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修罗宫神仙落阵图
作者:剑气长存      更新:2021-10-04 17:31      字数:6230

夜色阴沉,暗色的阴影覆着流沙浅浅而行,晚风从最初的萧瑟渐渐变得阴重而黏稠,风里裹挟着砂砾,沾染煞气,最後连那些三角形的瞳孔都无法望见,唯有砂石之上印着浅浅足印,足印片刻便会被流动的沙覆盖,陆嘉静清绝的身影就揉在蒙蒙的夜色里,唯有一朵莲花引路。

阴风掠耳,似阴物擦肩而过,于耳畔呢喃细语。

陆嘉静面无表情,心却愈发沉重,青色莲花在一路远行中逐瓣凋零,而越是穿行,眼前的植被便越来越多,只是它们大部分都已枯死,撞进视线里的,便是一重接着一重的可怖阴影。

一直到青莲光芒黯淡,十三瓣莲花皆尽凋谢,陆嘉静抬起头,望见了昏暗微光。

天上一轮残月如鈎孤悬,一座极其恢弘大气的暗红色古城如笼烟雾之中,陆嘉静衣衫随风向後吹动,层层殿宇不算太过高耸,却是庄重浑厚,屹然巍峨,如今月影斑驳,风沙绕舞,入目便是满眼寂静寥廓,犹如阴曹地府之中屹立的阎王宫殿。

陆嘉静望着古城楼上的字,那是古体书写的「修罗」二字。陆嘉静悚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见到了什麽。曾经她读过一本名爲《琼楼志异》的古书,古书的尾页曾经寥寥提过关于三座最神秘古楼的几笔。

那三座楼分别是北府,龙渊楼以及修罗宫。

陆嘉静望着那笔力柔劲,融合起来却是铁画银鈎的修罗二字,心中暗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宫?竟然隐藏在这古城之中?

转眼之间乌云蔽月,陆嘉静身子一紧,作临敌之态。可诡异的是,明明云已遮月,眼前的景象却更加清晰。

「嗒,嗒嗒,嗒嗒……」

一阵犹如竹子敲地板的身影在浓重的风沙之中响起,陆嘉静竖起耳朵,寻找声音来源,她忽然看到城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个黑色的小鬼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他的肢体不停拍击着,头颅朝着陆嘉静所在的方向,身体看不出丝毫的顔色,即使是瞳孔也漆黑一片。

陆嘉静看着这犹似夜色中一片单薄影子般的怪物,随时准备出手。

那个四肢着地的黑色小鬼对着陆嘉静不停地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随後它扭过身子,朝着城门之中走去,还回过头看了陆嘉静一眼。陆嘉静心中微惊,莫非它是想指引自己入城?

夜风忽作,天上蔽月的乌云被缓缓推走,随着残月的微光显露,那城门竟然再次出现在肉眼之中,然後缓缓开始闭合。

嗒嗒嗒嗒的声音越来越大,陆嘉静已经看不见小鬼的身影了。她望了一眼天上逐渐显露的月亮,心念急转,如今困于此地,似乎眼前的古城是唯一的出路,而那只小鬼似乎也没有太多恶意。她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她不再犹豫,朝着古城掠去,在城门关闭的一刹那,她一袭华衣擦门而过,进入了古城之中。

进入古城的那一瞬间,陆嘉静抬眼的一刹那,心中一股寒气便陡然升起,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三朵雪莲便在身前袅袅绽放开来。如箭在弦。

那城中,有无数双发着幽绿的眼睛盯着她,那些眼睛由前及後,排成整整齐齐地一列。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等到莲花雪光照亮了前方的领域,陆嘉静凝神一望,才发现那些竟只是雕琢而成的石像。

地上有许多沙狐的石像,它们长着三角形的眼睛,保持着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似乎就是它们领着陆嘉静来到的古城。而那些稍高的石像则是一个个肩胛生着羽翼的天使,目光偏白。而那些最高的则是武将的石像,它们手持刀斧,目光如刀,气象威严,手中兵器似乎随时都会倾倒坠下,斩落头颅。

那嗒嗒的声音已经无影无踪,周围一片昏暗的死寂。

陆嘉静小心翼翼地走过石像之间,她思维始终紧绷,若是石像忽然发动进攻,莲花便会瞬间包裹全身带她离去。

城楼之上漂浮着小小的阴物,犹如一道道游弋在空中的风。越往里面走,陆嘉静便能看到越多的精魅,其中的许多精魅甚至连陆嘉静也叫不出名字,只是它们妖力都很低微。那些精魅有的随风飘动,有的则是攀附在檐柱,门匾,栋木之上,就像是很不起眼的微尘。

