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闯荡江湖(下)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1031

第九章大雁塔里的秘密会聚

终南右城在长安。

李白咏终南山时云:

“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

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

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献。

这是诗人李白在怀才不遇的寂寞生活中,只能托志于秦岭浮云。在天际自由舒卷。

长安古城中谪仙楼,是当年三大诗人所到之地,李白、社甫、贺知章都曾来过此地。

萧秋水虽寻人心切,但路过长安,总是会来缅怀一番,他准备在午膳之后,就赶去灞桥。

就在他细尝古城名菜之际,忽然楼上一阵骚动、嚣嚷,萧秋水大感奇怪。

只见两个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彪形大汉,一个手拿拐子棍,一个白蜡杆方天载,走了上来。

谪仙楼的几名伙计走上前去劝阻,那两人轻轻一拨,伙计们都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老半天爬不起来,咿咿呀呀地呻吟着。

萧秋水看得大皱眉头;这时那二掌柜的也上前劝阻,恳求道:

“大爷,两位大爷,小店是小本生意……求求你俩行行好事,约战摆在别处……”

那使方天戟的大汉喝道:“住口!我们约定对方决战的地方”,怎可以随随便便更改的!”

这时老掌柜也跑出来劝解,那两人就是不听,比较胆大的几个城里的长辈,也劝说道:

“不行呀……这里是有名之地,你俩看看,墙上还留有李白的题诗呢……不能在此决斗呀。”

又有人劝道:“在别人店里打杀,把人家楼店都砸了,叫人家吃什么来着……”

那使拐子棍的“啪”地反手一记,把说话的人打了出去。其他的人纷纷惊呼而退,哭丧着脸呜咽:“天啊……这个年头王法去了哪里?……天理何在呀!”

萧秋水着实按耐不住,拍案而起。

那使拐子棍与使方天戟的,稍闻异动,即有所觉,两人向萧秋水处望来,犹如两道森冷的电光。

萧秋水正待说话,突听一人怒叱道:

“吠!你们两个狗徒,在这里作威作福,目无王法么?!”

说话的人非常年轻,眉清目秀,背插长剑,他身旁的人,年约三十,是衙门差役打扮,腰挂长刀。

那使方天戟的回骂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使剑的少年竖眉怒道:“你有眼不识泰山,我是终南剑派第十一代弟子原纹瘦,他是我堂兄,长安名捕快‘手到擒来’牛送之,你们还不走,就抓你们到衙府里去。”

那两名恶客一齐哈哈大笑出来声来。原纹瘦怒不可遏,他是血气方刚,怎能忍受此等辱笑,“涮”地拔出剑来,一耸肩,即跃过三张桌面,“呼”地划出一道剑花,叱道:

“要你知道讪笑的代价。”

说完剑花一飘,如白云舒卷,直取拐子棍大汉的脉门。

萧秋水稍皱了一下眉头,心忖这少年出剑好狠,同时深心暗佩终南剑法的变幻与意态。

那使拐子棍的冷笑一声,辞然一夹,一双拐子棍,恰好把剑夹住。一脚踹出,“砰”地把少年原纹瘦踢飞出去,“砰”地飞出了窗口。

那衙役牛送之脸色大变,“雪”地拔出腰刀,站了起来。使拐子棍的冷笑道:

“这等三脚猫功夫,也来唬人。”

那牛送之倒是毫不畏惧,大喝一声,一刀砍了下去!

哪知半途突出一记方天戟,架住大刀,反手一扳”"格登”一声,大刀折断,那大汉以朝尾白环杆回扫,“砰”地一声,又把这差役扫出窗外,落下街心去,窗外行人哗然。

这时楼下又“咯哆咯哆咯哆”赶上四名公差,想必是楼上发生事情:衙里派人巡视的,这四名差没,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都是缉拿悍匪的老经验,一上来就摆明阵势,拔出腰刀,楼上局势,一触即发。

萧秋水本待出手,既见官府有人出来,也一时不好贸然插手,免遭误会,正在盘算细想,忽见楼下唉呀连声,被挤出一条路来,人人都嫌恶地望去,只见一高大的黑汉,排开众人,大步地走上楼去。

这黑汉威风凛凛,人未到,声先到,大声喝问:

“喂,幽州双鬼,我黑煞神来了!”

萧秋水心中大奇,这两人在众人围困之下,毫不变色,而今黑煞神一出,倒是十分戒备;想必黑煞神是难惹之辈。

黑煞神怒喝道:“你们还不下来迎接!”

那楼上两人又交换一个眼色,使拐子棍的道:“你自己上来呀。”

使方天戟的大汉道:“这儿有人阻挡我们的比武哩!”

黑煞神怒叱道:“谁?!是谁!好大的胆子!”

四名差役,一时相顾不知如何是好。那黑煞神大步走了上来,一双大眼睁得暴涨,呼噜呼噜地喝道:“是谁?!谁敢如此?!”

然后上得了楼,这人头几乎触着了楼顶,四名牛高驮的差仇还不及他的胸高,黑煞神大声喝问:“你们是么?!是不是你们?!”

四名差役连回答都来不及,己有一人,被他一抓一丢,丢了出去,半晌爬不起来。另一人被他拎住,一甩飞了出去,一人拿刀来砍,被他一脚连人带刀踢出。剩下一人想溜,被他一张桌子砸过去,荤七素八,晕倒当堂。一时间四个差役,全部解决了。

黑煞神拍拍手掌,整整衣衫,向那原先两人道:

“好了。这儿干干净净,正合我们决一死战。”

这时长安城的人们已不知来了多少,全都聚集在谪仙楼下观看一面怨恨这些人的无法无天,一面生怕他们毁掉那些珍贵的文物,但却无人敢上前干涉。

那使方天乾的眼睛骨碌碌一转,郝然道:“好,咱们就打。好好在这里打一场。”

使拐子棍的也一吞口水,干笑道:“咱们这一战:非打个天翻地覆不可。”

萧秋水忍无可忍,正要出手,忽听一人道:“等一等。”

说“等一等”的人也是在楼上,不过是偏于屏风后阁子里一角,这是一个颀长的年青人,手里拿着一把长柄九环刀,威风八面。

他身边左右都有人。左边一人,又肥又矮,五短身材;右边一人,又高又瘦,竹竿一般。

萧秋水深觉纳闷,只好静观其变,到必要时才出来,只听黑煞神大骂道:

“你是什么人?!不怕我黑煞神拔你的舌头吗?!”

只见那颀长青年挺身而出道:“你听过皇甫公子未?”

“皇甫公子?"—这名字在萧秋水心里一闪而过:这名字怎的好熟?

只见那黑煞神、使方天戟、使拐子棍三人俱脸色一变,愣然问道:

“皇甫公子……皇甫高桥是你什么人?!”

长安城中的人,听得皇甫高桥这各字,也引起纷纷骚动。有些人正七口八舌在说话:

“皇甫高桥……就是皇甫公子!”

“皇甫公子行侠仗义,这次有他出来……”

“一切问题可都解决!”

“皇甫公子的人,一定能好好教训这三个煞星!”

那颀长青年含笑团团向楼下众人一揖,有礼地道:

“诸位放心,皇甫公子吩咐过,任何人敢欺压民众,我们都不会放过他!”

楼下民众又自是人人道好,纷纷喝彩四起如雷,有人争相传诵道:

“这人就是皇甫公子的拜把弟兄,叫做齐昨飞,旁边的是皇甫公子近身护卫,一个叫做‘竹竿’黎九,一个叫作‘冬瓜"潘桂,三人武功都很高。”

“唉,不知是不是那三个煞星的对手!”

这时黑煞神哼声道:“喂,齐大管家的,我们三人没惹你,你也少来惹我!”

齐昨飞脸色一沉,道:“滚出去!长安城岂是容你撒野之地?!”

黑煞神大怒,哗哗叫道:“我是给面子皇甫高桥!你小子不知好歹,我先宰了你!”

说着“呼”地一声,全力掠起,带起一股凛然的劲风,袭得人喘不过气来,眨眼民到了齐昨飞面前,砰砰两拳击去,拳刚击出,臂骨已发出“啪啪”的响声。

齐昨飞一扬掌,双掌似无骨无力,却接下了两拳,突然一蹲,抄起九环刀,一刀回环拦扫。

这一刀之妙、之快、之准、真是不可想像,黑煞神狂吼一声,喷血,倒纵而出,排开众人,亡命地逃,街上人们唬得尖叫不己,只见地上一列血迹,才知黑煞神已受刀伤。

齐昨飞扶刀挺立。长安民众,爆出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使方天乾戟与使拐子棍的,双双飞袭。

但同时间,那“冬瓜”和“竹竿”都动了。

黎九一扬手,手中多了一支白蜡杆,潘桂一动手,多了一支金瓜锤,在屯光石火的一刹那,方天戟拐子棍未击中之前,他们的武器已抵住了对方。

那两名穿着花花绿绿的“幽州鬼”顿住,大汗涔涔而下。那黎九冷笑道:

“公子有令……放你们一条生路。”

两人缓缓把手中兵器抽出,转身行去,街心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正欲欢呼拍手,忽变作骇呼,原来那“幽州二鬼”凶性大发,方天戟与拐子棍,义向“竹竿”"冬瓜”二人背心刺出。

这连萧秋水也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大喝道:“小心!”

但在尖呼声中,那一高一矮两人,宛若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尚未回身,便出手,金瓜锤顶在使拐下棍的腹腔,白蜡杆点戳在施方天戟的喉头上,“幽州鬼”喉核滚动,良久不能动弹,更不能进一步用武器攻击,静了好一会,楼下才又欢声雷动,喝彩连天。

潘桂又缓缓取了武器,道:“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了。”

“幽州二鬼",才知对方不杀自己,两人怔了一会,竟然“呼噜”一声跪下去,“咚咚咚”叩了几个响头,大声道:

“皇甫公子圣明,幽州二鬼得饶以不杀,日后必当报答,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在长安百姓的力皇甫高桥喝彩之声中,使方天戟的与使拐子棍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抱头鼠窜。

“好!好!皇甫公子座下高手果然要得!”

“这次幸得三位前来,否则小店不堪设想……”

“三位能不毁一椅一桌赶走三个凶徒,确是神乎其技……”

只见齐昨飞等团团揖拜道:“我们只是作该作之事而已……”

“这一切都是皇甫公子对我们耳提面命的……”

“就连武功,也是皇甫公子亲传……”

萧秋水心头一震,他记起这“皇甫公子”是谁了。

李沉舟说过的话:

“现下武林中最出风头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皇甫高桥;我不杀你们,除非他先杀了你,或者你杀了他之后……”

这“皇甫公子”,就是皇甫高桥!

萧秋水目睹这场闹市中的格斗,一方面感到敬佩,一方面却感到一种在他光耀、振奋的一生里,突如其来的一种阴影和滋味:

那是一种近乎自卑的心情。

——皇甫公子那么有名,自己怎能跟他相比?

——他武功好、人缘好。单只是手下出来,就如此轰动……

——李帮主实在错爱自己……

一下子,萧秋水觉得普天之下,李沉舟反而亲近起来,好像知音一般……

唐方,还有唐方,如果唐方在,就好了。

萧秋水又记起在高山之役杀仔的催促:催动自己赶快到湖北去,“神州结义”的各路英雄豪杰,正在选拔新的盟主,而他和皇甫高桥呼声最高……

——可是自己又哪里及得上皇甫公子?

于是他决定先不去管选拔盟主的事,先找到他失踪的兄弟们再说。

有了这种决意,他又踏实了起来。

——世间的名和利,都来自于比较,争强好胜,都来自干不服气、但这一切,都不如他找到了他的兄弟,再过他那跃马乌江、神州结义的日子。

萧秋水定过神来时,齐昨飞第三人已在百姓簇拥欢呼声中,离开了现场。

萧秋水追上去:比刻他的心意无他,既无自惭或并比之心,只想和这几个可敬的人一交朋友,或者请他们代向皇甫公子问一声好,他萧秋水很服膺,绝不与皇甫公子竟争什么盟主之位。

开始是人潮汹涌,民众看完热闹之后,相僵散去,萧秋水不敢乱挤,所以赶不过去。

等到一出大街,人潮稀落,三人却显得有些张惶,急速疾驰,萧秋水大感纳闷,于是一直尾随,没有发声招呼。

越到后来,三人行迹闪缩,张望不已,萧秋水好奇心大作,所以也匿伏跟踪起来。他小时本就极调皮,谈起尾随跟踪,方法巧多,谁都比不上他。

又到一条巷子,那三人跟另三人碰在一起,稍为一聚,即又往前疾定,这下方令萧秋水好奇心大起,不得不一直跟踪下去了!

因为后来那三人,竟然就是被齐昨飞、黎九、潘桂三人打垮的黑煞神和使方天戟及用拐子棍的三名大汉!

为什么在长安城里,约定拼斗的三个敌人,却如故友般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在谪仙楼上,打得不可开交的六名高手,却如负重任地巧聚在这儿?

他们还要去哪里?

——这些都是萧秋水满腹不可解的疑问。

这一行六人,到了长安大小两雁塔。

名诗人岑参曾有诗云: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奄临出世界,蹬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

下视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雁塔亦就是当年白乐天一举及第的题名处:“慈恩塔下题名处。七十人中最少年。”

大雁塔几乎可以说是长安的标志,——这六个人鬼鬼祟祟地来到大雁塔,要做什么?

当六人闪人了门帽时,萧秋水也掠上了塔层,倒挂金帘,如一尾无声之游鱼钻入了水草之中一般,萧秋水潜身于殿内梁上。

六人进到塔内,向中间原在塔里的一个胡须灰白的老头子行礼后,团团围坐。

七人容色,似对彼此都十分熟捻。

好一会,那老头儿长嘘一声道:“辛苦你们了。”

其他六人,都客气地欠身,其中“冬爪”潘桂道:

“应该的,为公子爷做这件事情,我们可心里服气。”

大家又客气了一番。白胡老头和齐昨飞显然辈份较高,两人隐然是要角。齐昨飞笑道:

“……只不过下手重了些,要七阿哥吃亏了。”

黑煞神笑道:“也没什么。那些是猪血,一路洒过去,倒吓着了行人。齐老大也是为了公子爷,我蒲江沙还有什么话说。”

萧秋水心头一震:原来谪仙楼上的比斗,都是假的,只是唱一出戏而已。但他们的用意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皇甫高桥?

随着心里又是一动;蒲江沙却是大大有名之辈,外号可不叫作"黑煞神",而是绿林上有名的“七阿哥”,他来客串这套戏,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使方天戟的也接着赔笑道:“…七阿哥都不埋怨,我们刁家兄弟,吃的更是公子爷的饭,哪里有话好说的。”

萧秋水也是心头一悟,刁家兄弟——武林中确有一对刁家兄弟:刁怡保与刁金保十分有名——原来便是这一对所谓“幽州双鬼”的人物!

那老头儿呵呵笑道:“大家都是为了少君做事,甭客气——我们先后己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唱了许多出戏,只是少君不知道罢了。”

萧秋水心也闪过一个人物:江湖上有一名高手,也是有名的智囊:在皇甫世家做事,后来四大世家,即:南宫、慕容、墨、唐,问鼎江湖,皇甫家人材凋落,这人也未现江湖。

——这就是外号人称“九尾狐”叠不叠,叠老头儿。

刁怡保有些担心地道:“公子爷知道我们这么做,不知会不会怪罪我们呢?”

