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等一下——”

那人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他们。

“安娜？”107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对方走到顾诚身前停下，低头深深地凝视他的脸。悲伤、慈爱、厌恶……这些本不该同时出现的矛盾情绪在安娜的眼中交织着涌现，她就这样静静地盯着顾诚看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地蹲下身,指尖轻轻探向他的脸。

“你想做什么？”凌阳伸手制止她,语气冷淡地质问，暗含着一丝警惕。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安娜苦笑了一下,“来见他一面。”应该是最后一面了吧……

107盯着安娜的神态微微皱眉,这样的反应，还有明显只有熟悉的人才会知道的顾诚办公室的暗门。“你和顾诚是什么关系？”她问安娜。

安娜站起身，但视线依旧没有从顾诚的脸上移开,“他是我的儿子。”

听到这个回答,107有一丝小小的惊讶，接着浮起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怪不得安娜一直表现得和组织的其他研究员不一样,看她的眼神中时常藏着愧疚之色，原来组织的最高掌权者就是她的儿子。

一时间,她对安娜的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对方只是一个良心未泯的研究员，或许还和凌阳一样也是因为亲人落在了组织手里才不得不为组织服务。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凌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可惜从那张一贯冷淡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安娜,我不可能为了你放过他。”凌阳直截了当地说。

安娜这个时候出现，说出她和顾诚的关系，显然是想为顾诚求情——107和凌阳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安娜的反应却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不,我不是来为他求情的,”她摇摇头，神色寂寥地轻叹，“做了错事就该偿还。”

早在很久之前，顾诚从他父亲手中接过组织的那时起，她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惜她既劝不住她的丈夫，也劝不住她的儿子。而她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大义灭亲，只能昧着良心帮他们隐瞒，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受着道德的谴责，到了这一刻，她反倒有种解脱的释然。

107和凌阳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一丝讶然，没想到安娜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竟然真的只是单纯地来见顾诚最后一面？

“那就好。”凌阳收回视线，淡淡地说。虽然就算安娜有意阻拦也无法改变事实，但总归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顿了顿，他再次出声，“五分钟。”说完退到一旁，给安娜和顾诚让出一片空间。

安娜愣了一下，她知道凌阳有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死顾诚为父母报仇，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给她留出五分钟时间和顾诚做最后的道别，她的脸上不禁浮起一抹动容之色，“谢谢。”

107和凌阳的想法一样，顾诚这个罪魁祸首是一定要死的，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何况和一心只想杀掉顾诚的凌阳不同，她的心里还有别的考量，毕竟，顾诚用的是顾谨的身体。

“安娜，”她忽然开口，“你们是怎么把顾诚变成顾谨的？”

“这是……”安娜叹道，“他爸爸研究出来的办法，每个异能者的脑中都有一枚晶核，把本人的记忆注入晶核中，然后植入另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大脑，就能实现灵魂转移的效果，不过这个方法的成功率非常低。”

“那顾谨的灵魂？”

“你放心，他的灵魂还在，只是被压制了。”安娜看着她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了然，“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这很难，无论植入晶核还是取出晶核都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赌博，当初……”她的话音微微一顿，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我们差一点就失败了，是他爸爸耗尽自己的治愈系异能才勉强扭转了局面。”

那个男人最终因为异能枯竭而死。

他背叛了她，却为他们的孩子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对于顾诚，他一直是一位好父亲，哪怕他后来犯了错，因此有了另一个孩子，但在他心里承认的始终只有顾诚这一个儿子，如果不是顾诚突然出事需要用到至亲之人的身体，恐怕他根本不会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她还记得他在临死之前用充满歉疚、悔恨和不舍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对不起”。

可是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从他背叛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们永远只能是陌路人，就算他为了救她的孩子牺牲了自己，她也还是无法原谅。

【安娜，我想给我们的儿子取名为诚。】

【诚？】

【嗯，忠诚的诚。安娜，我会永远对你好，只对你好。】

忠诚的“诚”，诚于心，对她的心。

曾经他是这么说的。

呵，男人啊……

安娜闭了闭眼，压下心头一时间泛起的种种情绪。

九死一生，成功率这么低……107闻言沉默了一下，过了片刻重新开口：“总会有办法的。”她想到那个以姜月恒为模版创造出来的人造人，宋家在灵魂方面似乎也颇有研究……这样想着，她转向另一人，“凌阳——”

