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倚天万里须长剑 节一:初会
作者:未眠客      更新:2020-04-01 12:39      字数:5513

第十回:倚天万里须长剑

白衣展,箫影长,森罗万象,万象无常。

血肆天下,问千古兴亡,是非功过,为红颜。

节一:初会

转眼便是初五,离三才堡公审南宫九的日子只剩下四天。叶啸天的伤势已好转,郁春华等人亦是枕戈待旦,随时可以出发。

数十年前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有九大门派、三大世家、一帮、一盟、一教、一卫,丐帮便是其中之一。郁春华是丐帮四大长老之首,虽说丐帮自明朝以来,威势已大不如前,但仍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单单陈留一带的丐帮弟子就有数百人,于是郁春华亲自挑选了三十余名精强干练的弟子与其一道。

内中三个是郁春华的亲传弟子,武功很是不弱。大弟子擅使三节棍,二弟子惯用镔铁棍,四弟子腰间挂着一根软鞭。这丐帮长老的武功甚驳杂,因而四个弟子各自习得他一门武技。

郁春华将三名弟子向莫君言等介绍完,又拉过一个青年乞丐,谓三人道:“我那三个弟子,资质有限,这辈子都难成大器了,带他们去三才堡,无非充个打手。可我这师侄舒百展那就大大不同了,武学悟性之高,只怕不在叶、莫两位兄弟之下。此次百展同去历练,你们三个不妨多亲近亲近。”

叶啸天和莫君言见那舒百展虽然生得高大,但面容极为稚嫩,尤其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就似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舒百展被他三人看着,脸上一红,微微低下头来。莫君言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什么,但却不甚明晰。叶啸天见他怔忡不语,只得说道:“郁前辈言重了,你的三位弟子也都是名师出高徒,幸会!”他说完便即用手肘碰了碰莫君言,莫君言却仍是出神,并无表态。

郁春华那三个弟子本已神色不愉,见莫君言一语不发,只道他看轻自己三人,心下更是不快。二弟子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郁春华视若不见,依旧不断夸赞他那师侄。凝儿已收拾好包袱从小屋中出来,郁春华见状,便即招呼众人出发,一同前往三才堡。

莫君言、叶啸天还有凝儿各乘一骑,丐帮弟子不惯乘马,是以均是步行。这些丐帮弟子中无一庸手,虽是步行,脚程却也极快。半日不到,便已走了四十余里。

众人用过干粮清水后,略略休息后,又即出发。莫君言缓缓纵骑,一路上多次凝视着舒百展。他一身黄衣,衣服残破,身上背着八个麻袋,步行时偶尔露出健壮的臂肌,似乎从未觉察到莫君言在看着他。

凝儿在他身后见了,不觉讶异,上前轻声问道:“莫大哥,你尽瞧着舒百展做什么?”莫君言见她一双明眸清澈,目光中带着渴望,不忍隐瞒,于是说道:“我总觉得他十分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凝儿略一思索,笑道:“莫大哥,我们昨日才见过他的。瞧他们丐帮弟子都是一身黄衣,我便不易分清,想是他们都长得相似,所以你才觉得面善吧?”莫君言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我说的面善,并不是指他的容貌,而是举止和神态。”

凝儿似乎不太理解,正想再说,莫君言已微微一笑道:“也许是我多心了吧。凝儿,他们都到前面去了,我们也跟上吧。”凝儿点了点头。两人催动坐骑,不一会儿功夫便跟上队伍。

莫君言见过骆采灵神妙的易容之术,面容的差异于他而言已是见怪不怪,他心中不断在想:“人的样貌可以伪装,但神态举止是长时间积淀的习惯,绝不是易容之后就能轻易改变的。”而舒百展那羞涩的姿态,勾起了莫君言的回忆,还有一丝莫名的不安。他可以断定,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但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他太不起眼了。

