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跌(6)
作者:春风榴火      更新:2021-07-01 13:52      字数:4755

崩跌(6)

没有了许刃的大学时光变得无比枯燥乏味, 程池每天穿梭于现实, 书本与游戏之中, 平静无澜, 她觉得, 兴许这辈子, 也就这样了。

曾经那样热烈的青春, 那样深刻地爱过那么一场,终究一切都是要归于平淡。

大四毕业,本专业的同学, 要么考研,要么考了公务员或者教师,或者进了事业单位。

程池也跟老爸商量过了, 随便在公司给她弄个文员或者秘书的职位, 且先干着。

过去不甘生活就此平淡,不愿屈服于命运的既定轨迹, 她也那样努力地拼过一场, 却不曾想, 最终, 殊途同归。

可就在程正年给程池安排好了职位,程池却突然报名参加学校的支教项目。

谁都不曾想到。

当时朱澹拿着宣传单还跟程池说来着, 要不一块儿去支教得了, 听说山里的景色可美了, 而且回来还能直接保研,种种种种, 好处多多。

可是程池瘪着嘴,说她就是死也不去那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指不定回来之后,能丑成什么狗样子。

是啊,那种地方,哪是她这细皮嫩肉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能呆的?

可是就在程池说了这话没多久,她就一个人暗挫挫地报名参加了支教项目。

后来送别程池,杨靖突然一拍大腿回想起,说那几日,不就是许刃刑满出狱的日子吗?

他匆匆去了上海,向监狱打听了许刃出狱的日期。

恰是在程池毕业典礼举行的那一天。

而距离那天的十天之后,她便坐上了开往西南边陲大山的绿皮火车。

十天,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短暂得简直不值一提。

谁也不知道,那十天里,有什么样的故事悄然发生,又怎样被掩埋在了时光中。

程池去的是位于川南的一个名叫水磨村的小村寨,这里地处偏远大山,远离城市,与世隔绝。

村里人都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绝非她所熟悉的乡音。

程池似乎也真是铁了心,要将自己与过去的世界彻底阻绝。

所有人都以为,三年的时间已经够长,够久,能够彻底治愈她心里的伤痕,然而在许刃出狱以后,在程池离开以后,他们才恍然明白,那段几乎要把人烧得灰飞烟灭的爱情里,没放下的人,一直是她。

所以,他一出来,她便跑路。

程池来水磨村的半年之后,用村长家里那台唯一的电话机,给老爸拨了个电话,让程正年帮她把那辆宝贝法拉利给卖掉,然后把钱汇过来。

程正年正在外地谈生意,闻言一惊,下意识的反应是:“你丫是不是又闯祸了?

把人家房子烧了?

还是把人家小子给打废了?”

程池说都不是,她想给村里唯一的这一所小学重新修缮教学楼。

程正年真是十万分地不相信。

最后生意都不谈了,程正年火急火燎,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亲自来了水磨乡,一来探望半年没见的女儿,二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闯祸。

程池带着他去看了村小学的教学楼,那是几间由牛棚改造的四合毛坯房,采光极差,也很不通风。

树上有个自制的铜锣,上课和下课的铃声,全靠校长拿着石头去敲锣。

而唯一能看出这是个学校的标志,恐怕只有四合院中间的那一根竹竿子,竹竿子上挂着冉冉飘动的红旗。

后来,程正年又在村里晃荡了几圈,村民们知道他是村小学程老师的父亲,都甚为热情地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程正年好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去女儿家吃饭的,婉拒他们的好意之后,村民们又陆陆续续给他送来了好多好多礼物。

有陈年的腊肉火腿,有鸡蛋,有山里的草药,还有自家腌制的咸菜等等。

他们说,程老师顶呱呱,念书写字,一笔一划地教咱娃。

咱村里前前后后,来了十多个老师,可是不出一个月,全吵吵嚷嚷着要走,只因生活条件太差,太苦了,城里人受不住。

程老师在这里一呆就是大半年,咱娃都会写作文了。

不止会写作文,还有理想了,说要当电竞选手,你造啥是电竞选手哇?

程正年说可能是搞电脑的吧,乡里人一听电脑,就是程老师带过来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板子,那可了不得,那么一个小板子,里面装了不少稀奇的东西,那叫科学,叫技术。

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娃,将来能走出大山,去看看新鲜物件,去接触科学,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而不是一辈子窝在这个穷乡僻壤,砍柴种地,啥也不知啥也不懂。

程正年这辈子,很是收过不少的礼物,镶金镀银的玉翡翠,高山里的珍惜虫草,还有几十年珍藏的佳酿,他啥没见过,啥没吃过…

可偏偏是村民们送来的腌菜鸡蛋火腿,着实送进了他的心里面,他骄傲啊!

