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圣书阁规矩极严，每年通不过各种考核被逐出山门的不在少数。偏偏这些弃徒一个个都牟足了劲想要做出番事业，以此来向那位阁主证实，弃了自己，乃是上圣书阁最大的损失。
然后重回书阁。
吴建章这样的，已经算是成就非凡，不然青衫书生也不会选择在虎跳连崖浮陆盘桓数日，听着他在自己面前絮絮叨叨这么多。
青衫书生自有手段打探到他想知道的情报。逐云雕所看所听到的事物，可以通过符篆转写，被他所感知，与他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一般无二。
看到那头有着火凤血脉的逐云雕落下的时候，吴建章就明白，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蝇营狗苟怕是要打水漂了。
不……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不然青衫书生就不是唤来逐云雕，而是直接拂袖而去了。
吴建章近前半步，决绝地道：“可是有什么变故？虎跳连崖十二浮陆，各大势力之中强者如林，学生一呼，他们自当竭力出手。”
天知道他鼓着勇气说这么一句话，需要下多大的决心。
狂刀门在内的八家势力一去不返，荒辰里藏着的力量早就超出了他这个虎塾斋主的估计。
虎跳连崖浮陆是灵海往来的一处要冲，豪门望族鳞次栉比。强者的确如林，但那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没有大利在前诱之，要想使唤动他们，那是白日做梦。
偏偏荒辰就没有什么利可图。哪怕抱上了迟家这根大腿，但毕竟时日尚浅，一个罪民商会能有多少积淀？最重要的那龙宫至宝，终究是要落在上圣书阁手里头的。
除了龙宫之外，还有什么能拿来给浮陆上的这群饿狼分的？
这一茬算得上是吴建章卖自己多年来的脸面人望，诓骗他们去打白工当打手的。此战之后，可以想来，虎跳连崖之上怕是再不会有吴建章的容身之所。
他这是拿前途在向青衫书生作保。
青衫书生脸上的表情平复下来一些：“霸图楼那四家，全部入魔了。”
“入魔？”这又是在玩哪出？吴建章愣在哪里，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域外邪魔混居人间，不断在尝试以各种方式幻惑凡人，给他们当鹰犬。现在看来，似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条走得通的路。”
“混居人间……幻惑……”
千情谷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吴建章自然是知道的。他一直以为千情谷这样的是孤例，没想到听青衫书生言外之意，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难不成虎跳连崖上头……也有那域外邪魔的鹰犬？
疑心一起，他脑袋里难以自持地滑过一张张面容——司墨的、各浮陆话事人的……
自己会不会也已经被道心种魔了？若真是如此，怕是迟与早他都得彻底丧失了神智，变成那些魔头肆意操纵的一个傀儡。
啪！青衫书生用扇子在掌心敲了一记，吴建章顿觉如洪钟大吕灌顶，将他不受控制发散开来的心神又收束了回来。
“……谢先生。”
“心性太弱。”青衫书生摇摇头，“霸图楼四家入魔，是你的机会。”
“机会？”难不成让我入魔？不……让我除魔？吴建章还是一脸懵。
然而当他看到青衫书生再度皱起来的眉头的时候，立时一个激灵，强迫自己顺着对方话头往下思索。
“机会……入魔便要除魔……先生的意思是，这一趟征荒辰，本就不用给浮陆上的那些家族什么好处？”吴建章豁然开朗，“除魔卫道，搏的是一个名！”
“名利二字，可兼得最好，不可兼得，名胜过利太多。”青衫书生终于点头，“四家入魔，非方然一人所能抗衡。事情不可收拾的当口，你带人清理残局，无论是荒辰还是霸图楼他们，强弓之末，不足挂齿。