陆嘉静再次看到了那个黑色小鬼。

只是黑色小鬼缓缓站起了身子,如人般站立了起来,它看着陆嘉静,怪叫了一声,倏然一转身,朝着正殿大门奔去,身子顷刻消失不见。陆嘉静不知它究竟想做什麽,略一沉吟,身影逼上,同样消失在了大殿之中。

昼夜的交替荒诞而无声息,陆嘉静身子才踏入正宫之中,外面便成了一片刺眼的白昼,宫中已然昏暗,陆嘉静目光缓缓扫过,那正殿却像是被洗劫过一般,堪称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本就极大的大殿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陈设,看上去便显得极爲空荡。

她四下打量了一番,却没有发现那个黑色小鬼的踪迹。

她不想多做逗留,刚刚转身准备离开之际,忽然殿中再次响起那嗒嗒声,陆嘉静蹙眉回头,目光尽头的强上趴着一个通体黑色的人形怪物。

陆嘉静拇指与中指一扣一弹,一朵莲花朝着黑色小鬼激射出去,而小鬼身形则是极其敏捷,它贴着墙壁,如一道影子般游走开来,在四周的墙壁上不停窜动躲避莲花。

「客人住手。」那个小鬼发出了一声干涩的声音。

陆嘉静眉头一皱,没有很快收回莲花:「你会说话?」

小鬼在墙壁上不停窜动,小巧的莲花犹如跗骨之蛆,它声音古怪道:「希望客人可以救一下这座古城。」

陆嘉静不爲所动,手指屈弹之间又是三朵莲花破空而去,牢牢地锁定了小鬼的轨迹,那小鬼被逼到角落里,它似乎很是忌惮莲花,那莲花悬停在它身前三寸,它身子刺猬般蜷缩了起来,微微发抖。

陆嘉静冰冷道:「我需要提问几个问题,你务必如实回答。」

「客人尽管发问。」

陆嘉静没有发问,直截了当道:「第一个,这里是哪里,外面的石像是什麽?」

小鬼道:「此爲修罗城,是一座坟墓。外面的石像是守墓者。它们晚上是石像,白天则会活过来,那些精魅则是相反。」

陆嘉静继续问:「守墓?守谁的墓?」

「修罗王的墓。」

陆嘉静曾经听过一些关于修罗王的传说,据说那曾是雪国供奉的神明,是极北冰川间孕育出来的大怪物,能力通天,执掌生杀,是後来在一场名爲「神寂」的战争中无故失踪了。後来人们在雪国的遗址之中曾经发现过一个巨大的骨架残骸,许多人便认爲那是修罗王的骸骨,如今依旧深藏于乾明大殿的密室之中。

陆嘉静继续问:「进入这里之前,我曾经进入过一座古城,那是什麽?」

小鬼毫不犹豫道:「那是幻境,客人站在一座巨大的蜃妖的屍体上,那些都是它瞳孔映照出的虚影,除了一座同样神秘的古楼以外。」

竟然是幻境麽?陆嘉静回想起那古城的种种诡异之处,闭目不语。

「如何离开这里?」

「我从未离开过这里。」小鬼坦然道。

陆嘉静蹙着眉头,不言不语。

小鬼见她不言语,便问:「客人没什麽要问了麽?」

陆嘉静睁开眼睛,声音清冷:「最後一个问题。你是谁?」

这次黑色小鬼不再如之前般对答如流,它稍一沉默才给出答案:「我是雪牙。」

陆嘉静点了点头,收回了莲花,望着小鬼,目光冰冷。

「你引我来这里,究竟是什麽目的。」

「希望客人可以救救古城。」

「我帮了你们,能得到什麽?」

黑色小鬼道:「客人的身体似乎出了什麽问题,我可以帮助客人修复身体的损伤。」

陆嘉静不动声色:「北域有一处泉水,同样可以治疗我的身子。」

小鬼点点头:「若是客人已经另谋方法那也是极好,总之无论那份礼物有多大,只要姑娘提出来,那修罗宫必然会爲客人做到。」

陆嘉静没有立刻答应,她只是缓缓问道:「你希望我做的事情是什麽?」

小鬼身子忽然如阴风呼啸而起,不知是何缘故,本来极小的身影陡然涨大了几分,小鬼的身影在大殿中飘扬晃动,如一面招魂的旗幡。

一道道金色的细线如火花般在墙壁上爆开,点燃引线一般,如无数烟花在眼前簇然绽放,一个个金色诡谲的图腾在墙壁上缓缓勾勒显露出来,陆嘉静忍不住屏住呼吸,那些缓缓勾勒出的金线没有丝毫的杂质,滚烫如熔,神圣而古静,如一国军旗于万军帐前冉冉升起,一幅巨大的画卷徐徐普卷开来,天风神龙,鬼将腾妖,蛟龙走江,神王峥嵘。