齐昨飞笑道:“哪会!他不知道不就得了?!我们这般都是为他好,他不像那萧秋水,凡事出来自己闯,公子爷智能天纵,但极少出外,多在大本营里运筹帷幄,所以名声可能反而不及现在到处打击权力帮的萧秋水,——我们这样做,正是为他的名声呀。”

刁金保接道:“可是公子爷若知道我们这样做,恐怕他会不高兴的。”

叠不叠叠老头几道:“少主知道,的确会不悦。我们的做法,是为了少主能在湖北"神州结义’选拔中获盟主之位,光宗耀祖,重振门榻,击败萧秋水,建立实力,对抗权力帮与朱大天王,如此苦心,一旦他知道了,应不会怪责我们的。”

蒲江沙七阿哥道:“希望如此就好了,免得我们做恶人做了那么多之后,到头来得不到公子爷的原谅。”

“竹竿”黎九笑道:“我服侍少主已一段日子,知道少上脾性,他视兄弟们如至亲,无论如何,他都下会因此而与大伙儿不睦的。”

“冬瓜”潘桂也接道:“我们反正也没伤人嘛!客串一下,替少主打响名头,又有什么不好了。”

刁怡保脸有难色:“话虽那么讲,但公子爷的脾气……”

刁金保比较想得开,敲击拐子棍道:“哎,另管了,反正都作了嘛……让什么萧秋水的当盟主,我刁老二不服气,捧公子爷上来,总是应该;咱们公子爷可不是像人家靠运气乱闯出名堂的,咱……”

齐昨飞笑着补充道:“咱公子爷是行大事不留名,十年如一日的哩……所以咱们就替他留留名!”

众人听得哄然大笑。并且继续谈下去。萧秋水在屋粱,终于明白他们聚在此地,所为何事,心里十分伤感。

——这也许是因为看见,别人家有一群朋友,正在为他们所敬服的人做事吧。

萧秋水也曾经有过兄弟、朋友。而今他们都不在了,死了、或者失了踪、背叛、或者在远方。

萧秋水看到他们,也了解他们的若心——虽他们的手法未免接近欺骗,但用心却是十分良苦。

——萧秋水欣赏他们,他欣赏有忠义的汉子。他不愿去揭穿他们。

他只想悄悄离开。

他正要离开,突听一声冷喝:“是谁?!”

这人又急、又快,声自梁下响起时,人已到了梁上,一股狂飙之气,己飞袭萧秋水背项。

萧秋水不用回头,已知来人是叠老头儿。

叠老头儿这一出手,便可知他武功比那六人中任谁都还要高。

萧秋水切掌一引,借力一纵,撞破窗楼、窜落飞掳,飞逸而去。

齐昨飞第一个掠出屋外,见萧秋水之背影,猛出一剑,但被对方一拂撞开;这时黎九、潘桂也掠了出来,潘桂跌足道;“糟糕,给他听去了!”

黎九道:“这家伙似在茶楼上那人……”

齐昨飞顿足道:“此人容貌,传说中与萧秋水酷似;如是他,给他听到了,传出去可糟透了!我轻功好,我去追他,你们守在这里!”

齐昨飞一说完,便如弹丸般射出。这里蒲江沙也自塔中跃出,叠老头儿也带刁恰保及刁金保自屋瓦上掠落。

潘桂道:“齐老大去追去了,他要我们留守。”

黎九道:“那人轻功好,只怕惟有齐老大和叠教师才追得上。”

叠老头儿沉吟了半晌,望向远方,终于道:“我们进去塔里再说。”

萧秋水此刻的内力充沛,从中提升了轻功,发力急驰,早把齐昨飞抛出老远。

他本来想早点离开长安,到灞桥看个究竟——可是走到半途,伸手向怀里一摸:——天下英雄令还在,古剑长歌也在,朱大天王的秘谱还在,独独是那本梵文真经遗失了。

——遗失在哪里呢?想必是在屋梁上。

——会不会给叠老头儿他们取走了呢?应该不会的。

那本真经,对凡人来说,根本是无用之物,但对少林而言,却是珍宝。

萧秋水决定返去取回。

——他料定叠老头儿等意想不到他还敢回转。

——说不定回去时他们也离去了呢。

——就算遇上了,却也不妨一战,因为以他现在的武功,足应付得来,只要不杀人,不伤人,也不致酿成什么祸患。

所以萧秋水就回去了。

第十章塔里的血案和灞桥上的械斗

萧秋水做梦也想不到他回去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他行近大雁塔里,己格外小心,特别绕过正路,往矮灌木丛中走去,再想掠上石塔,窜入大殿,取回真经。

他一面留视塔里动静,一面匍伏而行。

他突然踩到一样东西。

他踢在上面,几乎摔了一交。

可是此刻他武功何等厉害,稍为一跌步,即刻稳注。

他凝睛一望,即骇了一跳。

地上的“东西”是人。

是死人。

人、死得很惨。

由眉梢至下领,几乎被人一剑劈为两片。

死的人居然是“冬瓜”潘桂。

——绝对错不了,因为尸旁还有他的奇门兵器“金瓜锤”。

萧秋水此惊,非同小可。

这时塔内有人跄跄踉踉,跌步出来。

萧秋水顾不及其他,抢步出去,一把扶住,却正是“竹竿”黎九。

“竹竿”黎九瞠住他,口咯鲜血,肋骨给全部打得折碎,无一根是完整的。

萧秋水推力于掌,输予真气,黎九怪眼一翻,居然问了一句:

“你……你是……谁?……”

萧秋水疾道:“我是浣花剑派萧秋水。快告诉我,里面发生什么事情?”

黎九双目一瞠,喉头一阵抽搐,呕血道:“你……你……萧秋……水……杀人……凶手……”

萧秋水正莫名其妙,黎九却已倒毙。

萧秋水只好再定入塔里,未入门檄,即闻一片血腥,地上倒在血泊中的,正是习家兄弟。

萧秋水正是惊疑不定,才这么一下子,是谁下的毒手,心念一转。掠上石梁,见真经还在,稍为放心,收入怀中,又掠落了下来,见尸首群中,有一稍稍会动,即澄过去。

那人正是叠老头儿,背心正中一掌,伤得甚重。

萧秋水急摇撼问道:“是谁干的?”

那叠老头儿勉力睁开无力的眼睁,艰辛地道:“是……萧……萧秋水……”说完又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这一句话对萧秋水来说,可谓惊撼莫大,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总不能见死不救,便决意救活叠老头儿,再问个水落石出,于是推动掌力,灌输真气,以保住叠老儿的命脉。

这时大殿中另一角落,血泊中又有人呻吟,萧秋水因要全力救护叠老头儿,也没法兼顾。

这在这当日子时间里,忽然有人一面骇呼着一面掠进塔内来,腋下还挟了一人,正是黎九的死尸,一返塔里,完全呆住,目眺尽裂。

萧秋水见来人是齐昨飞,知他是为了追逐自己,方才幸免遭杀手,心中暗自替他庆幸。

齐昨飞却眶毗欲裂,见自己所追逐的人却在塔内,当下呼嚷道:

“究意发生什么事情!”

连呼三声,十分凄厉,塔内层层回响。萧秋水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齐昨飞遥指萧秋水颤声道:“你……你是谁?……这里是谁……谁干的……?”

萧秋水感觉到叠老头几心脉已渐渐回复,稍为把真力一敛,道:

“在下萧秋水……”

齐昨飞厉声道:

“你是萧秋水?"突听殿角的一人“哎”了一声,齐昨飞掠了过去,扶起那人,原来是七阿哥蒲江沙,膀膛至背门。被一剑贯穿、因天生魁梧,始能支持到现在不死。

齐昨飞垂泪问:“是谁……下的毒手?!……”

蒲江沙嘶声道:“是……萧秋……水。”

齐昨飞“嘎”了一声,蒲江沙却头一歪,饮恨逝去。

萧秋水这时透纳真气,己在叠者儿能支持生命的状态之下、撤力收回,这时齐昨飞轮舞九环刀,虎虎作响,嘶声厉问:“萧秋水!…你卑鄙下流!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萧秋水并没有“这样做”。

萧秋水想要解释,对方的刀风已掩盖过他的声音。甚至掩盖过一切、遮盖过一切,一刀当头劈下。

若萧秋水换作未获“八大高手”悉心相传之前,就算功力深厚,反应过人,亦未心能在不能还手、不想伤人的情形下避得过这一刀。

这一刀劈下,萧秋水脸一仰,双手闪电般一拍,挟住九环刀,右脚已躁往对方左前屈膝之脚背。

轮舞生风的三十六斤九环刀,硬生生陡被定住——这使齐昨飞意想不到:而且左子午步给蹬住。一时进退不得,在这瞬间,萧秋水至少可以攻杀自己十次以上。

可是萧秋水没有攻击。

他只是飘然飞到塔梁上。

齐昨飞厉声问:“为何留下我?!”

萧秋水在第二个纵身之前,留下了一句极端无奈但又令齐昨飞无法领悟的话:

“因为我根本不想杀你。”

离开了大雁塔,虽已寻回了少林真经,但萧秋水心头更是沉重。

——为什么濒死的人,都一口咬定我是凶手?

——是不是有人冒充我,狙杀皇甫高桥的部属?

——这样做,是什么居心?有什么用意?

——究竟是谁冒充我?

萧秋水不管一切,决定先到灞桥再说。

灞水汹汹,萧秋水心却沉沉。

他坐在销魂桥下,人却消魂。

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自己的亲属朋友、自己的梦想……

然而再几十年,再在桥个坐看的又是什么人?千百年后,是谁家年少坐此寻思?这些路过的行人,是不是换了又换,故事也是翻新又翻新吗?

萧秋水望着悠悠流水,如此端想着。

就在这时,几个人匆匆,走过桥上。

第一个人走过,萧秋水心神还没有回复过来,如生命的天空正一片空白,片思微情只是一只小鸟之影偶尔掠过而已。

紧接着第二个人走过,再度提醒了萧秋水的省觉——这人好熟。

这人也即在接蹬的人海里消失。但看三人的背影紧随又出现。

——对了!

是他们。

这三个人当然是萧秋水认识的人。

但既不是兄弟,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

这三人竟可以说是处心积虑,要整治甚至杀死萧秋水的人,但也可以算是萧秋水的恩人。

这三个人便是朱大天王麾下“长江四条棍”中留存的三人:宇文栋、孟东林、常无奇。

这三个曾在漓江巧救跃落崖下的萧秋水——但却要折磨他,并擒他交予朱大天王,其中监视萧秋水的金北望却为一洞神魔左常生的弟子所杀,其他三人终被“剑王”屈寒山所擒,之后竟对权力帮臣服,在浣花剑派萧易人与蛇王在点苍山一役中,致使萧易人因这三人在现场而误信祖金殿为”烈火神君”,结果惨遭败亡之局;这三人虽说武功并不高,但所占的功劳,还令李沉舟也为之侧目。

但却今朱大天王震怒不绝。

朱大天王原遣部下之“双神君,五剑六掌,三英四棍”中的“六掌”(即六杀)出来,要在剑庐中当着少林方丈天正大师之面来收拾萧秋水,乃为报复主北望被杀之辱,亦显然是起自朱大天王对“长江四棍”的重视,如今“四棍”中其他三人公然背叛,且为权力帮立了他们原在天王部属时前所未有的大功,使得朱大天王无法下台,气得七孔生烟。

萧秋水见这长江三棍走过,微微一怔。

然而三人并未发觉在江畔沉思的少年就是萧秋水。

三人匆匆而行,十分闪缩,似正在走避什么强仇一般。

就在这时,这李白诗中的“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的消魂桥。蓦然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断魂桥。

忽然所有的行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健全的、残缺的、商人。农夫、妇女、工人,全部变成了刺客。

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兵器,例如一个妇女,一扬手,花篮打出,花篮边缘都是蓝汪汪的刀片!

一个老农夫,挥舞着锄头;一个书生,招扇上”叮”地弹出锐刃;一个老鸨母,踢出的布鞋上,吐出三叉尖刺的机簧。

一刹那间兵器。暗器全向孟东林、字文栋、常无奇三人攻到。

也就在同这一刹那间,萧秋水不但惊觉出此情形、还发现了另一种情形。

不知何时,桥上那端、已出现了一个端坐着的人。

身着蓑衣,但裹身一片紫殷殷的劲衣,还可以透视得出来——草签低垂,似在专心钓鱼,钓竿却是无钓丝的!

常无奇、孟东林、字文栋三人武功虽不俗,但无法抵挡这些来如潮水般无匹,愤怒的人群或刺客。

字文栋已倒了下去,他是中了三次重创才倒下的,才一倒下,立被分尸,身上至少被切成三百多块,连耳条都切碎成四片,简直令人不忍卒睹。

常无奇已负伤。孟东林有惧色。刺客中也倒了两名。

局势非常紧张。其中一个烧炭打扮的工人挥舞铜牌高呼:

“叛徒!今日教你们知道背叛天王的下场1”

常无奇与孟东林自知难以活命,但又十分恐惧落在这班朱大天王的人手里,所以死战。

在背水一战的情况下,常、孟二人,又杀了一名对手,但对方人多,常无奇忽给一人抱住,他脸色惨白,全身瘫软,惨呼道:“我……我知错了!我……愿到天王面前认错……”

那烧炭工人模样的人冷笑道:“还有你说话的机会么?"他将手一挥。

立即有一人,取出牛耳尖刀,割掉了常无奇的舌头,常无奇疼得惨嚎不已,又有一人,一脚踩住他咽喉,居然像杀鸡一般,掏出一张刀片,细细地割!”

鲜血一直涌喷,常无奇要挣扎,另四人扳掣住他的手,又有四人,拿木钉凿穿他的手背与脚腔骨,钉在地上。

常无奇的惨呼,真是令人心惊魄动。

孟东林瞥见,更不敢投降,虽惧得魂飞魄散,但无论怎样,都不肯就擒,反而振起威风,一棍砸碎了一人脑袋,却给那领袖模样的人,从背后撞中了一牌,口吐鲜血。

常无奇犹未死绝,喉管“格格”有声。

萧秋水既怵自惊心,也觉狙击者手段太过残忍,忍无可忍,忽听那渔夫悠然道:

“上钓哟。”

只见他竹竿一挥,一尾鱼则自水中跃出,自动落入他的鱼篓里。

萧秋水心中暗惊:这人没有鱼丝,居然以一引之力,挑起水中游鱼,落人篓中,这种动力、手法、准确,皆非叠老头儿等人所能及。

这时常无奇已断气,孟东林又着了一刀,情形十分危急,萧秋水顾不了这许多,一反手,双手一抱,用力一拔,竟拔起了一株杨柳树,他大喝道:

“呔!就算是处置叛徒,下手也太辣!”

他这一喝,果然都停下手来,萧秋水连根拔起杨柳树,本要吓退这干如狼似虎的恶徒,现在他们人人都住了手,可是无一吓退,反而向萧秋水迫近来。

那烧炭模样的人尖声问:“你是谁?干什么的?!管什么闲事!”