这可比她将来能开公司当老板挣大钱,让他骄傲多了。

过去那些给他送礼的人,前脚笑脸相迎,后脚出门就骂你心黑手辣,他不是不知道。

有钱人面上受尊重,背地里指不定让人怎么唾弃来着。

但是程池不一样,她是乡村的老师,泥里面蹦跶了一圈出来,黑了,瘦了,可是形象也高大伟岸了。

人民教师,说出来,多光荣,多受尊重。

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个不成器的纨绔女儿,居然会为人师表。

他心里头,那个骄傲,那个喜滋滋呀,回去一定要跟几个老友好好地炫耀一番,让他们平日里老在他面前说自家小孩出国留学,拿了什么学位,又进了什么研究院,每每这个时候,程正年都无话可说,哼,现在不一样了,他女儿在山村支教,也是顶有出息的!

程正年说不用你卖车,修个教学楼能费几个钱,老爸给你资助,五百万够不够?

程池说,我那车早就老款式了,就算回来也不一定会开,不如现在卖掉,还能做点有意义的事,也算是它功德圆满,等回家了,我才更有底气跟您要钱买新车呀!

程池坚持,程正年也没所谓,回去就把她那辆在车库里都落了灰的法拉利给买了,钱汇到她的账户,不到小半年,水磨村新的三层教学楼红红火火拔地而起。

当时据说还有不少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跋山涉水进来采访,新教学楼的修建挂的是程正年的名头,村长校长他们受程池的嘱托,也没有透露两人的父女关系,所以这番报道,主要还是围绕程正年展开,赞扬这样一位慈善企业家的善行。

程正年老了,赚钱已经不是他最感兴趣的事,做这些举手之劳的好事,能够给自己带来社会声望和名誉,他自是欣然接受。

只有新民晚报刊载了程池的一张并不露脸的照片。

夕阳下,她和一个孩子坐在国旗下面,那孩子衣衫破旧,正拿着笔,专注地一字一划写着作文,程池坐在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小本,耐心地教导她。

她的脸低垂着,笼上一层温柔的夕阳余晖,轮廓极为柔和,幽黑的眼眸里是不同以往锐利的光芒,多了温柔与淡然。

媒体的热度一过,那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社会资助也就止息了下来。

水磨村重新恢复到了山中一日如百年的宁静之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世人的记忆中被渐渐遗忘。

程池在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三年的悠长岁月里,她读了很多很多的小说,看过了很多人的爱情故事,听说有个名叫安娜的女人卧轨自杀了,而卡斯特桥的市长被自己冲动易怒的性格毁掉了一生,杜丽娘在梦中与意中人轰轰烈烈爱了那么一场,而后决绝赴死。

那都是别人的故事,无论多么的跌宕起伏缠绵至深,看过之后,亦不过是一声慨叹。

而她程池的故事,要说出来,其实很简单,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杀了人,进了监狱。

岁月如梭,她终于等他出来,怀抱一腔热忱,义无反顾去找他,献上自己的一颗真心。

却发现,他和别人,连孩子都有了。

所以她的故事,与其说是爱情故事,倒不如说是一场滑稽的喜剧,从始至终,她自导自演,不管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吼叫,还是挥一挥衣袖云淡风轻地离开,都是她一个人的表演。

他从始至终,八风不动。

所以说,不爱那就是不爱了。

她送他一本《呼啸山庄》,告诉他。

你是希刺克厉夫,但我不是凯瑟琳,我愿意分享你的荣光,也绝不弃你一无所有。

她是个浪漫的傻瓜。

他定也笑她,走火入魔。

三年与三年,六年的悠长岁月。

足以沉寂所有的疯狂与炽热的爱恋。

所以当程正年最后的通牒下来,要把她揪回家,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的时候。

程池方才淡定地说:“那就下个月吧,新来的语文老师各方面还不大熟悉,我跟她交接一下,等她对教学工作熟悉之后,我就回来。”

她现在,真的很像一个老师,很正直,很严肃。

谁能想到,她的年少,也曾经那样的热烈肆意地活过一回。

挂掉了电话,村长留程池在家吃完饭,程池客气地说不用,自己回去热热中午的剩饭菜,不然留着明儿吃不了可就浪费了。

村长知道程池要走了,很是舍不得,于是坚持将她留下来,让儿媳妇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

饭桌上,他说:“程老师,您在咱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从来没有老师能坚持这么久,您可送了两届的学生去县城里念初中,是咱们水磨村的大恩人,这阵子,您的父亲时常给我来电话,说起你的个人问题,很是焦心,我这心里头过意不去啊,是咱水磨村耽误了您。”

程池还跟村长开玩笑来着,说村长您要真觉着,心里头过意不去,赶紧给我介绍个村里头身强体壮的帅小伙,我要看上了,指不定真留下来,这辈子都不走了。

村长连连摆手:“那可使不得,程老师,您这么俊气又有文化,您的丈夫,将来那肯定是天上飞的龙,哪能跟咱们村里头这儿二五八百的狗小子相提并论。”

程池被他质朴的话逗笑了。

可她爱上的他,也曾是出身泥泞的狗小子。

也曾梦想一飞冲天,气壮凌云。

后来,摔了个支离破碎。

如果能重来一次,许刃,你后悔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