她的脾性,看来今日他若不给她个答案,她是不会放过自己。

冷靓颖微微叹气,也不抬眼看他,顿了一顿,才又缓缓的问道:“既如此,四哥为什么对元音大师的话深信不疑?”

“倩儿,”燕泽誉犹豫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想起应道谦的告诫,只得点头:“虽不能说全信,但元音大师被世人尊为一代高僧,道法高深,清誉在外,他的话,我不能不信一二。”

“原来如此。”冷靓颖轻轻吐出四个字,轻淡的嗓音中透着一股疲累与乏力,似乎不是刚刚睡醒,却像久久行路的旅人,两个人都有些默然,过了许久,天色渐渐发白,冷靓颖才又低低开口:“四哥,元音大师说我没有帝后之命运,却有太后之尊贵。你信是不信?”

燕泽誉头脑“轰”的一下炸开,一时竟讷讷无言,不知如何回答她。

“四哥是认为这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见燕泽誉不开口,冷靓颖却似乎并无意得到答案,沉沉的问完,她惨然一笑,绕到床底,避开他的身子,轻巧的下了床。她披了一件外衣,来到室外,从已经候在外屋的清颜手里接过茶水,吩咐她和清城不必守在外间,方才转身回来。

她自己斟了茶,润了润唇,又替燕泽誉斟了一杯递过去,然后一边穿衣一边笑着说道:“四哥,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原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也自认为很了解你。现在看来,不过是人自己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罢了。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还是想当着四哥的面说清楚。”冷靓颖穿戴完毕,来到燕泽誉跟前,平静却极为沉着的说道:“四哥,这些话,我这辈子只说一次,四哥可要听好、记好。”

“倩儿……”燕泽誉急忙放下茶盅,翻身下地,欲阻止她说出口。

冷靓颖却后退两步,清朗温润的嗓音弥足坚定:“四哥,我这一生,不做皇后,不做太后,我也不会让韬儿去做皇帝。这大燕天下,我从未看在眼里,也从未稀罕过任何物件。这天下,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们母子不会要!”说完,冷靓颖抬头盯着燕泽誉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元音大师不是神仙下凡,他的预言,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相信,人的命运皆靠自己一点一滴挣来!假若个个命运天定,这一遭人世红尘,岂不白来?!”

冷靓颖说完,转头就要离开,燕泽誉急忙伸手拉住她:“倩儿你听我说……”

冷靓颖也不挣扎,也不回身,就那样站在原地,轻轻说道:“好,你说,我听。”

燕泽誉没想到她会这样配合,竟怔愣原地不知所措,只抓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下意识的摩挲着她的掌心。冷靓颖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燕泽誉清了好几次嗓子,却还是觉得胸口闷堵,喉头发干,吐不出半句话。

等得愈久,冷靓颖心头愈发苦涩,仅存的一点希望也慢慢消散下去。初时的欲望总是简单而美好,无可诟病,然而,一步一步,无休止的欲望会将人带到哪里,没有结束,谁也不知。

用过早饭,冷靓颖并不急着离开,昨晚匆匆而来,她第一次进这个园子,对周边的一切既新鲜又陌生,从主屋出来,她慢慢绕着园子转悠,在冬日透着薄雾的阳光中,不紧不慢的行走。清颜默默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

冷靓颖偶尔回头,看见她闪躲的目光,不禁有些好笑。来到后花园,冷靓颖停下脚步,站在白霜满地的园中,微微一笑:“清颜有话就说吧。”

“夫人,清颜只是想说,清颜站在你这边,这次的确是主子爷做得不对。”俏脸绯红的清颜,期期艾艾的说道,不敢抬头看冷靓颖。

“是吗?”冷靓颖淡淡哼应,眯着眼迎向阳光:“你倒是说说看,你要如何站在我这边?”

清颜一愣,直觉抬头,却嗫喏不知如何回应。

“清颜,我原以为,言语是用来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我们一生,多数也是拼命用言辞表达心意。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言语却原来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障碍。心中所喜、所怒、所爱、所恨、所思、所想、所念、所欲,能说出者十之一二,敢说出者万中取一,既能且敢的,未知几何。”冷靓颖低下头,看着有点茫然的清颜,拍拍她的肩:“说白了,人一生,除了自己,始终都是别人。夫妻也罢,父母也罢,兄弟姐妹也罢,至交好友也罢,除了自己,都是别人。”

清颜这次听出点意思来,努力摇摇头,急忙追问道:“是爷伤了夫人的心,所以,夫人连我们也不信了吗?”