萧秋水见对方来势汹汹,只得横树当胸,道:“我是萧秋水。”

那人大笑道:“哦,这样正好,我是天王的义子,叫做杭八,外号‘铁龟’,你听说过未?”

萧秋水一愣,这名字倒是听说过。

杭八之所以有名,是他做过的事不敢承认出了名,而且他手上的铜牌,进可攻人,退时只要往牌里一缩,根本让敌人攻不着他,非常古怪。

至于这人如何当上了朱大天王的义子,萧秋水可从来没有风闻过。萧秋水倒不怕杭八,杭八武功再高,也不会高过左丘超然。只是敌人个个都杀红了眼睛,要制住他们,是件麻烦的事。如果以杀止杀,杀害那么多无冤无仇的人干嘛?

就在萧秋水沉吟当中,至少已有四个人飞跃过来,挥舞兵器,要乱刀砍死他。

萧秋水在桥之这一端。

杭八的人在桥的那一端。

桥中有那渔夫。

那四人要飞越那渔夫,才能过得来攻杀萧秋水。

就在那四人跃起的同时,他们四人的额头,突然都多了一个洞:血洞。

然后他们跃落的所在,便成了桥下滔滔流水。

那渔夫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埃。

然后他用一种出奇好听的声音道:“又四条鱼。”

杭八等哗然。不断有人冲过去。

那"渔夫”迎了上去。

开始时萧秋水还担心,那“渔夫”势孤力薄。

所以他想冲过去——但他一直只看到“渔夫”的背影,那“渔夫”似一直杀了过桥那端去,并没有人可以绕到“渔夫”的背后来。

然后他看到那“渔夫”一直杀到了桥的彼端——而桥上都是尸体。

——至少二三十具尸首。

跟着下去是桥那端更多的尸体。

那些凶徒都拼红了眼睛——结果只染红了他自己身上的衣衫。

那“渔夫”的鱼竿,不断发出“啸,啸”的急风。

然后对方的人不住地倒下去。

“你是谁?!”

“——难道是那妖妇?!”

这语音凄惧无限。

“不成,真的是她啊!”

“我们拼了!”

“不可以,太厉害了!”

“决逃!”

杀到最后,地上又多了一、二十具尸首,其余的人一轰而散,那“啸啸”的急风终于停了。

那“渔夫”顿住,回身,他竹签低垂,萧秋水看不清他的脸容——只见他转一个花巧,再把竹竿轻巧地插在他腰带上。

这时桥上寂寂,桥下流水依旧。

桥中横七竖八,倒的都是尸体,而且都是一招毙命的。

萧秋水抱拳搭问:“敢问——”

这时孟东林惊魂未定,扶桥栏巍巍立起,惊恐无限地问:“你是——”

这在这时,忽然桥下冲起一道水柱。

水柱升起时,阳光照指下,五彩斑澜。

水柱里有一个人,也在同时间出了手。

“啪”地渔夫的竹笼被打飞。

但渔夫的竹竿也刺了出去。

水柱一闪而落,落回水中,水柱已一片殷红。

一人快若游鱼,已向下游迅速游走。

萧秋水认得那人,脱口叫道:“雍希羽!”

“柔水神君”雍希羽!

朱大天王座下两大神君之一雍希羽,竟然在这人手上竹竿下一招败走。

那人被打飞掉竹签,露出瀑布似的乌发。

那人干脆一甩,把身上的蓑衣都扔掉,迎着阳光下,抬头,那人身上一片蓝如晴天,眼若秋水,朱红的唇,健康的肤色……

——原来是个女子!

只听盂东林惊呼道:“是紫凤凰!”

萧秋水只见过红凤凰,白凤凰,没见过紫凤凰。

权力帮柳随风柳五大总管麾下,有“一杀,双翅,三凤凰”。

萧秋水已在丹霞绝岭见过“红凤凰”宋明珠,旋又在剑庐,见过“一杀”卜绝,“双翅”:左天德与应欺天,也遇到了“白凤凰”莫艳霞。

是役,卜绝终殁于天正大师之“拈花指”下。左天德与应欺天则死于太掸真人手下。莫艳霞亦为救柳五而死。

柳随风的六名得力手下,现此只剩下了“红凤凰”宋明珠跟这位“紫凤凰”高似兰。

——宋明珠是辣手而热情的凤凰;莫艳霞是冷傲而真情的凤凰;高似兰呢?

高似兰仰起头,阳光照在她脸上,她说:

“我不是为救他的,而是想趁此伏杀朱大天王的人的。”

萧秋水微唱道:“朱大天王惩罚叛徒,手段也未免太刻毒一点下。”

高似兰昂然道:“权力帮惩罚叛逆,也不会好多少。”

萧秋水一笑道:“其实别人服你或叛你,全因为你自己的态度而定,不必如此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高似兰冷笑道:“你自己呢?当你兄弟背叛你时,你做得到吗?”

“……”萧秋水默然。

高似兰说:“我其实已在很多地方听说过你。你的弟兄背叛你,因为你也不能维持他们任何的生活条件——无论名、或利,金钱或地位,你都要靠闯,他们就更惨了——有多少人能靠理想活一阵子?能能够永远凭理想活下去?!等到事情真的来了,生存、家人、爱情、事业等等诱惑,他们要走,你且由得他们,难道你能做什么?你既不像权力帮这么有组织,也不像朱大天王那么有势力!”

萧秋水涩声道:“……我一向都且由得他门去……只要他们不反过来出卖我们的人。”

高似兰仰着脸,甩着乌发,一笑,很妖媚。

“我喜欢杀人,就杀人。看不顺眼的,就杀,不像你,很多感情。造成了很多无奈。一个人要闯荡江湖,就得要洒脱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本色!”

萧秋水沉吟半晌,道:“高姑娘,就算你说的有理……我还是想先知道我兄弟朋友们的下落。”

高似兰露齿一笑,开朗地道:“你知道了他们的所在,就得去找他们……那儿是龙潭虎穴,你去了,只有送死,那你满怀大志的一生,可能就屈不得伸了。”

萧秋水沉声道:“如果一个人连‘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勇气都没有,那么虽生犹死。爱身以欺心,廉者不为,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则虽死优生。”

高似兰怔了一怔,清脆地如银铃地笑了一阵,眼波抛向萧秋水道:

“好,你去死吧,你的弟兄为朱大天王所部的费家人所掳——”

萧秋水脸色大变,惊惶道:“费家?!”

高似兰冷笑肯定地道:“对,费家。”

萧秋水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母亲就是费家的人……”

高似兰每一句话冷如剑锋:“没什么不可能的。你的识见也未免太落后了。费宫娥是要阻止朱大天王对付浣花萧家,但是孙天庭杀了她。没有孙天庭,又如何得知浣花剑派的地道?……没有费家其他的人出手,萧西楼、萧夫人也不可能全军覆没了。”

萧秋水骇然不信:“但我外祖父,他,他,他怎会做出……”

高似兰道:“我是柳五公子部属中负责传递讯息的,我的传闻都有根据,一定正确,你毋怀疑……费家势力,早已没落,没有朱大天王撑腰,势必坍台,或给权力帮灭了。他们要求朱大天王支恃,朱大天王要得到‘天下英雄令’……费宫娥不从,孙天庭只好把她杀了,孙夭庭后来也后悔了,费家老大把他也杀了……”

萧秋水悲愤若狂:“我外祖父、祖母……他们……都已……”

高似兰颔首道:“父子相残,夫妻相杀……这在武林中,没什么稀奇的,为求权利,不择手段,你感到不习惯,便无资格当一武林人……你试想想,没有费家老大费渔樵亲自出手,就算朱大天王加权力帮联手,你们那干讲义气的朋友,能一声不吭跟着就走,而不战死或一拼吗?不可能。”

萧秋水恨声嘶道:“他们……他们抓走梁大哥他们……是什么居心……?”

高似兰淡定地道:“他们既杀你父母,得不到‘天下英雄今",即怀疑它仍留在剑庐。但我方权力帮己包围浣花溪一带,有柳五公子坐镇,他们也不敢轻入,便鼓动白道中人与权力帮先拼个玉石俱焚,他们再捡便宜——可惜互拼结果,是一把火,烧了浣花总舵,于是他们认定‘天下英雄令’,定必在你们身上,因你们从剑庐听雨楼等地活着走出来的……”

萧秋水想想;也极是有理。要不是那晚自己和唐方走去洗象池一带,恐怕也必然无幸。费家身列三大奇门之一:即“慕容、上官、费”,却作出这等卑鄙下流的事情来。

高似兰一甩长发,继续道:“梁斗等就是不知,所以才误中迷香,束手就擒。但他们一身硬骨头,就是不说出‘天下英雄令"的下落。因为只有你和唐方逃得出来,费渔樵怀疑是在你身上,所以四处捕你,又对他们严刑迫供……”

萧秋水嘶声道:“你……你又怎知道这些……?!”

高似兰“格格”笑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你朋友中,恰好有我们布下的一个伏子。费家的人捉了他们,而他就用极特殊的方式把事情都通知了我们,而他如今还落在费家的人的手里。这答案你满意未?”

萧秋水握拳道:“而今费家的人把他们藏到哪里?!”

高似兰眯起了大眸子,问:“你真的要去?”

萧秋水斩钉截铁地答:“去!”

高似兰摹然转身,一竹竿飞去,刺穿了在旁听得愕住了的孟东林之喉咙。

萧秋水怒道,“你——”

高似兰平淡地道:“他知道得太多,留他不得——要想活下去,在武林中求存,就得心狠手辣,这点你们仁人侠士,可真的说不清楚。”说到此处,昂首高翘,真如一只仰首倔澈的蓝凤凰,在阳光下闪闪发出光耀。“他们就被囚在终南山东峰,华山‘老君庙’内。”高似兰稍微颔首又说:“费渔樵一家高手,都布伏在华山各路。”

第十一章终南山上

“费家”——这名词在江湖上,不仅代表一个家族,而且还代表一种特殊的势力。

姓费的人家,每个大城里都常见,但一直到隋唐时“饮马黄河双枪大将军”费耿正出来时,费家才慢慢在江湖人心中,建立了独特的形象。

直到宋初费天清,武功高强,又在西土一带练得各种异术,尽悉传予其子;费孟亭、费弗亭、费季亭三人,自此之后,“费家”逐渐成为一个武林人心目中相当不可思议的家族。

到了费渔樵的曾祖父费玫,不但精通天文、数理、医术、相学。卜卦,还在东瀛一带练得忍术、剑道,但他回到中土时,己然垂老,将绝技悉传费金人后、即撒手尘寰。

费金人即费渔樵之祖父,并有四个儿子,即费飞天、费晴天、费殷重、费仇。四兄弟继其父,正式创立“费氏世家”在武林中熔赫一时。尤其是老四费仇,武功最高,在一次武林盟主竞技赛中,连败十七名一等高手,几乎跃登室座,后被慕容世家中的慕容世情打败,差点活活气死了费金人。

慕容世家除武功高绝,有名的“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外,对易容等杂学,也十分渊博;费仇被慕容世情所击败,心怀不甘,因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两家斗争。

慕容世情是时虽然年轻,但惊才羡艳,这一场两族之争,继续了整整二十年,结果费、慕容两家俱元气大伤,费殷重、费飞天早年战死,费金人因要苦练绝技,结果走火人魔,全身瘫痪,

而费家嫡系仅存的费晴天与费仇,又起萧墙;费仇锋芒过人,费晴天忍无可忍,终于成仇,于是费家分裂,费氏力量大力削弱。

故此届年选拔的武林四大世家中,只选了“慕容、墨、南宫、唐”,费家只名列三奇门中的“慕容、上官、费”之末。

费晴天与费仇苦斗的结果,要到下一代解决。费晴天有一子一女,男的叫做费骨送,女的叫费维维;费仇却有两子,一个叫费耕读,一个就是费渔樵。

费家的人依然拼斗不休。费耕读与费骨送,就是这样互拼身亡。费晴天巧施暗狙,斩掉了费仇一只脚,却误信了费渔樵的投诚,终于被这年方二十岁的冷毒侄儿所毒杀。

更荒谬的是费晴天之女费维维,竟下嫁杀父仇人费渔樵,于是两家合并,又成一家,不从者皆被费渔樵的人诛杀。

费渔樵在二十五岁统一了费家。于是费家声望又告大增。费渔樵在三十岁时,名气如日中夭,使得费家重振声威,并角逐“武林四大世家”,而且野心极大,欲居座首。

这次他横扫武林,先后击败上官、南宫世家,再险胜墨家代表,却命运不济,遇要了唐老太太之得意传人唐尧舜,终于一败涂地。

这下对费渔樵打击甚大,三十五岁后,全心掌理门户,一旦牵涉江湖时,多下手狠辣,动辄杀人,而且钻研异术,费家的人变成了武林中的一个“神秘帮派”,据说有十二件巨案、惨事,可能都是费家一手策划的。

这个费渔樵有二子二女,长子费逸空,次子费士理,都在江湖上令人闻名色变的人物;女儿的名望也不低,长女费鸦子,下嫁长安封家,次女费鸣儿则早夭。长子费逸空丧妻,次子费士理已娶妻,并且是皇甫家的后嫡:“摘叶飞花”皇甫漩。费宫娥则是费渔樵之远亲。

费家的旁支、分系不算,门徒弟子也除外,单止嫡系的高手,就有费渔樵本人,费逸空、费士理、费鸦子、皇甫漩、封十五等。而费逸空有两子:费洪与费晓,虽然年青,在武林中也大是有名。费鸦子亦有二女一子,江湖人称“封家费氏,二剑一刀”,亦是相当难惹之辈。还有一个费家中极有实力的年轻高手:费丹枫。

也就是等于说,萧秋水欲要救大侠梁斗等,则等于与费家为敌。

要与费家为敌。至少也得与以上那么多不易惹的高手为敌。

——这种梁子,就算权力帮,也未必愿意挑。

也许就是因为不愿挑,而费家又加入了朱大天王的背景,柳随风等人正要藉费家来除去萧秋水,或藉萧秋水来除去费家。

无论是哪一方面获胜,对权力帮都大大有利。

萧秋水苦笑。

他感觉到连阳光罩下来的光线,也是苦的。

紫凤凰临走时,头还翘得高高,她人也高,就像一只很倔傲的凤凰。

“你要与费家为敌,我也不阻你,我在这儿等你,是柳五公子要我完成的责任。”

“你的死活,本就不关我事。”

“反正费家现在正要到处引你出来。你只要去到终南山,就会遇到费家的人。”

“也许……我也会去终南山,或者上华山,亲眼目睹你怎么死去吧!”

