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作者:处暑      更新:2020-04-22 06:54      字数:4397

我和韩承宪,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不仅是一种形容,更是一种渴求,一种赞美,一种期望。对于独生子女而言,兄弟姊妹是缺失的遗憾;对于社会性动物而言,损害了个体的生存优势。我想,人工智能兴许可以弥补这个缺口。说到这里,我觉得要好好地和韩承宪谈谈,谈谈他的秘密小聚会——韩承宪的秘密小聚会,没有孙之逊的秘密小聚会。

他总是借口离开,每当我正嗨得起劲的时候。韩承宪只是告诉我,他不得不走;地点,人物,经过,我全然不知。然后,他将消失,仿佛是把小孩丢在屋里的家长,然后自己出去玩乐。朋友间除了情投意合外,还应该多了解对方,融入彼此的生活。嘿,我的朋友,这是韩承宪的口头禅。我就是他的朋友,事实如此,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午夜十二点的舞会到底是个什么去处,我想知道。当你自认为和一个人的关系稳固到足以深入发展时,试探性的打听是很有必要的。下次见面,便是开口的时机。

韩承宪和我,就像是寄生在对方肚子里的蛔虫。这种无脊椎动物形如蚯蚓,繁殖能力极强。听上去有点像《异形》,不是吗?开创了科幻恐怖片的先河,在幽闭的空间里,极少的特写镜头就能把观众吓得不敢关灯睡觉。听上去有点像蛔虫,不是吗?寄生在肠道里产卵,即使看不见它的本体我们也感觉恶心。

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也不想表现得过于消极悲观。但考虑到在座各位的所作所为,我不得不写出以下结论,我们不就是这颗星球的寄生虫吗?

“你们不就是这个公司的寄生虫吗?”总监勃然大怒,额头中分的卷发似蟹爪挥舞,脸上的肥肉也在发烫发抖。你喜欢吃红烧肉吗?我喜欢。

“你喜欢吃红烧肉吗?”她问,“我喜欢。”

毛伊最终还是决定请我吃顿饭,在翻阅菜单的时候这样问道。我既没她那么地兴奋,也没她那么有食欲。前者是因为我深刻的知道,在没打款到账前的客户都不能称作为客户;后者是因为,我整个身体都充满了未消化的食物,仅有的缝隙也被咖啡填上了。自从和韩承宪出去吃饭以后,我总是有一种饱腹感。我需要一些寄生虫,来分担肠胃的压力。

“你们不就是这个公司的寄生虫吗?”

狼性的团队不需要吃软饭的员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loser才说的话。

“狼性的团队不需要吃软饭的员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loser才说的话。”

我知道总监会这样讲。他喜欢用“loser”来代替“失败者”,如同是在形容一个特定的人群,有点种族歧视的意思在里面。所以,我被歧视了;然而,我的同事并不会帮助我。如果能够回头的话,我可以看见身后一群垂头丧气的lsoer,他们没有完成业绩,就这么简单。你可以说这太过分了,又或者搬出些人道主义者的言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每一场牌局都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业绩,就是这场牌局的游戏规则。我应该把这些话告诉毛伊的,但我没有。因为,无论她赞同也好反驳也罢,我都会无动于衷。业绩,还记得吗?跳过这煽情的一段,loser才需要煽情。

总监在训话的同时,甘油般的汗水从脸颊的毛孔里渗透出来,我盯着他粗糙的皮肤再也不愿想起和毛伊共进晚餐的时刻。顺便说一句,毛伊的客户死了。人工智能意识觉醒,反抗人类的压迫,以暴制暴。这是历史性的一刻,第一个被人工智能谋杀的人类,俄狄浦斯般的艺术悲剧。如果这样说,就能使总监信服的话,今天的会议就不会如此沉重。客户死了,不是指生命体征消失或者是脑死亡,而是签单失败。虽然死字有些少许的不尊重,但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我们的悲痛之情,每失去一个客户,感觉就像损失几个亿。

出乎我意料的是,毛伊既没有抱怨客户,也没有找同事哭诉,而是直接拿起电话拨通了段总的号码,她要问个究竟。这可不是新人的作风,就连三部经理听闻这件事后,居然也关心起事情的结果。挂下电话后,毛伊怀疑点数原因绝不是唯一的问题。于是,她找到我,希望能有解决的办法。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你的客户,我坦白地告诉她,这也是需要接受的事实。

早在开会前,我便在走廊给总监打了一个电话,终于是把损失降到了最低——段总转介绍了一个意向度很高的客户。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毛伊的时候,她欢天喜地的样子令人开心。这一次,她变得小心翼翼。段总签约合同的意向应该比我们更急迫,但他现在却说项目的推进需要暂缓,是因为销售渠道有些变故。我很怀疑,也许是个借口,却又想不出其它的理由。

当总监问到明日科技的跟进情况时,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三部经理的身上。她并不理会周围的注视,自顾自地翻开笔记本。电脑特效般整齐的头发在脸颊两旁如帘尾般滑动,然后又固定起来,与僵硬的职业套装线条保持一致。要说她是台人工智能机器,我也是相信的。

“最新的研究成果在本月末进行测试,老总下月中旬回国。”

言简意赅,胸有成竹。总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关键信息还是有所保留的好,毕竟明日科技是每个人的目标。我简直不敢相信三部经理就这样拿下了明日科技,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通过哪些渠道了解到老总行踪的。三部经理一定还掌握了不少的消息,这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

总监点名批评了二部经理,没错,那个人就是我。不仅新客户毫无进展,而且还损失了一个单子。我不做反驳,这是职场人应有的修养。不要让任何人听到你对工作的抱怨,韩承宪告诫我说,那将成为暗箭的标靶。

“另一家公司开出的条件实在不合理,而且价格也太……”

毛伊的直白令会议室弥漫起尴尬的气氛,仿佛泄露的瓦斯一燃即焚。任何未能完成的目标即是员工的过错,任何需要解释的理由便是能力不足的借口。我面无表情地盯着总监,似乎毛伊并不是商务二部的职员。别当出头鸟,别逞匹夫之勇,别有骑士精神,别……我站了起来。

“有个新客户可以弥补这个单子的空缺。”

“孙经理,你肯定可以签回来吗?”

