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真正烫手的山芋 4
作者:子隐      更新:2020-04-24 11:41      字数:3447

永乐十一年,七月。

我在聚宝山大报恩寺外的山亭中面见了朱瞻基。

朱瞻基是当今皇帝的长孙,皇太子的长子,九年被立为皇太孙,也就是说,等皇太子继位登基又驾崩以后,如果他还健在的话,那他就是新的皇帝。当然,按礼法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但世事总有一些变数,谁也说不清。

至少,此时的我,只知道他是皇太孙。

还只是私下了然。

萧如白够朋友,他在皇太孙莅临大报恩寺祈愿时为我安排了这次会面,不过不是刻意安排的,他说,黄公子烧完香后会在山亭小憩,我相机过去便可。

我本以为会有很多侍卫盘问,但没有。

看来,要么是萧如白办事妥当,要么,是皇太孙不喜排场。

总之,我第二次见到了他。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远远地,我已听见皇太孙在朗读经义,随即问,“先生,若凶器加之于敌,便不是凶器,不负圣人之期了吧?”

“非也。”

萧如白负手而立,远远一看,倒真有些圣人之姿。

他回答说:“兵者之凶,一于阵前,残垣焦土,马革裹尸,天下之祸也;二于阵后,妻离子散,田园荒芜,亦天下之祸也。兵者,即为人祸。”

“那,先生认为朝廷不该兴师?”

“我本闲云野鹤,不过受先师之托在此客居,不敢妄议朝政。”

“唉。皇祖父命我随军北征……谁?”

皇太孙警惕性很高,话说一半,便远远发现了我,发出一声厉责。

我一惊。

随后见萧如白凑在皇太孙耳边说了些什么,想是替我解释,末了便见皇太孙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如此,我左右看看,才敢提足往前去。

我不是狗子,我不得不谨言慎行。

“这不是韩公子吗?”皇太孙笑道,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皇……黄公子。”

我行了礼,在皇太孙的示意下坐到他对面。

“韩公子,你来得正好,我正与萧先生讨论一些事,正愁无人请教,便问一问你。”皇太孙很客气,当然,倒是没有让人给我倒茶,想是于皇家而言,赏赐任何东西都是有讲究的。而且不止,他们说的任何话也都是有讲究的。

我不知他什么目的,但只能却之不恭。

“黄公子示下。”我说。

“昔唐有强藩,卧于长安四侧,而唐室庸而不为,乃致安史之乱,其后藩镇割据,无休无止,唐因此而亡。假使韩公子生于当世,可有救国之策?”

“……”

我心中迟疑了一下。

皇太孙的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更何况我早就知道,在这样的人面前,谨言慎行。

我学着萧如白的话:“黄公子,我虽读过几天书,但也不求仕,只为独善其身,游于山野江湖之间。关于国策之事,还是不妄加议论的好。”

皇太孙笑笑,小小年纪,竟给了我比陆本忠、佟老爷子那类人还要高深莫测的感觉。他看似随意地说:“不过论史而已,何来国策之说?而且此白云苍茫之下,林木葱郁之中,不正是你与萧先生说的山野之间吗?但说无妨。”

我暗暗咬了咬牙。

也知道,我不说也不行了。

“削藩。”我抬起头。

“削藩?”皇太孙眼中闪过一抹异光,“如何削?”

我再一咬牙:“去其手足,剪其羽翼,任其消亡。譬如唐玄宗时之安禄山,其镇守河北,而关外有夷人,只需遣其军士出关,控其粮草,制其军权,不消时日,其便不足为患。黄公子,此粗陋之见,可还算行?”

皇太孙盯我看了许久,倒没有立即回答。

他思忖片刻,才说:“不粗陋不粗陋,堪称妙计,足以救唐。就是,你这一策,让我想起前朝一位旧臣所献的计谋,真是,异曲同工啊!”

说完他继续盯着我。

我一阵忐忑。

昔日建文帝削藩所用的就是这一条计策,只不过失败了,而当今的圣上,也就是眼前这皇太孙的祖父,就是当时要削的“藩”。我本以为皇太孙年少,未必知道那些细节,可此时看来,他不仅了如指掌,似乎还知道得更多。

我已经感觉到,他不是个小孩。

不是。

“萧先生认为如何?”

皇太孙看了片刻终于不看了,让我如释重负。

而反观萧如白,此刻脸色隐隐有些难看。昔日之事,他必然是知道的,而我刚才的话无疑有些讥讽。他甚至可能在责备我,忧我刀斧加身尚不自知。

可我怎么知道。

“并无拙见。”萧如白想是上过朝堂的,比我谨慎得多。

“这就是一条好计策嘛!”

