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在新中国的历史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它既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又是万象更新的一年。

九月伟大领袖逝世，万里山河哭声震天，十月粉碎四人帮，全国人民欢天喜地。

但这一切都与孙少平无关，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他除了每天上班下班，有时间就去陪一下还在医院的郭雪。

天气越来越冷，树上的叶子已经所剩无几，孙少平拎着一个保温杯在医院的走廊里走得飞快，他怕走慢了饺子就会变凉不好吃，因为今天是冬至。

“孙少平，今天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迎面过来的是沈娜，301医院的护士，而郭雪刚好住的是她所在的神经外科。

孙少平笑道：“今天当然吃饺子，白菜猪肉陷的，要不要来一点？”

沈娜笑了笑说：“我们食堂今天也吃饺子，你还是留给郭雪吧。”

“食堂的饺子能和我这个比吗？算了，你还是去你们食堂吃吧，反正带的也不多。”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郭雪住的病房。

郭雪的骶椎神经受到了外力严重损伤，造成下肢失去知觉，手术说是很成功，但一直不见好转，医生只能建议留院观察，这一观察就是几个月。

沈娜先开口道：“郭雪，孙少平又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不过你先别急，我们先要做一下膝跳反射。”

病床上的郭雪穿着病号服，再没有以前的那种英姿飒爽，她看了孙少平一眼，笑着说：“做不做都一样，你不嫌累我都觉得累了。”

沈娜拿出一个小木锤道：“你要有信心，说不定明天就会好。”

孙少平赶紧上前把郭雪扶着坐到床边，沈娜蹲下来把裤管给挽到大腿，然后拿起小木锤在郭雪的膝盖处各敲了几下，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郭雪笑道：“我说没反应吧，又让你白忙活了。”

孙少平说：“恢复总要时间的，先吃饭吧。”

沈娜出去后，郭雪把保温杯打开，一股热气升腾而出。

红艳艳的酸汤，白胖胖的饺子，上面还撒着一层翠茵茵的香菜。

郭雪看着手里的保温杯，“吧嗒”，两滴眼泪掉进汤里。

孙少平装作没看见，道：“赶紧趁热吃，一会就凉了。”

“嗯”，郭雪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时又是一张好看的笑脸。

孙少平只要来，都会用轮椅推着郭雪到处转转。

“把大衣披好，外面风可大了。”

“你怎么唠叨得跟我妈一样。”

“别人我还不唠叨呢，对了，跟家里说了没有？”

“去信了，估计也快到了……今天韩颖和葛薇薇来了，说评了个一等功。”

“还有呢？”

“经组织上研究，我可以继续留在文工团，做一些拉幕之类的工作。”

“你怎么打算？”

“我想复员。”

一个喜欢跳舞人，却要坐着轮椅看着别人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也许真不如离开的好。

孙少平叹了口气，摸了摸郭雪的头发，问：“我给你在京城找个工作吧？”

“算了，我就想回家。”

“留在这毕竟还有希望……”

郭雪笑了笑说：“我想我妈和我妹了，当兵这么多年，还没在家好好呆过，现在终于有时间了。”

一个月后郭雪复员回家了，是母亲秦慧珍来京城接走的，她推掉了团里的欢送仪式，也没有和孙少平告别。

“郭雪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说京城的天冷，出门的时候戴上，如果冻伤了，年年都会冻。”

韩颖手里拿的是一双毛线织的灰色的连指手套。

孙少平接过来看了看说：“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

“谢谢。”

“能问你个事情吗？”

“嗯？你说。”

“郭雪不是你表妹吧？”

孙少平想了想，说：“我倒希望她是我表妹。”

伤心的事多，烦心的事也不少，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孙少平接到了田福军的长途电话，寒暄了几句，主要是打听沈冰的情况，虽然说如果真没办法就算了，但孙少平明白不是这个意思，只能说他再想想办法。

要不是田福军的电话孙少平还真把沈冰的事给忘了，他想了一下，就给煤炭部的王司长打了个电话。

煤炭部的家属院孙少平知道但没去过，王司长的家在家属院后面，是个独栋小院，倒也不难找。

孙少平刚进院门，就看见有个五十左右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菜。

“这是王司长家吗？”

女人抬起头看了看孙少平，然后又低头继续洗菜。

王司长从屋里走出了，笑道：“少平，来了呀，来进屋坐。”然后对那女人说：“没看见来人了吗？去，倒杯茶。”

女人把手里的菜往盆子里一扔，道：“自己不会倒水呀，回来就晓得看报纸，我也刚下班，还要做饭伺候人，比旧社会老妈子都不如撒！”

孙少平忙说：“阿姨不用忙，我不渴……”

王司长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不敢顶嘴，瞪了女人一眼，转而孙少平道：“走，咱们去书房说话。”

书房不大，但书却不少，什么类型的都有，不过看这架子上的灰尘，显然这些书没怎么翻动过。

孙少平赞叹道：“司长，您这藏书可真多！”

王司长摆了摆手，笑道：“这已经少多了，以前这边还有个书架，我这人爱好不多，平时就喜欢看看书什么的，你要喜欢我送你几本。”

孙少平笑道：“还是算了，我这人一看书就犯困，哪天我睡不着了就过来拿几本。”

王司长笑着指了指孙少平道：“年纪轻轻就这么懒，可不能放松学习呀，对了，今天找我什么事，怎么还电话里说不清楚？”

孙少平正色道：“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在清明节的时候给牵连了，您不是人缘好嘛，公安系统那边能不能打声招呼？”

王司长大手一挥道：“就这事呀，你电话里一说不就成了，还巴巴地跑一趟。”

孙少平笑道：“好长时间没见您了，也顺便看看您，汇报一下工作。”

王司长大笑道：“你这小子尽说胡话，汇报工作你不去找白部长，跟我汇报个屁呀！”

“您可是我的老领导呀，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找您汇报一下思想工作总行吧？”

王司长笑着点了点，道：“我刚好也找你有点事，中央有打算从各部委抽调一些人手下放到地方，我觉得你应该争取一下，从大处着眼小处也是提升，也是对你自己的锻炼。”

孙少平明白这是要下去抢位子，他虽然不怎么在乎权力这个东西，但送到手上的他也不会拒绝，再说他在京城也呆腻了。

“能自己选地方吗？”

王司长笑骂道：“你以为组织部是你家开的。”

孙少平恬着脸道：“我这不想着为家乡做点贡献吗？您也去过，黄原地区是个什么样子您也知道，我是农民的儿子，最清楚农民过得什么日子，那里大部分农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我觉得我有责任回去。”

王司长点了点，道：“难得你有这样的想法，不过黄原地区你也清楚，要在工作上干出成绩要费一番功夫。”

“那就看给我个什么职位。”

王司长笑道：“你小子行呀，现在就开始要权了，不过跟我说没用，这要看组织上的决定。”

孙少平站起来道：“一切服从组织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