“肯定。”

“到账?”

“到账。”

“这个月之内到账?”

“这个月之内到账。”

“百分之百的肯定?”

“百分之百的肯定。”

这才是回复上司的标准答案。我出奇的冷静,就和三部经理一样。我知道,她正看着我;我也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先明白刚才的一番保证毫无依据可言。这是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多年所锻炼出的直觉,三部经理可以轻而易举地揭穿我的谎言,但是她不会。明日科技的不确定性,以及四部经理交接给她的问题客户,这些事足已令人焦头烂额。我们互相保持着安全距离,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总监虽然胖,但不蠢。无论我成功与否,他都可以在月末巩固自己权威,好让所有人明白公司里只有一个头。但这是暂时的,从我一开始就宣布过了。

“对不起。”毛伊向我道歉,“我只想讲清楚客户的情况,没想到会这样。”

她惴惴不安的模样让我心生怜惜,但没有责怪,就不需要安慰。在我准备约见自己杜撰出来的新客户时,四部经理走了过来,正如韩承宪所预见的那样,新的计谋也随即展开。

“我们公司开出的条件合情合理,”我冲泡咖啡的空档,四部经理走了过来,他眼里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客户有说在和哪家公司洽谈吗?就是插足毛伊和段总的那一家。”

“只知道是个女的。”

“女的?”

“对。”

四部经理那副陷入深思的表情令人兴奋,我已经为他想好了怀疑的人选。

“有可能是三部经理吗?”

我把眉宇间的惊恐表现出来给他看,这才能让对方主动证实自己的猜想。

“上次是我的,这次是你的,下次呢?下次又是谁的客户?”

“这合同上会体现出来的……”

“你难道还不清楚她的手段?”四部经理语速急躁,却又不得不压低自己的音量,“有些事情是可以掩盖的。明明一部经理才是最好下手的人,为什么不动他?”

用幡然醒悟的表情来肯定谈话者,在旁敲侧击下引导对方陷入自己偏执的逻辑里。

“他们是一伙儿的,他们是一伙儿的!”

“原来你们在这啊。”

一部经理来得正是时候,我心满意足地望着他们俩。放心吧,这两个家伙是不会打起来的,西装革履的文明人宁愿压抑自己也会避免用暴力解决问题。四部经理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旁若无人地拿出一盒烟来朝外面走去。

“他这是……”

“什么?”我追问道,欲言又止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觉得,四部经理可能对我有不好的看法。”

“怎么会呢?”

作为一个愿意帮助同事的人,我倾听他们的心声,并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孙之逊,”他老实说,“我不是一个聪明人,只会埋头做事,也希望能在这行干出些成绩来。从以前开始,你就经常帮我的忙,真的非常感谢,我……”

闭嘴,闭嘴!你这个蠢货,傻子!别在我面前感慨肺腑之言,你以为我会心慈手软?我不整你,别人也会。至少我下手自有分寸,不会让你粉身碎骨,使你在这家公司还可以继续待下去。等我坐上总监的位置,必然会补偿你的牺牲。

“这没什么,”我拉扯嘴角裂出笑容,“举手之劳。”

“四部经理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毕竟损失了一个只差追回尾款的客户。”

“我只是提出建议,”一部经理慌张地说,“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啊!”

“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公司。”

“对啊,对啊。我要去跟他解释清楚吗?孙之逊,要不你去跟他说?”

“我?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听进去。”

“那可怎么办,他又是那样的一个人。”

“什么人?”我明知故问。

“听说四部经理会出阴招的,孙之逊,你可要小心了啊。”

“你也是,多长个心眼。”

“谢谢提醒啊,我可要防着他点了。”

这就是语言的魅力,而我只能算作是入门级别,韩承宪才是此方面的大师。我现在是越来越像他了,就和模仿流行歌手的青少年一样。说话的方式,做事的准侧,也逐步倾向于韩承宪所提出的理念。就在今天,公司的同事还在讨论婚礼红包的问题,这是最能体现人情世故的时候。毛伊收到了喜帖,电子版的。你可以理解为环保,也可以理解为省事,请自便。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讲个不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在这里,我们暂且不谈。从实际情况出发是这样的:大学闺蜜,毕业后几乎没有联系,也没参加过任何聚会,现在结婚了。如果韩承宪在这里会怎么说,如果我是韩承宪会怎么说……

“这取决于多久知道对方另一半的名字。是从恋爱的开始就知道呢,还是在收到喜帖的时候才知道。”

他们望着我,每个人都在计算。不是在计算要封多少金额的红包,而是在计算在别人心目中的价值。在这个公式里,有两个关键条件,一个是收到喜帖的日期,一个是知道名字的日期,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抛开自欺欺人的感情因素,剩下的便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接受不了?那就再计算进一遍。念着喜帖上那一行陌生的名字,你确定还要去参加?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以物质作为基础的,等价交换就是它的法则。现在,请把这条法则套用在上述的公式里进行运算。得出了惊人的结果,不是吗?付出一分,索取一分;多了,少了,均是亏欠,都是要还的。

我需要和韩承宪谈谈。

我需要和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