无数人形如图腾一般显露山水,右上及下,自九天之云浩浩渺渺至四海之水逶迤腾浪。目光所过之处唯有金线滚烫勾过,锋芒毕露。

小鬼的身形站在那副巨大画卷之前,显得卑微而渺小。

陆嘉静望着那副鸿篇巨制,心中震撼,一个古老的名词缓缓在心中浮现:修罗城神仙落阵图。

仅仅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宫殿的一切都在身边退去。天地之间金线缭绕,耀目的光芒如潮水般在瞳孔中退去。

天上诸神谪落如雨。

陆嘉静发现自己来到了壁画之中。黑色小鬼站在她的身侧。

它们站在一座横跨天地的雪白大桥上,周围云海茫茫。

一朵雪白莲花自陆嘉静指间绽放,无声抵在了黑色小鬼的脖颈。

小鬼感到了身後传来的寒意,恭敬道:「客人还有什麽疑问?」

陆嘉静认真道:「我还没有答应要帮你。」

小鬼道:「这和客人没关系,神殿认可了你,只要你内心不是特别抗拒,便会被自动纳入壁画之间。」

陆嘉静不满道:「你们的待客之道如此霸道?」

小鬼呵呵笑道:「我们的王从非拖沓之人,希望客人见谅。」

陆嘉静没有回答。天上诸神混战,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随即目光转而望向了脚下,浩瀚云海在足下翻滚,云诡波谲,遥遥望去,心中便生浩然之意。

她回想起了曾经在某一本古书上见过的一段记载,手指微微握紧。

黑色小鬼领着她沿着白桥缓缓走下。它背对着陆嘉静,所以她望不到小鬼那不辨五官的漆黑脸上,缓缓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

林玄言登上了第八楼,面色苍白,瞳孔微空。

从第一楼开始,每登一层楼他都觉得身子羸弱了几分,越是往上便越是明显。

到了第八楼上,他便如同一个病弱的凡人一般,连气息都怯弱了许多。

第八楼上的文字便是此时人间通用的官文。林玄言能够看懂每一个字。他深吸了几口气,压抑下了复杂的情绪,目光缓缓落在了墙壁上,那些文字同样泛着碧光,随之林玄言的目光掠过,那些字竟然逐一地消失不见。

第一面墙上写满了名字。这些名字列次而上,层层递进,呈现着金字塔的形状。

林玄言的目光自下而上望去,最下面的名字很多他都没有听说过,偶尔看见了曾经试道大会上的几个人的名字,而有些人的名气却已经灰暗,似乎名字的主人已然故去。

目光渐渐向上,他默默地记住了每一个名字,越往上名字便越是很少,他在第三排望见了萧忘和季昔年的名字,还有一些同样在试道大会大放异彩的年轻人。

再往上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到了裴语涵的名字,心中有些酸涩,而那个曾与自己下棋的口吃少年也在此列。

落于第二排的人名除了自己的徒弟之外,无不是如今天下衆人皆知的大人物,有的游野天下,有的于浮屿清修,有的在人间,有的在北方妖域,无不是一方大人物,最不济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只是有两个名字听上去很是陌生:苏玲殊,江妙萱。

目光落到第一排,林玄言的心绪却变得极爲平静,他几乎可以确认,这些人名由低到高的排列便是这些人成就的高低。

这算不算知天命呢?可是窥视天命向来不得善终,冥冥之中的天谴自有玄奥,所以由古至今,从未有一位大祭司可以活过百岁。

他望着第一排的人名,即使竭力克制,目光中依然忍不住炸开异彩,最後的最後,他有些木然地立在原地,如被雷火劈中,心中也像是打翻了什麽,五味杂陈。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甚至有些想忘记。

他转过身,心绪烦乱,粗浅地扫了一眼另一面石壁,那是过去千年的历史,由魔宗建立到被剿灭,由北国落陨石,雪国一夜之间崛起,一直到天下北征。雪国覆灭到轩辕建立,然後便是龙渊开启。五百岁月如流,他目光匆匆而过,那闭关五百年对于他不过是黄粱一刻,而此刻其间发生大事便大致了然。只是此处记载得很不详细,没有出现任何具体的人名,只是描述了一些人间的大变故。