萧秋水终于上了终南山。

终南山云烟围绕,宛似仙境。

萧秋水想起:他一生中很多重要的战役,多在山中或水边进行。

山是名山,水是名水,山水能留名千古,但他那些战役呢……随着山的风化、水的流逝,如人的消殒般逝去……

——他在水边望见唐方渐小的身影在崖边……

——他在山上目送唐刚带走了受伤不知生死的唐方……

他真想折回川中去找唐方。

可是他还是到了终南山。

而且往华山翻越。

到目前为止,他还未遇见所谓的“费家的人”。

萧秋水往长安南行约五十里,经“弥陀寺”后至“流水石”,再转至“兴宝泉”“白衣堂”、“大悲堂”、“甘露堂”“竹林寺”“五佛殿”,但见山中森林蔚绿,清石灵泉,秀发莫已,类近江浙山水。

然后再经“朝天门”,景色至此,仰望可见三峰并峙,高耸云端,云烟围绕,有说不尽的舒情与苍寞。

过“五马石”后,即登“一天门”。“一天门”虬松苍藤,石隙奇状。岸岩奇突,与“胜宝泉”的“漱石枕泉”各具奇胜。

然则萧秋水却无心赏胜,只从“圆光堂”的沙弥处得知,近日在终南岱顶,亦即北五台(就是“文殊台”“清凉台”“灵应台”“舍身台”与“岱顶”共列五台,另岱顶之西有“兜率台”“太乙台”等,不在此列)、常有陌生人来往。此乃自岱顶“圆光台”所传达的消息。

萧秋水于是决心上岱顶。

如果费家的人匿伏在华山,那终南山就是他的前哨,欲图攻到中心,先毁了前哨再说。

上访顶的险道上,一直有两个人,跟在萧秋水不远处,高谈阔论。

萧秋水初以为这两人是为跟踪他来的,所以十分留意,后来听他们的谈话,知并无恶意。

“你看,一路上来的寺庙,挂满了什么御赐的匾牌,每个皇帝都有,好像替他们供奉长生殿位似的,真是无聊。”较为高爽利落的男子说。

“简直讨厌死了。小时候母亲强迫我念《论语》,啊呀呀,一个字,七八个意思,五六种读音,什么古今字呀、考证呀、注释呀,真是我的妈。孔子的话,很有道理,这点我承认,就是文章太刁难人了。”另一个精明精悍的女子接道。

“胡说,”那高的男子道:“你真没念过书,孔子是‘述而不作’,书不是写的,而是他说的,他弟子来誊抄,就是手抄本啦。”

“嘿”那矮的女子说,“那么文字艰深,势不于孔老夫子的事了。我知道了,孔子可能写作慢,讲话快,他就请人来当他的文书,他来说,别人来写……”

“是了。孔子写作不擅长,这点倒是发人所未见呢……”

“说不定他在创作上还有挫折感呢……他弟子促他成书之后,还到七十二国去周游,定必是推广他的著作……”

“喔,当时他的名声一定是不够响,各路关系没有搞好……反观老子,就聪明得多了。”

“何解?”

“老子的道德经,人人朗朗上口,都不是‘道德’两个字吗?!”

“有道理……没料你我两位大学问家,在此明山秀水间,研究得出一段学者们皓首穷经未解的公案!”

——诸如此类的无聊对话,实令人喷饭,而两人犹津律乐道;

萧秋水心下里倒有点觉得,这两人的疯疯癫癫,有点像死党邱南顾和铁星月。

不过他为求小心起见,一路上还是用他母亲一路上所教的易容法,化妆易容,扮成一个镖头打扮的人。

费家跟萧家原有渊源,但费家既心狠手辣,杀死萧秋水之祖父。母在先,萧秋水也与之情断义绝,即准备与之展开一场舍死忘生之战。

登顶后但见大气沉沉,俯视群山,如浪波之折叠,真不知是俯视海洋,还是尽瞰群山。

萧秋水心头感慨,眼界空阔,但心中依然有蔡回。那两个“怪人”即行去圆光寺,萧秋水尾随,进得了寺里,香客、杂人、游旅都非常之少,萧秋水忽闻一似甚熟悉的声音在问:

“请问大师,近日来可有见到一名姓萧的青年施主谪居贵寺?”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敝寺并无此人。”那僧人又道:

“真是奇怪,近日来常有人来此问起萧姓檀越,不知所为何事?”

萧秋水听得心里一动,返转头去,只见探问的人就是那两名两女。

只见那两名男女十分失望、怅恫的样子,一个大声道:“萧秋水是位好汉,我们是闻其名,负长剑、背行装、带一腔热血,来找他的,大师若知道,请赐告。”

另一人也道:“我们久闻萧大哥令名,所以来投,可惜一路找下来,萧大哥似已不出江湖,直到长安,才得一渔人指点,说是先行赶到终南,或可遇见,所以才前来……”

那老和尚歉意道:“阿弥陀佛,世俗事之欲望,贫僧久己绝缘,不知世间出了这么个人物……可惜贫僧并未见过。”说着作礼离去。

这两人十分懊恼。萧秋水本已隐绝失意了一段时间,现听得二人闯关万里,前来寻找自己,心下十分感动,一腔热血都贫腾起来,在这沁凉的灰蒙山间空气里,直想长啸作龙吟。

这时忽听一人冷笑道:“萧秋水有什么了不起?”

另一人冷笑道:“他只配替我倒洗脚水。”

还有一人慢条斯理地道:“只有猪才会找他,供宰。”

三人说毕,哈哈大笑。

有三人几乎在同时间霍然回首。

其中一人,就是改装易容过后的萧秋水;另外两人,就是那两疯疯癫癫的男女。

只见在膳食堂的桌上,斜里歪气地坐了三个人。

三个年青人。

一人十分桃达,一脚屈惭挂在长凳上,一眉既高,一眉既低地望昔对方;一人一脸煞气,一手卧案,样貌十分威凛。

另一人则双目垂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似场中发生的事,与他无关一般。

这时五人对峙,所散发出的杀气,顿令全场都蓦然感受到,截然静了下来。

那高挑长发青年一拱手道,“在下人称秦风八,这位是义妹陈见鬼,请问有何得罪之处,阁下何必出语伤人?”

那较矮的女子也正色道:“你伤我们不要紧,要骂萧大哥,却要交待则个。”

那桌子上三人中的两人,又哼哼嘻嘻地笑起来,愈笑愈忍俊不住,终于抱腹哈哈大笑起来。

那两名青年,气得鼻子都白了。

而且笑声越来越响,原来他们背后,也有一男二女,在捏着鼻子嗤笑。

秦风八怒问:“笑什么?!”

那两个女子中,浓妆艳抹的那个嗤笑道:“这么怪的名字呀,男的却似女的,女的却似男的!”

另一个装模作样的女子道:“——找他?萧秋水是你干爹么?”

那个阴阳怪气的男子也道:“你们要找萧秋水,不如找我们:费家”

他接着说下去:“萧秋水的冗弟朋友,全在我们处作囚中客哩。”

费家的人!

萧秋水立起警惕。

猜这两女一男的形貌,显然便是费鸦子的一子二女,“二剑一刀”。

而那在座中的三人又是谁?

萧秋水此番首度与费家的人接触。

费家的人显然不知道那镖客打扮的人就是萧秋水。

陈见鬼怒道:“你们擒萧大哥的兄弟朋友,有何居心?!”

那浓妆艳抹的女子道:“你这是多问!”

陈见鬼瞪眼道:“就算是多问,因为是我的事,我是要问的——”他昂然接下去道:“我虽未与萧大哥谋面,但私下当他作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那装模作样的女子道:“那你就先在黄泉路上等萧秋水好了。”

一说完,“刷”地抽剑。

同时间,另两人,一人拔剑,一人猛拔刀。

在拔刀剑的刹那,阵势己布成。

三人双剑一刀,已围住秦风八与陈见鬼。

三人包围,气势凌厉。

秦风八兀自笑道:“没想到未见着萧大哥,却先打了这一场。”

陈见鬼哗道:“也好,先杀这一场,好给萧大哥作个见面礼。”

萧秋水听得热泪几乎夺眶而出。而“二剑一刀”阵势,即要发动,就在这时,只闻一个女音呼道:“慢着!”

另一个女音叱喝道:“萧秋水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要打架,算我们一份!”

萧秋水一听这语言:好熟。蓦然回首,只见两人已掠入场中,正是:

“疯女”刘友与紫金阿水!

广东五虎中的两名女虎将!

萧秋水一见心中大悦,但他们却认不出萧秋水来。

只其见疯水跳入场中,劈面对秦见八、陈见鬼就“嗨”了一声,道:

“我门也是从老远来找萧秋水的。‘神州结义’盟主的事,萧秋水非去不可,但至今仍未露面,我们也是得一蓝衣女子指点,上山来找……恰好碰见你们,哈!可真是同一道上的啊。”

阿水想挤上来说话,一不小心,却给炉角绊了一交,“叭”地跌得荤七素八,刚齿怒道:“可恶!”

萧秋水看见为这两个不速客而犹在莫名其妙、愕在当堂的陈见鬼与秦风八,不禁暗笑,顿忆起昔日的风云人物——

——大肚和尚之奇特、铁星月之放屁、邱南顾之歪理、李黑之古怪、洪华之朴实、施月之急直、林公子之自命风流……

终南山绵亘不知若千里,兄弟、朋友,——你们都在哪里?

那浓妆艳抹的女子叫费心肝,装模作样的女子叫作费宝贝,那阴阳怪气男的,就叫费澄清。

这二人都是费家之后,除了精干刀剑之术外,都有一两手绝艺、他们眼高过顶,本就没把中原武林高手放在眼底里。

费澄清膛然问道:“……你们……是一伙的?!”

疯女刘友道:“既都是萧秋水的朋友,当然是一伙的!”

秦风八“得”的一弹拇指,道:“对!既是萧大哥的兄弟,自然是同一路的!”

——萧秋水在江湖上名气大,但武功本来不高,有这么多人矢志同心追随,不依靠势力的支持、或世家的撑腰、更无钱财的力量做后台,他的倔起,全凭是志气、侠气、正气的感召,才使到素不相识的人服膺。

费澄清大喝一声,一刀扫了过去。

刀锋本来砍向秦风八,中途一回,反扫疯女。

疯女陡遭此变,急危不乱,张口一咬,竟咬住刀身。

费洽澄甫动,费心肝与费宝贝的长剑,也就动了。

两柄剑如两柄闪动的银蛇,直向秦风八、陈见鬼背心刺来。

阿水怒叱一声:“让我来!”人已如旋风,抢了过去,起时,撞向费心肝,抬膝,顶向费宝贝。

于是阿水与疯女,跟费家“二剑一刀”就打了起来,反令原先的陈见鬼、秦风人二人,有无从插手之感。

这“二剑一刀”配合起来,至少已经变幻了二十六个阵势,随时因情况而改换,对疯打狂斗的刘友和阿水说来,是无比的压力。但刘友和阿水奋勇闯阵,也是这“二剑一刀”的克星。

陈见鬼、秦风八见五人打作一团,难分高下,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座上三人,举上轻桃的,也引颈张望,样貌威煞的,也凝视场中,惟有中央那年轻汉了,身裹锦衣,依然不抬头,不举目,望着桌上他前面的一双筷子,宛若那双筷子长了对翅膀似的,任何事物,都换不掉他的专注。

第十二章秦风八与陈见鬼

费家三姊弟的刀剑之阵,一波三折,原本是冲杀千军万马之中,而又能回身互救,首尾呼应的战阵、普通都是在以寡敌众的情形之下施用,费家姐弟,一向自恃过高,所以此战阵换作敌寡我众之时,围杀一、二人之战术,反而无从发挥。

疯女的疯癫泼辣拳法、阿水的跌撞碰砸拳路,把费家三姐弟打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情势又变。

费澄清的刀身,“嗖”地逐然遽长,成了扫刀,费心肝与费宝贝的剑身,也骤然加长,变作长刺,刹那间兵器机簧发动而变形,使阿水与疯女猝不及防,身上都挂了彩。

但是这两人不挂彩倒好,一旦受伤,更加凶猛:“两广十虎”,无一不是从市井中一层一层打上来的,身经何止百战,所以越战越勇,疯女使出“疯癫拳”,阿水则使出“跌撞拳”。

“疯癫拳”的秘诀就是“疯疯癫癫”,“跌撞拳”的秘决也就是跌跌撞撞,这本来都是犯兵家之大忌,但在最险中求胜却是兵家之上策,这两种拳头,故意破绽百出,但因以绝对个人意旨为中心,反而把对方千变万幻的攻势,消解于无形。对方只能打起十分精神,以应付这种疯狂的拼决。

疯女为人甚是大路,不像一般扭忸女子作风,所打法大开大合,眼看几次要被刺中,可是对方也怕与之拼个同归于尽,只好跳闪逃开。

阿水天生残缺,马步浮摇,她却利用这个特点,碰撞顶靠,连消带订,反而逼住了敌手。

一时之间,费家“二剑一刀”,大力吃蹩。三人忽然长呼一声,刺、刀骤折为二,三人俱变成双剑双刀,展开奇异刀剑之阵,砍划而至。

但也在同时间,阿水和刘友同时长啸一声:“破锣!”

这一声长啸过后,两人猝然抢攻。阿水一头撞入费澄清怀里,费澄清双刀不及封锁,“砰”地被撞得口喷鲜血。

费心肝挥剑求救,疯女大喝一声,双脚飞起,费宝贝双剑一拦,反斩疯女双腿,但突然间“嗤嗤”两道飞快的影子“啪啪”地打中了她的脸颊上,只觉臭味难闻,人却金星直冒,一交坐倒。

原来疯女在刹时间,踢出了所穿的鞋子,击倒了费宝贝,费心肝疯病女阻得一阻,阿水己返转过身,却一交跌了下去,费心肝只觉前人影空,双腿却已被人紧紧箍住:疯中“嗖”地一口沫液,吐在她脸上,一时不能见物,“砰”地挨了一拳,飞了出去,半晌爬不起来。

一时间,费家二姊一弟,尽皆倒地不起。

原来阿水与疯女的“破锣”一句,是彼此的暗语,此语一出。两人就将平时配合无间的“疯癫拳”与“跌撞拳”得精华发挥,力挫强敌。

两人虽已击倒“二剑一刀”,但受伤亦不轻,气喘吁吁。这时场中忽又多了两人,原来是那座中三人,也没见他们怎么动,却一下子来到了场中。

那两人自报姓名,浮滑的青年说:“我是费家费洪。”威猛青年道:“我是费家费晓。”费洪嘲讽地道:“你俩居然打败了费家的三个没用的人、就让我们教训教训你们。”

原来费家成员,也各有成见,费逸空、费鸦子两系,因承继费家衣钵问题,也闹得颇不愉快;但费渔樵昔日深受家庭分裂之苦,所以全力压制,才不至酿成分裂,但也成势成水火的现象。

“不公平!”只见一镖师打扮的黄脸汉子道:“她俩已战累,你们此时挑战,不公道!”

费洪、费晓相顾一眼,心中都暗想:此人易容!但都不知这两撇胡子的堂堂大汉,是什么来路,费洪当下冷笑道:“什么公不公平!看所谓的广东侠女是不是盛的!”

真是吹胀不如激胀,阿水第一个憋不住,跳起来大呼道:

“好哇!小兔崽子,就算是车轮战,老娘也挑下了!”

阿水一跳出来,疯女当然没理由让她独战,也跃了出来,叱道:

“呸!有胆放马过来!”

