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神州无敌(下)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8586

第六章皇甫高桥

这说等一等的人,就站在一炷火炬下。

火光熊熊,但此人背火光而立,黑幢幢的巨影,叫人无端生有一种恐怖感,只有火光中不明确的轮廓,看不清脸目。

——难道又是一个:没有脸目的人?

这人无疑比南宫无伤稳重闲雅多了。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台去;萧秋水静观那人的背影,心中却很奇异地生出一种幻觉来,仿佛他跟此人熟悉:他见过此人!

这种很熟捻的感觉很快便得到答案:因为南宫无伤眼中发出盛厉的绿芒,问:“你是谁?”

那人的声调却非常富于感情但又善于压抑腔调,答:“皇甫高桥!”

一一皇甫公子!

连萧秋水心中也不禁一震;他想到了十日前大雁塔中的血案。

“皇甫公子到了!”

“皇甫公子才是实至名归!”

“皇甫公子为我们一战!”

也许只有萧秋水、皇甫高桥等,才能获大众的支持,众人见皇甫高桥出现了,欢呼不已,大多数的人对皇甫高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故此莫不求一睹。萧秋水心中就算再豁达,也难免有些黯然。

——皇甫公子很得众望。

他心里如闪电般忽忆及一事。大雁塔叠不叠,潘桂,黎九、齐昨飞,蒲江沙、刁金保、刁怡保等,在长安城中鞠躬尽瘁,为皇甫公子张扬,连军师叠老头儿都出动了,皇甫高桥真的不知?

他这个想法一闪而逝,因为他发现一双怨毒的眼睛正在歹狠地盯住他,正是在终南山下血案中惟一生还的齐昨飞!

萧秋水这时不知怎地忽然念及在“大白楼”齐昨飞等人出现时,也是这一句:“等一等。”

南宫无伤仍是横刀当胸,神色森冷:“皇甫高桥你果然来了。”

皇甫高桥走上了擂台,颀长。情瘦的躯体依然背向擂台,沉静笑道。

“我当然来了。”

南宫无伤道:“你终于来了。”

皇甫高桥道:“我如此来了。”

南宫无伤忽然打了一个岔道:“可惜你原来并不是皇甫一系的人。”

卓劲秋对付武功深沉如海的南宫无伤时,也因看不出对方的破漏,故意用话相激;在南宫无伤面对如山般攸宏的皇甫高桥是,也是故意用语言去击溃对方——只要对方因激怒或气沮,稍为松懈,则可以一举搏杀。

谁都知道战斗已近尾声,武林中再也我不出比南宫无伤、皇甫高桥等更高的好手。

所以南宫无伤对皇甫高桥的一战,很是重要。

与整个武林命脉攸关的一役。

大家都屏息以待。

皇甫高桥冷静如铁石。

南宫无伤瞄了瞄,仍横着刀说:“你硬要挤入皇甫一系里,只是为了要在白道上有个名分可以立足,如此你才准备争取这‘神州结义’盟主的资格……可惜偏偏遇着我。”

皇甫高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南宫无伤脸上尽是痴狂之色,但眼神锐利,绿光暴炽:“你一定在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还知晓你是朱大天王派来扼制武林的傀儡!”

此语一出,实是轰动,一时窃语纷纷。南宫无伤侧侧地笑道:“我还知道你利用武林同道,并运用朱大天王的部属,故意纵容,来替你行好事、吹大气,好作侠名之宣扬……是也不是?”

皇甫高桥身躯虽不十分高大,但从背后看去,却深沉不透,宛著一座大山一般。

南宫无伤目中已有一丝畏色,很快地又被野兽一般绿色厉芒所掩盖:“……你还故意命人杀害自己的部下,让萧秋水的名声大受打击,是也不是?”

皇甫高桥忽然说话了。

“翔实。”

“我跟萧秋水本来就很相似。我扮他去杀人,敢情连他自己都以为是他自己杀的。”

“不过我也清楚你因何知道这些……因为你,就是权力帮豢养的走狗!”此语一出,群情更为轰动,皇甫高桥又道:“而且萧秋水等现在没来,就是你们南宫世家在半途截杀了!”

南宫无伤脸色尽白,涩声道:“你……你……你怎知道这些?”

皇甫高桥冷笑道:“我不知道的事,还少得很。”

南宫无伤冷哼道:“而今我们俩,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谁活得下去,谁便是盟主。”

台下一阵骚动。

“欺世盗名的东西,咱们才不选你们!”

“什么盟主嘛,都是残害忠良的东西!”

“滚下来,别玷污了擂台圣地!”

但是谁也不敢上台挑战。皇甫高桥淡淡地道:“天王的意思,本就有盟主可做,则捞一个牵制武林的名位;如果不能,则闹个天翻地覆,让天下不成局面……”

南宫无伤也哈哈笑道:“而今我们两人最后对峙,都不是什么白道中人,倒成了朱大天王和权力帮的对垒,哈哈哈……实在可笑啊可笑!”

皇甫高桥仍静静地道:“不过……可笑归可笑,朱大天王还是权力帮,总要分个胜负。”

笑容渐自南宫无伤脸上敛去:“何止胜败……应分个生死。”

说完了这句话,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了。

连台下的人、也如死寂。

一种无声无息的杀气,倏而掩盖了全场。

只有火苗在“扑,扑。扑”地跃动着。

两人身影不佳跳跃着,犹如毒蛇的长信,早已攫击了数十次。

然而两人其实都没有动。

这武林正道所设的擂台,竟然是两大黑道邪派高手的决斗之地。

皇甫高桥始终背向台下。

脸向台下的南宫无伤在火光映照里,脸色倏忽不定。

这气氛一直胶着似的。

然后南宫无伤缓缓拔出锈刀。

又发出那种刺耳的刀磨声。

就在此时,皇甫高桥手腕一掣,竟翻出一柄刀。

一柄刀鞘镶有七颗钻石的鱼鳞紫金刀。

刀长一尺九寸,比锈刀还短。

就在这时,南宫无伤的刀已全抽出来,一刀当头斫下!

皇甫高桥未及抽刀,举刀一架。

但是南宫无伤的刀,居然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一刀两断。

两断的是皇甫高桥手中的鱼鳞紫金刀。

刀断刀,人却无伤,皇甫高桥抢位,倒踩九宫,两人交错而过。

这时变得皇甫高桥脸向群众,南宫无伤背向大家。

两人交错的身形以及凌厉的刀风,使得火烟轻曼。

众人可见皇甫高桥的脸容阴晴不定,动晃不已。

但是萧秋水却差点惊叫了出来——这突如其来的错愣,使得整个人震住了、慑住了、呆住了、傻住了!

他张口欲呼,却成了千呼万呼的无声!

这时两人又动了。

南宫无伤挟着一刀斩断皇甫高桥兵器的余威,全力出击!

就在这时,皇甫高桥双掌交错。

巨飙狂卷,所有的火炬,同时几为之灭。

南宫无伤只觉眼前一黑,顿失敌人所在。

代而换之的是一种可怖的恐惧感。

就在这刹那间,一剑如同白练破空,“笃”地刺人他的心房,“味”地连着血水,自尾梁骨凸露出来。

这时群众只觉一窒,随而火光又一盛,再回复正常,皇甫高桥已自南宫无伤体内,拔出了长剑,迅敏地收回袖中。皇甫高桥冷冷地向南宫无伤捂胸的悲容说:“我用的本就是剑,不是刀。”

南宫无伤想说话,无奈一张口,却喷出一口血箭。

血箭激喷,连皇甫高桥也不及退后,溅得血迹斑斑。

南宫无伤却轰然倒地气绝。

这时台下却发出一声不知是惊骇。还是喜悦、或是苦楚。抑是兴奋的呼唤:“哥哥!”

