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
作者:破破      更新:2021-12-10 15:49      字数:17091

大一的最后一段日子被无数的论文和考试充斥。我不得不又恢复到去年期末悬梁刺股的地步。每天顶着熊猫眼穿梭于各个提供冷气又提供照明的自习室、食堂和餐馆。当然也有一大帮难兄难弟陪我左右,一同对着崭新的教科书或者有爱人士在ftp上无偿提供的教案销魂颠倒。

也许大学里对学业的追求仅限于每学期最后几周。在这几周里,你才能看到所有大学生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忘我的钻研精神。

考完试的那天,我挺尸到澡堂洗完澡,然后回到宿舍就体力不支,昏睡一天一夜。

酣睡时,接到同乡会会长余师兄的电话,让我们赶紧报名参加本次暑期实践活动。余师兄于我来说,是个神一样的存在,如何家境贫贱,如何奋发图强,如何百折不挠,总之在考上北大之前,把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情都经历了一遍,一度中断上学,但最后还是顽强地自学恶补,最后考上了北大。当时在我们小镇作为全镇楷模式的偶像口口相传,校长更是耳提面命,把他的头像放大了好几倍,刻在了“耻辱柱”的顶端,大家望天45度才能清晰瞻仰。

现在硕博连读的余师兄竟然亲自打电话给我这种无名小辈,我的劣根性暴露无遗,不管什么样的活动都答应参加。接完电话,我还在感叹,自己竟然还在有生之年,和他一起参加同乡会的活动,真是……不对,同乡会?那岂不是左手边是方予可,右手边是谢端西?天哪!我能退组织吗?

何况,我对实践活动的情感和理论活动的情感是不相上下的,也就是说,我认为读书无聊,实践也是很扯淡。“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对我来说不适用。因为,我不追求深层次的东西,我追求浅尝辄止,包括感情……总体来说,我是个肤浅的人。

暑期实践的人员名单已发送到邮箱,我看到方予可、小西的名字甚至茹庭作为半个老乡也在参加的名单中。邮件由余师兄发出,信件内容如下:

各位师弟师妹: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此次实践中,我们将走访我们的家乡,探索家乡各个经济产业的发展,并给相关部门出谋划策,解决一些实事。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北大人,第一个需要感谢的、需要回馈的就是我们的家乡。希望大家积极准备、积极参与。本次实践特别邀请了我的师弟、校刊的编辑写手、新闻系的红人文涛参加,给我们家乡捉刀写赞歌,来推广家乡的旅游业发展。呵呵……

这真的是别开生面的一次实践,把所有和我别扭着、相互别扭着的人聚齐在一起,真是太有同乡会会长的魄力。不过就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胸怀天下”“回馈”之类的词用在我这种小人身上,让我有点儿抬不起头来。

不管我主观上客观上有多不愿意参加本次实践活动,但我是个调整能力跟恢复能力比狗还强的人。实践出发当天,我便挂着两个大眼袋素颜出现在他们面前。

以前在小西面前,假装淑女假装碧玉,现在也没有装的必要了。感谢文涛,在生日宴那次,把我找男伴的经历描述得如此言简意赅,让我现在已没有任何负担。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在方予可面前,我从来没有什么形象可言。所以,我这次本真上阵,恢复成军中小霸王、无敌金刚美少女的身份气势汹汹地站在大家面前。

我第一次参加同乡会组织的集体活动,看了一眼浩浩荡荡的二十多个人,我只认识那么几个。余师兄在车上给我们一个一个介绍,轮到介绍我时,忽然卡住,没有记起我的名字,只好尴尬地跟我说:“小师妹,第一次报到还是自我介绍吧。”

这种情况下,我比他更尴尬。人到一个群体,看别人其乐融融,打成一片,自己却生分得如孤家寡人一般晾在一边,甚至连本次实践的组织者都记不住我的名字,搁谁都会产生出一点儿消极的情绪,重者便自暴自弃去了。何况,我对这个活动本来就是半吊子心态。当下,我就恨不得拖着行李,自己买张火车票回家得了。

文涛笑着过来,一手搭我肩上:“隆重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准女朋友。这次来,一小半是卖余师兄的面子,一大半是因为她。大家一定要全力支持我,最重要是全力支持我们。事成之后,无偿奉献本院美女qq号、手机号。”

下面掌声一片。我推开文涛的手:“怎么还是不着调?上次不是说清楚了吗?”

“你有你的权利,我也有我的权利,我们互相不干扰。再说,你难道希望在你喜欢的人面前,丢脸地站在前面啊?”文涛轻声说。

我有些感谢文涛,知道他是好意来救我,但我确实也没有了在小西面前表现自己很抢手的欲望。朱莉说,被拒绝的那个人总是一厢情愿地幻想自己怎么改头换面让对方刮目相看。我曾经这样,但现在忽然没了这个兴致。不知道是我变得成熟还是因为其他。

长时间的火车途中,大家发挥团队精神,纷纷打扑克,大半夜的还没有收手的趋势,吵得车厢其他乘客无法入睡。我倒有些期待,这拨人是如何胸怀天下,来回馈家乡。没看那位仁兄为了一张出错的牌捶胸顿足,要是火车的窗户能打开,没准便一跃而出,跳车自杀了。

自从茹庭知道上次的醉酒事件后,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见我跟见瘟神似的。我很想告诉她,如果她要报仇,我不介意她来亲我一口。此刻,她正削苹果给方予可吃,方予可一言不发地看窗外。小西坐他们对面眯着眼睛养神。文涛在我旁边遥控指挥对面的人出牌。而我装圣女,捧着本《国家地理》看。以前方予可在火车上转着笔看《国家地理》,我当时还骂他插根大葱装大象。现在我不看《知音》了,也开始看知识型的杂志了。人相处的时间长了,便会慢慢相互影响,然后越来越了解对方,越来越相像。比如,我知道方予可看窗外不是他感伤什么,只是因为文涛坐我旁边,他如果不看窗外,便能看见文涛张狂聒噪的样子,而他不待见文涛这样。

