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疑情
作者:傅尘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66

身着蓝色布衫的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而潇洒。手捧着用方巾包着的满满一整包桑椹,含笑着递到候在树下的女子面前。“如娟,给!”

女子秀眉微扬,说道:“这么多,一起吃吧。”

少年温和地笑着:“好呀。”说罢,便要伸手去抓桑椹,女子见状,连忙翻手朝着那伸过来的爪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娇嗔道:“要洗的,不嫌脏呀!”

“脏吗?”少年蹙着眉,笑笑说道。“我看挺干净的。”

女子捧过方巾,呶嘴说道:“要洗的。那边有河,我去洗洗。”说完,便捧着桑椹蹲到河边去洗。等到了河边才发觉没有盛放的东西,正蹙着眉四周环视搜寻的时候,眼角忽而闪进一道碧绿,抬头一看,便见少年用桑叶首尾相接做成了一个篮状,递到他面前,笑容温和地一如既往。

那一年,十四岁。

六岁到十八岁,十二年,对于年仅十八岁的他们,这一段感情应该算是很久了吧。连、梁两家是世交,从小,幼小的他们便开始习惯身边总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只要相见,便是形影不离。连如娟也一直认为,这样下去,两人会在家人的祝福下结合,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但世事似乎总不会那般顺利,当梁征之父梁衍当上禄州州长之后,一切开始潜移默化。

十六岁,母亲第一次为她物色了一门亲事,来询问她的意思。对方是父亲熟识的一位降妖使的儿子,十八岁,据说已经在短短一年间便晋升为了斩妖使。

连如娟以为母亲在开她玩笑,便笑着说道:“万一他成仙了,那我岂非是要守活寡?”

母亲道:“三壁之上,有男女双修之法。”

连如娟皱着鼻子说道:“那我干脆拜他为师,一道修练算了,何必成亲那般麻烦?!”

所谓知女莫若母,连如娟的心事,身为母亲的自然知道。她幽幽叹出一口气,说道:“你父亲已经写信请他们父子到家中作客了,到时候,你便见见那位贤侄吧。”

连如娟觉出了不妙,怔怔地望着一脸黯淡的母亲。

皇冉族女子十四岁行成人礼,男子则是十六岁行礼,而连如娟与梁征却是同年。男子行了成年礼后,方可娶正房妻子,因此,她便从十四岁一直等到十六岁。父母也是明白这一层,两年间从来不曾跟她提过亲事。而如今,眼看着梁征的成人礼日子将近,母亲却开始提定亲之事。

在她的追问下,母亲终于道出了因由。原来父亲见梁征即将行成人之礼,便旁敲侧击地询问梁衍定亲之事,却被意外地告知梁征已经与南圉部洲洲长家的三小姐定了亲,婚期便定在明年开春。

得知这个消息,在自己的房间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后,在黄昏时分,突然冲出家门,策马一路狂奔到禄州府衙。那时梁征正在州府的议事厅整理资料,看到连如娟红着眼睛奔了进来,连忙将手中厚厚的一叠资料往桌上一摆,忧心忡忡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

连如娟就站在他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喃喃念道:“不要——不要,一切都不要变——不要变,好不好?”说着,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梁征也站着一动不动,看着她,良久,然后上前轻轻拥她入怀,在她耳侧柔声说道:“不会变的,永远也不会变。”

那一日,她伏在他的怀中痛哭了一场,似乎将这十年来被欢笑掩盖过的痛苦一并地哭将了出来。然后擦干眼泪,又回复到了一起摘果子,然后蹲到河边一起洗的日子。

入秋的时候,父亲的那位斩妖使朋友来了,带着他引以为豪的儿子。连如娟却如坐针毡,当使女来禀报说父亲让她去前厅的时候,她半途从花园翻墙出去,冲过去找梁征。梁征一句话也没说,两个人并肩在那棵桑椹树下坐了良久良久。他忽然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连如娟呆了呆。“离开这里?”