费洪嘻笑道:“这就对了。”

一说完,手上多了一柄剑。

这柄剑也没什么奇特,但费洪眼睛不瞧敌人,只盯着他自己的手中剑。

阿水、疯女因此也戒备起来,全神贯注。

费洪忽然将剑迎风一抖,剑身居然寸寸断裂、又似被一条细链穿在一起般,变成了千蛇百星,犹如暗器,又如千百道剑,向两人罩来。

就在此时,费晓也出手了。

他用的是十字抢。

阿水、疯女惊退,十字枪就拦在她们背后。

阿水一弯臂,一闪身,箍住了十字枪,正想运力一锄,扳断枪身,但十字枪一抖,旋转“嘶”地割入了阿水的胁下去。

疯女那边也同时遇险,那口“千蛇百星剑”突然却似有什么力量一般,迸喷了出来,千身点剑片,扫向疯女身上。

才一照面,疯女、阿水已然不敌。

费逸空嫡系的高手,果然比费鸦子外系的子弟强多了。

就在此时,一声断喝,一条人影飞来,一阵急抓乱拨,居然以一双空手,把剑片尽皆扫落,铿锵落地。

也在同时,另一条黑影一闪,一出脚,不偏不倚,把十字枪予尖挑起,血肉飞溅,另一脚却阿水踢走。

疯女与阿水死里逃生,犹有余悸,回首一看,却见陈见鬼、秦风八二人,心里都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费洪、费晓二人脸上却变了颜色。

费洪这才重视起来,怒问:“你们……究竟是哪一帮哪一派的人……?”

陈见鬼冷笑直:“你总听说过‘丐帮’吧?”

秦风八冷冷地道:“那你也听说过‘丐帮’有两大护法吧?”

费洪变色道:“两位可是……可是外号‘阎土伸手’和外号……”‘钟馗伸腿’的……两位高人?”语态上已不知客气了多少倍。

陈见鬼道:“我就是‘阎王伸手’。”

秦风八道:“我就是‘钟馗伸腿’”。

费晓插口道:“我们费家……跟丐帮素无怨隙,两位因何来汤这趟浑水?”

秦风八脸无表情地道:“因为是你们先惹上我们。这两位……姑娘……是因为救助我们,所以才伤成这个样子的。这原是我们的事,我们当然不能坐视。”

——他讲到“姑娘”时,目光斜瞥阿水、疯女两人,邋里邋遢的,凶巴巴的,真是有些尴尬,几叫不出口。

费洪暗笑道:“那我们赏面给两位兄台,也不对付这两个婆娘,这下两不相欠,可得了吧?”

陈见鬼板了脸孔:“不行。”

费晓勃然问:“为什么不行?!”

秦风八道:“不行就是不行。你们已刺了人一枪,又有千奇百怪的剑狙击,差点都害你们弄出人命——就这般算了?”

陈见鬼接口道:“更何况……你们刚才语气中侮辱了萧大哥……”

费洪诧问:“萧秋水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陈见鬼断然道:“没有关系。”

秦风八道:“家帅裘无意,对萧大哥的印象很好,这趟西来,也无非为了劝萧大哥角逐‘神州结义’盟主一事。”

裘无意是丐帮帮主。——但萧秋水却不认识裘无意。裘无意如何得知萧秋水可敬之处,倒教萧秋水费解。

——但是在权力帮未崛起前,丐帮属天下第一大帮,声势骇人,现在虽然声威大减,但费氏兄弟依然不敢随便树此强仇,

费洪强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对萧秋水,也并无什么渊源,不如就此算了……”

只听秦风八冷冷地道:“如果费兄这番话,在咱们亮出字号之前说的话,那一切都好商量……”

陈见鬼斩钉截铁地道:“等到现在才说,不过是趋炎附势——投人情讲!”

费晓佛然道:“他妈的的王八羔子,真以为老子怕了你下成?!拼就拼吧!”

一说完,十字枪“呼”地一划,戳了出去!

陈见鬼闪电一般,双手已扣了十字枪的交叉点上。

就在这时,十字枪突然断了。

原来不是断了,而是从中折而为二,费晓左手执另一端,端尖突然弹出一截棱形铁刃,直捅了出去!

这下变化极快,棱刃己刺入陈见鬼的左肩。

陈见鬼却丝毫不觉痛苦,右拳己挥击,打中费晓。

“嘶”地棱刃撕下陈见鬼丘臂一截衣衫,才看出陈见鬼的这只左手,是铁铸的:

费晓被打飞出去,咯了一口血,可是他手上的兵器,又有了变化。

十字枪的枪尖猝然离柄飞出!

陈见鬼飞起,仍被枪尖钉中大腿。

在电光石火一接触间,费晓被打得重伤倒地,但陈见鬼也伤了一条腿。

只听秦风八冷冷的道:“费家的兵器,神奇得紧呀!”

费洪皮笑肉不笑地道:“费家的暗器,也不逊色!”突然,一掌拍出,秦风八一拦掌,格开一招:费洪又一招手,打出四颗琉璃球!

费洪一出手,秦风八已跳起,霎时间他已踢十四脚,把琉璃球都踢了回去。

本来他这一下是反守为攻,但可怕的是,那四颗琉璃球才一触及他的脚尖,便炸成烟雾。

浓雾红色。

“不要呼吸!”秦风八一面捂住鼻子,一面大呼,他是怕庙里的香客吸着了,会不得了,谁知刚呼叫完,脑中一阵昏眩,只听费洪桀桀笑道:“倒也,倒也。”

原来费洪这琉璃球,是没有毒的。但与秦风八先前所对的一掌,却含有剧毒,烟雾一起,秦风八要捂住鼻子,便中了他手上沾有的迷药,全身发软,费洪得意地笑着走近。

就在这时,秦风八忽然跳起,踢出。

费洪早料到秦风八会濒危反击,所以早有准备,一扬手,又打出六道晶光。

这六道晶光,有快有慢,有的呼啸、有的问光、分六个角度,攻击秦风八。

但是秦风八却并不是向他跳来。

所以费洪的出击落了空。

秦风八是跳向那烟雾袅袅的大香炉,一脚踢过去。

香炉夹着灰与烫辣的香火,迎头罩下来。

费洪大叫闪身,因吞着香灰,声音一哑,眼不能视,秦风八一脚喘出,刚好命中,费洪一面捂脸,一面咯血,情形甚是狼狈。

但是秦风八已然力竭,萎然软倒,想是毒药发作了,无法再支撑下去。

费家费澄清、费心肝、费宝贝、费洪、费晓与阿水、疯女、陈见鬼秦风八力拼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这时在战斗中、烟雾中,一直没有抬过脸来的青年,忽然抬头,目光如上,大喝,桌子粉碎,拔刀,飞跃十上人,到了秦风八身前,一刀斫下去!

这下突变,陈见鬼、阿水、疯女三人鼓全力截击,但三女虽分三道防线分袭来人,但在同时却被反弹了出去,伏在地上,喘息不己。

到第三道防线,来人才稍停下,只见目光锐厉,一张脸不知怎的,就是不像人的长相,全脸发黄,目光发黄,像患了黄疽病的人一般。可是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稍停着,双手抱刀,竖与眉齐,

费洪忍痛笑道:“这是我们费家年青一代第一高手:费丹枫。”

陈见鬼等听到这名字,知道:“自己真的快要见鬼了。

费丹枫在江湖以及世家中的地位、类似昔日费家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费仇。

费仇连挑十九高手,几乎重振费家声威,差点就跃登“武林四大世家”首座——如果不是遇到了慕容世情。

费丹枫是六十年后,费家最出色的后代。

费渔樵最赏识的就是费丹枫——虽然费丹枫并非嫡系所出,但他却是在费家子侄中,最具才华及最有杀伤力的一人,就像一颗大海中的明珠,虽非人造的夺目抢眼,却自具连城价值。

但这几年来,费丹枫因练奇门杂学,不但人心大变,连容貌也大为变更,——也许他一心想承继费家的衣钵吧,但这点利欲也唆使他成为费家中杀人夺权取名获利最凶最狠的一人。

然而费丹枫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他十七岁即击败大行山之王薄小天、二十岁在一夜之间,连败“长山四四义”,而且在诗坛上,被称为“诗鬼”,诗风淬厉狂诞,在书坛中,也被誉为斧笔,每一笔俱有大点刷下来,如惊天地,位鬼神一般的厉烈。

费丹枫主掌在终南山,就是等于守住了费家在华山的咽喉。

而他阵守的三年来,从来没有人,能过得了他这一关。

他决定要杀死秦风八,再杀陈见鬼、阿水、疯女这一干人。一个活口也不留。

他不希望与整个丐帮为敌。裘无意的威名,虽略不如少林天正、南少林和尚、武当太禅,但绝对在其他十四大门派掌门人加起来之上。费丹枫还想闯荡江湖,且还要崭头露角,这还得要“神行无影”裘无意的提携,他野心愈大,愈不想开罪裘无意。

所以他更加决心要杀人灭口。

杀掉丐帮两个护法,也许有一日,这使到他更容易当上丐帮的长老。

——这就是费丹枫无所不在的野心。

就是费丹枫踌躇满志的时候——他每次杀人,因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这个意念而兴奋得全身发抖——忽然有人喝道:“住手。”

费丹枫勃然冒火,他慢条斯理地斜盯过去,其实要掩饰自己被人所阻的愤怒——只见一两撇胡子的黄脸汉子。

费丹枫马上意识到:这人是经过易容的。

易容的手法,是费家的,而且十分粗陋,令人一看就看得出——但是这人却令费丹枫感觉到,此乃平生劲敌!所以他又兴奋得全身微微抖着。

“你是谁?”

那人掀开了易容之物,好一个眉清目秀但英悍神气的青年!

费狄不希望多结怨隙:今天上终南山来的人,看来都不怎么好惹。于是问道。

“这是我们自家的事,不跟你有关。”

那汉子道:“跟我有关。”

费丹枫冷冷地,冷冷冷冷地,再问了一次:“你,是,谁?”

那汉子静静地,静静静静地,回答这句话:“我是萧秋水。”

——萧秋水来了!

——萧秋水终于出现了!

受重伤的阿水和疯女,忍不住雀跃欢呼,但都不能宣泄心中的喜悦。陈见鬼与秦风八却直瞪了眼。

——这人哪,原来就是我们要我的人!

费丹枫目光收缩,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萧,秋,水?”

萧秋水没有答这一句话。他反问:“我的朋友呢?”

费丹枫一脸狠色,道:“闯得过了我这一关,再到华山去找吧。”

费丹枫说完,心里却一凛,怎么能这样子说话!好像这人已能过得了他这一关似的,自己已透露出他朋友的困囚处!他转眼一看。萧秋水眼睛里己有了笑意。

可恶!

——不能愤怒。愤怒易败。

费丹枫立即这样告诫自己,可是他又因自己意识到“败”而懊恼着。

然而秦风八、陈见鬼都亮了眼睛。萧秋水果然是萧秋水!一上来第一句后,就是问他朋友的下落!

第十三章第二次决斗

费丹枫信任他自己的刀,他的刀有十六种变化,任何一种,都足以使一流高手丧命,费家的所谓“变化”。不是招式上的“变化”而是致命、恨辣的、融合各种奇门异木的“绝招”。

“你既是萧秋水,便活不下终南。”

萧秋水淡淡地道:“我不下终南。我上华山。”

费丹枫怒道:“把‘天下英雄令’拿出来!”

带秋水眼光注视远处,仿佛只有终南那山、那水,方才值得他一看得。

“你配吗?”

费丹枫一下子愤怒得全身抖了起来。

——不要生气,费丹枫,不要生气!

他暗自警告自己,一面抑制愤怒。

偏偏萧秋水的眼里又似乎有了笑意,仿佛以为他的发抖是闲为惧怕——

——我才不怕你!

费丹枫终于按捺不住,一刀劈出!

刀风霎时间布满了狭厌的膳堂。

萧秋水的身形已飘出了膳堂,到了神殿。

刀风立刻又追到了神殿,且充斥了神殿。

萧秋水又逸上了神殿,到了门槛。

刀风又粉碎了寺前门阶的宁溢。

萧秋水义飞了出去,到了摆在天坛前,那一日极大的、六人合抱宽的繁茂香炉边缘上。

——你这岂不是找死!

费丹枫心忖。他跟着也飞上了香炉边缘。

寺里的人都追出来看:只见灰蒙山景,两人宛在天边,衣快飘飘,来往闪忽,背后是一片空茫的天色,好像连沁凉的空气,袅升的香烟,也是一般无情。

大家却没有注意到围观的人丛里,多了五条戴竹签的鲜衣大汉,静静地默视着。

费丹枫一刀劈下去,这一刀尤腾虎势,不但可把人劈成两半、也可以把铁炉斩成两半。

但是到了中途,刀势全改。

刀改由刀背拍落,击在香炉里!

“逢”香灰激扬,全进喷向萧秋水1

然后费丹枫的刀横扫,却在刀柄间,忽忽二声,喷出大量的毒液。而他空着的左手,也打出四、五种不同的暗器!

有些已经不可以说是暗器,而是毒物——活着的毒物。

随便任何一样毒物,或一件乓器,只要沾着萧秋水,——萧秋水必死。

可是萧秋水没有死!

他突然脱下镖客的披风,一张一罩,便把费丹枫连人带刀带暗器包住。

——当然连香灰也裹了进去。

费丹枫才挣扎了一下——才挣扎了那么一下子,便不动了。

萧秋水打开布包,费丹枫七孔流血,“砰”地倒在香炉里,身子炙着了香灰,“吱吱”地烧响了起来。

——也许他以刀拍香灰,亵渎了神明吧?死了后连香都要烫他。

费丹枫中了自己的毒,——连香灰给他那一拍,都是有毒的。

所以他死得很快——虽然死得双目凸露,死得不服气!

这是萧秋水第二次决斗。

——其实应该说,萧秋水得“无极仙丹”之助,受武当、少林、朱大天王一系及权力帮一脉“八大高手”相传后,第二次单打独斗,面对高手的对决。

——萧秋水是用了章残金、万碎玉连使“残金碎玉”掌法时的“金五游龙”身法,退出寺内,而在香炉上乃运使“东一剑、西一剑”的“东忽西候”轻功与之周旋——但这一战最令萧秋水愉悦的是:他在博杀强敌时,用的却是他自己的手法。

他已经越过前人,有了他自己。

他在与娄小叶一战中,以对方断剑绝招搏杀对手,已经稍具雏型:而这与费丹枫的一战更能确立他的未来趋向。

他望着空蒙的天色;大意无情、是在人心。每一个人都有他特殊的形式,而也有特殊的安身之地,所以也有特别适应他的生存方式和死门。

只要运用高超的武艺与智慧,找寻那安命之所,就能无敌,就像蛇畏硫磺,大象惧鼠,蝴蝶都知道季节流变飞往一个地方一佯。只有天地是阔大宽逸的,所以无理可袭。

萧秋水站在香炉上发怔,远眺苍白的天色,加上深锁的剑眉,袅袅上升未灭的香烟,倒在脚下的尸首,使萧秋水看来犹如诛杀恶魔的天将,在替天行道后又生了大慈悲,故有忧色。

要不是有这样的感觉:阿水、疯女、秦风八、陈见鬼等必定已欢呼。

费家的其他五个人没有上前来收尸,他们已不见了。

费丹枫一死,他们就溜了,逃得一个也不剩。

这尸首后来还是萧秋水亲自挖的,亲自埋的。

他在墓碑上用剑刻了几个字:

“费家的人”。

——生为费家人,死是费家鬼。

他以为费丹枫会喜欢。

——他当然不知道费丹枫是因为不想仅止作为费家的人,所以才野心勃勃,自诩高明,结果死于横逆,成为费家的冤魂之一。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反正终南山多雾,不久墓碑即生青苔,连那几个字,也被蔓长得看不见了。只是那青苔不似一般绿茵,反倒是生得一片惨黄,长在墓碑上,乍看来就似一张人脸,不,像费丹枫生所的脸一样。

萧秋水决意上华山。“我也去。”陈见鬼说。“我们一齐去。”秦风八道。

“我们本来赶到陕西来,是要接萧大哥过去,参加‘神州结义’同盟盛会。我们皆一致认为,这领导非萧大哥莫属,故此才要萧大哥去一趟。”疯女道。

萧秋水这时再没有谦让。因为他已看出了这武林的情形,要一个年轻的“盟主”出来,一定要能代表的正道力量,而不只是“荣誉”而已,更重要的是“责任”。以及负担起这个“责任”的“责任心”。

所以他只是问:

“是在哪一天?”