后来我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给我盖衣服,又感觉到有两人在轻声地吵。有人在说:“我喜欢林林,不,我爱她。我会告诉她的,在此之前,你自重。”

我想睁开眼,但睡神比八卦大神更有魔力,我又沉沉地睡着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想起半夜听见的对话,不知道是真是幻。

我忽然希望是真的,因为我依稀记得这个声音来自方予可。跟当时听到文涛的表白不同,我竟然有些欣喜,仿佛一些缺口要被填上,一些梦想即将圆满。

可惜,这只是希望,我还不至于傻到跑去问结果。当初傻傻的无厘头的表白一次就够伤身了。

而我只能感叹,我喜欢上了方予可,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什么时候开始的感情,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他教我游泳的时候?是他给我送药的时候?是他给我补习的时候?是他陪我看烟火的时候?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久到我都忘了问自己,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那么久了。

可是,现在却不敢问了……

到老家后,小镇的教育局谭副局长亲切接待了我们,并热情洋溢地发表了一番“昨天你们以家乡为豪,今天家乡以你们为豪”之类的言论。小镇新闻的摄像机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每次晃到我眼前,我便挺直身板正襟危坐,一晃到旁边,我便两眼无神,目光呆滞。所以在电视上你会看到正面的我意气风发,侧面的我精神萎靡,跟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第一天的任务是回到学校,给准备踏入高三,即将高考的师弟师妹们做报告。我们小镇学风昌盛,高三前的暑假几乎就是第三学期的意思。

经过他们教室,看到桌上一摞摞的教科书和复习资料,我跟变态一样笑。那种媳妇熬成婆、扬眉吐气的心情让我特别满足。

踏进礼堂,看到台上已经布置了环形的讲台,台下便是黑压压的高三学生。余师兄在本次见面会上做中心发言,以招魂似的一句“北大不是梦”结束,台下掌声如雷。

给大家上完励志的一课,被大家仰望完毕后,余师兄热情地邀请学生自由提问。

看着满大礼堂的脑袋,我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大家互动。我想,我以前在高中如此默默无闻,很多人,不,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也得亏学校的“耻辱柱”把我刻得面目全非,我就当自己隐身好了。

有个戴眼镜的女孩儿站起来提问:“我现在最困难的就是英语,我老觉得时间不够,记不住这么多的单词。你们有什么秘诀吗?”

坐中间的师姐热情地站起来回答:“记单词,要学会见缝插针。我以前晾头发的时候、等公交车的时候,都会携带本英语手册。时间就像海绵,都是挤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这位师姐就是当时传言的,打一下羽毛球,掏手抄本看一个单词,然后再接回羽毛球的那位。健身学习两不误,是我们不可触及的泰斗。我对她刮目相看,心想我这辈子怕是死也达不到那个境界了。我跟他们永远是两种人。旁边在座的一个个藏龙卧虎,我该端条板凳坐台下去。

文涛轻声问我:“你很有感悟?”

我嗤笑:“我在感伤,我永远和你们这种有识之士保持着差距。比如,你们会说,时间就像海绵可以挤出来,要搁我,我便不会这么说。”

文涛问:“那你怎么说?”

我会说:“时间就跟乳沟一样,挤一挤,还是会有的。”

文涛不顾形象地在台上狂笑。

师姐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惊慌地转头看他。而文涛仍抽搐地趴桌上不能自理,右边的方予可和茹庭大概也听到了我说的话。茹庭满脸通红,只有方予可淡定地转着笔,嘴角一撇浅笑着。方予可大概早已习惯我说话的方式,见怪不怪了。这就是习惯的好处。

提问紧张有序地进行,我不禁感叹现在的学生生活节奏太快,提出的问题十个有九个都是××有什么秘诀,××有什么窍门。真为难几个理科硕士生还得拼脑袋想当年自己学语文的捷径。

忽然有个男生站起来问:“请问周林林在吗?”

我心里一沉,莫非我曾欠钱不还?不然怎么这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呢?

我站起来点了点头,表示正是在下。

他看上去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小鬼,见我站起来,甚是高兴:“我听说,你当时高三时学习成绩很不稳定,最后是怎么在关键时刻发挥出最佳状态的呢?还有,你能适应北大吗?找了男朋友吗?”

上天总是会给我出难题。比如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八卦我的感情史,还有我成绩不稳定之类的事情需要这么强调吗?!

我保持风度:“谢谢这位师弟的关心。我一个一个地回答问题。第一,有关于发挥的问题。大家是要听实话还是听假话?”

下面的人配合地说:“实话!”

我满足地笑,这种指挥别人做事的感觉还真不错,难怪有那么多人搞竞选做学生会领导。

“实话就是,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考完了,我就解放了,我就可以通宵玩牌都没人管了,就是这个念头支撑我坚持到最后。大家考试的时候,不要过分地去思考考差了怎么办之类的问题。真考差了,担心也是没用的。懒人原则一:不要让没有发生的事情困扰你。”

台下笑,气氛友好。

我继续说:“懒人原则二:不要担忧凭本能便能做好的问题。比如适不适应北大这个问题就是。适应一个地方,是人的本能。难的地方是,在适应的基础上能否革新,能否超越。所有到北大的人,少则一月,多则一年,都会适应环境,但是很多人停止了脚步,四年都处于同一种状态,那就止于适应了。可有人适应了之后,还能利用自身或学校的资源,改变环境,改变自己,这种就是第二个状态。可惜我是慢性生物,是需要一年适应的人,所以还谈不上我在哪种状态。”

