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论战7
作者:梦之名士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05

接连好几天了,梁启感到很迷惑。

才听到疑古派那伙人的事儿时,张文英的眼神看着吓人,似乎杀人的心思都有了,梁启还惦记着第二天好好劝劝,虽然这股风气现在展的就是梁启这样的人也看不过眼了,但民国这几年来好容易有点儿百家争鸣的样子了,总不能就这么扼杀掉。

没想到转过天来,张文英竟然好像没事人似的,竟然有闲情逸致天天到天桥那边的茶馆听说书。可越到后来,梁启的心反倒是越放不下了,傻子都看得出来,张文英这是在让人调查那些疑古派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那帮人。

张文英倒是好兴致,今天还拉了梁启一起去,到北平也两年了,天桥这种地方梁启倒还真的很少来。

今天说书的是最近全北平城里最火的一位艺人,这人的谱还不小,三天才肯露一次面儿,可肯来给他捧场的人还是那么多,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今天的书头一段儿讲的是三国故事,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这后一段却是本新书,是时下最流行的武侠故事,与头一段相比,这后一段儿的受欢迎程度似乎还要更高一些,而这位先生也正是靠着说武侠成的名。

梁启心里有事,自然听不进去,接连叫添了好几次水,而张文英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后来索性还把那位说书先生请来攀谈。当然,两人都没有表明身份,那说书人倒也落落大方,只当是与两位知识分子随便闲谈。****

“咱也是没办法,有能耐地谁不愿意干点别的,有谁看得起咱这下九流的行当,咱不是没办法嘛,除了这张嘴。也不会干点什么别的。大字不识几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不说书还能干什么。”梁启倒是没想到,那说是先生看着风光,倒是还满肚子的苦水。

“不识字也可以说书吗?”梁启好奇的问道。

“怎么不可以,说白了还不就是说故事,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谁还能不会呢?至于本子看不懂,听别人多说几遍,也就记下了,再着说这说书的时候,谁也不会真地就完全按着本子来,都得自己该舔的添点儿,该减地减点儿,那说出来才动听,你跟别人说的一摸一样,谁回来听你的。”

“听说你从前是专讲三国的。对三国的事情怕是了如指掌吧。”张文英半开玩笑道。

“了如指掌?那是做学问地人的事儿,咱老百姓谁知道呢?不过从前跟着师傅时,也听师傅讲起过一些,半真半假的。也不知对不对。就拿今天说的这段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听师傅讲,那赵子龙也不像书中说的那般英雄了得,更不是什么白袍小将,根本就一干巴老头,甚至比刘皇叔的年纪还大,大概也就我这模样,也不是什么将军。^^^^而是跟着刘皇叔的一个文官的也不是枪,而是剑。倒是还骑着马,至于是不是白马就不知道了,这赵子龙去救阿斗时我想也不会杀得七进七出,我想大概进去一会儿,把人找到也就完了。七进七出?真要那样估计也是迷了路了。可说书时这样讲不行啊,你要这要说还有谁来听你的,那赵云自然也就成了白袍小将,自然也就要七进七出。一百个人说三国,自然会有一百种长坂坡,但也不能胡说八道,明明是赵子龙单骑救主,再怎么也放不到猛张飞头上。”

说书先生的一段话倒是听得张文英身边地警卫忍俊不禁,梁启一时间也若有所思,张文英可是知道那说书先生刚刚所讲的赵子龙才是真正的赵云,不过他也听得出来,这说书先生似乎还话里有话。

“最近也不只是怎么了,有些人总是胡搞瞎搞的,不按规矩办事,老百姓也就爱听地新鲜,那些不按规矩来的反倒是大受欢迎。这汉魏吴三国,自然以汉为正统,刘皇叔明明爱惜百姓,却成了收买人心,曹操明明屠杀百姓,却成了率性而为。我就是个说书的,但我也有自己的本分,不该干的事我自然不会去干,可饭还是要吃的,从前我是专讲三国的,现在开始讲些武侠,相对来说也就没那么多责任了,在书中,我让那黄蓉爱上欧阳克她就要爱上欧阳克,我让那乔峰娶了康敏他就要娶了康敏,这些毕竟这是小说,我想改也就改了,老百姓听着新鲜,我也就是受欢迎些,自然也就可以搭着讲点儿正经的三国,用不着将那些假仁假义地刘皇叔和爱惜百姓地曹操,不过说起来,听人说造这些孽的还是大学里地那些有学问的人,要真的是这样,也不知他们的学问都到哪去了?”

梁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却也不好作。\

“那你觉得他们干嘛要做着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张文英似乎很随意的问道。

“谁知道呢?”那说书人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不好说,不好说呀。”

“咱们几个也就是随便聊聊,没什么大不了。”

“有时候我在想,那些有学问的人除了有学问,也未必就比我们这些下九流高多少不是?我们这一行也有些不长进的,什么书都说,说三国,说水浒,没人愿意听他的,他就找些金瓶梅之类,我们这些下九流比不得那些有身份的,说金瓶也未必就一定被人瞧不起,我就听说一个老先生,说得那叫一个绝,但也总比不上那些正经说三国水浒的,至于像我现在这样讲新书的,那也着实是逼于无奈,但不管怎么说也都还是靠一张嘴吃饭。不算是坏了行规,至少行内人不会看不起。至于另一些,嘴上功夫不到家,就只好找一些歪门邪道了。”

说书人讲了大半天,梁启却还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又是怎样一个歪门邪道?”