然而皇太孙却很直白,直言赞同我说的、也是当年被施于他家的削藩之策。当然,他做出了补充:“但就如孙子兵法,人人都懂,却非人人都能胜。”

萧如白:“黄公子说得是。”

我也:“黄公子说得是。”

皇太孙颇有得意地笑了两声,好像才想起我来找他,便问我说:“对了,韩公子,萧先生说你请他为你向我引荐,此时见也见了,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我说,然后心一沉,“有一物,想呈于公子。”

“何物?”

在俩人的注视下,我缓缓将怀里的书摸了出来。

皇太孙倒是并无警惕,只有些期许地等我拿出来;而我隐隐见得,萧如白不觉中捻起他时常悬于腰间的竹箫,恍惚中,竟有些江湖人出剑的架势。

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但顾不上,因为,什么事也没有接下来的事重要。

……

“一本书?”

皇太孙没接过去,只是看着那泛黄的书扉,好奇地问我。

萧如白也好奇。

我正襟危坐,细细道来:“前几日淮南商会有场晚宴,席间出现一箱传自东晋时期的古书,争买者无数,几经周折,最后才到了我的手里。”

“古书?”皇太孙看着我。

“都是秦篆,看不懂。”我说。

皇太孙随即笑笑:“韩公子打算转送给我?”

我点头。

皇太孙再度看向被我摆在石案上的书,依然没有接过。

“韩公子,你应该不会是想用这价值连城之物来贿赂于我,想替自己谋个一官半职吧?”他似笑非笑地说,言语之中,好像并没有掩饰他的身份,甚至于可能早就猜出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此句,听着像是玩笑,但肯定不是。

因为我刚刚还说过不入仕。

一阵山风拂过,我觉得有点冷。

“当然不是。”我说。

“无功不受禄,无禄也不邀功。那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黄公子会喜欢这本书的。”

“哦?”

皇太孙坐直身来,凝神蹙眉的模样,更显得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我曾说世家之子少出纨绔,更何况这是皇家。我断定,眼前的皇太孙远非寻常。

他还是不接。

我看出了,他是在等我,等我实话实说。

……或者说,逼我。

我无法再掩饰了。

“书中有夹层。”我说,同时全身已开始颤抖。

“夹层?”这时,萧如白也注目过来。

这么一说,皇太孙终于拾起了那本书,动作很慢,一点一点地翻开,又一点一点地找到扉页的夹层,最后,撕开一口,将里面的东西一点一点拉出来。

“……”

猛地一下,萧如白脸色大变,急忙偏过目光。

只看皇太孙将那皇陵图展开,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但不一样的是,他极其镇定,跟我见过的所有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当然,这也能理解,因为那本就是他自己家的东西。他看了片刻,终将图折起,夹在拇指与手掌之间,覆于案上。

“哪里来的?”他很平静地问我。

“呼……”

我深吸一口气。我没有按与狗子商量的做,而是,一五一十地全部说出来。

一个字也没有隐瞒。

因为我知道,在我面前的舞勺少年绝非凡人。

前两日的阴雨已经消去了,天高云远,山林之间竹影风声,清清徐徐。也不知为何,我将所有事情说出来后,反倒觉得呼吸的空气也新鲜了许多。

“珍宝阁。”

皇太孙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地将那个名字说出来。

萧如白脸上隐有阴郁,但还是不忘看我一眼,透出些忧色。

我叹口气:“该说的便都说了,公子如何处置,便悉听遵命吧。”

皇太孙看向我。

我这句话,还有我的一举一动,显然也说明了我早知道他的身份,否则不可能将这皇陵图送到他手里。不过,正如之前所说,我竟也看不出他会如何。

“你看过这图了?”他问我。

“若不看过,我又怎会冒险来找黄公子?”我坦白。

“那你记下了?”他继续问,这次语气隐有杀意,惊起林间某处飞鸟。

我不觉往那飞鸟惊处看了看,然后才回过头。

我静静地看着皇太孙,并未回答。

皇太孙也没再说。

他尚显稚嫩的脸上阴晴不定,但居然还能稳如泰山,一语一息都有条不紊。终于,他一下站起来,什么也不说,抛下我就快步顺着山路下山。

萧如白看了我一眼,连忙紧紧跟上。

“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

山下,远远传来皇太孙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于是,我近乎瞬间瘫软在石凳上,山风袭来,背脊竟如冬雪一般的凉。

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