行了三日,便到鹤壁,第四日再走十余里,便到了三才堡。按日子算来,正是初八,比公决尚早了一日。堡丁出问,郁春华便让一名丐帮弟子递上拜帖。众人等了一炷香时间,那堡丁才出来,引了众人入内。丐帮弟子均感恼怒,唯独郁春华笑吟吟的,一直在和叶、莫二人说着有的没的。

众人转过一条青泥石斑路,又行了数十步,这才到了三才堡彭家的会客大厅。郁春华等进厅,见彭氏三雄立于厅内,当中一人约五十岁年纪,矮矮肥肥的,正是三才堡大堡主彭天石。彭天石上首是彭地石,下首便是彭人石了。

彭天石看了郁春华一眼,神色傲慢,显然对郁春华之前盗取百年茯苓一事耿耿于怀。郁春华明知此梗,却偏偏还笑道:“哎哟,彭大堡主,久违了久违了。听说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已经取回了百年茯苓,嘿嘿,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啦!”

彭氏三雄与郁春华本有嫌隙,此刻甫一见面,这老乞丐便即揭人疮疤,更是恼恨。彭天石鼻孔重重哼了一声,彭人石已然骂道:“臭叫花子,偷鸡摸狗的老贼,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倒送上门来了。来来来,你我大战三百回合!”他生性暴躁,便要转身去取架上的厚背紫金刀,彭地石一手按住他道:“三弟,冲动什么,且听听这老叫花的来意,真要动手也不急在一时。”彭人石想想有理,于是放下刀,叉腰而立。

叶啸天左手握着龙脊剑,也不理会他们,右手负腰而立,暗思南宫荻蓉会被关在何处;莫君言则四处环视,做好随时应付突袭的准备。凝儿则站在莫君言旁边,静静看着;舒百展站在郁春华及他三个弟子的后面,也是一语不发。

彭天石朗声道:“郁老叫花,我三才堡和你丐帮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也谈不上交情,况且你上次来我堡中做客,便就盗了我堡中至宝百年茯苓。哼,所幸茯苓完好,否则……”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显然是说:“否则我三才堡定要你好看。”

郁春华笑了笑,摘下腰后酒葫芦,咕嘟嘟喝了一口。只听彭天石续道:“我兄弟三人敬你是前辈英雄,也不与你为难,但三才堡上下不欢迎你,请你离开吧!”

众人听罢,均是一惊。就连彭地石和彭人石也没料到,彭天石竟然一言不合,便即下了逐客令。

叶啸天看了郁春华一眼,心想:“若此刻闹僵,不妨直接动手硬闯。彭家仓促应战,我们未必就输。只就不知南宫姑娘究竟被囚在何处,必须擒住一人问他一问。”他想着,龙脊剑已交到了右手。

哪知郁春华并不转身,亦不招手,而是打了个哈哈道:“彭老大啊,你和老乞丐追究茯苓的事儿可就不太对咯,那百年茯苓真是你彭家之物?”莫、叶、凝三人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均是咯噔一跳:“郁前辈这么说,难道这茯苓并不是他三才堡之物,而是以不正当手段据为己有的赃物?”

彭天石勃然大怒:“郁老叫花!你这是存心来我三才堡找茬的么?”彭地石也是怒道:“老叫花子,你可不要得寸进尺!”彭人石更是抓起厚背紫金刀,叫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刀!”