“除魔卫道，是大名。”
“鹤蚌相争，书阁便是渔翁。”吴建章说出来最后的担忧，“那入魔的人……”
青衫书生合扇：“书阁自有手段。”
……
摹画完心典之后，方然再引气吐纳几个周天，踏出中心镇柱浮屠，迎面便看到了经过的钟鸣泰。
“你们不是该在城门口砥砺杀阵的？”方然拦下来他们一行人，一群精锐战士各个面露喜色。
荒辰戍卫队统领重重抱拳，答道：“幸不辱命。经纶斋、狂刀门、风沙血盟等七宗，共计承意十七名，道初一百四十名，其余门下弟子不下三百名，尽数斩落！”
“尽数？”方然有点意外，“那是给你们砥砺战法的，怎么就给全杀了呢……不对……”
本来就没打算留活口，但十七尊承意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还有一群道初当炮灰，绝非等闲。
荒辰的战士强悍，后勤保障无忧，加上洪范九畴大局加持，他们的战力能被推到一个可怖的高度。即便如此，方然估计之中，胜也是个惨胜、险胜。
这才过去几天？而且眼前这群人哪里有半点惨、险的样子？
若不是他亲眼看到过从东、南两侧攻来的都是什么样的强者，光看钟鸣泰他们的模样，怕是要误会这群人是去欺凌弱小了。
“是刀圣他老人家。”钟鸣泰老老实实回答。
方然瞬间觉得脑袋开始疼了——还真是有人出手欺凌弱小了。十七名承意算什么，老刀圣出手，一百七十名承意都不够他砍上一刀的。
钟鸣泰看到方然纠结的表情，知道自家主事这是误会了。
“刀圣他老人家没有出手，只是在一旁指点我等的杀阵而已。”
了解了。
荒辰现在的合战之法出自破阵诀，虽然经由天机轮盘推演，但终究根脚弱底蕴薄。原本方然是打算随着谷中战士们实力提升，配合他们的攻杀习惯一点一点调整的。
但再怎么说，老刀圣曾为九黎之主，更是和帝轩辕对战、共战过。
破阵诀推演到天上去，也入不了这尊上古大能的眼。
他指缝里头漏出来些砂砾，就够荒辰的战士们受用了。格局差距太大，远非努力二字就可以弥补。
经纶斋他们的合战之法，说到底不见得比方然推演过的破阵诀高妙多少，能和诸般加持之下的荒辰战士打这么久，那些承意境是决定性的力量。
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能解决战斗……就算是老刀圣亲自下场指点，新的合战之法也是需要练习、熟悉的，远非一蹴而就。
况且老刀圣那教学的法子，哪比得上方然教荒辰战士时候的那种谆谆善诱？逼急了怕是他抽刀子两边一起砍。
钟鸣泰接着道：“影总管破关了，最后一场仗，是她和我们一起打的……刀圣前辈似乎有些意犹未尽，说是这种程度的战斗，打起来远不如他当年指挥千军万马冲阵……”
“若烟破境了？”方然惊喜万分，然后收敛笑意，“咳咳，可由刀圣亲自指挥的兵马，只怕全部都是不下于地境巅峰的强者所组成，你也不必失落。”
钟鸣泰倒是很看得开：“失落不至于，只是我和兄弟们也觉得没有打尽兴……渊默之野上，能拿来砥砺身手的，实在是太少了。”
最近的一次还是迟怀归带人来挑事，再之后就全部都是碾压性的攻伐了，无论是清扫千情谷余孽还是去大烈帮烈简湖夺取帝位、破坏王开霁的谋算，本质上都是欺凌弱小。
渊默之野上头的罪民，哪怕是经过了千挑万选吸纳进荒辰商会的、品性信得过的罪民，有一个算一个，也依然都是杀坯。
不然，在恶劣的荒野上，根本活不下来。
他们是真的欠架打。
方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道：“还想打？”
钟鸣泰重重点头：“要打！我和兄弟们都有感觉，若是能再高强度厮杀几场，破四步入五步怕都不是问题！”
“成。”方然果断打了个响指，“他们陪你打。尽情厮杀，不用给我留情面！我去找若烟……她在哪里？”
钟鸣泰和身后的一群战士愣在原地。
“在……议事厅……”
方然身形瞬间消失。
留下九尊剑意幻身并排站在原地，头发散开……粗布衫……一尊剑意幻身咧嘴一笑：“我下手尽量轻一点……单挑，还是群殴？”
……
方然此刻的速度已是匪夷所思，前一瞬还在中心镇柱处和钟鸣泰说话，几乎下一瞬便已经出现在了议事厅二楼。