“你想救这个人……顾谨？”凌阳打断她的话，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是。”107点头，语气坚定。

凌阳沉默下来，神情莫测地盯着她，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同意救顾谨也就意味着暂时不能动顾诚，这和给安娜留出五分钟的性质截然不同，这个“暂时”到底需要多久是未知的，但可以预见的是，绝对不会短。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报仇。

替组织做事的这么多年里，他早就磨练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所以如果今天在这里的只有他自己，他不会在意顾诚用的是谁的身体，身体的主人又是不是无辜，只要能杀了顾诚，牵连一两个无辜的人又怎样？

可是，她想救顾谨。

“好。”他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从来都是这样，一句“她想”，他自己所有的情绪和想法，哪怕原本翻腾、叫嚣得再激烈，立刻就溃不成军。

“谢谢。”得到凌阳的承诺，107心下一松，一直强忍着的不适顿时再也压不住，排山倒海地袭来，整个人微微一晃。

凌阳神色一变，一个箭步上前扶助她，“你怎么了？”他的视线落在她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上，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满是紧张和担忧，“是刚才……？”难道是因为刚才的蓝紫色电光？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那种特殊电流是组织刚研发出来的秘密武器，第一次使用就被顾诚拿来对付107，谁也不知道它作用在改造人的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后遗症，这种“未知”令他的心底划过一丝不安。

“坚持一下。”他暂时压下自己的情绪，打横抱起107，低声安抚。

107紧抿着双唇说不出一个字，一阵又一阵强烈的晕眩感侵袭着她的脑海，神智逐渐变得模糊。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奔来，还有几道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

清晨。

宋家别墅。

微风轻轻吹动窗帘，明亮宽敞的卧室内十分宁静，107闭着眼睛躺在中央的大床上，下巴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显得本就不大的一张脸更加小了。

她的右手被另一只属于男性的修长的大手牢牢地握着，手腕上的银色细链子表面浮着一层胧淡的微光，正中镶嵌的方形宝石白得近乎透明。

不知过了多久，107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随后缓缓地睁开眼睛，刚刚醒来的眼底还带着一丝迷蒙，有些怔然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原来，这已经是她的第二世了。

多么神奇，一个人竟然可以从头再活一次，不是网络小说里写的那种时间线倒退的重生，而是顺着上一世的时间线延续下去，身体重新从婴儿时期开始成长，就相当于拥有了第二世。

顾诚不知道，他想要控制折磨她，却反而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一把。

她右手手腕上的链子并不是一条普通的手链，而是她的个人光脑，之前由于能量耗尽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顾诚特意用来对付她的那种蓝紫色电流恰好是光脑能够吸收的一种能量形式，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激活的光脑和她的精神力相连接，开启了尘封许久的上一世的记忆。

只是——她梳理着脑海中的信息，眸中闪过一抹深思——还有一片记忆依然被锁着，那段关键的、关于她为什么会变回婴儿的记忆。在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107微微动了动脑袋，视线下移，看向握着自己的手趴在床边睡着的宋祈。

这是她恢复这一世的记忆之后第一次和他见面，她看着他苍白削瘦的俊颜，眼下明显的青影，还有即使在睡梦中依然没有放松的眉头，心中涌动的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声复杂的、无声的叹息。

【深度睡眠模式。】

光脑和她的精神力相连，她心念一动，手链上笼罩的微光立刻延伸出一条细线，顺着两人交握的手爬上宋祈的手背，将他的身体智能地调节到最佳睡眠状态。

宋祈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

确认他熟睡之后，107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掌心抽回自己的右手，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

打开卧室门，一眼就看到左侧背靠墙壁曲着一条长腿席地而坐的黑晶，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脑袋枕在臂弯里静静地睡着。

107一想就知道一定是宋祈不让他进房间，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守在门外，不过按照宋祈的性格，他能进得来宋家，尤其是这栋别墅已经很了不起了。

为了防止吵醒对方，她将自己的动作放得更轻，并且第一时间用上了在组织里训练出来的降低自身存在感的方法，悄然无声地转身从另一个方向走出了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