梁征道:“梁家乃是簪缨世家,父亲努力了半辈子终于当上了一州之长,他也希望我能跟从他的的脚步从政入仕,所以才会为我定下洲官大人家的千金小姐——现在,除了离开这里,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离开这里——好,离开这里——”时至如此地步,只要能在一起,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梁征回过头看她,一如既往地微微而笑。

连如娟有时在想,或许就是这个已经习以为常的微笑而使得她觉得不可缺少,但也正是这个笑容,有时又让她觉得一切只是那么平常,云淡风清一般的过往。她曾为之大笑,为之痛哭,而他,却一直只是那么淡淡地笑着而已,在相见的时候,抑或是,在离别的时候。因此,在双双逃离禄州的半年后,在一次无意的情形下,撞见了梁征与那位洲官家的小姐在茶聊中同桌喝茶,二人有说有笑。

当时她的选择是默然离开,梁征回来后,她问起时,他却只答是与一位朋友去茶楼坐了一会。她没有再问,仍然只是沉默地离开。

她们离开禄州时,谁也不曾支会,只每人各带了一百两的盘缠,从禄州到勋州。梁征以他渊博的学识在一家私塾任教,她则在家打点家事,空闲时便做些绣活贴补家用。为了两人能在一起,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仕林之道,而她也全然扔掉了家传的修仙之术,两人过起了平平淡淡的常人生活,与世无争。

但是为什么洲官小姐会知道他们在这里,还找到了这里,找到了梁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在暗处一直都有联系,只是隐瞒着她而已?

为什么梁征绝口不提,他为什么要刻意隐瞒?

为什么雪缈花会不开放?

为什么他拼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救她回来?

难道他们之间的不是“爱”?他对她只是长期而来的溺爱和顺从,习惯性的温柔而已么?

连如娟坐在床前,呆呆地凝视着静躺在床上仍然昏迷不醒的梁征,双目浑浊而无神。

“连姑娘,我们先出去了。”连惜雪在耳侧告别也没有心思反应过来。惜雪见她的模样,轻轻地惋叹出声,怀风轻拉一下她的衣袖,二人便随在苏近雪身后无声地出去了。

苏近雪走出房间的时候,恰好看到弄衣抱着瑶华从院外转进来。瑶华这次也伤得很惨,将她从雪缈花地抱回来的时候,浑身是伤,两颊肿得高高地,几乎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之后经过苏近雪与弄衣两人灵丹妙药的医治和细致的照顾,在整整了五天之后,方才苏醒了过来。但两颊仍然肿胀着,像是在嘴里塞了两团棉花,又像一只鼓肿着气的小蛤蟆。身上的外伤都已经结了疤,仍然青一块紫一块,动一下,稍微蹭到,便疼得直抽凉气。

这会儿,窝在弄衣的怀中转入这客院中,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正推门出来的苏近雪,而是蹲在庭院花圃中的闻人愁一。他换了一身水红色的丝质长衫,正蹲在一片青草丛中拈着几根草逗弄着一只猫,神情甚是悠然自得。那猫浑身雪白,慵懒地首尾相接蜷缩在一起打瞌睡,全然无视于闻人愁一手中一直在它鼻尖上打转的草根。

一看到他,瑶华忍不住一个冷噤,下意识地往弄衣怀中缩了缩。弄衣知道瑶华怕他,便加快脚步往内行去。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一声凄利的猫的惨叫声,迎面而来的惜雪与怀风脸上都白了白,弄衣连忙回过头去,便赫然看到那只雪白的猫在这一眨眼之间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它曾经雪白的脖子上有一道长而整齐的划痕,干脆而利落,鲜红得耀目的血液洒落在雪白的皮毛上,斑斑点点,红艳艳地怵目惊心。

闻人愁一悠悠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草随手往旁边一扔,一边喃喃似自言自语地说道:“说什么猫有九条命,原来是骗人的。”

“哇,师父!”瑶华在看着那只猫半晌之后,突然心中大悸,抓着弄衣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弄衣连忙伸手捂住瑶华的眼睛,连声说道:“瑶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到——”

苏近雪的脚步停了停,远远地凝视着闻人愁一,淡淡道:“闻人先生先是大闹情鉴盛会,后来又毁了我的雪缈花地,将庄中的贵客打成重伤,以致于昏迷不醒,现在又残杀我庄中的生灵,苏近雪已然接旨,而且也已经交出回雁山庄印鉴,恕苏某迟钝,究竟还有何事不称先生之意,先生不妨挑明了直说。”苏近雪显然也动气了,不过他那样懒的人,即便是生气了也绝不在脸上或举动上表现出一分一毫,只是说的话多了些罢了。