呼叫的人是萧秋水。

他这猛呼一声,就连梁斗等人也吓了一跳。

他叫的人是萧易人,别的人也许还能认不出。看不清,但他一眼就看得出、认得清,是萧易人,没错,就是萧易人!

台上的“皇甫公子”就是萧易人!

萧易人借掌风一激之力,扰乱南宫无伤视线,再一剑搏杀之,以为无人识破,正在踌躇满志之时,忽聆一女音清脆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傲如雪的哼道:“‘一心剑’!是朱大天王的杀手锏?”

萧秋水那大叫一声,就在此时响起。

萧易人听得一震,不由自主地铮地拔剑而出。

剑作龙吟,久吟不沓。

遂时全场都静了下来,直至剑吟音绝,众人才开始议论纷纷:“萧秋水来了!”

“他才是众望所归……”

“可是台上是他的哥哥呀!”

“萧易人不是浣花派的大将吗?怎会……”

“哈!啊!萧家的人改姓皇甫,为的是什么……这可怪了!”

萧秋水乍然发觉台上的人是他寻找已久的亲兄长,真是惊骇无已,再乍听那冷做如雪的声音,又以为是唐方,在这人事纵错迷离的刹那,他只有感到唐方才是他真正的依凭,不禁血脉赏张,张口欲呼。

千呼万唤啊……

——唐方!

然而他张眼望去,不是唐方!

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姿色中隐透一种水莲般的楚美。可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唐方,那……萧秋水好似一下子掉到冰窖里,视觉中只有黑衣的亲哥哥——萧易人,执剑于台上,冷冷地盯视着他。

这时的武林,可以说是十分紊乱,是非纷扰不清,萧秋水本有清誉,早在大雁塔血案的传言中,已被诬蔑成一个“为争盟主而不挥手段的沽名钓誉之辈”。这种情形,只有几个人明白。萧易人本人当然明白,因为事情是他一手搞出来的。萧秋水只来得及顿悟,难怪大雁塔中叠不叠等都指他为杀人凶手,萧易人跟他兄弟,本来长得就很相似,何况两人都学得萧夫人之易容术,萧易人故意利用叠不叠等自愿替他宣传,以致声名大鹊,但事成之后即假冒他人,杀人灭口,以致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这倒是擂台下齐昨飞所意识到的。

可是一般群众,还不明白所以,只见这浣花剑派两兄弟对垒之局已形成,以为又有好戏开锣,大是奋亢,鼓噪莫已。

——在这种激烈煽动,怂恿场面里,人,还能不能仔细思考。

冷静处理呢?

——兄弟围墙,能不能避免呢?

——流血,能不能减少呢?

萧秋水第二次喊:“哥哥!”

在台上的萧易人谈谈一颔首,算是招呼,即问,“你想怎样?”

萧秋水一愣,重复了一句:“我想怎样……”

萧易人生性多疑,以为萧秋水有意讽弄,冷笑道:“老三,你敢与我争强么?”

萧秋水惶然道:“三弟不敢。”

群众哗然,萧易水冷峻地道:”既然不敢,就给我站到一边这时群众又有人呼嚷起来:“别怕他呀!”“上啊!”“哥哥又怎样,谁强谁称王!”“别管他,他不跟他老子姓,就不是你哥哥!”

这时有约莫一二百人徘开群众,鱼贯步至萧秋水身前,纷纷抱拳与萧秋水招呼,而后便静静站在他身后。

这些人原来都是熟人,肥硕和蔼的便是“好人不长命”胡福、黑不溜丢的便是“铁钉”李黑、高姚白皙的挽髻女子便是“杂鹤”施月,吊儿郎当的长发懒汉便是“舞王”吴财,还有一人,呵呵行来,光头大肚,正是大肚和尚,还带了一个女子走来,那女子正是萧雪鱼。

如此近二百人站在萧秋水身后,神色坚毅,他们在此苦待萧秋水至、已非一日,众人向萧秋水抱拳见礼,也出自至诚,这些人都是满腔热血只卖给识货的人,其中一名清秀女子越身而出,清朗而英枫地道:“小妹伊小深,原是唐洁之唐大哥义妹,而今带领唐大哥一干人跟萧大侠,有任何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有半个不字,阴曹地府里,也没脸目见唐大哥。”

萧秋水听得心头一热。他还记得这女子,便是峨嵋山上,饶瘦极所暗杀的“银戟温侯”唐洁之的义妹。萧秋水见如此多对武林寄了满怀热望,殷切期盼自己的武林同道,宛如以前自己“锦江兄弟”闯荡江湖的时候……

——哎,锦江四兄弟,唐柔死了(后来还死了唐朋、唐猛、唐大,伤了唐方)、玉函也殁了(而他哥哥邓玉平居然是内奸),连左丘也背叛了(还连同罗海牛,杀了龙川杀仔),只剩下了自己了身一人。

萧易人从上面俯瞰下来,看见那么多人拥向萧秋水,以为他故显身世,砸自己的场,当下怒极,但不动声色,铁青着脸,呼喝了一声:“天塌下来了,阿美。”

这句话本来是一个暗号,暗号一发,”皇甫公子”的人即到抢登擂台,全力护驾。

可是他发出那句话,却如石沉大海。

其中只激起有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不知集合好,还是不集合好,其中有些人,脸上有不豫之色,更有些人的脸上是不忿之色。

只听一个极端苍老。虚弱的声音嘶力地问:“皇甫公子……你!你有没有杀自己的弟兄?”

问他的人是一个胡须灰白的老头子,坐在竹橇子上,但背躬如驼,才没说几句话,就呛咳不已,很是辛苦,萧秋水认得他,这人便是大雁塔血案中大难不死的叠老头儿:“你当时蒙面在我背后打了一掌……还杀了黎九,潘桂他们,却声言你是萧秋水……但是后来……”他用颤抖的手指指向萧秋水,声音十分激动:“他倒是进来,以本身内力保住了我的元气……那分明不是他干的!而那蒙面人的声音,却跟你……要不是南宫无伤说起,我当真还分辨不出来……”

齐昨飞厉声问:“我们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你为何要这佯残害我们!”

萧易人也不否认,冷冷地道:“没有为什么,在武林中、不用点好计,何以成名?俗语有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幸我现在被权力帮的狗腿子识穿,要是我已成了事,哪还轮得着你们来揭穿……”

齐昨飞嘎声颤间:“那……那你昔日在金陵楼向我们借酒醉大吐苦水,说你心有大志,惟名不足,故无法得行大事……都是……

都是有意暗示我们为你宣传,利用我们为你打好名声了?”

萧易人淡谈地道:“是你们自己要去做,我可没有‘强迫你们这样做。”

叠老头儿气得印堂发黑,惨笑道:“没料我叠不叠,不长眼睛识人……临老骗了许多赤胆忠肝之士,为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效忠,我……”忽然向天长笑,笑声一竭,一掌向自己天灵盖拍击下去,脑浆迸溅,磕然身亡。

萧易人却连眼睛也不多眨一下:“大丈夫当以功名求富贵,无名怎可以在江湖上混?要成名,当然要耍手段,这点都看不透,早就该死了,活到现在,真虚长了一辈子!”

忽听一个声音沉实中带有激动,问道:“你究竟是萧家的人,还是皇甫家的人?”