“没有伤心。”冷靓颖依旧微笑,笑意却达不到眼底深处,漫漫的浮在绝美的容颜上:“清颜,无论你信不信,我没有伤心。”冷靓颖说完转身慢慢往回走,直到远远看见燕泽誉立在主屋门口,冷靓颖才停下脚步,轻轻的对跟在身后的清颜说道:“无心之人,无心可伤。”

“四哥,这园子如此漂亮,真恨不得多逗留几日。”清颜还没有从冷靓颖的话里回神,却见她莲步轻移,温润的嗓音如往常般醉人心魄,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你要是喜欢,以后常来就是。”燕泽誉见她逛了一番园子,心情似乎颇好,急忙迎上前:“这是母妃生前唯一来过的地方,她很是喜欢这里,父皇就将园子赐给了她。”

冷靓颖不在意的点点头,随口说道:“四哥,我的清净园差不多快要建好了,以后四哥若是空闲,也可以过去瞧瞧,虽然比不得这里,却是我花了些功夫的。”

燕泽誉一滞,笑容微僵:“倩儿神思巧妙,想来清净园必有独特之处,我是应该好好瞧瞧去。”

“四哥见笑了。”冷靓颖微微一笑,神色淡然:“只不过四哥若是在清净园看到太多熟人,不要怪我挖咱们王府的墙角就行。”见燕泽誉一愣,冷靓颖解释道:“最近咱们王府放出来的人比较多,我想着反正园子那边正需要人手,索性就要了过去。”

说完,冷靓颖也不管其他三个人是什么表情,缓缓走入屋内,就着炉火喝着热茶,待燕泽誉回到屋内,她又淡淡开口:“一会四哥要是准备回府,可否借我一匹马,我几天都没去清净园看看了,正好有事过去一趟。”

“骑马太冷,如果没有要紧事,待回到府里再坐马车过去,别冻着身子。”燕泽誉压下胸中的气闷,沉声说道。

“不碍事,平日里来去清净园都是骑马,我身子没那么娇贵。”冷靓颖捧给他一盅热茶:“本来没甚么大事,不去也行,不过,如今想来,也算是要紧事。”冷靓颖笑了笑:“今日看到这边的园子布置,才忽然想起来,清净园有一样东西,需要赶紧纠正过来。”

“甚么东西?”燕泽誉被她一说,倒是勾起好奇心,不禁开口问道。

“布局装饰的时候,我原本以为四哥会常常去,就着人布置了一间专门给四哥留出来的院子,现在想来,自是有些多余。”冷靓颖看着他脸色渐渐发沉,却仍是微笑:“四哥家大业大,不在乎一间院子,只是别让我浪费清净园大好一块地方。再说了,如今银两不好赚,我总要省着点开销。”

“赵倩然!”燕泽誉再也忍不住怒火,腾地站起身,气急败坏道:“你不要太过分!”

“燕泽誉!”冷靓颖毫不示弱,直呼他的大名:“你也不要太过分!”

清城和清颜眼见不对,夫妻俩硬着头皮,急忙逃出屋子,留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良久,冷靓颖觉得这个情景似曾相识,忍不住“噗嗤”一笑,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哼道:“燕泽誉,你贪图江山又贪图美人,何苦扯上我,弄得自己耳根子不清净。其实说白了,我也不过是来自远方的一缕魂魄,到处都跟你格格不入,哪里值得人喜欢?”

“哼,赵倩然,早知道你如此蛮不讲理,我为什么要喜欢你!”燕泽誉学着她冷哼,眼睛也是酸涩难当,却不愿意当着她的面去揉,也不敢用力眨眼,怕泪水滚落眼眶。

冷靓颖见状,伸出玉手,轻轻帮他揉了揉眼睛。燕泽誉透过她的手,贪看着她柔和的容颜,心中软的一沓糊涂,情不自禁的将她揽紧怀中,这个聪慧又要强的女人,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让他刚硬的心轰然倒塌,沉溺在她的柔软中,无可自拔。

冷靓颖双臂环抱,圈在他腰上,低低叹道:“每日里锦衣玉食,怎么竟如此清瘦?”