台下很安静,我满足地转到我最不想回答的题目:“第三个问题是本人隐私,好奇的师弟乱问,姐姐是要乱想的。懒人原则三:我不过去,山自过来。我等着天上降桃花雨就好了……”

大家热烈鼓掌,我完成任务,坐下身来。

文涛跟第一次见到我一样:“跳板,有两下子啊。”

“除了刚才说‘好奇师弟乱问,我乱想’的那句是发自肺腑的,其余都是瞎编,你也信……”

晚上,我们一行人被安排去吃饭。因为今天下午在见面会上的特殊表现,我被安排在谭副局长同一桌。方予可是校长的孙子,和副局长貌似还挺熟,文涛是嘉宾,所以我们仨都被安排在了贵宾席。

副局长是个平易近人的小老头,亲自给每个人斟上酒和饮料。到我这里时,还特地问我一句:“喝酒还是喝饮料?”

我今天兴致不错,刚想说“喝酒”便看到方予可凛冽的眼神,乖乖地说道:“喝饮料好了。酒已经戒了。”

副局长虽然是个老头,却是个充满了八卦精神的周伯通:“为什么戒了啊?听你下午发言,凭我多年酒场经验,你应该酒量不错。酒场上,巾帼不让须眉的。”

真是个可爱的老头啊!我摸摸头道:“以前喝酒误过事,差点儿毁了人家人生大事,不敢喝了。”

“哈哈……”老头爽朗地笑,地中海脑袋在灯光下格外光亮,“我有个孙儿,明年就高三了,性格跟你很像,不着四六的,就是不爱学习。回头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帮他盯着点儿学业。就算我这老人请你做家教,不知道你赏不赏脸啊……”

废话,我能不赏脸吗?周围一圈人,你单邀请我,我已经受宠若惊了。不过我性格这么恶劣,估计和你家孙儿唯一像的地方便是不爱学习吧。

我谄媚地笑:“您过誉了。我哪里不着四六啊……我最多也就是插科打诨。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做过家教,而且高中成绩比较惨淡,远不及在座的师兄师姐啊。”最重要的是,我宝贵的暑假不是用来陪您家孙儿的,是用来挥霍和蹉跎的。

“没关系没关系。”老头连忙摆手,“他这人就是定不下来性子,你不用给他专门辅导,有时间开导开导他就行。学习方面,小可帮忙我就放心了。”他边说边指向隔壁的方予可。

方予可笑笑:“谭易坐不下来让我辅导……”

唉,我以为他家只是书香门第,原来跟政府部门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啊……

我低声自言自语:“现在流行姐弟恋,不怕你家孙子看上我啊?”

老头人老耳朵却灵敏:“哈哈,放心吧,只要他狠得下心,我没意见。”

嘿,刚说你可爱,怎么就开始诽谤我呢。我品质这么低吗?什么叫狠得下心啊。我很抢手的,好不好?

旁边文涛笑:“谭局,放心吧,基本上你孙儿走不上这条路,有我防守着呢。这种要一闭眼一跺脚才能狠下心来做的事情,就委屈我办好了。”

没想到当天晚上吃完饭,我就见到了传说中跟我性格很像的谭易。刚好谭易找老头说点儿事,老头便忙不迭地让我们俩单独聊聊,培养一下感情。

比我年纪小,长得帅的我叫他正太,长得烂的我就叫他破孩儿。但是谭易介于这两者之间,说他帅吧,绝不到校草级别,说他烂吧,那绝对会有纯情女生给他送情书。当年李俊基之类的中性美还没流行,但是这小孩儿已经有向人家靠拢的趋势。

“你就是碰运气考上的那个?”谭易挑着眉毛问我。

没礼貌哦,姐姐我不是吃素的。

“对,那位不费吹灰之力,靠神助进北大的正是在下。”

“还没有男朋友?”谭易一脸鄙视地看着我。

下午的发言真是传得快,再次验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道理。

“放心好了,不是做你的家教吗?不会骚扰你的。我要找男朋友,怎么着也得是个男性朋友啊。”

年纪轻就是容易暴脾气,谭易立马怒了:“你说话干净点儿。”

我嘿嘿地笑:“你没见识过方予可的威力啊?我这点儿小打小闹你就忍不了了?”

谭易谨慎地问:“你和小可哥哥很熟?”

“当然熟,熟得不得了。你跟他很熟啊?不过叫小可哥哥实在是太容易引人遐想了。”

“什么意思?”

唉,是人家太纯良还是我太下作,我只好说:“我的意思是,你性取向正常吧?”

谭易果然被激怒,却只会狠狠地说一句:“你说话干净点儿。”功力太差,他爷爷怎么看出来跟我像了?像我这样游戏人间舌灿莲花的人怎么是这种笨嘴笨舌的人能比的?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便以这种方式结交。不过不打不相识,后来的谭易倒是很好对付,基本上只要损他,他就听你的了,换句话说,他充满着受虐的气质。

谭易因为他爷爷的关系,破格加入了我们实践的队伍中。

随后几天的实践工作主要是参观纺织品生产线和展区。整个参观过程中,每次茹庭跟方予可说话,谭易便像幽灵般出现,并不停地问方予可类似于“你知道织布机梭子的穿引速度是多少?”“漂洗过程中有什么注意点?”之类的专业问题,惹得茹庭分外不爽,又不好说什么。

我这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终于不受我理智控制,找了个合适的时间,我把谭易叫到一边:“你跟茹庭有仇啊?”

谭易倒是一脸轻松:“无仇无恨。”

我拍了他脑袋一下:“把话说完,吊我胃口,活腻歪了?”

