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兵者，伐谋。

而我认为，商者，比兵者更甚。狗子从各种角度，暗度陈仓，让老头以为我们真要买地皮；然后欲擒故纵，逼老头陷入抉择；最后再拍出一千两银票，以逸待劳，就等老头首肯了。这十面埋伏，换成谁，怕都招架不了。

毫无疑问，狗子就是奸商。

我凑在狗子耳边说：“你这，叫巧取豪夺。”

狗子不理我，镇定得有些反常，终于，向老头压下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手里的折扇打开，两眼直直凝视着对方，问说：“这生意，郑掌柜不想做吗？”

郑老头：“唉，那就依公子吧。”

狗子：“这就对了嘛。”

狗子随即笑了起来，瞥向我俩的眼神中，有些得意。

二人取些纸墨，迅速拟定了合约，大概内容就是房屋的交易细则。这套房，包括用来做生意的大堂一间、后院、以及后院的四间空屋和一间厨房，空间不算很大，但作为我们仨的起点和落脚点，足够了。

另外，就是那另一半尾款何时支付的问题。狗子写的是，在完成地产移交之后，立即向郑老头支付剩下的一千两，但时间限定在半年内，也就是说，不管半年后我们拿不拿得下这块地，都要支付郑老头一千两。我估计，狗子的计划，就是半年。他想要用半年的时间作为缓冲，挣够剩下的一千两。

因为，我们是绝对不可能从官府手里买到地的。

我清楚，狗子也清楚。

然而，千算万算，我们还是算漏了一个问题。也由此证明，狗子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神，他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不知道，但他的确算漏了。

当狗子无比潇洒地签下“赵惊天”三个字后。

郑老头说：“赵公子，房产的细则全都在这儿了，房契你收好，合约咱一人一份，也放妥当。对了，还要去官府报备，就劳烦公子自己去了。”

我：“报备？”

我注意到，狗子似乎也咯噔了一下。

郑老头：“那当然了，若不去官府报备，岂不成黑店了？再说，开店经商，自少不了与官家打交道，纳税什么的，这天子脚下，还能逃得掉怎的？”

狗子皱眉：“我知道，我知道。”

郑老头：“既如此，便请公子容我一日，将屋子收拾干净，明日交房如何？”

狗子：“好。”

狗子神色有些黯然，带着我俩，出了店铺。

……

这一回的问题，大了。

狗子把一切都想好了，唯独，遗漏了我们该用什么身份来经商的问题。正如郑老头所说，难道，我们主动跑到官府去，和官家的人打交道？

那无疑是找死！

守田说：“原来，做生意也这么麻烦。”

狗子：“可不是。你以为摆地摊呢？就算摆地摊，那也得躲着官人。”

我：“这回难办了。上官府报备，应该也要查户籍吧？到时人一查，查到咱身上的通缉令，那岂不是羊入虎口？还是自个儿屁颠屁颠送去的。”

狗子叹气：“咱得找个人出面。”

我：“问题是，这京城里，你认识谁啊？”

守田：“鬼都不认识！”

狗子越想越气：“他娘的，咱早晚得被那三张纸钉死！”

我：“倒也有办法。咱最多买了房不做生意，就当租套房子住咯。怕就怕，官府没事来查户籍，到时候，就真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了。”

狗子：“屁！老子花两千两，就为了找个住处？”

守田：“就是，两千两，就算住客栈，那也得够住好几年了。”

我：“那能怎么办嘛？”

狗子：“办法是有的，我再想想。”

狗子很烦躁，他的那把扇子也变得碍眼起来，五十文钱，就这么随手扔在了街边。在我的印象中，狗子从来都是很潇洒的，但是如今，他已潇洒不起来了。我感觉到，我们这一次江湖行，仅仅半个月，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我们仨，狗子的变化是最大的。

也是最明显的。

他变得更加执着，也因这份执着，开始有了数不尽的烦恼。

而我和守田，似乎都还没有适应这个新环境：

江湖。

……

狗子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信得过、并且有身份的人，作为咱店铺名义上的东家。尽管条件一降再降，甚至降到不认识那个人都可以，但我们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事实是，不认识人家，又怎么信得过人家呢？

更何况，正如守田说，我们在京城鬼都不认识一个。

守田：“我觉得你们的想法就有问题。咱随便找一个不认识的，尽管是名义上，但人家有官府认可，万一起了歹心，卷走咱们的钱，怎么办？”

我：“再吃一次哑巴亏咯，怎么办？”

狗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唉，要是赵镖头在就好了。”