“不生气了?”燕泽誉低低的笑,整个胸腔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响声。

“嗯,不生气了。”冷靓颖将头贴靠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人生太短,没时间生气。”

“倩儿,”燕泽誉松了一口气,低头亲了亲她软嫩的红唇,伸出手摩挲着她微微发红的脸颊:“你叫我名字的时候很可爱,发脾气的模样也可爱。”

“不觉得面目可憎?”冷靓颖仰起头,在他下颌的地方亲了亲,头抵在他下巴上,温润的嗓音中透着一丝察觉不到的冷清。

冬日的风,比高挂在天空的太阳更盛气凌人,在屋外待的久了,清城心疼的看着鼻子通红,嘴唇发青的妻子,一拉她的手:“回去吧,紧着被主子爷和夫人骂一顿,我也不能让你冻坏身子!”

冷靓颖刚刚跨出外间,就见到清城闷着头,护着清颜往屋子这边走来,她对跟在身后的燕泽誉笑道:“四哥,到底还是清城会疼人。”

清颜的脸像红透的柿子,软软嫩嫩,冷靓颖对清城眨眨眼笑道:“咱们清颜这么漂亮,亏你能忍这么多年!”一句话,说得爽朗英挺的清城也俊脸泛红,不敢抬头看燕泽誉和冷靓颖。

进到屋里,冷靓颖拉着清颜来到火炉前,低低细喁:“傻孩子,冷也不知道回来?顺便帮我打个架,撑个腰什么的,刚刚还大言不惭的说要站在我这边。”

清颜刚想抬头辩解,瞥到一旁含笑而立的燕泽誉,嘴巴一撅,恼道:“夫人就知道耍弄清颜。”

返回燕京的途中,燕泽誉还是跟着冷靓颖一起,来到了热火朝天的清净园。余仁达听说冷靓颖过来,急匆匆丢下手头的事情,眼中也看不到其他人,直接就奔到冷靓颖跟前:“冷夫人,关于冷月轩内阁,我想到了更好的装饰方案。”冷靓颖知他痴迷这些事,让王嬷嬷带着燕泽誉一行人去参观园子,就地跟余仁达讨论起装饰的事情,燕泽誉等人回来的时候,余仁达刚刚与冷靓颖达成一致,像个孩子似的原地跳了半圈:“夫人真应该与我一样,徜徉在这门技艺的殿堂!”

“以后吧,若余生闲暇,徜徉山水,亲近自然,亦是一大快事。”冷靓颖见他高兴起来若孩童一样,眼眸清澈透亮,如处子般纯稚,对他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心底没有挂碍,才能呈现出最上乘的作品。

“太好了!”余仁达兴奋地一拍冷靓颖的肩膀:“携三两好友,共游大好河山,乃人生最大幸事!夫人他日要去,请算上余公仁达一个!”

燕泽誉俊脸一黑,看向王嬷嬷:“嬷嬷,哪里来的大胡子?”

“回主子爷,是应舅爷帮夫人请来的匠人,园子里一应装饰摆设,皆是夫人与这位余公的手笔。”

“不是应该有个彼岸轩么?怎么刚才没见到?”一听是应道谦介绍过来的人,燕泽誉也不好多说什么,想起之前冷靓颖提到的园子,转了这半天,好像并没看到。

王嬷嬷脸色一滞,心中打了个突,声音有些发颤:“回爷的话,刚才夫人一进门,就着老身将彼岸轩的入口封起来,说是要改作他用。”

话一出口,周围一片死寂,众人低着头,无一人敢稍有异动。冷靓颖与余仁达结束谈话,走过来时,见燕泽誉背着脸,面对墙壁,诸人战兢而立。

“四哥逛完园子了?”冷靓颖清朗的声音响起时,众人才敢稍微喘口气。

“还有一个地方没有逛。”燕泽誉回过身,面色沉静的说道:“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应该是彼岸轩吧。”冷靓颖走上前,来到他身边:“来之前我跟四哥说过,要将此处挪作它用,刚进门的时候已经交代过王嬷嬷。四哥没有看到也是自然。”

燕泽誉两鬓突起,努力平复半晌,才沉声问道:“倒是忘记问你,既然挪作他用,便如何命名?”

“作‘等闲居’如何?”冷靓颖微微一笑,心中想着大学时和室友猛追容若的诗词,一直被那句处处遭人引用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所欺,以为是首灿烂的爱情篇章,却不想竟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的悲伤。

“做何解?”燕泽誉对这个名字,没来由觉得排斥,哼了一声追问道。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冷靓颖随口吟诵了两句古诗,解释道:“冬去春来,年复一年。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偌大的宅子,总要寻个无关风月的地方,清净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