“三月十二。”

陈见鬼即道:“那天阴雨。”

秦风八皱眉道:“腥风血雨。”

这两人是丐帮的重将,在裘无意严训之下,对星象,卜卦、气候。时令等都有特殊了解的异能。

“我会去的,”萧秋水道:“但是我要先办完这件事再说。”

“那么我们一起去,”阿水说。

“反正要回去,就一道回去。"刘友也道。

“一齐去闯荡也好,”萧秋水对阿水等笑着调佩道,“可别又摔交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于是一行五人,同上华山。烟雾空蒙,山风飒烈,他们自终南山发。

到了玉泉书院,萧秋水等人虽艺高胆大,但也素闻西狱华山的。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他们在这“千古华山一条路”下,酣饮清泉,然后才背上行囊出发。

所谓行囊,秦风八与陈见鬼二人,大大小小的麻袋背了十七八包,也不知是什么物事。萧秋水等人都知道丐帮门户中有许多奇文异规,所以并不过问。

阿水,换上一袭朱赭劲装,膝上还是照惯例,开了两个洞,以免摔交时把裤子磨破。刘友,还是疯疯癫癫,神经兮兮的,不过也有几分姿色僚人。萧秋水心想:要是那好色的林公子在,一定过去打情骂俏,那说不定会被忽发花痴的刘友咬上一口。

他心里想着,不觉暗笑。旁人看去,只见他眉带优色,却精悍过人,穿白衣长衫,介于文秀与英气之间,很难捉摸。

“萧大哥,如果你当上了‘神州结义’的盟首,你有什么打算?”

这时阳光照在松林中,一络一络的阳光,好像到了树枝遇到了弹性似的,反照下来,洒在人的身上,好像细雨一般舒畅。萧秋水仰着脸好像在鹊饮蓄无私的和照的阳光。阳光好金好亮,当华止的风挥过,全座山的松树都摇首摆脑,发出“呵呵”的声音。这就星华山有名的松涛。

“没有打算。”萧秋水答。“我是从一座山,走至另一座山。”萧秋水笑得温照如春阳:“我不是去打猎的,我爱这些山。”

疯女和阿水都似懂非懂,好像松风在诉说些什么,是华山上那秦宫女玉姜的故事吧,还是齐天大圣打翻太上老君炼丹炉的传说……她俩不懂。

陈见鬼说:“不过一般的领袖都是先有所允诺,他出任后要做什么做什么的……”

萧秋水望着对面的山。这边的山柔静阴郁,对面的山被金色的阳光洒得一片亮晶。

真是好象仙境一样,有什么喜乐的事,如升平的音乐,在那儿树梢间荡跌着、回乐着的……

“我不是领袖,我只是决斗者,或宁写诗、给画、沙场杀敌。”

秦风八道:“那你跟什么决斗?”

萧秋水脸中掠过李沉舟那空负大志的眼神……他说:“我跟自己决斗。”

“我不懂。”连秦风八也嚼咕着。

“要跟自己决斗……”

萧秋水笑了,“首先要择剑,排除万难、找到自己……”他诵咏着两句: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他信步前行,走上千尺幢。石上写“回心”两字。还有石壁右书“当思父母”,左书“勇猛前进”。这千尺幢扶摇直上,不知深远,仅一铁练供手攀扣,上天开一线,几至爬行,始能宜立,是谓万夫莫开之势。萧秋水微笑,把他头上的儒中濒掉,绑在"回心石"上,然后洒然前行。四人茫然相顾,只有跟着过去。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少年脆弱的萧秋水,进入成熟生命的伊始……

回心洞夭插壁立,登华山仅此一道。

蹬道共二百七十四级,既陈且长,阴森逼人,阴凌凌空,出口只有一个,圆若盘盂,古称天井。

在此狭厌的洞口,有一块铁板,只要一经封盖,即与山下的人断绝了。

此刻“天井”没有封盖。

萧秋水的身子几与蹬道梯级平行,昂首望去,犹可见一丝天光——

但萧秋水望不到“天井”旁的事物。

所以更不知道那儿匿伏着有人。

四个人。

费洪和费晓。

费洪和费晓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费洪与费晓身边的两人。

一个人,书生打扮,但脸色惨青,一柄扫刀,就搁在从千尺幢登百尺飞峡的蹬石上。

这人不曾抬头,但没有人敢走近他:连费洪、费晓都不敢。

在“天井”隘道上,有一妇人,高大,挽髻,长脸,高颧,双手高高举起一柄劈挂大刀。

刀漆黑,至少重逾七十来厅,而妇人脸上凝市之煞气,却至少重若万钧。

他们正在等待。

等候萧秋水一步一步走上来。

萧秋水扶级而上。千寻的壁谷,群山深远处,那么静静的翠谷,真该有唐方迎照在阳光下,吹首小笛……萧秋水是这般想。

仰头可眺重蟑叠翠,奇峰丛峙的高山;俯视则可见潺潺长流,清可鉴底。那高山是我,那流水是唐方……不知是什么乐曲,给萧秋水改了歌词,这样地唱。

然而危机布伏在蹬道的尽头。

那是必杀之机。

那一男一女,是夫妇,而且是费家的要将。他们就是费鸦子与封十五。

费鸦子是费渔樵的长女,她专霸之名,传遍武林,使高傲慢倔的没落世家子弟封十五,也有平常之癖。

封十五就是那惨青脸色的汉子。“封家扫刀”本是天下闻名的“八种武器”之一,后来封家败落,为唐家所摧毁,封家使扫刀的高手,只剩他一人。

他向自负做岸,又不肯将绝技授人,“封家扫刀”于是没落,他也因此入赘费家,心里有怀才不遇的志魄,所以出手就似每一刀每一扫都要别人以血来洗他的耻辱一般狠绝。

费鸦子的劈挂马,封十五的扫刀……在江湖上、武林中,是二绝。但他们骄傲得从不肯合击过。所以费鸦子守着“天井”,封十五则望着山谷。

费鸦子的劈接刀高高举着……

还有十来步,就到“天井”之处了,萧秋水俯手仰着,看过去,望不到什么。

然而那首歌,遥在萧秋水心里蒙回不绝。那松风籁籁地吹过林子,催动了萧秋水的衣角:是要细细地告诉我什么吗?萧秋水没有听见,他想,一定是唐方寄溪流,传山风,写在云上、水上的话语。

他真懊恼他未曾听见。

然而风,是逆着吹的。

也就是说,风是钻过“天井”,吹送下来的,风穿过费鸦子高举挂刀的衣角,费鸦子全神贯注,双手高举,所以不能捺住衣袂。

“来的确定只是萧秋水和丐帮的人吗?”

“还有广东五虎的人。”

“那不打紧。肯定上官族的人不在吗?”

“不在,他们的人,都出来了?”

“你们二个,去通知山上,”费鸦子道,“你们四个,留在这儿。”

“几个小毛贼,还用这般阵仗?”

封十五冷冷地、毫无表情地讪嘲着,他被费渔樵安排到这山隘上截杀上官族的人,他本就觉得大材小用,很不服气。所以他就采取个合作的态度,把扫刀放在一旁,闹着没理。

费鸦子也没理睬他。她也自信她应付得了,不过她是费渔樵爱女,遇事甚有分寸,先嘱她自己的子女费澄清、费宝贝、费心肝等人先上山报告去,却把哥哥费逸空的一对儿子:费洪与费晓留下来。

“能杀丹枫的,多少有些能耐。”费鸦子道:“不可以轻视。”

她明知一个萧秋水没有什么了不得,但她定是要在这隘厌的进口里施狙击,除此强敌,这是她的本性。

费洪与费晓目睹过萧秋水的本领。他们知道萧秋水并不好惹,所以弄了一块巨大石头,对着瞪道,准备姑母一击不中时,再推落石块,瞪道如此狭隘,石块滚下时,一个也躲不掉。

——其实谁能躲得忏姑母那百发百中,且意想不到的一击呢!

——如果躲得过,也成为这石下冤魂罢了!

——就算连石也砸不死他,还有姑父的扫刀——他们虽是费家的人,但敢知道谁也躲不过封家的扫刀。

所以萧秋水是死定了。

萧秋水离石蹬隘口只有几步路了。

然而他心里还是在响着他认识唐方时的那首歌……

郎在一乡妹一乡;

有朝一日山水变……

第十四章第三次决斗

萧秋水踏上了最后一步石阶。

下一步石阶,该通向哪里呢?

就在这时,萧秋水突然感觉到一件怪事。

风自“天井”的缝隔里吹来,本来渐次强动,使他的眼有些睁不开来。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想着唐方,冥想着走上来的。

但是风势忽然弱了。

迎面的风势陡然终止,但两侧与下摆的风劲依然。

萧秋水心念一动:洞穴那边,有物事在挡路。

但在窄狭的蹬道上,不可能植有树林:如果有人,也该有声音。

就在这瞬间,他边思想着,头手已穿过“天井”。

也在这瞬间,费鸦子尖喝一声:“暖呀——”

以泰山电砸之势,直砍而下!

这下间不容发,萧秋水无可退,闪电般出剑。

他拔剑的动作与出剑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

出剑的动作与收剑的动作也是在同一刹那间。

费鸦子掣刀的手停在半空——仅差萧秋水额前不到半尺,萧秋水的剑己闪电般刺入费鸦子的胸脯,又拔了出来。

在费鸦子背后的费洪和费晓,只见姑母高举起劈挂刀,只到一半,忽见她背后“突”地露出一截剑尖,又“嗅”地缩了回去——。

然后姑母的劈挂刀就止住在半空。

费洪十分机警,他知道姑母完了。

他立刻与费晓招呼,两人推动巨石,直滚落了下去。

就在费晓与费洪一怔之间,萧秋水的身子已完全穿出了隘道,看清了当前的情势。

费鸦子却完全看不清。

她不相信她已中了剑。

但是事实上她不但中了剑而且对方已经把剑抽了回去。

她的体能力量已被这一剑粉碎,但精神力量未死,她还为那惊天动地的一剑而诧异着。

就在这时,一股大力,自背后撞上了她。

当她省及,这股莫可形容的大力就是两个子侄推动之巨岩时,她已经被辗在石上,直向蹬道撞落!

萧秋水乍见那妇人还凶神恶煞向他扑来,吓了一跳,马上发觉她背后有块大石。

萧秋水原来得及跳避,因他己穿出“天井”;但他知道他背后的人,在狭窄的蹬道,这大石滚滚,无论是谁,都死定了。

所以他没有避,反而迎上去,双掌拍出!

就在石块仅开始滚动,但未带起长距离的飓力之际,他已以深厚的内力,双掌极力镇住了巨石!

他顶住巨石的瞬间,头上白烟直冒,陈见鬼,秦风八这时己双双穿过“天井”!

巨石顿住,费洪,费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竟有此神力!

可是封十五已确定了一件事:他妻子死了。他铁青着脸,比什么都还快地抄起了地上的扫刀!

这时疯女与阿水也掠过了“天井”。可是因为太急,阿水因一个不留神,在石瞪上摔了一跤。

萧秋水大吼:“快跑!”

巨石轰然滚下,萧秋水似游鱼一般,在电光石火刹那,已自岩石沿侧穿了出来。

费洪、费晓两人,立时迎上了他。

惊魂未定,内力耗尽——正是除掉对方的好时机。

所以费家兄弟要把握这个绝好时机。

同时间,封十五己横执扫刀,冲了过去!

秦风八,陈见鬼二人要拦,全被这铁青脸孔的人凌厉逼人的心魄和气势震开。

疯女也不敢挡,封十五冲人四人之间,疯女尖叫:“阿水小心——!”

但是已迟。阿水刚刚起身,封十五一刀横中,阿水哀号倒地。

封十五回刀,摆起架势,正要再斩,忽然背后碰到一人的背后。

两人同时回身,眼睛里交击着夺人的精光!

背后的人是萧秋水。

费洪、费晓已倒下:萧秋水同样用“东一剑、西一剑”的快招迅雷不及掩耳地杀了他俩。

可是他背部触及一人,回头,只见一铁青脸色之汉子,横是着扫刀,疯女撕心裂胆的呼号,而阿水已倒在血泊中。

他目中坚定地发出必杀的厉芒:

他知道他与这铁青脸色的汉子之间,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风势很大。

群树在远方哗然。

但封十五却无法利用风势。

因为他平时太高傲:明知费家的人,很会利用天时,气候,地势……等等环境,但他总认为一个高手,必不屑学这些……

就算是利用风势,使萧秋水无法全张目瞳,乃至于费鸦子利用“天井”地形暗算,——封十五都以为无此必要。

现在他认为必要了:因为他的拦腰扫刀,气势还完全无法化解萧秋水的端然。而且山风直往他眼里吹……

他稍微有些后悔的时候:萧秋水就出了手。

千尺幢上,是百尺峡。

百尺峡高高耸峙,远较千尺幢力险,不攀石壁上的铁索,根本无法登步。

蹬道犹如直上青天。

这一行人哀伤地上去。

这广东五虎中的女虎将之一阿水,未咽气前流着眼泪,很是脆弱。

萧秋水凑过去,跟她说了一句话:“我已经替你报了仇了。”

阿水也流着泪说一句:“我这一交,摔得好重……是我自己没有走好……”

她断气的时候,封十五被萧秋水打落深崖的身体,大概也落到了崖下,作为了豺狼虎豹的午宴。

——华山,还是要去的。

——尤其因阿水之殁,更是矢志要上去。

——待解决的问题是,何处埋葬她的尸身?

四人默默地前行,而景色渐渐迫入华山精毕之所在,奇峰怪石,苍松青藤,山色叠翠,重嶂千峰。可是四人却怀了四颗哀伤的心。

群山似在远处,又似在近处,在这孤寂的山谷里,却像哀伤的笛韵,流露出人间侧排的哀息。不知萧秋水此刻经过山里的迎着阳光或者躲在松荫里的小花,招招曳曳,有没有想起唐方?