谭易只好老实交代:“我家和小可哥哥家是世交。从小我就知道小可哥哥不喜欢茹庭,但是因为家里的关系,又要去照顾茹庭。唉,小可哥哥很可怜……”

我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喜欢茹庭?他们青梅竹马,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恩恩爱爱,卿卿我我,你棒打鸳鸯,做了隔开牛郎织女的银河还不知道?”

谭易得意地说:“要是小可哥哥真喜欢茹庭,他们早就成了。干吗现在还不在一起?”

听到谭易的回答,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心里却升起一股窃喜。他们不在一起,是不是表示我多一丝希望呢?唉,什么时候沦落到这么惨淡的地步?

谭易凑过来说:“你是不是喜欢小可哥哥?”

我忙不迭地摆手:“乱讲什么?跟你说过,我和你家小可哥哥很熟罢了。没有其他关系的……”

“那你刚才一副发春的表情干吗?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啊。总体说来,你也不错。”

我窃笑:“是吧?我也觉得我自个儿不错。”

谭易立马做晕倒状:“其实我是随便说说而已。”

接下去的几天,谭易居然开玩笑地叫我“小可嫂嫂”。虽然我听着这个名号甚是满意,但我还是在刚开始的时候装了下矜持,告诉他这么叫有失水准,再说茹庭还在呢,没看她鼻子都气歪了?幸亏文涛临时接到北京电话,要做一期名人专访,被迫先飞回北京了,不然文涛也得揍这小子。

隔天晚上,我们一行人忽然兴起,要去吃离宾馆不远的大排档。无奈走出宾馆才发现大夏天的,外面竟飘起小雨来。宾馆备的伞不多,我们两两一组拼一把伞出发。轮到我时,余师兄说:“伞不够了。谢端西,你和周林林拼把伞先走吧。剩下几个跟我等会儿打车过去。”

老大发话,我也找不出理由来拒绝,只好出发,心里却已做好一路尴尬的准备。

雨点滴答滴答地轻松落在伞面上,我和小西并肩前行。这是我以前多向往的事情,可惜现在除了感叹物是人非以外,已没了想象中的雀跃欢喜。

倒是小西先开口:“林林喜欢予可?”

我倒吸一口气:“没有啊,我不是喜欢你吗?”

小西微笑:“你这么说的时候,表示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我们一起跳过一个小水坑。我好像无话反驳,因为刚才我说的“我不是喜欢你吗”就跟“今天你不是吃的盖浇饭吗”一样随意和随性,不温不火,不掺杂任何心理情绪。

小西继续说:“谭易叫你嫂嫂时,你享受的表情让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喜欢上了予可。当初你说你喜欢我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看着予可,又看看你吗?因为我觉得你们就是两个斗气的小孩儿,相互喜欢着对方还不知道,还要把我拖下水……”

“我那时候真没喜欢他……”我越说越轻。

小西笑:“那时候不喜欢,就是承认现在喜欢了。呵呵。很多时候我们喜欢上了,连自己都会不知道。我们会被很多事情困扰,以为一时的心跳和感动便是我们要的爱情,都忘了旁边谁在纵容我们对别人心跳。你说你当时候没有喜欢上予可,那为什么你自始至终不喜欢茹庭?”

“很多人不喜欢茹庭,因为她……太高傲,或者生活得太富足,我们仇富而已。”

“你确定是因为仇富而不是因为她和予可在一起?”

“等等,你刚才是不是说了‘相互喜欢’的话?”我的反应好像永远比别人慢两拍。

小西露出酒窝:“是啊,我说了。予可喜欢你。”

谭易说方予可不喜欢茹庭,我就当是听玩笑那样听了,可小西说的就不一样。

“不可能……他喜欢的是茹庭。”

“很多事情有不明白的地方,问了就知道答案。何必劳神苦思地独自冥想猜测呢?”

我低头不说话。小西给我提供的答案太让我震惊,震惊得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膛。

小西接着说:“明天是18号,予可的生日。我友情提醒你一下。”

“哦——”我像海底的鱼儿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20周岁最好的礼物,你想想吧。”小西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惊呆的表情。

在大排档,我紧挨着小西坐下,眼神却早已飘向方予可那边。喜欢我就早点儿说啊,闷骚地坐这么远,我怎么问啊?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小西是不是瞎猜的?

我纠结地抓了抓头,一脸怨气地盯着桌上的菜不说话。

谭易看到我的样子,凑过来问:“嫂嫂,你的脸很臭,是不是小可哥哥欺负你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谭易又跑到方予可那桌,对方予可说:“嫂嫂说你欺负她,所以她现在很苦恼。”

方予可抬头看我,又看了看谭易:“你跟她说一下,让她把竖着的头发打理一下,不然别人以为我真抽了她欺负她一样。”

我瞪了他一眼。唉,怎么可能喜欢我,有这么损爱人的吗?

我转头问小西:“你是不是眼睛走神了。我们这是孽缘,相互吵嘴相互虐才叫喜欢是吗?”

小西笑道:“其实嘛,要达到目的很简单,你配合我就行。”

我问:“怎么配合?”

小西伸手抚平我翘着的头发:“你就对着我笑就好。”

“那我岂不是傻妞一个?”

“你想不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连忙点点头。

“我们来点儿小暧昧。这小子自从你在他家跟我说那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对我就爱答不理的。我也就破罐子破摔了,牺牲自己,成全你们,算是积功德了。”

“这个你不用测试。要说暧昧,文涛是高手,他也没跟我说什么。虽然他们吵了一架,但我真不确定是为了什么吵架。”

“你怎么能把我和文涛放在一个级别呢?我是你光明正大表白过的,文涛是你光明正大拒绝了的。”

我觉得很有道理,便贼笑:“怎么暧昧啊?嘿嘿……要我搂着你吗?”

小西跟看变态一样看我:“你是不是想趁机吃我豆腐?”

