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歉意,她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凌阳也是其中一个。

“对不起，那时我不该劝你带她。”

每个改造人刚诞生的时候,因为被洗去了过去所有的记忆,就像是初生的婴儿一样什么也不懂,需要有专人负责教导他们。而凌阳在当时的她的建议之下，成了零的教导员。

这个男人一贯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只有那时在零的面前才会展现出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可是后来,零叛逃了组织……

她始终清晰地记得，零了无声息地被带回来的时候，他是怎样疯了一样地抢救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表露出这么强烈的情绪。

再后来,组织里再也没有零，也没有了那个独独对一人温柔的凌阳。

如果当初她没有让凌阳成为零的教导员,那么他就能一直是那个对所有人都冷冷淡淡的凌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伪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这是她一直后悔的一件事。

凌阳没有接这个话题，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向安娜一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三两步走到门口，拉开门。

安娜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脸上浮起一丝无奈和感伤之色。

“咔。”

实验间的门在身后合拢，凌阳脚步不停地转向右侧的走廊，白大褂的下摆随着他的走动甩出急促的弧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得比平时快了很多,此时头脑中充斥着安娜刚才说的那番话。

那个名字。

好似一把钥匙,开启了被他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那段记忆。

零……

他亲手教导那个人从懵懂无知成长为组织最出色的改造人,在她第一次出任务时，因为不放心毫无经验的她，他一路悄悄尾随，暗中保护。

她成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够独立应对任务中出现的各种挑战，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可大概就是因为成长得太快了，以致于连他都没有察觉她什么时候生出了叛逃组织的念头。

最后一次，她领了任务，出发之前，他一如既往地叮嘱她小心完成任务，早点回来，她对他说好。

呵……她说好。

凌阳在心中冷笑，反光的镜片遮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薄唇微张，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心绪紊乱间，他只是凭着一股本能向前疾走，在一个拐弯处不慎和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对方一把，紧接着整个人微微一僵，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你……”他后退一步，皱眉看向和自己相撞的107。

107也同时后退了两步，放下捂住额头的手。走路撞到人这种事对她来说是极少发生的，以她的感知力和反应力，正常情况下旁人没有还靠近之前就能发觉对方的存在并且及时避开，然而精神力受损之后她的大脑有时会突然抽疼一下，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她对周围的感知。

凌阳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想起安娜刚才说的107精神力中度受损的话，目光不由得在她的额头上停顿了两秒，看样子情况的确有点严重。

“安娜跟我说了你的伤势，”思绪间，他语气冷淡地开口，“这几天就暂时不要接任务了，我会和上面说明情况。你抓紧时间好好恢复，本来就不聪明，别一不小心变成个傻子。”

107点头应声，完全不在意对方后半句带点儿讽刺意味的话。凌阳和她说话一贯夹枪带棒，她早就习惯了，而且作为少有情绪波动的改造人，本就不太会对这种无关痛痒的言语有什么反应。

只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好像很讨厌自己的样子。

“你很讨厌我？”不知道是不是精神力受损让她的思维变得有些奇怪，往常她顶多稍微疑惑一下就会把这点儿疑问抛到脑后，这次却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语气是纯然疑惑的语气，并没有因为这个认知带来的任何不满、不悦等情绪。

凌阳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

“你知道就好。”静默片刻，他回答。

107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冷漠了一些。

难道这个问题让他不高兴了？

这一想法刚从她的脑海中闪过，走廊上骤然响起一连串刺耳的警报声，连绵不绝，震得人心中一颤。

熟悉而又陌生的警报，说熟悉是因为实验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被训练过如何分辨每一种警报代表的意思，说陌生是因为，这是她有记忆以来，实验室第一次响起这种类型的警报——

有敌人入侵。

她和凌阳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两人立刻迈开脚步朝同一个方向奔去。

刚拐了个弯，就见一道人影正快速朝他们这个方向逼近，双方猝不及防之下直直地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

“小——”

潜入实验室后，宋祈便和其他人分头寻找107，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上她，他的神色一喜，转眼见到她身旁穿白大褂的男人，又化为了一丝警惕。

宋祈。

凌阳盯着面前的闯入者，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烁。

他当然认得对方的这张脸，这可是……零喜欢的人。

果然很有本事，竟然能够找到这里。

算起来，实验室建成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二个闯入这里的人，而第一个闯入者……他冷漠地想着，早就沦为了任人宰割的实验品。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不出所料地，在看清来人后，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小脸迅速笼上了一层杀意。

“这里就交给你了，”他收回目光，吩咐107，“好好招呼客人，别一下子把人玩死了。”

说话间，他感到心头涌动着一股痛苦和痛快交杂的矛盾感受。

“是。”

107已经上前一步，金属小箭从袖子里滑出，持在胸前。

凌阳最后深深地看了看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迅速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107足下一点，伴随着一道雪亮的寒芒划过，手中的金属小箭直直地刺向宋祈——

宋祈这次已有准备，敏捷地侧身避开，见一击不中，107立即收回冲势，反手又是一刺！

“小初，他们是不是又夺去了你的记忆？我是阿祈！”宋祈只是一味地闪躲，并不出手回击。他怎么忍心对她出手，就算她真的要了他的命他也不舍得伤害她一丝一毫。

他强忍住心中的酸涩和痛楚，焦急地出声。

上一次，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直面对方想要杀他的事实，那一刻他的确是感到格外的绝望，甚至颓然地想过就这么死在她手里也好，不过恢复理智之后他就想明白了，这不是小初的本意，她一定是又被组织洗脑了才会有这样的表现。

107的神色毫无波动，不言不语，掌心喷出一团烈焰缠绕上箭身，燃烧的金属小箭破开空气，气势汹汹地飞射而出——

“小初！”