在寂静无声,大气薄凉里,萧秋水没有回头,却说了后。

“在我们后面,跟有五个人,不知什么来路。”

三人俯视下去,从百尺峡望千尺幢的细路上,果然有姗姗而行,头戴竹笠的五个人,穿鲜花色泽的衣服,正停在适才“天井"一战之所在,

“不知是谁。"陈见鬼喃喃自语。

在其他人俯瞰的时刻,刘友却抬头,只见萧秋水冷静深沉,精悍的体魄,衣袂随风飞扬。

——这跟昔日在五龙亭救拯的萧秋水,有多大的不同呀。

疯女心里边如此寻思。

千尺幢,原来的瞪道上,站着五个人,他们各穿红、蓝、黄、绿,黑五种颜色的鲜衣。

“好厉害。”黄衣人判视现场,这样说。

“萧秋水方面,也死了一个同伴,只不过已给他负走。”绿衣人指着地上有一滩鲜血无尸首处道。

“连被打落悬崖的封十五,一共四个人,全死于萧秋水一人的剑下;萧秋水这个人,诚如老大所说,不可轻视。”红衣人凝重地道。

“封十五掉落山下至一半,攀住岩石,却恰遇我们经过……我补他那一轮,他那惊骇欲绝的表情!哈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萧秋水替我们打前锋……”

黑衣人用拳顶起竹笠,仰脸,阳光照在他纵横刀疤的脸上,他截断了蓝衣人的话语。

“萧秋水也不简单,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在上面已发现了我们。”

“车箱入谷无多路”——是杜工部的诗。

萧秋水等人这时己到了车箱谷。

华山雄奇严峻,共有五峰,分东峰,南峰,中峰,西峰。北峰,五峰笔立,高出云表,远远望去,如指微张,这五峰亦宛若莲瓣,故名华山。华山虽属秦岭山脉,但却孤耸于太平原上,千切峭壁与但但平原眉目分明。

秦风八由是问:“华山有五峰,费家的人,把梁大侠等,掳去哪一峰?”

萧秋水当然不知道。

“唯有从最近的山峰开始找起。”

陈见鬼瞠然道:“如果都没有呢?”

萧秋水淡淡地道:“那就一寸一寸的,找遍华山。”萧秋水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失踪的是我们,梁大哥也会这样来寻索的。而且……”

萧秋水领首引了引向山下,道:“山下跟踪我们的人,已经发现我们发现他们了。”

三人随而望去,山下的路道上寂寂,果然已不见了五人的踪影。

——那五人躲到哪里去了?悄然身退?躲在松林里?还是伏在峭壁上?他们到底是谁?

“不管他们是谁,但都不是费家的人。”萧秋水说。

“为什么?”这两个在裘无意座下相当足智多谋、博学广识的人,也不禁迷糊了。

“我把封十五打下山崖,他的叫声到半途,好像攀着了什么,没有再叫,变作呻吟…”萧秋水回忆道:“然后又一声惊骇欲绝的惨嚎。是那五人杀死了他。”

秦、陈二人,这才省及,适才在蹬道上,萧秋水把封十五打下山涧,好一会仍默立,原来是随风仔细地聆听,从封十五堕崖的讯息来辨识来人的意图。

“不过,要我们打前锋的,也绝不是我们的朋友。”萧秋水冷然道。

这时来到几处,瓦舍几槛,很有山水画的意境。岭上还有群仙庙,建筑清丽,真令人感叹其建筑材料是怎样运上山来的。

但是到了一处:只见迎面飞来一道白练,如万丈银河,泻入深谷,若似静止一般,不闻其声。这刻情景,如图画里万壑千谷,壁上一道飞瀑,云烟处茅舍几间、小桥一抹,画意诗情。

四人看待怔忡。萧秋水忽向刘友问:“就葬此处了,刘女侠您看……”

刘友抚然道:“好。”

萧秋水横抱阿水,走入瀑下碧绿的深潭中。如此一步一步下去,寒沁也愈渐甚深。直到没顶,萧秋水一沉即起,阿水已然不见。萧秋水喃喃地向周遭苍葱的绿茵满壁道:

“就葬在这里吧……”

此时风至,瀑布半途忽然如花雨散开,没有直接垂下来,而变成雾雨,洒落在水边哀悼的三人身上,疯女把手往脸上一抹,也不知是雨是水还是泪。

萧秋水此时却想唐方有一种暗器,叫“雨雾”……他休在瀑布下,心中的哀伤如同那置放的尸身,沉入潭底……而心头的志向、却如纷飞白瀑、散飞如雨……

萧秋水在泉水中闭目。乍然张目,只见云上又一徘石壁,峻雌若削,壁中有一裂缝,直如引绳,凿石为梯,高入天庭。

在这一片几百丈刀削般的绝壁半腰上,用铁索挂着一巨大的铁犁,便是传说中太上老君所用的开拓华山之犁。

这就是著名的夭险“老君犁沟”。

在阳光下,这尖壁上有一道人影。

萧秋水缓缓走出了水潭。他虽不知这人是谁,但却直觉到,这必是他第三次决斗……

背着闪的的阳光,那人的黑影硕大无比……

那人手上也有一张犁,却举重若轻。

那人就在这“老君犁沟”的蹬道上,充满了必杀的信心。

背后的山影犹如幢幢魔影,一夫当道,万夫莫开……

可是他看见萧秋水慢慢拾级而上;从眼中间望过去,萧秋水渺小的人影,越来越大,就在距离他还有十一个蹬阶之遥,止住。

那人忽然望见了自己的鼻尖布满细微的汗珠。

“你是萧秋水?”

那人用他一贯傲慢的声音问,就像问一个后辈小子。可是这对萧秋水没有生效,他没有答。

于是那人几乎用愤恨的声音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是费逸空,”看到萧秋水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喊道:“我派去的人呢?”

“他们暗算我。”这次萧秋水答了:“已经给我杀了。”

费逸空几乎不敢相信他自己的耳朵。

费鸦子的三个怪物——费逸空常这样叫。因对这脉“外嫁女”的歧视——回来报说萧秋水居然在终南山杀了费丹枫,已够令他不信,而今萧秋水居然抢得过“天井”,杀得了……?!

费逸空无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秋水的确是穿过了百尺峡与千尺幢,上到“老君犁沟”来了,而且就在自己的眼前。

他怒极。可是他很快地抑止了自己的愤怒。

他当然已经看得出来:在这青年面前愤怒莫抑,只有速死一途而已。

他毕竟是费渔樵手下第一人。

所以他反笑,拔出了一根竹简,厉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萧秋水当然不知道。

费逸空也当然会说下去。

“这是信号。你杀了我儿子,我一燃引信,峰上的人便杀光你有朋友,哈哈哈……”

他大笑,却姿态不动,眼睛全无笑意,只要萧秋水也躁急稍动,上来抢爆筒,他就即可惜此有利形势,一举击杀萧秋水。

可是萧秋水没有动,因为他自水中上来,经阳光一晒,使他身上升起蒸腾的白烟,令人看不清楚。于是他决定燃起了竹筒,

这地方群峰如剑,天绝地险,是有名的地方,就叫做“猢狲愁”。

火花一旦放上去,轻功再好的人也无法飞身去颓。

——除非萧秋水不关心梁斗等人死活。否则一定得分心。心意一乱,即置死地,如果萧秋水不关心,便不必来华山硬闯了。

——就算萧秋水不为所动,但先把梁斗等诛杀,以防万一,而且无疑给萧秋水心理上一个重击,也是好的。

费逸空作如此想。

萧秋水勒然未动。

但火花忽敛;原来萧秋水背后张出二面小网,撒向半完一左一右,收入竹筒,抽了回来。

原来萧秋水背后有人!

也不知怎的,费逸空的心神,像给萧秋水的气势吸收过去似的,而且他自蹬道一直延蔓上来,角度刚所遮去了藏在萧秋水背后的人物。

而在萧秋水背后一直匿伏着三人,一字成行地拾级而上,且没让费逸空发现。

其中两人在萧秋水后说:“不要怕他燃起信号。”“我们有办法。”

——所以萧秋水才不急的,才不动的。

这两人当其时打开其中一个麻袋,即放出小网,套住竹筒,收了回来。费逸空的讯息,费家的人是收不到的了。

这两人是裘无意座下的高手——丐帮的有袋弟子,向来都有很多出人意表的法宝与绝技的。

萧秋水就在此时冲了上去。

风势向下,极厉,故此陈、秦二人向萧秋水低声说的话,位居其上的费逸空丝毫听不见。

但上冲之势因此而稍慢。

这一慢正在费逸空因竹筒被网心神震动时。

两人所处地利在这瞬间恰好扯平。

萧秋水冲上,挥剑,费逸空一犁劈下。

“蒙”的一声,星火四溅,连太阳乌金亦为之失色。

阳光本来照在萧秋水的脸上,萧秋水要眯起眼睛,才隐约可以见敌。

但星火四溅的一刻,两人皆目不能视物。

这下又恰好把天时之利扯平。

萧秋水就在目不能视的这一瞬间,以原来认准地形的直觉,闪身而上。

他间不容发地在费逸空挥舞犁锄的缝隙穿了过去。

费逸空再睁目时,只见下面石蹬是三个陌生人。

萧秋水已不见!

糟糕!费逸空猛回身,山风扑脸,阳光耀眼,费逸空用臂遮眼,就在这刹那间,他看到了萧秋水就在自己上面。

也在同时间,萧秋水猛蹲身,费逸空只觉金阳乱舞,而“嗤”的一声,萧秋水的剑自下胁刺入他胸里!

他狂嘶,一犁击下!

这一下开山劈石,势无可匹!

萧秋水斜飞,落于山壁所谓半个足尖的“鹞子翻身”之处,贴壁稳住。(在此石壁悬有一铁轭,凿有石孔,传为老君挂犁,乃由太上老君骑青牛附会而成,谓触此铁犁者,可获莫大幸运也,但历经万难始获幸福之寓意却是甚好。只容半足之石孔,乃供人攀登之途径。)

费逸空挥犁乱挥乱舞,追上数尺,倏失萧秋水踪影。乱挥数十下,眼前一片金垦,铁犁飞脱,落入涧中。

费逸空摇摇欲坠,萧秋水飘然而下,“刷”地抽回他体内的长剑,鲜血乍然狂喷,萧秋水轻轻叹道:“你去吧。”

费逸空想说话,却喷出一口血箭,终于错踏一步,呼——地坠落到万丈深崖去。

这时阳光罩在秦风八等人的脸上,只见萧秋水高大黑沉的身影,配合着远处背影耸峙如魔峰的峦嶂,脸目甚不清楚,只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语音:

“这是第三关。”

第十五章没有脸目的人

华山北峰即为云台峰,东西皆绝壁,峰顶有北极阁,既雄丽,又秀美。真是天苍地茫,雾云飞散,群山尽失,好似到了绝境。

北峰上,没有人的踪迹。

萧秋水从费逸空要放烟火向“山峰上”的人示意诛杀梁斗等人,断定被掳的人必在华山五峰上,可见究竟在哪一峰呢?

北峰没有,即赴中峰。

北峰以南,有岭中间突起,形同鱼脊,谓之苍龙岭。岭左凿有小道,阔不及尺,下临绝壑,深不可测,行人至此,缓扶壁过,耳可触石,故名“擦耳崖”。

如果在这隘道上埋有伏兵……

没有伏兵。

却有血迹。

斑斑的血迹,令人怵目惊心;但没有尸体。

尸首必在格斗后给扔落山涧。

——是谁先来过?

萧秋水等人越山脊而上,两崖深不见底,凡险峻处,如身置太空,肝摇胆撼,即名“阎王硫”。乃华山绝险之地,行人视为生死关头。在这绵豆三里的“苍龙岭”中,孤壁绝悬,非莫大勇气无法前行。

萧秋水等虽艺高胆大,但见此天险,也不禁人豪莫如天之豪。

苍龙岭龙脊山脉之尽处,乃最高处,倘再前进,但从崖下折身反度,亦称“龙口”。龙口之上,有峰“五霄”,即为中峰。再上为“余镇关”,关额题曰“通天门”,杖子美诗所谓”箭指通天有一门”,即指此门。

相传当年韩退之登此“龙口”。道途未辟,陡险更难,并此而豪气尽,在“龙口”逸神原处,刻有“韩退之投书所”,而韩昌黎也有诗云:“悔狂已咋非,垂戒仍镌路”。在这婉蜒如龙,石色正黑,镇守东、西、中、南峰四崖的金锁关上,缓缓定下两人。

两个头戴笠桅,身着华衣,腰系金兰袋的两个人,自上而下,和寂无声地走来。

就像两上幽灵般的人。

到了此时,费家的高手可谓伤亡过半,这走下来的一男一女。却又是谁?

这两人从鱼脊般的山坡上走下来,且无风自动,衣袂卷起。

秦风八和陈见鬼都要冲上前去,萧秋水拦住,大声道:

“在下萧秋水,来意是找回我的兄弟朋友,请两位前辈示予明路。”

那男子阴阴地道:“你能来得了这里,想必已过了三关。武功必然了得……”

那女子幽幽地道:“你跟上官望一族,多少都有些关系的?”

萧秋水一怔:上官望族?萧秋水不能理解,他只知道“慕容、上官、费”是武林中三大奇门,至于上官族跟费家有什么瓜葛,他可不晓得。

但是陈见鬼知道。陈、秦两人对武林掌故,似比他们的武功更要高明一些。

他立即悄声告诉萧秋水:“上官族的族长就是上官望;据说昔年费家之所以与慕容家为敌,就是为了上官望。结果上官望出卖了他们……以致费家孤立无援,节节落败。”

秦风八也道:“这两人很可能就是费家的‘亡命鸳鸯’,费渔樵次子费士理和其妻皇甫漩。”

只听那男的森然道:“不错,就是我们两个。”

那女的黯然道:“我们都是没有脸的人。”

他们说着,各反手一拳打飞自己头上的竹笠。

笠飞去,出现在萧秋水等人面前的,是令人颤栗的情境。

这两个人,脸上一片模糊,竟全无脸目。

——两个穿华衣,但失去五官的人!

连艺高胆大的秦风八,陈见鬼都惊得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不错,我们是没有脸目的人。”

“我们要候到手刃仇人,才能恢复脸目。”

乌云密集,涌盖卷积。这两人在桀桀笑声中,长空飞来,一人执雉刀,一人持眉尖刀,飞斩过来。

萧秋水的心亦如乌云盖涌,起伏不已,怎会有人真的没了脸目!

……就在这一迟疑与忧虑间,先势尽失,两柄长刀,比风云还要密集,飞卷萧秋水。

萧秋水立即稳若大树,无论对方两柄刀如风雨交加,他仍旧老树盘根,不为所动。

叱喝连声,这一对夫妇,华衣飞闪。出尽浑身解数,抢攻萧秋水。

如果萧秋水此时反攻回去,在这雷电风雨的刀法下,只怕很难有活命之机一但萧秋水一开始就用守势,抱定决心:“等”。

在他还没有完全摸清这对夫妇的攻势时,“死守”是一种最好的应对方法。

萧秋水专心全意,发挥着铁骑、银瓶的武当剑法,这跟蓝放晴与白丹书的疾迅候忽剑法,又大相异趣——它只是用最少的精力,最少的身法,却以“黏”、“带”、“按”、“封”等字诀,借力打力,使敌人为之筋疲力尽。

此刻费士理。皇甫漩就有这种感觉。

而且越战下去,这种感觉越深。

“亡命鸳鸯”简直已气喘如牛。

但他们也立即改变战略,一阵快刀后,忽以宽袖一遮脸孔。

萧秋水依然镇定以剑招化解来势。

他们袖子一挪,张口一喷,只见一团火和一道黑水,直射萧秋水。

就算萧秋水退避,也来不及;扑前去,则只有送死——就在这时,萧秋水不见了。

费士理夫妇只觉眼前一空:萧秋水己不见。

就在这一愣之际,”呼”地一声,萧秋水双脚钧住岩石边缘,又整个人“荡”了回来。

费士理、皇甫漩急忙伸手入腰畔的金兰袋中去。

已不管他们所拿出来的是什么兵器和暗器,萧秋水已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

他双掌拍出,正是“残金碎玉掌”,这闪电般的一击,在两人未将手掏出袋子之前,已按在他们额顶上——

可是没有拍下去。

然后萧秋水一个跟斗,翻落在丈外,飘然落地,抱拳道:“承让……”

费士理、皇甫璇二人“幸而”没有脸目,否则一定是脸色极为难看……,对方以一人之力,击败了他们两人。

又过了好一会,天微微下着小雨,费士理才涩声道:“你……你究竟是惟?”

