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末花了好大一阵子工夫，才把胃里面江翻海沸的感觉平息下去。

天可怜见，他不过稍微在心里推演了一下这阵图里面符篆的走向，就觉得神魂几乎都要被压榨一空。幸亏及时将手里的阵图丢了出去，否则再多看两眼，卓末都要担心自己怕不是立刻就要神魂受损，变成一个傻子了。

“主事……这是啥阵啊……这么复杂……”

方然拍了拍额头，有些自责地叹一口气。他忘了卓末先前基本上算是个没有什么修为的普通人，在接触阵道之后才逐渐算得上开始修行。那稍微能摸得到一点武师门槛的灵力，也全部都是这些日子在绘制阵图推演阵法的过程中，潜移默化积攒起来的。

方然自己推演这四个阵法的组阵，信手拈来水到渠成，但是他差点忘了，这不代表卓末也能完全跟得上他的脚步。

阵师在研习阵法布置阵法的过程中，被动吐纳灵力，修为也会不断提升。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和寻常以战斗为主的修行者全然不同。

绝大多数阵师，一般都是被各大势力各大家族当宝贝供奉着的。阵道修为精深的，更是有着自己的势力，蓄养着强大的战士，或是与境界高深的修道者交好，基本上不存在需要阵师亲自涉险战斗的情况。

所以阵师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研习阵法上面，至于修为境界什么的，跟得上阵法的研习就可以。

当然，也有一些阵师，不断冲击境界，体悟道韵，阵法与他们而言，不过是战斗的一个手段。这便又是另外的一个群体了。

不管怎么说，卓末现在虽然入门的速度算是迅速，可是方然直接丢给他组阵的阵图，还是不大不小地震动了一下他的神魂。

但对于卓末来讲，这阵图虽然超出了他的理解，可他的内心，还是对这阵图所描绘的大阵，产生了极大的渴望。

没有人甘于平凡。能够接触到阵道这么一条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大道，卓末的心中，是带着无比的激动的。

更何况从方然手中给出来的阵图，不见得多么深奥，却是拿来推演体悟的不二之选。

顾不得神魂之中还有一些不适，他又拿起那阵图。这一次，卓末没有莽撞地直接试图推演阵图之中的符篆，而是先根据印象，在脑海里勾勒出来断离阵的阵图，再一笔一笔地，将脑海里的阵图和眼前的这阵图中断离阵的部分结合到一起，缓慢地进行着演化。

这种法子，是在当初布置聚灵阵的时候，方然教给他的。

万事不求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踩扎实了，才能走得更稳，走得更远。

聚灵阵比断离阵更加深奥一些，更加难懂一些。但是在方然的讲解下，这一座聚灵阵也被拆解成一个一个细小的符篆线条，一一堆积上去，最终组合成了一个玄奥的阵法原型。

卓末辅助方然在荒辰谷布下聚灵阵的那一次，就是如此按部就班地一条线一条线画出来，涓滴成流，稳定成阵，最后将周围的灵力有序而缓和地聚拢进荒辰谷。

方然就在一旁静静等着卓末熟悉阵法。

卓末的手指点在阵图上面，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缓缓移动，从一条符篆移动到另一条符篆，虽然移动的极其缓慢，但是从未停止。

断离阵、聚灵阵、惊鸿阵……

方然一边等，一边在心里暗道：“我大荒辰果然是藏龙卧虎，一个看似寻常的账房先生，便能够在阵法一道上展现出来这样的潜力，厉害厉害。”

火尊者一直随侍在方然左右。他本来以为方然是要自己布阵的，看到方然将阵图交给卓末的时候，他还有些意外。此刻这些意外就都变成了无比的惊讶。

作为一个老牌强者，他自然知道，这个账房先生现在的这做法，即便是放在苍琴书院的当代弟子里，也是可圈可点的。若是考虑到他的年纪和开始研习阵道到现在的时间，恐怕苍琴书院对他的评价还要提升。