萧秋水乍闻这个稳实的声音,大喜过望,果真萧开雁,背插双剑,稳若泰山地站在人群之中,瞪住台上的人,一字一句地问。

台上的萧易人又是一震。却听台下那矍铄老人嘿嘿笑道:“他干吗要作萧家的人?他在萧家,名不成,利不就,而且还给权力帮杀得全军覆灭,成不了大事,投到我们这边来,我教他武艺,给他钱财,让他仁义满天下,坐待武林盟主宝座,要不然,做个长江七十二水道。黄河三十三分舵。大江南北的山大王,两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乐而不为哉!你说……当萧家人,比得当皇甫公子么?”

地眼大师禁不住霍然而起,喝问:“你……究竟是谁?”

那精悍老人一笑不答。那老乞丐即骤然跳起来,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直跳了起来,足有一丈高,他的大叫引起会场的惊震!

“他是长江七十二水道。黄河三十三分舵总瓢把子!别放走他!

他就是朱顺水!”

这时一场皆惊。纷纷起而围之。那黑衣老人神色自若,淡淡笑道:“不错,老夫就是朱顺水。”

他摆摆手,安然而坐,笑道:“我不走,别紧张。武林盟主若没有结果,我根本就不想走。”

朱顺水凌厉的眼神一扫,欲欺身而上的数名高手不禁魄散魂飞,全身发软,双腿进不得半步。朱顺水又笑说:“皇甫高桥——或者是萧易人,不管是谁都好,总之是我朱顺水的弟子,今日你们没人胜得了他,武林中便无领导武林的人物,所以天下正统,应归于我朱顺水的,”就算你们不封他为盟主,我朱顺水也自封为王,轮不到你们说话。”

“胡说八道!”那老乞丐跺着脚直嚷道,“混蛋加十级!”

“裘老帮主。”朱顺水悠闲地笑道:“你省省气吧。如您老亲自上台,我朱顺水倒要领教领教。”

群豪又是为之一愣。“袭老帮主”?莫非这看来毫不起眼的“老乞丐”,就是昔日跟少林天正,武当太禅三人鼎足而立的“神行无影”裘无意!

——连丐帮的帮主也来了!今夜的当阳城,是何等风云色变!

众人因朱顺水的出现而被吸引过去时,萧开雁依然端静地间话(萧秋水却见到他的二哥双肩不停地起伏着……他真的能心平气和吗):“爹妈方才过世……待你恩重如山!而你竟为了这一点虚名,而不借跟三弟争锋,认贼作父,连姓氏也不要了!”

萧易人冷笑道:“大丈夫能行非常事,方为非常人……何况,我也是为了有靠山好对付权力帮。”

“很好。”萧开雁不甘地望向他大哥(萧秋水发觉这索来冷静的二哥,眼圈红了):“我还听说爹娘是死于朱大天王之手,你不报父母深思,反而要忘恩负义,不怕天下人唾弃耻笑么!”

萧易人的脸庞犹如数十条虫在蠕动着,在火光的映照下,出奇地狰狞:“随你怎么说,你看我武功,是不是一日千里?人往高走,水往低流……待扎好了根基,再图恢复家声未迟!”

“大哥,大节不可有失。”萧开雁的声音轻而激昂(萧秋水瞥见他二哥两行泪己挂主厚实的脸颊):“否则,我只好代爹娘处理你了。”

“哈哈哈……”萧易人大笑不已,吐出来的劲气震得火把恍惚不定,他你遇到生平最可笑的事儿一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道:“你这是大义灭亲吧?”他又笑了一轮,笑得让人感觉到他的神经绷紧得不似人形,令人毛骨悚然起来:“那你好好替天行道吧,莫反让我给灭了亲……”

萧开雁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解开双剑,以白布反扎前额(川人纪念诸葛亮,故以白中系额念之,每有庄严把祭,更缚此以示一往无前),向萧秋水处望了深深一眼,即大步向擂台走去。

“二哥!”

萧秋水喊。

萧开雁一旦走去,即不再返顾。

“二哥!”

萧秋水排开众人,抢上前去,只见萧开雁两行清泪,已籁落至下颔,而他双眸里仍有泪光,直望着擂台上,不理萧秋水的呼唤。

“二哥——”萧秋水摧心裂肺地呼叫。这时一阵狂风吹来,火炬闪灭得如飞鸳一般,晃摇不已,原来是晨风,而黎明快要到了。

第七章擂台

萧开雁交叉着胸前的黑白双剑,大步踏上擂台。

萧易人望着萧开雁厚实的胸膛,笑道:“老二,你愈来愈结实了。”

(他心中想到的却是苍山之败……他大好前途,都毁在那烈火与浓烟里,部下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降的降,而他要蒙受屈辱,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萧易人是败军言勇,反不如他那不学无术,游手好闹的三弟萧秋水!为此他要吐气扬眉,以雪前耻,而投入朱大天王麾下,有何不可!这看来诚实的家伙,竟以萧家的名义,来阻止他?爹妈都已经过世了,自己是老大,凭什么要他们来管!)

他越想越气,表面却不愠不火,木石般沉冷。

这时萧开雁已踏到擂台上来了。萧易人望着这素来敬服自己的弟弟,浓眉大目,禁不住咆哮一般地道:“你真的帮老三,不帮我?”

萧开雁沉声道,”我是浣花萧家的人,我帮的是浣花剑派一百三十余年来的浩气长存。”

萧易人冷笑:“我也是浣花剑派的人啊。”

“不是。”萧开雁缓缓地摇首:“不是。”

“你是皇甫高桥——朱大天王的人。”

萧易人额上渗出了冷汗,怒极反笑:“你是我的对手?”

萧开雁没有答话。他交叉的双剑举过头顶,剑尖横直,遥瞄萧易人,前剑却作齐眉而举,遥指萧易人眉心穴。

萧易人再也没说话,长剑斜指三尺之遥地上,左手轻搭在右臂,陷于沉思之中。

那雍华绝色女子凝视场中阵势,道。

“萧易人‘二天一心剑法’,已有七成火候,可是萧开雁秉性耿直,自幼练双剑,要破‘二天一心’,只要洞察机微,并不太难,可惜……”

朱顺水豪笑道:“可惜萧开雁的资质,仍是有问题,他使的黑白双剑,若是够聪明,早已改换剑路,兼走阴阳,一定会好多了。”

大永老人瞠目向那女子问:“你又是谁?”

那女子笑而不答,凝注台上,朱顺水大笑震得后排群豪纷纷坐立不稳,连连跌退;“世间上还有敢批评老夫剑术的女子,除赵师容外还有谁!”此语一出,全场尽惊。

这时擂台上已发动了。

萧开雁的姿态是攻的姿势,所以他先发动。

萧易人的剑势是后发制人。

他在萧开雁出招前刹那间的刹那问出了手。

一刹那是弹指间的六十分之一。

一刹那间的一刹那,不知有多快,但萧易人把握住了。

而且把握住萧开雁的攻击点。

所以他能截去来招,并封杀对方。

因此也等于把握住生死。

故此萧开雁死了。

萧开雁没有马上死。萧开雁重伤时并没有呼痛,但大叫了一声:“——老三,浣花剑派没有叛徒……”

然而萧易人第二剑已杀到。萧开雁的脸裂成两片,随着溅血,还有一声迸裂而中断的惨呼:“——也不能有叛徒!”