“阿呸,谁想吃你豆腐?虽然我半年前想过……”

小西温柔地笑,把咸花生一颗一颗剥开,把花生米放在我的盘里:“暧昧开始。”

我看了看他,了然道:“小西,我真没看出来,你有这天赋!当然我也不会输给你。”

我拿起桌上粗糙的餐巾纸,往小西干净的嘴巴上拼命抹。

小西生硬地笑:“还没过河呢,你就拆桥?”

我哈哈地敷衍着。

小西保持着笑容:“要不要喝点儿酒?”

我摇摇头:“我跟方予可发过誓,不喝酒了。”

小西叹气:“你怎么演戏都不会演?现在不喝,更待何时?”说完,小西便和服务员说,“来两瓶啤酒!”

我心虚地看向方予可那边,发现他脸拉得跟非常6+1的主持人李咏的马脸一样长。

我立刻投降:“不喝不喝了……说话要算话的。”

小西倒是一脸平静地拿纸擦啤酒杯:“不破不立,以后心疼他也来得及。”

说完他便帮我斟上啤酒,轻声凑到我耳边:“我怎么着也得在他生日前,把你送出去。”

我听了,不禁和他一起偷笑。

先跑过来的是谭易:“嫂嫂,你不守妇道。”

小西笑着对谭易说:“我没娶,她未嫁,怎么不守妇道了?”

谭易努努嘴,不知道怎么反驳,走向方予可委屈地看着他。方予可低着头,跟没听见一样。

我有些泄气:“我们是不是唱戏唱得太假了?”

小西搂了搂我的肩:“那是因为还没有打强心针,给大爷笑一个。”

我看着肩上的手:“你不觉得我们像‘奸夫淫妇’?”

刚说完,我就看到方予可走过来,狠狠地拉开一把椅子,坐我们这桌了。

小西跟我眨眨眼睛:“林林,你剪短发后,变漂亮很多……”

“是吗?”我发自肺腑地笑。我想小西是怕我露馅,开始一个人做主场战斗了。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性格又好,不拘小节的,娶回家最好。”

“过奖过奖。”我笑得合不拢嘴。

“你别跟文涛好,他哪能配得上你这样的仙子。”

我嘴角都要拉到耳根上了:“不跟他好,不跟他好。我喜欢谁你还不知道……”

方予可忽然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跟我说:“你出来!”

我乖乖地站起来,偷偷转身跟小西做了个鬼脸,低着头跟方予可出去。

外面雨丝不断,方予可伸手打车。车一过来,他便把我塞进车里。

方予可跟司机说:“麻烦去郊区的成才幼儿园。”

我问:“干吗大晚上往那边跑啊?你要谋杀?”

方予可点头:“猜对了,觉得你太闹,杀了图世界干净清净。”

我不说话,看来方予可真生气了。

我虽然很高兴他吃醋,但心里其实有些忐忑不安,他会对我说那句所有女人都期盼的话吗?一切都是真的吗?

郊区不远,二十分钟就到。

成才幼儿园是我小时候上的幼儿园。好多年没来,幼儿园重建了又扩建了,跟印象中已经不太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毕竟一晃十五六年,印象都模糊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拉我到这里,我也没敢问。

铁门紧锁,我们进不去,只好站在屋檐下躲雨。其实我想告诉他,如果他想进去,我不介意和他一起翻墙。

他看了我一眼:“别琢磨翻墙了,太危险,也不适合女孩子做。”

我低头:“你不是老说,我不像个女的吗?这会儿觉得我是女的了。”

方予可望向密密的雨丝,好像要在黑暗的尽头挖掘出某些东西:“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你也没把我当男孩子。”

“啊?”

夜雨旋律曼妙,轻易拉动心弦。

方予可转身看向我:“我们曾经在这个幼儿园做过一个月的同学。你在这个屋檐下抱过我,当天还让我娶你回家。”

“啊?”

“你说我要不要娶你回家?”

“啊?”

“谭易叫你嫂嫂,你也没生气。刚才小西是故意的,你们在试探我。其实,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夏天下小雨很诡异的……”

“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大排档里的花生好咸,我都有点儿渴了。”

“我喜欢你。”

这句话仿佛从远古时代传来,攀过无数座山脉,穿过无数个隧道,涉过无数条河流,然后携着暮烟细雨,带着荷叶飘香,终于到来了。

时间便在那刻静止。我几乎听得见远处雨点打在莲叶上的声音,看得见莲叶上纤细明晰的经络,闻得见荷花绽放时的芬芳。

方予可看着我的眼睛:“现在是17号晚上23点59分,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在18号零点的时候告诉我你的答案,我都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了。”

我涨红着脸,从嘴边挤出来:“我是真的渴了……”

方予可笑,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说那句话,对我们两个人都这么难吗?”

闻着方予可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我傻傻地看着黑夜中轻舞的雨灵:“方予可,生日快乐。”

“还有,我也喜欢你。”

番外我等这天等了十四年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拿条小青虫偷偷地放进旁边小朋友的帽兜里,被我发现了。她瞪着大眼睛像要威胁我,我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去提醒那个倒霉蛋。

那时候我爸妈正要闹离婚,奶奶为了让我少受点影响,特地临时把我送到小镇另外一个幼儿园。我很早熟,大概是大人们吵吵闹闹的环境下逼出来的吧。我喜欢安静地一个人待在没有人的地方,玩玩石头,看看天空。妈妈说,我有轻度自闭症,让我要开心点儿。但她自己不是每天对着镜子说要开心点儿,也没有真正快乐起来过吗?