但显然，在火尊者看来，这并不是代表说卓末有多么逆天。

他看看方然，只见方然负手而立，凝视着卓末。偶尔卓末眉头紧锁，对于某一笔的走势产生疑问，被阻滞住寸步难行的时候，方然便伸出手指，在那阵图上面点一点，卓末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欣喜无比地继续看了下去。

不用说，卓末对于阵道的理解，恐怕也全部都是经过了方然的指点的。

再联想到只闻其名还尚未见其人的药师……不对，丹师莲青衣，火尊者看向方然的眼神，就更加带上了几分热切。

“不止自己精于丹阵二道，更是能够调教出来不错的弟子……这……这也太离谱了一些……他只是个武极而已，怎么就已经有了能够开宗立派的气象……”

这么想归想，心中讶异，火尊者表面上还是笑眯眯的看着卓末。

方然并不避讳他，所以这副阵图，火尊者也是全部看过的。只不过和卓末不同，他不是阵师，固然是看不明白这阵图，但是自身有着足够的修为境界奠基，随意观瞻，也不会伤到神魂。

他能看出来，前三幅阵图，断离、聚灵、惊鸿，全都是辅助性的阵法，组阵合并下来，哪怕出些岔子，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充其量就是大阵崩溃，掀起一阵灵暴而已。以荒辰几乎人手一块断离符的配置，这种灵暴，抵御下来还不在话下。

但是第三幅阵图，都天七煞诛杀阵……

深深再看一眼方然，火尊者自己都打了个哆嗦，没忍住小声嘀咕道：“都天七煞诛杀阵，这么凶的杀阵，也能组进来当护山大阵的一部分……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挺像回事，这也太妖孽了吧……”

方然听着他的话，微微一笑，说：“不是挺像回事，而是经过推演计算之后的最优解。断离阵和聚灵阵是必须的，至于惊鸿和都天七煞诛杀阵，若是有人敢在荒辰谷内，对任何谷中之人产生恶意，那么就等着被这凶阵困杀了吧！”

“本来是那群秃驴栓心猿的阵，主事惊才绝艳，竟然拿来感知任何对荒辰中人的恶意……小老儿不懂，不过不妨碍小老儿说一句，主事实在是英明神武，雄才大略……”

“打住打住……”

方然对这个老头子拍马屁的功夫多少有些敬谢不敏，赶紧打断了火尊者，然后说：“都天七煞诛杀阵应该已经超出了卓末现在的能力，推演的时候，就有可能引动杀阵气机。到时候你多留意卓末，一旦气机紊乱，第一时间带他脱离杀阵笼罩的范围。”

火尊者恭敬称是。

不出方然所料，在推演过惊鸿阵之后，卓末的额头上便渗出来了细密的汗珠，握着阵图的手更是开始微微颤抖，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

而与之相应的，是推演之时被他无意引动，聚集在那一条条符篆上的灵力，正在开始有了失控的迹象，形成湍流，并且急促地搅动着。

方然见状断喝一句：“停下！”

卓末猛然一惊，从沉浸在阵图之中的状态里醒过来，那些灵力失去了阵意束缚，瞬间开始翻腾，眼看便要炸裂。

只见火光一闪，火尊者直接张开嘴，猛地一吸，这些灵力便化成细流，被他一口吞下，环绕着卓末周身，一时间产生出来了一个灵力真空。

“嗝……嘿嘿，主事，这点灵力，小老儿吞了便是，不碍事。”

方然了然地点头。他对于体外灵力的控制，还到不了这种精妙的境地。要是换他来吞噬灵力，周围就全都是一片灵暴了，哪里能留下来活口？

但是走过了道初踏入了承意的火尊者，已经可以直接将体外的灵力按照意愿凝聚成不同的形态，驾轻就熟地或吞噬，或者凝成追日箭，或者变成天舟外表上面那一层棘手无比的火焰刺。