“说书靠地自然是嘴上功夫,嘴上功夫不到家自然吸引不了人。但老百姓最爱图个新鲜,有爱听一些秘闻,那些不长进者或是找来经典的本子。例如三国之类,找人胡乱改头换面。就成了新的本子,老百姓爱听个新鲜,也就被他们糊弄过去了,不过这样搞下去,一时半刻还不打紧。长久了可就不行了,最终靠的还得是嘴上功夫,他们嘴上功夫不到家,终究还是不行的,至于另一些则是专门以诋毁他人为能事,不断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制造事端,他们也好从中渔利,但这这种事情终究也不能长久。我想,我们这些下九流如此。那些有学问的,八成也不过是如此吧。有句话不是说吗,无利不起早。”

听了这话,梁启惊愕的愣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感觉怎么样?”张文英轻声问道。

“疑古真的错了吗?”梁启始终还是心有不甘。

“疑古没有错,错了地是那些疑古派,说句实在话,他们哪里是在疑古,简直就是在为了怀疑而怀疑嘛,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历史上的中国都是虚构地话,那么今天的中国又是哪里来的?他们哪本书的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了。”

张文英说到这里。*****梁启不由得一声。不过细想想,这个国家似乎也没什么瞒得住他的。

“严格地说起来。那本说起初的立意还是蛮不错的,只是作者的野心太大,能力却稍显不足,这也难怪,那样的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编的出来的,照我看只有以国家的力量才办得到。他们起初写的倒也还不出,提出的问题也还有理有据,有些甚至还相当有趣,到了后来古史辨演化成古书辨,器局日渐促小而琐碎,思想也跟着狭隘了,完全变得为了怀疑而怀疑,甚至多少有些强词夺理地味道。有破坏而无建设的,却已将古史辨成没有了。”

张文英顿了顿,接着说道:“相对而言,他们对于春秋笔法的批评就显得更加没有道理了。虽然那样写成的史书委婉而微妙地表达作者主观看法,但我们要知道,史书都是人写地,不管怎样一定都会包含一些作者的主观思想,只是或多或少罢了,春秋笔法只是一种下届描写上的修辞方法罢了,没什么大不了。举个例子好了,你认为李广是个什么人?”

李广?梁启当然不会不知道,汉代有名的飞将军,只是不明白张文英为什么这个时侯提起他。

“自然是一员了不起的虎将,忠勇之士。”

“那你对李广的了解又来自哪里呢?”

“自然是司马迁的《史记》。”

“不错,都是读司马迁的《史记》,可李广给我地印象却大不相同,三个词,六个字就可以概括他,阴险,残暴,无能。”

“怎么会这样?”梁启笑道,“太史公可是颇为推崇李广地,记载中也不吝溢美之词。”

“你说的这些自然是不假,但我说地自然也是有根据的,说李广阴险残暴,一方面是他杀了已经投降的西羌叛军,另一方面则是他利用职权杀害了曾得罪过他的刚正不阿严于执法的霸陵尉,这些可都是太史公亲笔所记的。至于说到他无能,李广一生大小七十余仗,竟然从来没打过一次胜仗,更是不止一次全军覆没,最风光的一次,还是吴楚七国之乱时逞匹夫之勇,从对方阵地抢了杆破旗回来,这样的将军不无能,什么人无能。这些也出自太史公的记载。《史记》中还有一个人可以拿来和李广作比较,就是才能平庸的将军程不识,程不识虽然才能平庸,运气也不见得好,但他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与匈奴作战即便不能立大功,也不至战败,李广心高气傲,常常意气行事,甚至有为了追杀三个匈奴兵,率百人追赶,结果被数千敌军包围,要不是正好那天匈奴领脑袋秀逗了,又不免一次全军覆没。至于夺马出逃、神弓怯敌、力射石虎等等,无一不是匹夫之勇。虽为名将,却是出名的无能。司马迁光仅从李广豪情飞扬的个人魅力方面着眼,过度抬高了李广,李将军传不吝溢美之词,并且淡化了出身低贱、谦逊低调但真正有功于社稷的卫青,这是司马迁的个人主观看法,是由他所在的立场决定的,但司马迁的李将军传仍然是值得相信的,他并没有因为个人对于李广的推崇而将它写成一个很了不起的大英雄,李广固然不能封侯,但我们在司马迁的李将军传中也找不到足以让李广封侯的战功。司马迁写《史记》用的便是春秋笔法。”

梁启同样是不喜欢春秋笔法的,但听了张文英的解释,再细一想,也的确是那么回事儿,春秋笔法固然包含了许多个人好恶,但仍然留下了史实,再回想那个说书人的一番话,更觉得有道理,一百个人讲三国可能会有一百种精彩的长坂坡,但单骑救主的永远只可能是赵子龙,这才是真实的历史。想通了这一点,梁启也便释然了。

“那你有打算如何去对付那些疑古派?”现在,这也算是梁启最后一点担心了。

“对付他们?还是不必了吧。”张文英笑着道,他笑得那般的轻松,那般的自信,“那说书人讲得对,老百姓不过是想听一些新鲜的。也许谁对谁错他们一时未必就分辨的出来,但他们终究不会永远分辨不出来的。西方人不是有句话说,你可以在一部分时间内欺骗所有的人,也可以在所有的时间欺骗一部分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人。说起来我还是太看得起那些小鱼小虾了,他们掀不起多大浪花来的,用不着过分去理会。”

梁启一愣,也不由的笑了。没有错,何必去理会那些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