声断,人亡。

奇怪的是萧秋水所想到的,却不是萧开雁的死,而是别的事。

他想起的是峨嵋山上,萧开雁跟他叙述的故事。

那是武林中姜大和姜二的故事。

故事很简单。姜大和姜二本是好兄弟,后来两兄弟都成了大名后,互相猜忌,以致相互攻击,最后被权力帮所灭。但权力帮七个创办人中,也为此牺牲三人,如果这对兄弟不互耗实力,其结果可想而知。

最后,萧开雁曾结论道:“每个人有每个人做事的一套方法。”

“只要你信任他,便由他做去。”他殷实黝实的方脸坚毅无比:“我告诉你这个故事,倒不是指我们两个,而是大哥和你的性格,磨擦较多,从办十年会一事,便可看见。”萧开雁还说:“他在点苍之败,引为毕生之憾,现处于失意期间,不应再刺激他。”

“我了解。”当时明白了萧开雁的深意而深深感动着的萧秋水答:“如果我见着大哥,尽可能会让他。二哥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了。”那时萧开雁如此欣慰地答。

而今萧开雁当先挑衅萧易人。然后为萧易人所杀。剩下自己了……

——该如何抉择呢?

就在他宛若掉进泥淖般的陷入不能自拔的深思中时,忽听一声女音哭呼:“你……对得起爹娘!”

凄呼的人是萧雪鱼,她悲酸的脸颊已挂满了泪光,而且已如箭矢一般掠上了擂台,向萧易人扑来。

“找死!”

萧易人如此断喝。

萧秋水在迷惚中,一惊,跃起。

剑光闪,如匹练破空。

萧雪鱼哀呼,凄然倒下。

大肚和尚厉吼,叫:“雪鱼——”不顾一切,挥掌劈向萧易人,这时萧秋水已扶住倒地的姊姊。

萧雪鱼惨白着玉颊,只说了一句话,就失去知觉了。

“浣花萧家,就靠你了。”

萧秋水虎目尽泪,猛抬头,大肚和尚身上己挂了多处伤口,血珠子迸溅。

“住手!”

萧秋水发出一声铺天卷地的巨喝。

果真住了手。

萧易人明明想控制自己不听他这个“不成材”的弟弟之意念,但手下不知怎的,竟不受控制般止住了。

——也罢,先且住手,听他要说什么。

萧易人禁不住如此替自己解释,像不如此作个分辩就无法对自己的恐惧感作出交代一般。

萧秋水揽住大肚和尚淌血的身子,只问了一声:“你可记得……广西五龙亭之役?”

“记得。”大肚和尚忍痛却爽然说道。

在七星湖之役,连广西五虎都误会了萧秋水,权力帮屈寒山等占尽上风,萧秋水简直是孤立无援之际,但,大肚和尚仍不顾一切后果,坚持要站住萧秋水那边,并肩作战。萧秋水跟大肚和尚相识十数年,大小百余战,但大肚和尚始终没有背叛过他。尤其七星湖五龙亭中一役,在众人皆沮之时仗义抢救,不顾生死,萧秋水梦寐不忘。

“你挺得住吧?”

“挺得住。”

“好。”

“挺住看着你把这禽兽不如的东西除掉。”

“好。”

“大丈夫这当儿,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了。”

“好。”

萧秋水,返身,面向,萧易人。

萧易人,冷笑,剑指,萧秋水。

“我很后悔。”萧秋水说:“后悔我为什么要等到妹妹和二哥倒下了才出手。”

“一样。”萧易人道:“什么时候出手都一样。”

台下。

朱顺水道:“萧易人毕竟长萧秋水十年,十年辛苦不寻常,萧易人的十年米饭,不会是白吃的。”

赵师容道:“可是武功不等于吃饭,一点都不等于。约己博艺,无坚不钻。如果多活几年就能无敌,那天下第一高手就是只乌龟。”

彻骨的寒冷。

东方自鱼肚白之后,初升起一片殷红。

晨曦的血红,随着晚风的吹拂,一切穆静得如青种孤坟。

萧易人忽然划出一剑。

火焰呼地几灭。

这是示威的一剑,在气势凌绝时,萧易人和身扑上,展示他的“天狼杀法”!

就在这时,萧秋水猛挥剑。

也在同时,旭阳在间寂中,忽然一跃,在清静的地平线上,露出金芒来!

那金虹般的一抹——旭阳映在剑上,带过一道弧形,照射在萧易人眼帘中!

——看不到!!!

此惊非同小可,右手一痛,拇食二指已被斩断,长剑应手而落。

萧秋水没有再追击。他凝视着云的变化。忆及唐方的柔发。或无所思,(这一剑,当名”唐方”。)

萧易人惊恐地睁大了眼,抚伤,退后,萧秋水控剑于地,仍然没有追击,却蓦然下跪,垂泣道:“哥哥,我求你,回到浣花来吧……”

他话未说完,萧易人也”噗”地跪下来,汗下如雨,哑声道:“我错了……”

萧秋水自幼未得他大哥和颜悦色过,一见这等情形,忙跪前搀扶,只闻萧易人泣道:“我错了……”

萧秋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是好。萧易人悲声饮泣道:“……我错在没有在你武功差的时候就杀了你!”

萧秋水一愕,萧易人一伸手,一拳打在萧秋水鼻梁上。萧秋水鼻血长流,泪眼模糊,抓剑要攻,但手中长剑已被萧易人劈手夺了过来。萧易人狞笑道:“饶是你精似鬼,还是要栽在我的……”

萧秋水听声辨影,反手一掌,砰地击中萧易人胸前。萧易人“哗”地吐了一口血,却因金丝甲护胸(在《江山如画)中,萧秋水在云南即以此浣花至宝之一,避过“佛口神魔”梁消暑之毒针),消去大部分掌力,扬手一剑,“二天一心”,刷地斩中萧秋水!

萧秋水长啸,危难中忽然抄出怀中一物,不顾一切,直刺出去!

此时萧秋水因鼻梁剧痛,腰脊受剑斩之伤,武功己大打折扣。

这一个突刺,理应不能命中,惟此时旭日普照,光跃大地,照得萧秋水手中那物灿然一亮。

萧易人的眼也为之一眩,尖声叫:“天下英雄令!”

心里怔得一怔,而右手受伤,左手使剑不便,缓得一缓,那令牌的尖牌,已刺入他的心口!

萧易人是何许人也!他在未识朱大天王之前,已经是领袖群伦的青年俊杰,机智过人,应变神速,被刺中的刹那,所有的神经一齐刺痛,他就利用剧痛的刹那,全力一吸气,倒翻了出去!

黑衣飞飘,他倒翻出擂台。

只要能安然落地,再图报复。

但就在这上下之间,人在空中之际,忽然一道人影,迅若流星,刀光一闪,所中萧易人,萧易人狂嚎,剑向反后刺,噗地把背后的人刺得透明窟窿,两人一齐呻吟,滚落下地去。

萧易人辛苦挣扎,向后看去。

——是齐昨飞!

齐昨飞的九环大刀,仍嵌在他身躯内,他可以感觉到那刀刃是何其酷冷,何其无情。

齐昨天喘息着,用得雪大仇的狠毒眼睛盯着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苦脸。皱眉、歪曲着脸肌,艰辛地道:“你暗杀这么多……兄弟…我……暗杀……你……”

说到这里,目光逐渐散乱,萎然倒毙。

萧易人却还没有死。

他的感觉就如把一柄烧的的刀子浸在烧酒里一般。从前他年少的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叫欺诈的时候,曾经因为向往古城一种叫做“烧刀子”的酒,豪气霓生。杀了大奸大恶的人之后,也曾和一班意气飞扬的年少酪酊一番,不醉不散。“烧刀子”当然不是这样酿制的。可是现在他却有醉醺醺的感觉,可是很痛苦,那烧的的刀子,就炙在他体内……

齐昨飞的九环大刀,还遗留在他体内……唉,实在不该那么大意的!