萧秋水不想多造杀戮,所以仍然恭敬地道:“晚辈萧秋水。”

皇甫漩仍然惊疑地道:“你……真的不是上官一族的人么?…那……那你又来此做什么?……”

萧秋水情知事有蹊跷,于是道:“在下跟上官一族,素不相识。在下来此,不过是因好友兄弟,全力你们费家的人所掳,所以上华山来讨人……可是沿路上都遇至!截杀,在下不得已为求自保,搏杀多人……”

费士理听到此处,长叹一声,向他的妻子痛沈地道:“错了!错了!这次老爷子错了!既要对付上官族的人,何苦又惹萧秋水!”

皇甫漩凄婉他说:“老爷要激萧……萧大侠出来,是为了‘天下英雄令’,有了这面令牌,朱大天王才会帮助我们,恢复家声,并且对付上官族的人……”

费士理悲声吭道,“现在对付个屁!旧仇未雪,却又惹强仇,反让人乘虚而入……事已至此,朱大天王又哪里有半分支援!靠人打仗要失败,靠人吃饭是混帐!爹!你怎么这般糊涂呀!我们已错了一次,还不够吗?!”

皇甫漩扯着她丈夫的衣袖也哭道,“天——费家的灾难,怎么没穷没了……?!”

这可把萧秋水、秦风八,陈见鬼,疯女都愣立当堂,不知这对“没有脸目”的夫妇,在搞什么玩意,总之让四人如同丈八金刚、摸不着脑袋。

萧秋水恳地道:“两位……我们真的不是上官望族的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费士理毅然又坚决地,向他同样没有脸孔的妻子说。

“……上官族的人定必到来赶尽杀绝,又何必再害人?我们不必守在这里,让爹一个死守东峰……”

他妻子凄然点头。费土理向萧秋水道:“你的朋友们就被困在南峰老君庙中……”

他拿了一大串锁匙,道:“因有敌来犯,该处已无人把守,你们自个儿进去,……我已经毁掉那儿的机关,救人无碍……”

萧秋水接过锁匙,其他人都很欣然。但心里已被这对“没有脸目”的人之伤情所吸引着。

“究竟是为了什么?……”

“费家与上官族有什么过节……?”

他们七嘴八舌他说。萧秋水诚恳问:“这释友之恩,秋水铭感五中。但无功不受禄,我等一路上山,都发觉有人跟踪,似是与费家为敌……”

话未说完,费士理悸然疾道:“是不是五个身着不同颜色,头戴竹笠的人?!”

“是。”

只见费氏夫妇两人身形为之摇晃,蹭蹭蹭退了三步,对视嘶声道:“他们来了!”

“爹危险!”

便急欲掠出,萧秋水作势一拦,费氏夫妇把身形一凝,目光甚有故意。萧秋水说:“究竟怎么一回事……?两位对我有释友之义,请告诉在下。或可尽微薄之力。”

夫妇俩对一眼、两人却见识过萧秋水的功夫,皇甫漩颤声问:“你……你愿相助我们?”

萧秋水断然道:“那要看我们的朋友是否无恙。”

皇甫漩急道,“无恙,无恙……老爹擒他们,只是要逼你出来,旨在‘天下英雄令’……绝对没有伤害他们。”

费士理叹一声,道:“诸位,我夫妇俩之所以没有脸孔,不是天生如此,而是易容之术……”

萧秋水颇首道:“我看得出来。可那是为了什么?”

费土理道:“只因我俩奇耻大辱未雪,血海深仇未报,便誓不以真脸目见人。因望将功赎罪,怕使到费家更势孤力单,才不敢求一死。”

皇甫漩道:“这真是血海深仇……”

费士理道:“如侠士肯相助,我则尽情相告。二十年前,祖父费仇为慕客世情所败,黯然西返,郎专心训练门人,望我爹爹……就是外号人称‘一线牵’费渔樵能重振家声。我爹费尽心机,将篡夺家产的伯父……费晴天……毒杀后,联合全家,那时我家声势如日之中天。……那时却是上官族面临被唐家灭族的时候……”

费十理声音里无限感慨:

“那时是上官望一族为唐门所迫,博杀过半,上官家高手,只剩下‘四小绝’,即是上官望、上官予、上官景龙及上官泰山四人…那时他们来投靠我们,说是两家联合,求费家助他们一臂之力,始不为唐门所灭,那时候是上官望族长亲自来求,我为之心动,所以与阿游一齐去恳求爹答应的……却不料……!”

费士理悲吭他说着,皇甫漩也激动得全身抖哆着:

“我们把上官家灭族之危,挽救过来了,却也得罪了唐门的人……所以在武林十年一度世家争夺赛当时,唐门专以第一高手唐尧舜出手,击败家父……而上官族此时已投靠‘权力帮’,趁费家人心大沮之时,撬墙挖角,骗走了我们不少人……待我们发觉时,已很迟了,上官望还带人施杀手……那时‘四小绝’已成了武林中的‘四大绝’了……杀了我们七,八名重要高手,然后才扬长而去……”

费士理激动得全身颤抖:

“于是费家又一既不振,而上官望人脸兽心,不断前来骚扰我们。他们有权力帮撑腰,更有恃无恐……我们不得己,只好投靠朱大天王,以求自保,这样却又得罪了权力帮,唆使上官族速灭我家。……这才引起了夺‘天下英雄令’之心,望得此令便可号令群雄来援,却不料又因而得罪了少侠,成了朱大天王的利用品与牺牲物。……”

萧秋水感喟地叹道:

“哦,原来是这样的,那我们也受了上官族的利用,来作前锋,破了你们所设的阵势……”

“便就是这样,而上官望得乘而入,全因我们夫妇推荐;所以我们恨绝了他。”费土理悲愤莫已:”我们自知是费家罪人,罪孽深重,不望有谅,只求留得残生,手刃上官望……而我们在费家中。亦无脸目做人,所以把膜皮蒙在脸上,不再以真脸目示人;实无颜对天地、父母、友朋……”

皇甫漩悲声道,“但家里也不见谅……所以我夫妇俩地位尽失,从此家人不屑与我夫妇说话,并起了疑心,这一次固守华山……仅把镇守俘虏一责,交予我们而已……”

费土理截北道:“那是应该的!谁再愿意相信我们?!谁肯信任我们?!……我们作了对不起费家的事,却死留不走,因知费家虽然看来人情冷漠,但极需要人手,我们生为费家人,死为费家鬼……我们不能走!”

萧秋水感喟地道:“能有贤伉俪这等将功赎罪,死守不走的心意,确属难得!举世天下,宫贵近之,贫贱去之,说不定还老羞成怒,返回头咬一口,洋洋自得,可恨至极!……单为两位悲惨遭逢,萧秋水原尽绵力,助两位以报此深仇!”

费氏夫妇大喜过望。费士理喜道:“那少侠是先救贵友,还是……?”

萧秋水疾问:“令尊而今身在何处?”

皇甫漩抢着回答:“就在华山东峰‘博台’。”

萧秋水仰望天色,负手摇晃着锁匙。

“那五人想必已赶过头去,救人如救火,非急不可,我们先去看令尊大人再说!”

第十六章二胡、琴与笛

“博台”又名“棋亭”,传说是宋代赵匡胤和陈传老祖变棋处。赵匡胤大败,将华山输给了陈传老祖。至今亭内铁铸的残局犹在。在这铁铸高二尺余方亭内,有一面铁棋抨,铁棋子二百余颗,但多为人所取去,尚存数子,圆径逾寸。

另一传说是秦昭王令工施钧梯上华山,以松柏之心为博箭,长八尺,棋长八寸,而勒之曰,王与天神博于此,故谓为卫叔卿之“博台”。

华山一带,有陈传老祖传说甚多,如“十字院”与“雪台观”,便传另者祖隐居之地,常一眠数月不起,及闻赵匡胤陈桥嗣位,遂告人日:“天下从此定矣。”

然则天下是不是真的就“从此定”了呢?

东峰(朝阳峰),西峰,南峰鼎足而立,是为天外三峰,中峰。北峰则俯瞰如培堰,不能并媲。

朝阳峰气象万千,气势挺拔,真是清山秀水,昂然于天地之间。

华山志上有云,往老君犁沟要“敛神一志,扔索以登,切忌乱谈游说,万一神悸手松,坠不测矣。”但往东峰下棋亭,更为凶险。

至棋亭处虽由东南隅悬崖,两手攀铁锁,垂直而下,至崖石稍微凹处,立足翻身,扔崖腹而过。时铁锁斜横,其下凿孔,仅容半趾,以手攀锁,须移数十步,稍一不慎,即粉身碎骨,是名“鹞子翻身”。

“鹞子翻身”之后,崖腹尽处,尚有铁锁一条,但悬空攀锁蹈孔,在乱草滑石间,度过两座山峰,才到“博台”;可谓历尽艰辛,险上加险。

萧秋水、费士理,皇甫漩,秦风八,陈见鬼、疯女等一行六人,匆匆赶到了“鹞子翻身”之处。因知“前路险恶”,费士理深谙山势,故说:“我先过去。”

当下迅如猴猿,攀爬过去,皇甫漩则道:“我殿后。”

六人中以萧秋水武功最高,即随费士理之后过去。

这时山风虎虎,云雾笼罩,时见山不见顶,岩山湿冷。只见游雾纷纷而过,有时清时晦,连艺高胆大的萧秋水,也不觉有些呼吸急促起来。

费士理在前边攀爬,一阵浓雾飘来,恰巧翻身迫人了另一凹壁,萧秋水顿失其所在。

就在这时,没头没脑的半空间,忽闻衣袂之声,原来是飘落了三道人影。

衣影飘飘,而且脚底如有磁性而岩壁如似铁铸一般,竟斜飘而黏于壁上,萧秋水心头一凛,以为是上官族的高手,又乍以为是费家的暗算,就在这时,忽闻一声情穆的琴韵:

然后是悠远的笛声,之后是幽伤的二胡韵律!

“是你们!”

这在萧秋水闯荡江湖过程中的,不断神奇地出现又不断神秘地消失的三个人。

三个人,三种乐器,曾启发他三种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考验!

——二胡、笛子、琴。

这三个人每一次出现,武功一次比一次高,而萧秋水的武功与心境,也是一次比一次拔高;上一次他们出现的时候,就是唐方出现的时候……

笛声更为悠扬,好像在车马蹄声寂寥里,有个少女在青石板的临街圆窗后思量……唐方!

萧秋水顿忘了攀索,失声叫唤:“唐方!”

他的语音充满了切盼。他的眼眶如雾样潮湿。唐方,唐方……你该来了,唐方。

就在这时,“嗖嗖嗖”,三柄快利的剑,如同前次一般,凝在萧秋水的咽喉上!

“还是一样,”白衣年青的温艳阳冷峻地道:“你一想唐方,就方寸大乱,不能作战。”

“再要是这样,”黄衣女子江秀音道:“你不但不能做一个剑客,而且也失去了当杀手的资格。”

“做剑客和杀手都是无情的。”黑袍的登雕梁说:“否则只有天下人负你,而你也不敢负天下人。”

“你们是谁?”萧秋水的情绪还在唐方的幻失里,“你们……究竟是谁?!”

萧秋水的脖子上已炸起了一轻轻鸡皮疙瘩,那三柄剑比山中泉水犹寒。

那三人望视一眼,洒然缓缓抽回了剑。

“你们是谁?”

“你们究竟是谁?!”

萧秋水禁不住加问了一句:

“唐方究竟在哪里?!”

陈见鬼,秦风八,刘友,皇甫漩等都听到了萧秋水声声的厉问。

白雾茫茫中,他们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想翻过山壁去,但一股凌厉的剑气……不,也许是沛然的天地之气,隔断了他们前进的勇气,粉碎了他们趋前的步伐。

这种精气之无所不及在凌厉,为众人平生首遇。

费士理在前头,也是同样,他想回头救援,但冲不破那无形的劲气。

就在前后两方都在踌躇急叹之际,那三人慢慢地与浓雾混在一起,变成忽隐忽现:

“你们不要走!”

萧秋水挥剑怒斩厉问:

“唐方呢?!”

——琴声,笛声,二胡声依旧。

只是人世间一切,都如白云苍天。人世一切,都是易变的,好像这些来来去去的悸雾,随手抓一把,都是没有实质的。萧秋水青。少年时期的战役、弟兄、地方、故事,无一不历历在眼前。那“听雨楼”前,水葱花树下的跟友朋练武,要澄清天下的一群歃血为盟立定大志,死里逃生的九龙奔江前之格斗,初遇唐方时那美丽温柔的夜晚……

此刻上不见天,不下到地,所触的只有岩壁,四周都是迷蒙……

上不到天,下不到地。

萧萧剑气。

萧秋水豁了出去。他剑气纵横,掌吐八方,在闪灭、迅奇、飘忽的乐音与剑法间穿梭。

——他反正已无天无地,长空间只剩下个自己。

他竭尽所能地发挥了武术的淋漓尽致。

万古云霄一鸿毛。他只是一个仗剑的决斗者,要完成他的生命,要突破他眼前的一切阻挠。

衣袂飞飘,韵乐游走。忽而三柄剑,一齐压住他的剑身。

二胡、笛子、琴,却一齐向他递袭而来。

背后是坚实的岩壁,上不通天,下不抵地……萧秋水想出掌,但对方是乐器,不是兵器呀……

——什么兵器乐器,都是一样!

他一掌拍出,打碎了三件乐器。

——音乐候止。

阖寂山崖上,犹如传来乐声陡止的悠悠握媚余韵。

只听温艳阳清叱道:“好!”

江秀音清脆的语音道:“若问我们是谁,且待下次见面。”

登雕梁说声道:“我们走!”

这三个字一响起,只见一黑、一黄、一白,三道人影,在山崖间斜掠而上,瞬间消失不见。

萧秋水尤自怔忡。

……乐韵似来尽消……

当皇甫漩等可以踱得过这一片岩崖时,萧秋水已“鹞子翻身”。到了对崖。

费士理急得满头大汗,扶注了他,正要问个究竟,只见萧秋水脸色一片白,眼色奇异但深不见底,反而先问了费士理一句话: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费士理一时没有听懂,

“棋亭。”

“哦,就在前边。”

“好,到前边去。”

萧秋水望着费士理那没有五官、五官要等待复仇后才能再次掀现的脸,这样他说下了这句话。

——究意发生了什么事情?

费土理心中嘀咕着:

——难道就在适才,崖那边发生了什么令萧秋水再世为人的事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