闻人愁一转过身来,凤目微侧,抿嘴笑道:“瞧苏长老说的,那么严重,在下只不过与他们开了个玩笑而已。那几位贵客至今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么,至于这只猫——以前一直听说猫有九条命,还有什么九命猫妖——瞧瞧,这不是骗人的么——苏长老也看到了,以后可不要再让人给骗了。”

苏近雪脸色变了变,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回复到了他往常那副懒懒的神气,平声说道:“多谢闻人先生提点。既然没有其他的指教,闻人先生是否也该早日启程回京,将回雁庄的情况如实向皇帝陛下禀报?”

闻人愁一盯着苏近雪看了一会,忽而笑道:“是啊。不过皇帝陛下给的密旨是,希望我能携同苏长老一道进京面圣。”

“一切听从圣意。那我这便吩咐下去,准备行礼,明日便启程上京。”只要能送走这个大煞星,苏近雪也是豁出去了。

“好啊。”闻人愁一仍然笑得无伤大雅,凤目微转,看到抱着瑶华往里走的弄衣,眉眼一弯,便笑盈盈地迎上前来,探过脸去冲着瑶华笑了笑。“啊啦,这个模样也可爱得很呢!好像葫芦瓜!”说罢,他又顾自没有风度地大笑起来,其实在场的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觉得这个比喻好笑。

弄衣斜过眼去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比起蛇这种恶心的动物,自然是可爱多了。”说罢,怕他恼羞成怒会冷不防不出招,然后就会落得像那只白猫一样的下场,说完之后,弄衣便疾速一闪,快速地进了屋去。

瑶华缩在弄衣的怀中,并没有看清闻人愁一听到那句话之后的反应,只是在她进屋后,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一丝动静。

弄衣抱着瑶华在床前坐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慰着说是一切都过去了,闻人愁一这个妖怪很快就会被赶回冉京去了。瑶华方才平静下来。在来客院的途中,弄衣告诉她,在她被闻人愁一打得昏迷过去的时候,幸亏了梁征的拼死保护,才撑到苏近雪赶到。否则的话,连如娟怕已经遭了闻人愁一的毒手。

苏近雪以接下圣旨并交出回雁山庄印鉴的代价换下了他们几人的生命,但那时他们三人中,除受惊匪浅的连如娟之外,梁征与瑶华都已经因为伤重而昏迷不醒了。

“连姐姐。”瑶华试着唤了一声独自出神的连如娟。好半晌,她才仿佛久睡一般迷糊地回过神来,看看瑶华,然后虚弱地扯着嘴唇一笑。“他刚才醒过一回了,苏庄主说,很快就会醒来了。”

瑶华无语了,原来她并没有在听她说话。“没事就好呢,连姐姐为什么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呢?是太累了吗?我和师父看着梁哥哥,连姐姐去睡一会吧。”

连如娟微微往后,将头靠在朱漆雕花的床柱上,喃喃说道:“我是想不明白啊。”

瑶华怔了怔,问道:“什么事不明白?”

连如娟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瑶华说话,只是喃喃道:“我和他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然后私奔,一起离开禄州城,一起生活。若不是爱,为什么两个人的脚印一直是印在一起的;若不是爱,他为何明明是个毫无法力的书生,却拼了性命地要从妖怪手中救我……若是爱的话,为什么他对我有所隐瞒,为什么雪缈花镇会毫无反应……”

“这个……”她不明白,瑶华自然更加不会明白了。回过头看看弄衣,又是一个对感情之事全然不懂的人。

连如娟苦苦一笑:“看来是因为长期以来的依赖,使得我们都无法分清爱情与友情之间的距离了。”

“你果真是如此介意情鉴的结果么?”

突如其来地插进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连如娟惊了惊,瑶华连忙回过头去,便见梁征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睁着一双有些黯淡的眼睛,凝视着连如娟。“一个雪缈花镇,比我更能使你相信么?”

连如娟有些怔怔。

弄衣忍不住插嘴说道:“上次不准,不如,再试一次吧。反正我和瑶华也正要去——”当收到移转过来的几道惊疑的目光后,弄衣下意识地顿了顿,改口说道,“正要——正要去苏近雪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