他朦胧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切似乎都馒了,歪曲了;他的三弟奔下台来,惊愕、伤悲、夹住他,但不是真正碰触他,他知道他自己伤得太重,已气息奄奄,不堪一触了。

……他看着他弟弟那张双眉斜飞入鬓。凛烈的眼,还有一张多情的嘴,以及唇上渐形成浓烈得意如眉的胡髭……他这个“长不大的老三”,也踉他一般,留有小髭了,而且比他还清扬有力……他忽然觉得很伤心,他,挨了这许多年,筹画了这许多日子,因为际遇不好,他就要死了,一切都要过去了。一切都变成属于他这个弟弟了。他很不甘心……

人物综错,衣鬓恍惚。他忆起青年时,踉弟弟下榻,三人在房里纵论江湖事,立志要做大事,兴奋得一夜未眠……远处有鸡啼声了么,暖风好寒,是催促他上船了吧?

他不禁说:“好寂寞啊……”

晨霞艳丽绚烂,漫天涂抹,晨鸟翱翔,青山犹沉沉……然而萧易人,却,死了。

萧秋水的泪眼望天。

他这个自小最崇拜的哥哥,临死前,说了一句和章残金死时一模一样的话。

“好寂寞……”

这世间走到极峰,悟到最彻,活到最后,难道部只剩下了寂寞?

萧秋水不知道。

因为他还没有活到最后。

他的鼻血流着,鼻骨被打伤,腰侧被斩伤,在以后他亡命的岁月中,他的鼻子易打喷嚏,容易过敏,一直都没有好过,腰脊也容易酸痛,一方面是伤未能好彻底,一方面也可能是纪念他的哥哥吧……他未来的生命里,还充满了无数次跌倒,无数次至亲友朋的出卖,但他却能忍辱咬牙负重苦拼,终于都重新站起来……

岁月苍苍。萧秋水的鼻子。腰脊,还是不好。

萧易人死了。

没有人再上擂台了。

诸葛先生用沙嘎的声音,喊了十次,还是没有人上台挑战。

——萧秋水是实至名归。

事实上,谁也没有打败萧秋水的信心,何况,台下的赵师容与朱顺水那两关,谁也过不去,这“盟主”之位,试问又有谁敢当?

于是诸葛先生宣布:“萧秋水为‘神州结义’中‘长江大会’之武林盟主,号令武林,天下效命,共抗金贼,锄强易暴,共赴国难……”接下来是交奉大印玉玺和令旗锦帜,并宣誓为盟。萧秋水一生中,也不知见过多少人誓约,尽管说得轰天动地,但要背义弃约时,真是连眼睛都不多霎一下。但他只是像台上的戏子,戏演到哪里,他就尽力去演好他而已。倒是宣布后的欢声雷动,几千人一齐发出来,可堪惊天动地,尤其李黑、胡福,施月、林公子,铁星月等含泪欢呼,雀跃再三,情义深撼,萧秋水内心中也激起了千堆雪,他曾经在这世上只剩下唐方了,但是到了如今,他连唐方也失去时,真是寂寞如雪,冷冽,而在春阳下连形迹也未曾留下。而这一下子,欢声雷动下,他着实有一阵生死无憾的昂奋。可是一句冷冷的话,打断了他的热血:“萧秋水,盟主你自当你的,天下英雄令却要给我交出来!”

“谁说的!”擂台下的铁星月咆哮道。

“我说的。”

说话的人是朱顺水。

第八章擂台下的擂台

“盟主归你萧秋水,天下英雄令归我朱顺水,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你不干涉我的,我也不干涉你的。”

朱顺水摆明了态度:“今晚高手如云,我是知道的,但是其中有多少是老夫手下,诸位可知道么?”

萧秋水忽然有一种感觉。场地宽但太拥挤,他却觉得天地苍茫,就算是拂晓,也是空茫一片,而他没有所依,没有了家人,除了尚生死未知的萧雪鱼,没有了牵绊,天地间,任他一个伤心人,独来独往。可是隐约却有先贤先烈,为神州开路,近人道上有勇将国士,在为国杀敌……他豁然肯定了他该作的了。他站了起来,高大如神。

“你不配。”

朱顺水目光收缩,厉笑,骤然一拍手掌。

一人座声疾闪而出,手中七点星光飞出,

萧秋水虽然伤重,但是并非伤到不能闪躲!

他避不过,是因为他不敢置信,这人也会向他下毒手!

他中了五镖。

镖一射入萧秋水身躯,即倒射回来,随着鲜血激喷——他虽没有闪躲,但全身灌注了护身功力!

他目眦欲裂,吼道:

“你——”

放冷镖的人竟是重伤毁了半边脸的唐肥!

朱顺水大笑道:“天下英雄令,我还配不配拿?”

萧秋水双目瞪视,毫不畏缩:“你不配!”

朱顺水脸上一阵抽搐,怒笑道:

“你以为我是谁,告诉你……”朱顺水如苍天一枭,狂笑道:

“我是‘铁锁横江’朱顺水。”

此言一出,特别运用内力发话,全场中除了那威猛老人外,连赵师容都被震得霍然站起,有人几乎摔倒,大部分的武林中人震退了几步,更有人当场震得全身麻痹。朱顺水眯着狡诈的眼睛,问:

“那么,”他满怀信心如狐狸般笑道:

“我还配不配?”

萧秋水平视着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他说:

“你,不,配。”

鸦雀无声。

除了剥剥的火炬未熄前的燃烧之声外,数千近万的人海中,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朱顺水犹如鹰雕,瞅住萧秋水,然后举起了他鹰爪一般的手,轻轻地抓在擂台上的一根柱上,犹如拾起一只精致的茶杯一般。

然而那一人围抱般粗的柱子,立即摧枯拉朽般霉了,哗啦啦地倒下来,牵动整个擂台,一阵山摇地动的声响,尘上飞扬,擂台全塌了。

这只是朱顺水左手一捏之力。

这下连大永老人、地眼大师都变了脸色。

朱顺水双目如毒刃,盯住萧秋水,全身无风自动,一字一句地问:

“我,还,配,不,配?”

萧秋水这次没有答。

他反过头去。

他问唐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对不对得起方姊?”

“为什么要背叛唐门,而投入这老匹夫手下?”

唐肥愣住。她那阴阳怪脸还来不及答,朱顺水只觉得一阵血液上冲,脑门炸地轰然一声,一种莫可名状的愤怒,使头上毛发根根竖起!他旋地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他那一击,能不能杀得死重伤在身的萧秋水,始终是一个谜。

但他那一击,忽然被人化解去。

用轻轻一拂化解的。

而且用的是袖子。

水绿色的袖子。

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用如此轻曼的力道以及如许曼妙的袖子来消解朱顺水的“长江出闸”。

赵师容。

赵师容盈盈笑,吟吟笑。

朱顺水脸色铁青,厉声问:“你要救萧秋水?”

赵师容没有去答他。却向萧秋水道:“你说得对!”她那风华绝代的笑意却带忧悒:

“他哪里配!”

朱顺水简直被气得快发疯了。想他纵横七海,独霸武林,几曾似今日,先被一个后生小子蔑视,再让一个女子奚落过?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居然唱了首《黄河曲》,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看来所有怒气都消尽了,回复到原来的样子,翟然道:

“原来李夫人也想要‘天下英雄令’!”

赵师容见朱顺水居然能在如此愤慨下恢复冷静神定,心下也不禁暗暗佩服,忍不住说了一声:

“果然是朱大天王!”

朱顺水微微一点头道:“李夫人过奖。”

赵师容化解那一招时,一种淡郁的香味,袅入萧秋水鼻中,连伤痛也似清凉多了,眼前一花,出现了如此一位高贵雅淡的女子,不禁心中一声赞叹,但随即想起与唐方谈论女子(萧秋水与唐方交往时。乃无话不谈,上至天下大事,下至对不识女子之评头论足,曾谈得相知相洽,头头是道),心中一酸,旋向唐肥厉声问道:

“阿肥,你这样作,伤不伤方姊的心?”