我是转学生,可以安然地享受别人对我的生疏和冷漠。因为陌生,没有人说我怪胎,只是离群而已。我不想融入这个嘈杂的大环境,只想享受一个人的清净。

第二天她过来揪着我的衣服,让我当她的兵,酬劳是可以借我她最宝贝的冲锋枪摸一下。我仍然没理她,聒噪的人我不喜欢。

第三天,她把青虫放我的饭碗里,得意地看着我笑。我把青虫抓起来,放在她的碗里,并搅拌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跟她说一句话。我承认,我当时是在挑衅她。做完后,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聊。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饭碗发愣。然后,她举起胖嘟嘟的手:“报告老师!”

我以为她要揭发我的壮举,冷眼看她。女孩子最喜欢打小报告,她做得白痴点儿罢了,当面就检举了。

老师穿着尖尖的高跟鞋慢慢走过来,甜甜地说:“周林林小朋友,有什么事情吗?”

“报告老师,今天做饭的叔叔没有把米洗干净,里面有小虫子。”她边说边用筷子把那条蠕动着的肉虫夹起来,高高地举在空中给老师看。

老师是个刚毕业分配过来的年轻女孩儿,看到活着的虫子吓得花容失色。旁边围成一团的小朋友们本来还不了解状况,听到老师的尖叫声,都慌了神大哭起来。

无意间,我们两个人合作起来,把老师和同学都整了。

放学前,我等我奶奶来接我。那天的天气我记得很清楚,台风来临前的强暴雨天气,小镇的交通全面瘫痪。幼儿园老师们把能通知的家人都通知了,意思是学校可以把寄宿小朋友的床位腾一腾,挤一挤,家长们就不要冒险来接了。

但我仍然固执地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等我奶奶。小时候我最依赖的就是我奶奶,因为我当时以为爸爸妈妈把我抛弃了,不要我了。如果最疼我的奶奶也不要我了,我便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雨下得很浓很密,透过厚厚的雨帘,我焦急地等待着。老师把我劝回去,说已经通知到我奶奶,老人家过来不方便,让我安心在这里住一晚就好。我忽然变得很任性,哭着喊着要见我奶奶。因为我害怕。

她走过来,搂着我说:“好了啦好了啦,晚上我陪你睡不就好了。不要怕不要怕。”说完,她居然哼起歌谣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我渐渐停止了哭声,擦了擦脸,蹲在檐下看雨。她稚嫩真切的声音如同那场雨一样,在我的心里凿了一个又一个的洞。

晚上她果然和我躺一张床上。她肯定没想到,在若干年后,我正式走进她的生活时,我们也在同一个房间开始。不过那时,她正跑到室外跟她的朋友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可惜不是我。

床上的她跟抱洋娃娃一样抱着我。我闻到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皂味道,跟她人一样清新。她嘟着嘴告诉我,其实她不是陪我,她自己也怕,尤其是台风刮得停电停水,有个人让她抱着,她就不怕了。

她还偷偷地谢谢我,说她以后要是变成男的就娶我,以后我要是变成男的就娶她。我不知道她说的“变成”是不是指下辈子的意思,但是她是不是搞错我的性别了?睫毛长一点儿,眼睛大一点儿,她便糊涂得连男女都分不出来了吗?只是没想到十多年后,她仍然用她独有的方式向我求婚,我还是不知道应该要怎么面对。

她每次不经意地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都很羡慕她。我不是神经敏感的人,但每次听她说这些,我都很紧张,而她活在自己的王国里快乐逍遥。她轻易地控制我的想法,让我觉得很失控,所以我羡慕她。文涛没有说错,我是个胆小鬼,顾虑太多,患得患失的心情让我失去一个又一个的机会。如果我可以学到她的古灵精怪,她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答应,然后立刻把她拉到民政局登记。这样,她会不会以后就不会在我面前乱开玩笑,给我乱点鸳鸯谱了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很乖,只是搂着我,跟后来乱蹬被子的她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抱着她,她才会比较乖呢?不过,早上起床时,她的头发还是跟鸡窝一样竖起来。她迷糊地看着我,跟看外星人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像以前那样享受一个人的乐趣。我跟在她后面,看她恼怒地对着那把她从邻居家偷来却又被她弄坏了的玩具枪。那时候我想要是我变得很有本事,能排除很多故障就好了。后来的我喜欢上计算机,帮别人搞定一个又一个的电脑漏洞时,我总能回想起那时受挫的她。

我准备了这么多年,才等到她让我帮她买电脑。那时她对着电脑里面突兀的a片,傻得不知道怎么办,事后又要自吹自擂地假扮自己是过来人。呵呵。

事后她请我去食堂吃饭,她战战兢兢地讨好茹庭的样子让我有些生气。她每次都高喊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敌金刚美少女,但在其他美女前面,她都会表现出自卑来。这种自卑让她刻意地去讨好,去迎合。我不喜欢她这样。她长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即便脸上长包了,她还是我心里的那个她,跟她长成天仙还是村姑是没有关系的。

她在大巴上跟我犟嘴,说她注重心灵美,而且憎恨假的东西。我很想赞成她,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嘲笑。大概我也变笨了,和她在一起,往往会把智商降低到很低。话说回来,自从给她买了电脑后,她再也没找我修电脑什么的,这很让我失望。早知道这样,我就在她电脑里做点儿bug好了。我这样想,是不是又变得跟她一样白痴?

我在这家幼儿园待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妈妈觉得那家幼儿园师资不够,便又把我调回原来的幼儿园。大人们永远不懂小孩子要什么。80年代的幼儿园哪里有师资上的区别,妈妈只是折腾点儿事情而已。那时候的妈妈太寂寞了,老想点奇怪的事情做。

我刚开始的时候死活不同意,我已经适应了这个地方,忽然合群的生活让我觉得新奇。跟她一块儿捉青虫做恶作剧,跟她一块儿冲锋打仗,我过得很惬意。我甚至不那么赖着奶奶了。每次奶奶来接我的时候,我都有一丝不舍。倒是她爸妈来接她的时候,她都扔下一切扑进他们怀里。她确实不适合待在由围墙组成的地方。所以当我在高中,看到她某一次的成绩竟然到第二十名时,我竟有些意外。是我低估了她还是低估了神的力量?