在这一点上，境界高下就是境界高下，方然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不禁想到，若是自己也能如此，就犯不着每次大量吐纳灵力的时候，都得大老远爬到北山山顶，远远避开营地了。

估摸着到了道初境界，他就能够做到这一点，不过直到现在，溯河古卷四个阶段的结果都没有指向任何道韵，反而全部都着重在对肉体的淬炼。

“难不成对于道韵的感悟，只能等后面的解析进程？”方然小声嘀咕。

卓末缓过神来，对着方然道：“卓末不才，辜负了主事期望。这第四重阵法……实在是太过凶险，我现在的能力，还是远远不够推演出来这一重阵法的奥秘。”

“已经很不错了。”方然赞许道，“都天七煞诛杀阵的气机锋芒太盛，你如果要推演，还需要过段日子。更何况这是组阵，难度更上一层楼。”

卓末叹了口气：“唉，知道阵法一途玄奥无比，就如同看到山在眼前，却无力攀登……这实在是……”

火尊者嘿嘿一笑：“年轻人，急什么。我老头子这把年纪才到承……啊道初，你看我急了吗？饭要一口一口吃，修行要一步一步来，急不得。修道既修心啊！”

方然似笑非笑地看看火尊者，火尊者缩了缩脖子：“嗯，修心为上，修心为上！以前不懂，现在，懂了，懂了！”

虽然没有能够完整推演一遍组阵，但是只是做阵法的调整的话，卓末做起来倒还是轻而易举。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就根据对断离阵、聚灵阵和惊鸿阵的推演，用方然带回来的材料，一点一点做着阵法的改造。

荒辰谷的阵法一点一点发生着改变，一些肃杀的气息缓缓充斥在山谷当中。

从荒野上面聚拢而来的罪民，哪怕先前只是口头上认了怂，承诺归顺荒辰，看着阵法逐渐变强，此刻也慢慢收起了只敢放在心底深处的那些不该有的念头，老老实实按照荒辰推行下来的一条一条规矩，约束着自己的行为，务求不要惹出来半点乱子。

特别是当卓末完成了手头的改造，轮到方然出手的时候，罪民们明显能够感觉到，当自己还抱着一丝侥幸，企图隐藏一些小心思的时候，似乎便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锋锐气机悬在自己头顶。

没人怀疑，如果自己真的想做些什么，那么这一道锋锐气机，恐怕就真的会变成一把尖刀，重重斩下自己的头颅。

这还只是在大阵外面，没有进到阵法范围以内。若是进了大阵，又该是要如何小心谨慎才行？

方然的话说的很清楚，若是觉得心中不忿，大可随意离去。荒辰不仅不拦，还能提供十日份的口粮，一小块断离符残片。

但一旦决定留下，那么便要守荒辰的规矩，听从荒辰的安排，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

方然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不允许荒辰之内，有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在营地外那片临时搭成的营帐区域之内，一群还没有被安排上的罪民此刻便扎堆在一起，看着那一天天成形的大阵，小心翼翼地窃窃私语。

“我说老刘，咱们真要就这么卖给荒辰了？”

被喊做老刘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一身破布阑珊，头发凌乱，脸上却白白净净，没有胡须。

围在他身边的都是看上去比他年纪大，眼神中也多少含煞的人，此刻这“老刘”在这么一群人中，就仿佛泥里白玉一般。

他抓着一片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破叶子当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仰头看着笼罩在荒辰谷上的大阵，也不答问话，只是叹道：“厉害，厉害。方然才多大年纪，就能弄出来这么惊艳的阵法，实在是了不起。”

问他话的那个糙汉子身边，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抹了一把满脸的胡子茬，也问道：“文才兄啊，方然他了不起是他了不起，卖给了荒辰，咱们可就真的要永远给人当牛当马了！先前遇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说，想过逍遥日子吗？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吧？”

这白净男子“刘文才”微微一笑，说：“不走，不走。多好的地方，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