荒辰大总管，在议事厅二楼逗留的时间，还要长过她在自己的憩烟小阁当中的时间。
自从荒辰崛起，诸般买卖生意、大小事务，事无巨细，皆由她过手审校，无一例外，更无一错漏。
方然来到议事厅二楼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影若烟正从案几下面抱上来一摞卷宗，放在桌子上开始翻看。
还是矫健、高挑、饱满，荒野曜日晒出来的麦色的皮肤，充满着动人心魄的力量感。
头发撩起别在一侧的耳后，耳垂上一对龙晶石耳坠熠熠生辉。
龙晶石指虎则是已经被她彻底炼化，变成了环在修长手指上的几个指环。
方然并没有隐藏自己的动静，落地的时候发出来很重的脚步声。
影若烟头也不抬：“还知道回商会来？”
……这就开始兴师问罪了。方然有些尴尬地笑笑。
下一刻，一道褐色的影子掠过半个议事厅，扫落一册册卷宗，扬起来一阵混着香气的风。
投到了方然怀里。
承意境强者力量本就非同小可，影若烟复合道韵破境之后，借着玄目龙蛟与龙皇的共鸣加持，肉身力量更是直接攀至了承意上境的水准。
她这么一抱带着强大的冲击力……用的还是差不多全身的力量……
方然觉得……就很顶……就喘不过气……要死了要死了……姑奶奶你松一松……我还年轻，怎么能就死在这里……
“还知道回来？”
“知道的知道的……”
影若烟把鼻子埋在方然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痒……
“咳咳……你们二位……是不是稍微顾忌一点别人？”
屋子一角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顺着望过去，正是明黄色龙袍的大烈当朝女帝——烈简湖。
“师侄也在啊。”
烈简湖：“？？？”
师侄是什么情况？
“朕……我好心过来帮若烟梳理荒辰的政务，不是来这里窝心的。”寒霜道韵在身的烈简湖，语气比道韵还要冷。
影若烟松开手，顺便一撩被风吹乱的头发，黑色锦缎闪耀。
“破境啦。”方然长长喘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被一巴掌开了手。
又对烈简湖道：“恭喜恭喜，大烈第一任女帝？”
烈简湖心情好了一些。
“还是得多谢你派的人，我没想到堪契门会站在大炎那一边。看风水的承意也是承意，若是没有钟统领带着众位道初帮忙，我怕是来不及回援皇宫。”
方然挑了挑眉梢，大烈皇城里头的战事，比自己猜测的还要激烈。
堪契门门主一己之力能够抗衡这么多承意，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家里人都没事吧？”
“还……好。”烈简湖迟疑了一下，“十二皇叔和十四皇叔逼宫，不过好在没有得逞。其余的皇亲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反正众矢之的是父皇，所有人的目标自始至终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希望人没事。”方然做了个合掌的动作。
“自然没事。”烈简湖道，“只是折腾了这么一场，他也觉得求仙问道比做皇帝有意思，现在一门心思想要破凡入仙。有人肯坐那张椅子，他倒是求之不得。”
说这话的时候，她眉宇间稍微显出来一丝疲倦之色，显然这个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也能解释为何她与影若烟的关系极好——方然甩手掌柜的，真有一天荒辰立国，怕是影若烟要担着摄政王的职权。
两人这是同病相怜。
“对了，钟统领说，你答应了要做大烈的国师？”
“嗯，确有此事。”
主要是不想让王开霁继续担着国师的位置，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是先前说过的话还是算数。
“大烈不设国师了。”烈简湖看看影若烟，再看看方然，“皇后你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