唐肥见萧秋水居然身中五镖不倒,真如天神一般,心里暗暗发寒。晨曦下,她半边脸被利斧劈得鲜血淋漓未去,而鼻子又被铁星月失手打得稀烂,看来犹如地府中的肥罗刹,甚是恐怖!

“我本来就是朱大天王的人!”唐肥强充倔悍,咧嘴道:

“我是朱大天王安排在唐门‘卧底’的人,目的是查明唐家近五十年来不出江湖争霸之真相。”唐肥怒气冲冲地道:“而今为了杀你,暴露了身份,你还想怎样?我唐肥可不怕!”

萧秋水讶然。“难道你不是唐家的人?”

唐肥涩笑道:“我是什么人?我那么肥,哪家要我?”她痴笑起来,状若癫狂:

“我要跟随朱大天王,作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方才有人看得起!”她一面笑,震动创口,脸颊上鲜血又涔涔淌落,狰狞无比:

“就算欺师灭祖,也在所不惜!”

萧秋水望着她,蓦然打了一个寒噤。他现在才感觉到身上的伤口,一齐作痛。

“唐肥,你真不是人。”

林公子骂。铁星月更气得龇牙露齿,他对唐肥,本已动了真感情。

“唐猪!你——”

唐肥“格格”而笑,一面笑,一面摇,肥肉不住颤抖着,忽然笑容一敛,道:

“你不知道人会变的么?尤其是女人,要变起来,可以抓住任何一个小小的理由.就可以把你碎尸万段,……”

她眯着另一只尚称完好的细眼,故意问:

“这些你们都不知道么?不知道又怎么学人家闯荡江湖?”

金刀胡福接住险被气炸的杂鹤施月与邱南顾,沉声道:“我们不是不知道。在江湖上,是要讲道义的,就算别人不讲,我们也凭良心讲。”

李黑冷笑道:“我们不是不懂,而是不屑为之而已。要堕落还不容易,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得了。”

施月叱道:”不管如何,就算唐门能饶你,我们‘神州结义’也不放过你!”

陈见鬼亦插口骂道:“在你跟我们是共过患难的人,竟做出这等事来!我陈见鬼就算活见鬼了,原来邓玉平为‘权力帮’卧底,而你为‘朱大天王’作暗点子,都是一丘之貉!”

朱顺水笑道:“老夫想跟李夫人打个商量。”

赵师容随意笑道:“商量什么?”

朱顺水道:“商量个条件。”

赵师容问:“什么条件?”

朱顺水眯着眼睛,笑得就像只老狐狸:

“天下英雄令,归赵姑娘得可以,但是……”他笑意愈渐肆意。

“长江七十二水道、黄河三十六分舵、五湖四海水寨,都可归姑娘统率……如此可好?”

赵师容笑了。笑意犹如一只翩翩的彩蝶,怩声问:“你是说……”

朱顺水眯着眼,挤在眼皮下的眼珠,不住上下跳动,打量赵师容:

“正是向赵姑娘征得首肯……”他嘿嘿笑道:“我朱老头儿年纪虽长了些,但这些年来,尚未娶妻,而且……”朱顺水傲然道:

“江湖上,武林中,配得上你赵姑娘的,除了老夫,就是李沉舟,李沉舟在我手下是死定了。”朱顺水说到后来,简直污言秽语:

“丈夫是老的好,那些事儿.够稳健,有经验呀!”

朱顺水在群豪面前说这些话,无疑是全不把其他的豪杰放在眼里,而且公然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众皆忿然。

赵师容居然妩媚笑道:“你是说……天下英雄令归我,我归你,你……你归你自己?”

朱顺水乐不可支:“我?我归朱大天王。”

赵师容笑得更嫣然了:“好,好计划,这样的好计划,亏得你才想得出来。”

朱顺水笑道:“我是天才,我一直是人间的天才!”

赵师容婉然道:“真是天才,比白痴还天才……”忽然水袖一挽,急打朱顺水脸门。

朱顺水偏首避过,赵师容的左袖又拂出。朱顺水全力跳避,赵师容云袖暴长,直卷朱顺水,这次朱顺水跳开两丈才能定过神来。

这几下过招,直如电光石火,朱顺水已飘开两丈,纵声长笑道:

“赵姑娘也不……考虑考虑?”

赵师容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我和李沉舟的关系?”

朱顺水脸色变了变,即道:“我当然知道。但李沉舟自命风流,有多次外遇,有多少个女人……你可知道?呵,呵呵……”

赵师容淡淡一笑,更见一种意无抑尽的妩然。“我知道。若有人想在我面前破坏李帮主,那是妄想。他有多少女子,他都告诉我,我无所谓,因他只爱我一个,大丈夫逢场作戏,在所难免,我赵师容也有不少男子,并不稀奇。李帮主既是我的长辈,也是我哥哥,更是我好友、知音……你想在我面前词诽谤他,那未免看扁了我赵师容,也看错了李沉舟!”

赵师容灿然一笑,有若花开,骄傲而韵姿清楚:

“赵师容是什么人,李沉舟又是什么人!”

萧秋水在旁瞥见晨光照微中的赵师容,心头一热,想到这一对相知相遇湘信相依、天衣无缝、无理可袭的信赖,想到他和唐方两地分散,飓尺天涯,却生死不知,眼眶一红,身上所有的痛楚,因为见到赵师容,以及想到赵师容和李沉舟至深至大的恋情,而觉得阳光熏曦,心头郁闷,为之顿消。

朱顺水脸上一片阴沉,这时大永老人、地眼大师,再也忍耐不住这人目中无人有意搅局,激愤至极,地眼脾气毛躁,大喝道:

“兀那王八,就当武林中无人么!”一掌就向朱顺水拍了出去。

“神行无影”裘无意吆喝道:“使不得……”但已太迟,地眼一掌拍出,朱顺水反掌撞去,两掌一交,地眼大师只觉对方大力撞回,自己急忙再生内力,全力抵住,谁料那外力如黄河决堤一般,又冲破了拦防、地眼此惊非同小可,忙使混原真气抵住,但这一脉心经,也给万涛排壑般的巨力冲破,三道逆流,反行体内,地眼只觉全身一窜,连退八步,嘴里渗出了鲜血。

朱顺水见一掌击毙不了地眼,也是一怔,冷笑道:“少林僧人果有两下子。”

在群豪心中,尤其是大永老人等心里,造成了极大的惊恐:地眼神僧与天目神僧齐名,在南少林当长老护法之职,份位极高,而且曾与方丈和尚大师三人合擒权力帮主李沉舟手下第一号人柳随风,声乞之大,一时无两。

可是地眼大师却一招之下,输给朱顺水。

大永老人本待地眼大师先行出手,只要对方一动上了手,他在旁边再插一手,擒住了失大天王,再逐走了赵师容,自然吐气扬眉,严然武林领袖,然后再批判萧秋水杀兄无资格当盟主一职,再公然要其将“天下英雄令”交出,谅必无阻……如此如意算盘计划下来,却见地眼一招败退,立即打消了出手的念头。

——还是稳着点,看看风头再说。

“神行无影”裘无意,在武林中辈份,以及武功内功,可谓:‘三大天柱”之一,即是少林大正、武当太禅,以及丐帮裘无意。可惜裘无意为人滑稽突梯,不重身份,故在武林中的号召力,却大大不如前述已殁的两人。武林中虽是众豪拳打天下,但不亮身份,不换声势,其中冷暖炎寒,跟翰林、仕途、宦官的排挤竞逐,也没什么两样。

裘无意这时站出来,绿竹杖往地上一点,向朱顺水大声喝叱:

“朱顺水,你真当江湖无人了?”