大人们的力量永远比孩子们强。我转校没多久,又搬了一次家,离那个郊区的幼儿园更远了。我在新的幼儿园里,也慢慢开始学着合群,学会和别的小朋友打交道,但却再也找不到那么痛快的心情。但不管怎么样,我渐渐长大,也渐渐变得开朗,愿意和别人交朋友,比如邻居小西,比如后来搬来的邻居茹庭。

小西是个懂事的哥哥,从小就知道他要学什么,长大要做什么。我们小学时的理想都是骗大人说要成为科学家、数学家之类的大家,其实我们都不清楚科学家、数学家究竟具体要做什么。小西却已经确定了要成为一位医生,要做一个持手术刀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然而他在高考前夕,却因为他心爱的女子放弃了学医的梦想,而选择了经济,只是想和她并肩作战。结果这位女子却和别的男人双双飞向美利坚,留下形单影只的他一个人缅怀忧伤。我会像小西这样吗?

茹庭从小就喜欢跟在我后面,就像我当初愿意跟在我的那个她后面一样。虽然上小学该懂事了,但我还是恶作剧地把青虫放在茹庭的饭碗里。茹庭吓得哭个不停,喉咙都哭哑了,我也不想道歉。奶奶第一次因为茹庭打我,奶奶说我们家欠茹庭家一个大人情。要不是他们家帮忙,也许我都没有爸爸了。我厌恶大人们这种做法,我们铭记别人的好,却不能因此而让自己卑微。每次和他们家相敬如宾地来往,都让我疲惫。我把青虫放在茹庭碗里,是我用我独有的方式挑战茹庭。如果茹庭像她一样,正面迎战,或许我们真会成为奶奶希望的那样结为亲家了。所以,我的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她。

小学的时候,我都没有见着她,我以为我这一生都见不到她了。我回忆着她的眉目,开始渐渐模糊。我不再确定她额上是不是有粒小痣,不确定她是不是喜欢嘟嘴。只有她搂着我说“好了啦好了啦”还让我念念不忘。几乎我自己都以为我要忘记这段历史,以为这只是人生长河中的一首插曲。但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时候,我还会无端地忧伤和期许呢?

初中的时候,爸妈和好了,我们全家都搬到了新小区。隔壁家善善虽然比我大好几岁,但还是变成我的好友之一。他喜欢收集各种冲锋枪,他说小时候老被人抢冲锋枪,看到冲锋枪的时候,就怪异地想把它抢回来。他责怪小时候的邻居过于勇猛,害他有了怪癖。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她那会儿也是对冲锋枪有着独特的情绪。我脱口问他抢他冲锋枪的人叫什么名字。我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仿佛埋藏了很多年很多年,埋藏了很深很深的东西忽然就要破土而出,忽然就要重见光明。

当善善告诉我她的名字时,我心如擂鼓。我执意地要求他给我看那个人的照片,善善跟看怪人一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但是没有办法。她说得对,也许感情是一种执念。为了这份执念,我陷在这个泥潭中,到现在也没拔出来。我看着照片里没心没肺笑着穿着小学校服的她。门牙刚掉,新牙还没长,对着满脸是泥巴的善善放肆地笑。很好很好,我跟得了宝贝似的把照片取走,然后把它放在了钱包的最里层,我最难受的时候总会把它抽出来看看,就像镇静剂,就像安魂汤,看完了我便心安。

从善善那里,我得知她初中所在的学校。

我压抑不住自己心里的想法,偷偷去找她。我想过了这么多年,我肯定认不出她了,但我还是向学校请了事假,固执地去了她的学校。我不安地寻到她的教室。正值下课,教室里面人头攒动,我紧张地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投入视线的人影。可我还是没有找到她。我黯然地想,莫非我是在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也许她早已不是当时那个她,我只是活在一个自己编织起来的梦里面而已。当上课铃响,我准备从这里消失时,我在教室窗户外看到一张面朝我的睡脸。微风吹过,她的刘海儿随风轻轻拂动,脸部线条没有小时候那么刚毅,多了些柔和。上课铃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只是眼睑略微地颤动。我担心她会醒过来,但她还是那么安静地睡着,像个天使。我悸动地站在一旁,那个遥远的梦境瞬间如此真实,我伸手便是。她的同桌猛地摇醒她,她惊恐地醒来,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在起立和老师问候,她也慌慌张张站起来,坐下后便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教科书。我很想笑,想靠近摸摸她的头发,想把她搂在我的怀里,我第一次清醒地明白,这就叫心动,这就是爱情。

在她的学校瞎逛,我忽然觉得整个天空变得晴朗,整个学校变得亲切,仿佛她待过的地方如天堂般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后来,我每周都会骑单车去她的学校,有时候能远远看到她,有时候只是在学校里闲逛。我对这个学校的感情甚至超过我的母校。我清楚,学校什么时候开了第一朵玉兰花,哪棵树上新筑了燕子巢窠,还有她什么时候开怀大笑,什么时候独自忧伤。偶尔去他们食堂吃饭,会碰上她嘟囔着嘴狼吞虎咽,每天雷打不动的一个鸡腿、一小盘红烧肉。所以那次她请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便点了这几个菜。她照常一扫而光。

让我伤心的是,她没有认出我来,尽管我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只是静静地走过,然后在我身后偷偷地跟旁边的人说:“哇,你看到那个帅哥了吗?”旁边那个人点头后,她又说,“看到帅哥你还这么淡定,我还以为我长了阴阳眼,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帅鬼了。”