彭人石紫金刀一招“天命孤绝”直劈向郁春华面门,郁春华只是笑笑,并不闪避,可他身后的三大弟子都欲抢身而上,却被郁春华张开双臂挡住。

三大弟子均是惊道:“师父!”眼见彭人石的紫金刀就要劈到,彭天石猛然越前,左手一伸,竟然后发先至,在这千钧一发之间,拿住了彭人石的手腕。

要知到彭人石那把厚背紫金刀,离郁春华顶门只距不过三寸而已,如果彭天石没有出手,那么郁春华必然要被劈成两半了。

彭天石不禁佩服郁春华的胆量和智慧,他料自己绝对不会坐视彭人石一刀劈死他,同时也知道,己方若是就此出手,那么这接下来,也没再谈的必要了。

叶啸天叹了口气,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也料到了彭天石一定会出手,同时他左手已握住了龙脊剑柄,要是一个万一,他也能拔剑格挡。莫君言看了叶啸天一眼,两人心中均是一般想法:“郁前辈的三个弟子,不论胆识智慧,都不能与其师相较。而那个看似稚嫩的舒百展,方才镇静得让人害怕,而且,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彭人石和那把刀,他自始至终都盯着彭天石。很显然,如果彭天石没有出手,那么他就会出手。”

“三弟,退下。”彭天石说道。彭人石素来不敢忤逆这位大哥,只得收起紫金刀,悻悻退下。

“老叫花子,彭天石佩服你的胆气。说吧,此来何意?”彭天石道。

郁春华笑道:“嘿嘿,彭老大,你明日便要公决南宫九,你也不是不知道,凭着老乞丐和南宫飞凤的交情,这蹚浑水,那乞丐是非蹚不可的。不过,那是明日的事,今日嘛,我盼你念在当初救你兄弟时,老乞丐也曾出过一份绵薄之力,让我们见他一见,老乞丐当面问他几个问题。”

莫君言与叶啸天均是眼前一亮,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他俩心思转得极快,郁春华来前虽然从未提过此事,但此刻听了,便马上知道他的想法了。

彭地石上前悄悄对彭天石道:“大哥,需防这老叫花子趁机劫人。”他是黑道出生,是以第一个便想到此节。

彭天石摇了摇头道:“二弟,你多心了。虽然众宾并未齐至,但堡中亦有数百人,他郁春华进堡来的不过三十来人,纵然夺走了南宫九,难道便就能闯将出去?他真当我彭天石是个木头人么?”他起先还是轻声,说到后来已是满厅皆闻。

郁春华道:“彭堡主放心,老乞丐就只是问他几个问题,绝不趁机夺人。你若不放心,就老乞丐一人陪你前去,如何?”

彭天石冷笑道:“我亦知你不会夺人,如此蠢笨的办法,岂是你老叫花所欲为?不过你要知道,我三才堡方圆百里,藏人的地方多着呢,我一天换一个地儿,你便是找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着。”

莫君言与叶啸天均是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心道:“这彭天石样貌粗鲁,但心思甚是缜密,竟然瞒他不过。”原来他二人均是想:“若是大会当日抢人,必然艰难,而今距离大会尚有一日,不妨在此夜夺走茯苓、劫走南宫九兄妹。因此郁春华若能提前见上南宫九一面,摸准了方位,到时候劫囚成功几率便大得多了。”

郁春华笑了笑道:“彭老大啊,你可是多心了。这么说你是答应了?”他仍旧笑吟吟的,丝毫不以为意。

彭天石右手往里一伸:“请!”郁春华便随着彭天石进了内殿,彭地石、彭人石与余人在厅中坐下看茶。

叶啸天无心饮食,不时地眺望里厅。莫君言低头轻啜堡丁奉上的茶水,只觉甚是醇爽,又抿了一口,于舌尖细细品味。他常年居于昆仑山巅,对茶叶并不了解,况且河南并非名茶产地。

凝儿见他品后揭盖认真细看,微笑道:“莫大哥,这太白银毫不仅紧实满披,色泽翠润,香气嫩香,汤色绿而清澈,滋味醇爽,叶底肥软绿亮。据说还有消食解倦、提神清心、明目生津、化痰舒血之功效呢!嘻嘻,看你模样怪怪的,你可是喝不惯?”

莫君言道:“我在昆仑山上,只知练剑,山上终年冰雪覆盖,也无茶叶,都不曾喝过什么茶,倒教凝儿见笑了。”

凝儿奇道:“终年冰雪,那不是美得紧了?”