宋祈正要上前一步接近她，见状不得不再次腾身躲避，呼啸的火舌擦着他的肩膀而过，那个部位的衣料顿时一片焦黑。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的语气越发急促。

“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我不会伤害你！”

“你相信我，小初！”

107手下攻击不断，半晌冷冷地开口：“我没有忘，我知道你是宋祈，我记得所有的一切。”包括……

“那你为什么——”宋祈讶异地抬眼看她。

“我还记得，是你杀了小初。”

这句冷淡无波的话语却犹如平地一声雷在宋祈的耳边炸响。

“你说什么？”他一愣，胸口立刻被锐利的金属箭头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急忙忍痛后退。

“宋祈，忘了的人是你，你为了寻求心理安慰，逃避害死小初的事实，就自欺欺人地把我当成她！”

“不，不是，”宋祈的眸光因为震惊而颤动，回过神来，急声道，“是不是那些人这么告诉你的？他们是在骗你，你就是小初啊！”

“我说过了，”107眯了眯眼，一缕寒光在眼底一闪而逝，“小初是我的姐姐，而我，是107。”

说完，她不再回应对方的任何一句话，出手益发狠戾。

宽敞的走廊上，两人你进我退，一个步步紧逼，另一个招招退让，随着时间的推移，宋祈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或深或浅，有箭伤也有烧伤，衣料上满是斑斑的血迹。

“轰——”

骤然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耳边炸开，整条走廊猛地颤了颤，天花板上刷啦啦地掉下一片白色的墙粉。

是爆炸！

107和宋祈的脸色均是微微一变，后者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他不是和其他人说好等救出小初之后再炸毁实验室吗，怎么会提前引爆了？还是说今天潜入这里的不止他们这一波人？

“轰！轰——”

紧接着刚才那一声巨响，又是一串连环爆炸。

根据爆炸的方位，宋祈心知估计是他们埋在实验室周围的炸/药被联动地引爆了，暗道一声不好，就见面前的107突然丢下他朝走廊另一头奔去，急忙出手阻拦。

“小初，你要去哪？！”

107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寒凉，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折。

刚才依照凌阳“不要一下子弄死”的命令，她并没有使出全部的实力，此时眼见实验室陷入危机对方还纠缠着自己不放，心一狠，出手再无保留，一连串攻击犹如疾风骤雨，最后一箭深深没入对方的胸口。

“噗——”

箭头拔出的瞬间带出大股喷溅的血液，宋祈张口吐出一大口血，踉跄后退两步，捂着胸口半跪倒在地。钻心的疼痛和大量快速失血使得他的头脑一阵晕眩，模模糊糊地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飞快地远去。

“别走……”

第一声爆炸响起的时候，凌阳正在上层的监控室内。

“怎么回事，哪个位置发生的爆炸？”趁着响声的间歇，他沉声问，“是不是入侵者——”

难道107已经被宋祈他们带走了？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头不由得一紧。

工作人员飞快地调查情况，“不，好像是——wl09527号培养间出了问题，培养物质之间发生剧烈排斥引发了爆炸。”

wl09527培养间，凌阳的眼神一闪，他记得那里培养的是三个月前107五人从沙漠带回来的神秘的白色物质，那是组织非常重视的东西。

“我去看看。”他立即决定。

“凌大人——”

凌阳将工作人员略显紧张的呼喊抛在身后，快步离开监控室。

一路向下，顶着爆炸带来的震荡，穿过几条走廊，迎面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

他停下脚步，皱眉看向对方：“你来这里做什么？宋祈解决了？”

“我来保护你。”107理所当然地回答。在发生危险的时候保护组织的重要人物是他们每一个改造人的职责，凌阳不仅是实验室的最高负责人，还是首席研究员，是整个实验室中最重要的人物，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确保他的安全是她的首要责任。

闻言，凌阳的身体微微一震，虽然他很清楚对方这么做只是出于组织的命令而已，但心跳还是在对方说出这五个字的瞬间不受控制地紊乱了一秒。

“别添乱，”他不动声色地平复一下情绪，“赶紧到上面去。”

107张了张嘴，没有动作。凌阳的意思明显和头脑中那道不断提醒她的保护组织最重要人物的命令相矛盾，令她一时间有些踌躇。

就在这时，熟悉的抽痛感再一次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她的大脑，这种痛感十分的磨人，就像有一把钝刀在头脑深处一下一下地割着神经，她的神智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身形随之不稳地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凌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轰——”

与此同时，又一阵剧烈的爆炸响起，这一次的爆炸离他们很近，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响，头顶的天花板瞬间坍塌——

千钧一发之际，107只觉得扶住自己的那双手猛地把自己往外一推，耳边同时传来一声厉喝：“走——”

透过哗啦啦掉落的尘土石块的缝隙，她只来记得看见那双隐在镜片后的丹凤眼最后深深地、神色复杂地望了自己一眼。

然后，被迅速坍塌的走廊彻底埋没。

凌阳……

她跌落到地面，身体本能地向外翻滚了几圈，恰好避开塌陷的区域。

在这过程中，有几块碎石砸在她身上，不知道是砸得太痛了还是被眼前的情景给震住，一时间她竟然无法起身，只是怔怔地坐在地上盯着面前坍塌了一半的走廊。

眼中浮起一片迷惘、震惊。

他不是很讨厌她吗？为什么……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攥紧了她的心脏，脑袋里的神经又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这一次的痛感更加剧烈，一波接着一波，好似海浪一般前仆后继。

“轰——”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她猛地回过神来，咬咬牙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朝走廊另一头奔去，手心里紧紧握着刚才那一刻凌阳塞给她的一块方形磁片，磁片的一面刻着几个凹凸不平的数字——

b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