而浮屿之上似是有高人以神通遮蔽,此处对于浮屿竟然只字未提。

林玄言心中暗暗推算了片刻,没有术法的辅助推算能力极其有限,那些真相隐藏于大雾之後,即使拨云开雾,望见的或许也是某些人静心准备的假象。

望到了某一处之後,林玄言便不再往下看了壁上密密麻麻的历史太过太过繁复,如果尽数看完便几乎是了解了命运的轨迹,知晓命轨对於大部分人来说都是难以克制的欲望。但是林玄言没由来得害怕。

因爲活得太久,所以有些恐惧。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敬畏。

即便是平日里再云淡风轻,姿态超然,也难以覆盖的恐惧。

他垂下了头,可是墙壁上的文字依旧迅速地消失。他垂着头,眼前似乎便是天道。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可以看到曾经有一个仙风道骨的绝世高人在此处纂刻在这些文字,神色若癫,袍袖之间宛如神仙落笔,抖落天机无数。

林玄言盘膝而坐,满身汗水,他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袖,身子不住地颤抖。

文字逐渐消失,在最後的最後,林玄言猛然抬头,汗水衰落,最後一排字轰然炸响在脑海之中:其一得诛,末法将尽。

其一?其爲何?一爲何?未等林玄言细思,所有的光线骤然从眼前敛去,没有天崩地裂的响声,仿佛一切都被刹那抽空。周围寂静如死。他伸出手摸了一下身边的砖块,触指冰凉,他恍然发觉,自己是瞎了。

没有恐惧,却是茫然。

这是窥视天机的反噬麽?林玄言轻轻苦笑,直起身子。

这才是八层楼,上面还有五层楼记录的究竟是什麽呢?是这个世界的尽头麽?

如果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要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自己真的会愿意麽?不过无论如何,自己都看不到了。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可是如今双目失明,如何走得出这个古城呢?

未等林玄言感伤,忽然一道光突兀地出现在了视野里。林玄言仰起脑袋,望着那一束光的来源。那仿佛是一个方形的天窗,镶嵌在漆黑苍穹的顶端。他耳朵微动,听到了一些动静。

一个小脑袋忽然出现在了天窗附近,那人韶顔稚美,骨秀神清,衣衫深碧,淡紫色长发如溪水垂落,似曾相识。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自己瞎了,而是周围忽然漆黑一片。

林玄言刚想开口,便听那少女雀跃道:「啊,这里果然有人啊,你在这个地下暗室里做什麽啊。是有人把你关在这里的麽?对了,你知道这是哪里麽?」

「……」

……

修罗宫活了过来。

宫殿外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如神明赐福人间。

雪花落在了石像之上,石像肩头微微耸动,砂砾抖落,目光虽然黯去,整个石像却活了过来,蜷缩于地表上的沙狐身子一触雪花便弹射了出去,小珠般的眼球咕噜咕噜地轻盈转动,它们以前爪奋力地刨开沙地,身子灵巧地遁入沙土之中,那些本就活跃的精魅没有因爲落雪而石化,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着身形。

忽然间,沙子底下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一只沙狐怪叫着从细软的沙下窜起,望着地洞,毛发耸立,似是遇到了恐怖的东西。

沙子无声裂开,一只只雪白的手掌扒开沙子缓缓出现,那些手掌只有四只手指,粗大而强壮,它们从地底钻出,仿佛沉淀千年的文明浮出水面。

雪花一直落一直落,地上的流沙缓缓转动,反复沙层之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深渊。一只只头顶红色犄角,浑身雪白毛发,目光幽蓝的怪物走在滚滚黄沙之中。沙狐受惊逃窜,身披坚硬铠甲的石像举起刀叉,目光严厉,正欲呵斥。那雪人般的怪物轻蔑地斜过眼睛,他骤然伸出臂膀,雪花簌簌抖落,那副坚硬无比的铠甲竟然被硬生生撕裂开来。古将军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仰头向後倒去,触地的一瞬间重新石化,四分五裂。

那些复苏的怪物抬起头,四下打量着这个落雪的人间,最终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巍峨庄严的王殿之前。怪物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来到了敦厚雄伟的大殿之前。它们齐齐下跪,犄角触地,虔诚朝拜。仿佛那里,才住着真正的魔鬼。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