君言道:“嗯,白雪皑皑,也自有一番风味吧。”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我便是怕冷,也不知有无机会见上一见。”凝儿说着,幽幽叹了口气。

莫君言笑道:“那有何难?待师姊伤好,此间事了,又救出石帅来,我们便回昆仑去,那时你多穿棉袄,我可陪你一起玩雪,活动起来,便不觉得冷了。”

凝儿面露神往之色。她遐想了一会儿,忽又说道:“莫大哥,唐代有一本书叫做《茶经》,是一个叫陆羽的人写的,书中可分十章: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图。爹爹曾经教我读过,莫大哥可知道?”

莫君言道:“此书我曾看过,略略记得几句:‘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当时并不太懂,是以粗粗一扫,也并未深入。不瞒你说,我年幼时好史略,长大后反而常常看些诗词歌赋,杂书却看得不多。”

凝儿眼中忽闪出狂热之色,惊喜道:“你竟喜欢诗词歌赋?爹爹讲这些时,我也喜欢得紧,可他总说那是末节细枝。对了,莫大哥,你未细细研读那《茶经》可是损失了。陆羽所著之字句精美有文采,纵不如汉二司马,亦不下刘班之辈。史书说他词艺卓异,且不囿于一业,能诗能音,擅书擅艺。他有首《六羡歌》,我爱得紧。”她清了清嗓子,唱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她歌声清雅,美妙动听。

莫君言被她这么一说,亦是见猎心喜。卫衷彦尝教他与虞梦读书,原不过让他二人识字记名罢了,谁曾想虞、莫学得甚快,尤其是莫君言,竟读出兴趣来。他熟读孔孟不说,左传、春秋、史记等更是精熟,李杜诗篇更是爱不释手,练武之余,多有诵读。卫衷彦常喟叹道:“此子若生于治世,又兼书香门第,必是状元也。”

虞梦不喜孔孟,二人虽能高谈阔论,但莫君言生怕虞梦说不过自己,恼怒起来,反被暴打,是而在她面前,往往不敢多谈。

此刻他见凝儿谈吐论歌,清雅高致,竟不觉生出知己之慨,便以古诗词应和:“好个六羡歌,却是狂傲之中,谁也不羡。他既是个好茶的人,也是个旷达的人。对了,东坡词好:‘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可见他亦是好茶的了。”

凝儿见他能以诗句应答,亦是欣喜不已:“我倒更爱他那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她脸上微红,当真美若彤霞。莫君言自识得她以来,从未见她如此美过。

他俩尽说些古人轶趣,又夹杂歌辞,在座除了叶啸天略通诗文外,余者皆是大字不识的粗胚,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即令叶啸天也只听懂了三成而已。两人侃侃而谈,旁若无人,不一会儿便就过了半个时辰。

叶啸天见他俩意犹未尽,直听得耳中生出茧子,忙止道:“莫兄弟,凝儿姑娘,歇会儿吧,大伙儿都快睡着了。”

凝儿噗嗤笑出声来,见丐帮弟子以及彭氏兄弟个个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盯着她和莫君言,脸上刷地一下又红了遍,连忙背过身子。莫君言亦是尴尬,两人当即停口不言。

过不多时,郁春华与彭天石回到大厅,众人起身告辞,彭氏三雄随即送客。

方离了三才堡,叶啸天便急着问道:“可见到了南宫九兄妹?”

郁春华点了点头道:“见到了。”他见众人均欲询问,缓缓说道:“你们都好奇我问了他什么,其实我只问了他一件事,南宫元的身世是谁告诉他的。”

众人均是大奇,丝毫不知他为何深入险地,竟然只问了这么一个令人愕然不解的问题:“南宫元的身世?南宫元的身世不是天下皆闻的么?怎么还需要去问?”

郁春华叹了口气,又道:“此地不是叙话之所,回去再说。”众人见他神色凝重,虽有满心疑问,却也不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