朱顺水冷笑。

“除了你袭老还算是个人物外,这一僧一道,合起来只能算是半个,你门所谓‘白道’,哪还有什么像样的人物!”

朱顺水话口未完,只听一人道:

“那我算什么?白道的,还是黑道?或是半白不黑道!”

朱顺水偏首望去,只见那威仪堂堂,但瞧不出年纪,威武的人缓缓站起,不知怎的,心中一凛,但嘴巴可毫不有让:

“我怎么知道你算什么?报上名来,看看排在这一僧一道之前抑或之后……”他一眼瞧出对方武功定必非同小可,所以出语间可软可硬,也客气了许多。

那威猛的人大笑道:“什么?我跟这秃驴和杂毛并排?哈哈哈……”

向天长笑,真个宛若奔雷。这下无疑是极端藐视,大永老人涵养再好,也忍无可忍,怒道:

“兀那野汉,你敢蔑视祖师爷,是活得不耐烦了!”

威仪的人猛回首,问:“谁说祖师爷?”

大永老人也不知怎地,给他瞧得心魄一寒,但骑虎难下,只好硬着买皮道:

“我说的。”

对方问:“谁是祖师爷?”大水老人只敢回答:“我说的。”原已问非所答,气势上弱了一筹。大永老人也省觉到,老羞成怒,心忖:“我且试他一试,换回点颜面再说。”他对朱顺水不敢轻举妄动,但这人武功再高,也不可能犹胜朱顺水,无论如何,自己都必能制得住,当下意念既定,恶念陡生,决定七分攻击,三分守势,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境,先试探一下再说。

威武的人一见大永老人蓄势待发,便一眼了然,笑道:“你死定了。”

大永老人勃然大怒。他养精蓄锐的一击,对方竟然说:“你死定了。”好像在对一个小孩说话似的,当下怒吼一声,单掌护胸,右掌劈出、冲了过去。

那人瞪住他,猛喝了一声。

“祭无朋!”

这一声大喝,陡地令大永老人一震!“九阳阴手”祭无朋是三十年前,他未入武当时的绰号与原名,这人何以晓得。这声大喝宛若焦雷,令他本来阴柔绵延的真气,突然有了个漏洞,正在源源散去。

“祭无朋!”

那人又是一声暴喝。大永老人恐惧地睁大双目,冲至一半,被这宛似当头一棒喝叱骤至,身体摇摇颤颤,因发出咆哮在先,大半功力发于攻,小半功力蓄于守,攻守功力未能配合,是以眼前一片乌金,脑门一阵发黑,全身真力,丝丝遁走,那人又猛喝一声:

“祭无朋!”

轰隆一声,大永老人如被雷击,全身一弹,痉孪起来,脸容抽搐着,全身内力,已被这三声断喝镇庄、截断击溃,他双眼一翻,全然混浊,怪吼了一声:“你……”

“哇”地一口血箭,打在地上,射出一个血窟窿,他也脸若紫金,仰天倒下,被震碎腑脏经脉而亡。

三声断喝,杀了大永。

——这等功力,连朱顺水都望尘莫及。

一就算朱顺水与赵师容联手,也办不到。

——李沉舟呢?李沉舟能不能够?

全场愣住,天已大明,火炬已灭。阳光洒在众人头上、身上、衣上,因为大过寂然,反而不似是人间一般。

良久,裘无意涩声嘎道:

“你……你……”他每一个字,都像挑了千斤担子,重钧负荷,他嗫嚅道:

“你……你……就……就……是……燕……狂……徒……”

对方没有作答,只发出一阵铺天卷地的狂笑。

第九章狂徒再现

燕狂徒未死?

他,就是燕狂徒吗?

——这在昔年,号称天下第一强人,使黑白二道俯首称臣,而且纵横天下,号令七海,始创权力帮,缔造长江、黄河水道分寨的人,最后被他手下的人所出卖,以至黑白道中好手尽出,十六大门派,包括武当、少林高手,以及朱大天王的“七大长老”、“权力帮”的“四大护法”,还有李沉舟都亲自出手,杀得鬼泣神号,遮天蔽日,血流成河,惨绝人寰。燕狂徒全身无一处不是伤,连胸口都被人用剑对穿而过,但居然仍能身怀“无极先丹”,脱身逃去……

——但是在这等重创之下,这魔头居然能不死么!

——不可能!

这人,这人就是燕狂徒么?

燕狂徒未死!

燕狂徒未死——这个讯息委实太过骇人。这几十年来的武林中,燕狂徒已经是一个象征,一种代表,这个骛傲不驯,惊天动地的人,就似天宫派出天神地将,都奈他不何,连大上老君七七四十九天丹火熬炼,都囚他不住的孙大圣;他的存殁,声动武林,威震江湖,摄人心魄。

燕狂徒居然如此年轻……不,甚至连年龄也看不出来!

裘无意、赵师容、朱顺水三人,昔年都没有参加那一役。裘无意当时对笑傲江湖、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的燕狂徒,倒有几分意味相投,并不认为他为祸武林,所以才没有参与围杀;赵师容昔年却因太年轻未能与役;朱顺水只派了他的“七大长老”出手——他当时以为已经太看得起燕狂徒,岂料原来仍是大小觑了燕狂徒——最后只有两个长老能活着回来。

大永老人已经死了。地眼大师当年却参加那一役,他从未想到这人就是在是役几乎把他骇得命丧心裂的燕狂徒,看来这数十年来,燕狂徒不但没有者,反而更年轻,而且更豪壮了。

好一个燕狂徒!

三声震死大永老人的燕狂徒,又大笑三声,道,“既知我是燕某,天下英雄令,舍我其谁!”

忽听一个声音,像剑锋斩劈在铁石上一般,铿锵有力:

“你也不配。”

燕狂徒返身回首望过去。返身得很慢,很慢,因为已经有几十年,人们不敢这样对他说话。他乍闻这个声音,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还有人(也许除了李沉舟、慕容世情之外),居然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他慢慢回身是希望多保留一刻的神秘。

说话的人是个年轻、飞扬、倨傲,却又谦敬、很有自信但一身是伤的青年人。

——一个在燕狂徒当年横霸天下时还未出世的小伙子。

嘿!

燕狂徒认得他!这个子就是现今的什么盟主,说什么了不得,但居然大骂了朱顺水三声“不配”!这人忒也有种!却不料居然连自己都骂上了!乖乖,这可不得了。”

“你是萧秋水?”萧秋水这名字,近日在江湖上毁誉参半,有人翘着拇指赞叹、有人跺着脚板痛骂——燕狂徒也有所听闻过。

“我是萧秋水。”那青年人答。

“你知道我是谁?”燕狂徒问,

“燕狂徒。”青年答。

燕狂徒狂豪地笑了,又问道:“你知道燕狂徒是谁?”

“武林第一人。”那青年平静地答。

燕狂徒更满意了:“那武林第一人有没有资格拿这‘天下英雄令’?”

那青年直截了当地回答:“不配。”

燕狂徒倒竖了眉毛,厉声问:“我不配谁配?”

那青年正直地道:“天下第一人才配。”

燕狂徒仰天长笑,怒问:“有谁可以配得上当‘天下第一人’?”

那青年答:“有。”

燕狂徒全身衣衫,猎猎剧动:“谁?”

那青年容色平静,但目露神光:“岳武穆!”