我：“这点事儿也不好麻烦赵镖头吧？”

守田：“赵镖头人都不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你们认识赵信？”

突然，一个人拦住了我们，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我下意识握紧了剑，尽管不太明白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等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后，我稍稍冷静了些，因为，对方是一个姑娘。姑娘长得和守田一般高，年纪看起来和狗子相仿，一身江湖儿女的打扮，说不上太高贵，但也绝非出自寻常人家。至于模样，很好看，只是少了一些娇俏与秀气，表情还有点凶。

我还看到，姑娘的手里居然也握着一把剑。与我不同的是，她的剑没有藏在裹得严严实实的布里，而是正大光明地亮出来，仗剑走江湖。

于是，我把我的剑藏得更紧了。

我们愣了一下。

狗子：“姑娘，你这是……”

姑娘：“我问你们，是不是认识赵信？”

我分别看了狗子和守田一眼，最后我们都决定不说话。

姑娘又问：“我之前在客栈里听你们说，你们是从洪泽湖出来的，这会儿又提及赵镖头。我问你们，你们是不是在洪泽湖见过赵信了？”

我犹豫了一下：“是。”

姑娘：“他人呢？”

我：“姑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姑娘有些不耐烦，看模样似乎想拔剑威胁我们，但最后还是忍了住。也许和我们一样，她也明白了江湖的规则，甚至，和我们一样吃过亏也说不定。

好在，狗子笑了笑。

他对每一个长得好看的姑娘都是这么笑的。

狗子说：“姑娘，我们和赵镖头是好朋友，如果不知道你跟赵镖头有仇还是有交，我们不会乱说的。那么请问姑娘，你找赵镖头做什么呢？”

我闭了嘴。

与人交涉，果然还是狗子最擅长。

尤其，对方还是姑娘。

姑娘皱了皱眉：“我是龙门镖局的人。”

我们：“你是龙门镖局的人？”

姑娘再次审视了我们，开始生出一些警惕。她说：“是又怎么样？”

狗子：“那太好了！要不这样，我们到旁边的酒楼里说怎么样？这会儿也该吃中饭了……放心，我们是好人，跟你们赵镖头关系很好的！”

姑娘也犹豫了一下，最后，同意了。

……

这个姑娘，名叫佟小玉。

一开始，佟小玉还对我们有所警惕，直到我们将赵镖头的事迹说出来，并与她所了解的对应无误以后，才真正放下心来，甚至才敢吃我们点的菜。

她的江湖经验，看上去比我们充足。

狗子：“我们说的没错吧？赵镖头把那批镖夺回来，又连人带镖送我们来到京城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汉中了，说是总镖头召他回去。”

佟小玉：“那就没错了。”

狗子：“是吧？我们和赵镖头真认识，他还救了我们呢。”

佟小玉：“你们运气真好，这么轰动江湖的事都让你们遇到了。”

我：“能活着回来就谢天谢地咯。”

狗子尴尬地笑了笑。

然后，我们仨一起笑了。

佟小玉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惕后，也变得有些豪爽起来，大体上，符合狗子书中对江湖女子的描述。这样的江湖女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不过，感觉还不错。她说，既然我们和赵镖头有交情，刚才、以及之前在客栈的时候还维护赵镖头和龙门镖局，那么，她也就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她对自己人的定义，或许就是可以不顾矜持，敞开了一起吃饭。

我曾受过狗子的感染，也认为江湖人当不拘小节，乃至于蔑视世俗礼仪。于是，我也乐得自在，和一个刚刚见面、还谈不上认识的姑娘同桌而食。

如果父亲在，肯定要骂我了。

当然，我也时刻在告诫自己，我，已经是个江湖人。

我们都是。

这一顿饭，还算比较愉快。

狗子口才很好，将我们在洪泽湖上的遭遇，经过一番添油加醋后，一一讲给佟小玉听，逗得佟小玉一会儿忍俊不禁，一会儿又提心吊胆。从她对狗子这个故事中的我们表现出来的羡慕来看，我觉得，她和我们是一类人。

狗子：“对了，你一直问赵镖头干嘛呀？还有你在龙门镖局做什么的……欸不对呀！”狗子忽然看着我和守田，“龙门镖局还有女镖师？”

佟小玉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模样，比她凶的时候好看多了。

她说：“你猜。”

狗子：“这我怎么猜得到？”

佟小玉故作神秘地问：“龙门镖局的总镖头，姓什么？”

狗子看我：“姓什么？”

我想了想，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好像，姓……姓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