我笑。她总有办法让我笑。

后来,她亏欠般地给我讲脑筋急转弯,给我讲冷笑话时,我都很想笑,但我还是假装很生气,她便忐忑不安地承认错误了。虽然承认的方式有些怪,但确实是她独有的方式。

她永远有办法让我生不起气来,即便她把亲吻这个事情解释得乱七八糟,甚至把从飞虫到王八之类的所有动物都动用上。我威胁她不能在别人面前喝酒,我怕她失态后,找别人亲去了。这事我不能惯着她。

我眼睁睁地看她两次醉酒,每次醉酒,都把我折腾得不轻。

她第一次喝醉之前,刚好茹庭让我帮她去超市抬饮料回去,却没想到碰上她。那时候她和小西每周都一块儿吃饭。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她迟早都要面对这个现实。但我却没法告诉她,我明白心痛的感觉。我还嫉妒小西,嫉妒是个坏东西。当我看到她冲着茹庭发邪火的时候,我也发火了。大概邪火是可以传染的。我坚持着要她道歉,没有一点儿退让,仿佛她的退让能让我好受些一样。可是当她真的退让,鞠躬道完歉去结账的时候,我却愣在那里。

我看到柜台上的啤酒,看到她慌乱地寻找钱包,看到她傻乎乎地落泪,看到她怪诞地飞奔离去,我便知道,我永远别想伤了她。因为伤了她的同时,只会更伤自己。我未必是她的连体儿,而她却是我的心脏。

我疯狂地打她电话,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却没有接。我急得撞墙。想起她狼狈的样子,我便产生从未有过的不安。我甚至打电话给小西,问他有没有她的消息。小西茫然地说不知道。我心更慌了,那时我都开始期望她能找小西哭去,总比一个人躲起来好。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声音都是哆嗦的,我问她在哪儿,只会重复着问她在哪里。她说得对,我变成复读机。遇上她,我便没有了正常的逻辑,不会清晰地思考。这真是个不好的习惯。我陪她喝一罐一罐的酒,听她讲她的爱情,她的一见钟情,她的怅然若失。而我只能做听众,一个心里淌着血却又无法呻吟一声的听众。

我把她扛回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哭,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又要回家,像个小孩儿一样地闹。我只好搂着她:“好了啦好了啦,大不了我陪你睡啊。”然后我给她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想我真是个傻瓜,只会用她给我留下的东西安慰她。我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她第二次喝醉酒的时候,场面已经超出控制。我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肆意地亲我,亲完后跟没事人一样趴桌上,剩我傻瓜一样伫立在原地。我又闻到了小时候那股肥皂的香味,闻到了那股清香,尽管当时的酒味快要掩盖住它。她像猴子一样挂在我的身上,在我耳边轻声说着只有我能听得到的情话。男人的本能让我有些冲动,可是她还不自知地要脱我的衬衫,全然不顾旁边傻愣着的善善。

我让善善自己打车回宾馆,又把她连哄带骗地驮出海底捞。海底捞旁边就是个宾馆,迎宾小姐热情地走向我们,害得我狼狈地背着她跑。

她这个状态,没有出租车司机想接我们的活。我想给朋友打电话让他们开车来接,又怕她人来疯。

我就这么走几步停几步,夏天的晚风吹向我们,我的她在我背上。我很幸福。她时而啃啃我的耳朵,时而揪着我的头发,我被她弄得很难受,只好吼她:“你再这样就要后悔了。”她傻傻地乐,拍着我的脸说:“我觉得我认识你,也许很久很久之前,在我们还没有记性之前,我们就认识了。”我的心变得软软的、暖暖的,她闹什么她要怎样便都随她。本来我就是要宠她的,她不闹,我怎么宠呢?

到宿舍的时候,她大唱大跳,要告诉全世界,她找了个帅哥。

我不介意她这么说,我还恨不得变成事实呢,只是我想让这个事实在她清醒的时候发生罢了。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我执意地要去我爷爷的学校。因为我确定她会去那所学校上学。我们终于在同一片蓝天下。她选择了文科,我选择了理科。我知道高中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影响她,也不希望自己受太大的影响,尽管我已做好和她一块儿上任何一所大学的准备。

某一天我看见她在学校的光荣榜前感叹我的那些张榜的成绩如同讣告栏一样,我很想笑,她总是把一些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又妙趣横生。在食堂里,我看见她大口大口地吃肉,然后隔一天满脸的痘。我想,她是准备往残的方向长了。再残下去,所有人都不要她了,那我只好把她捡回家了。

高三时,她的成绩忽涨忽跌。每次模考前,她都拿着小扑克算卦,预测她的考试成绩。最好的时候她到了20名,最坏的时候她发烧发得厉害,到了120名。那天她爸爸来学校劝她不要考试了,她反而执拗地要考。大概是受了老师的刺激,她的冲劲被激起来了,每天看她捧着书看,跟补习计算机课的表情一模一样。高考放榜时,我没想到她考得那么好,居然能上北大。我想老天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帮我两全其美了。

高考完后,她妈妈给我打电话,我慌乱地不知道在回答什么,只会说好的。我很感谢阿姨把她的女儿托付给我照顾,偷偷地希望她能把女儿托付给我一辈子。

火车上,我紧张得不敢抬头,我傻乎乎地转着笔,傻乎乎地看着形同虚设的杂志,傻乎乎地冷若冰霜。我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姿态才能自如地跟她说话,所以我只能装清高装不可一世,跟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样。我在大学还将等着她,等她再次用她独有的方式让我又一次放下只对她存在的盔甲。

她欢快地跟我说:“请问,你是方予可吗?”

我等这天等了十四年,等她叫出我的名字等了十四年。从原来的懵懂无知到现在的坚如磐石,我都在一个人的舞台上。而现在我想正式邀请她,请她走上我的舞台,请她和我共舞。

曲不停,幕不谢,直到人生终了,我的舞伴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