三十功名尘与土。

岳飞以反间计对兀术,废儿皇帝刘豫,并上书奏章:“……知逆豫既废,虏仓卒未能镇备,河、洛之民纷纷扰攘,著乘此兴吊民伐罪之师,则克服中原,指日可期,真干载一也……”惜朝廷不允,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绍兴八年冬,岳飞亲赴行在觐见高宗,力主非议和之策,自此秦桧暗恨岳飞,九年请遣观察金人虚实,诏又不允,十年,金人叛约,大举南寇,复诏岳飞援助关、陕、河北各路,五月,岳军败金兵于宛亭县。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云路和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岳飞进密疏,一请北伐,二请高宗建储,并分令诸军北进,命工贵、牛皋、董光、杨再兴,孟邦杰、李宝,提乒自陕西以东;西京汝、郑、颖昌、陈、曹、光、蔡诸州县分布经略,又命梁与渡黄河,会合河东、河北州郡,响应北代。再命令岳军将士,语其众人,期以河水相见,并遣军来援刘琦,西授郭浩,控金、商之要冲,应川、陕之师。岳飞自引其军长驱以取中原。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阈。

燕狂徒虽是草莽英雄,但对真正为国家民族舍身奋战的岳飞,却是敬慕至忱,燕狂徒自称狂人,无敌于天下,但心里却十分尊敬岳飞所作所为,如今萧秋水这般一提,他是磊落男儿,倒是服气,哈哈一笑,道;

“也罢,算你有理!”

众人亲闻萧秋水居然敢出言顶撞无情人物燕狂徒,心中都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又见燕狂徒脸色一阵森然,以为萧秋水就要遭殃,却见燕狂徒豁然一笑,便坦然承认,才放下心头大石。

其中站在较外边的几个武林人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觉得如此煞气迫人,随时将有杀身之祸,凭自己等人微未技俩,既无利可图也起不了作用,不如偷偷溜走算数,于是乘数千人不觉之时,悄悄地想溜。

谁知方才一举步,燕狂徒一双如电的目光,便射向那些想溜掉的人的身上,那些人都感觉到那双目如森冷的寒电子,乃是望向自己,心下一寒,忖道:这次完了,这魔王看到我了……人人都双腿发软,不敢再走半步。

其中四个胆子较大的,武功也较高的,当下不顾一切,实憋不住,拔腿就跑,只听燕狂徒笑道:

“我在,你还敢溜……”

其中两人,乍闻这冲着自己的一声,便钉在地上,不敢再跑,另外两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自己豁了出去,谅那狂人也追赶不上,人群围得一层又一层……当下不顾一切,发足狂奔。

燕狂徒大笑道:“跑?看你们跑不跑得了!”

双掌拍出,拍向前边两人。

前面两人,并没有逃跑,遽见燕狂徒出手对付自己,仓皇间哪里抵挡得及,“砰砰”两人皆被击中心口。

那两人在这等情形下还敢站得那么近,武功自是不低,可是燕狂徒突然出手,根本就无法抵御,也无从招架,两人一旦被击中,自度死,但却并不觉痛苦,只觉胸前一股巨力涌来,身子稍向后一仰,砰地撞中后边的人,那巨力就法了出去,变得无影无踪……

就此前边两人向后仰撞后边两人,后边两人又撞中后面两人,后面两人再撞中后面两个人……人群本就站得极密,且水泄不通,如此随着人撞人,那巨力被传接了开会,瞬间便传到了靠得最外边的两人

那两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一人接一人,跟着是一排的人,向自己身上一压,膨地一声,自己胸前似挨了一击,便飞了出去,足足飞出了三丈远,恰好撞中正在逃遁中的那两人背门……

那莫名其妙被撞飞的两人,眼前金星乱舞起来,才发觉背后压着各一人,已被震死……

燕狂徒笑道:“这招叫‘薪尽火传’,我要谁死,谁都逃不了。”

众人几曾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功力,简直呆住了,就算命令他走,只怕也犹如石柱嵌在地上一般,移不得半步。

燕狂徒忽又很伤感地道:“自从那一役后,我只剩下一半功力,要是当年……”忽又神色傲然道:

“虽则如此,若论武功,我还是无敌于天下。”

萧秋水忽又说了一句:“真正的无敌绝不杀人。仁者无敌。”

这次燕狂徒可光火了:“谁是仁者?天下只有假仁假义之辈,真正的仁者,早在黄帝、尧、舜、孔、孟那时就死光死绝了!”

萧秋水淡淡地道:“中国的命脉得以保全,全赖一股正气维系,以前有的,将来也会有的……一定会延续下去的!”

燕狂徒怒极反笑道:“谁能延续下去?谁?就凭你一张嘴?”

萧秋水竟然仰天大笑。在燕狂徒面前仰天大笑。他指着他手上沾血的令牌上的几个字,大笑道:

“就凭这令牌上五个字中的四个:天下英雄!”

燕狂徒瞪了他半晌,哺哺地道:“好,好,倒教我真的见识了,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是出了英雄……”忽又冷峻地笑道:

“你唬不了我!凭一张嘴,张仪苏秦时代已经过去了!要打天下,得凭真本事,今天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不过你资质好,我愿收你为徒。”说到这里,亦因有人承继衣钵而神貌慈祥起来。

“快,老子做事,喜欢爽快,你这就趁老子兴头上来个三跪九叩,行个大礼,老子除了教你武功,天下英雄令一事,也不和你争了。”

萧秋水静静地道:“我不跪。”

众人闻燕狂徒居然要收萧秋水为徒,自是一惊,有人代他感到庆幸,有人暗自嫉忌。朱顺水听来,更如坐针毡。不料萧秋水断然拒绝。

这下连燕狂徒都怔住。天下间不知多少学武之士,不惜一切手段,以求他教得一招半式,任何代价都愿牺牲,他却毫不假于色,绝不收徒、一来不想有牵绊,二来他好独来独往,平生武功,只觉古往今来,天地间有过他如此惊世骇俗的一人便可,用不着有第二人来接替,三来怕徒弟忘恩负义,或鲁钝拙笨,他可没耐心穷耗。而今得见萧秋水殊异秉赋,而且又被其一番话所撼动,他做事向来我行我素率性妄为,既萌生“薪火相传”的冲动,便慨然答允要相授武艺,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一口回绝。

燕狂徒生平炔意恩仇,该打就打,要杀就杀,爱怎样做就怎样做,今日凭他无敌于江湖的名声,居然求不到一后生小子为徒,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

燕狂徒讶然道,“难道我的武功还不足以作为你的师父?”

萧秋水答:“不是。”

燕狂徒道:“那是为了什么?”

萧秋水说:“我只跪天地君亲师,以及圣贤、豪杰、英雄、好汉……你一出手就滥杀无辜,只是个狂人而已。”

燕狂徒仰着脖子向天狂笑,道:“好,好,好个‘狂’字……我看你跪也不跪!”

语音一挫,双指骄伸,遥指萧秋水双腿,只闻哧、哧二声,两道极强劲的指风,飞射萧秋水双膝的“跳环穴”!

这双指凌空飞越,劲气破空,地眼大师在旁边一看,真是心悦诚服,原来这指法便是“阿难陀指”,昔日柳随风被擒,地眼便欲以此指法杀之,但因聚力不易,所以速度甚缓,若速则无法施这深奥的指法,而今见燕狂徒使来,轻而易举,而且隔空射物,得心应手,虽非佛门中人,但单止“阿难陀指”的造诣,自己便是穷尽一世难及项背,当下心里浩叹一声,心情萎颓。

大永老人原想趁地眼大师之后,捡个便宜,不找朱大天王和赵师容,却误打误撞,被燕狂徒三声断喝送了死,众人虽是惊震,但以为燕狂徒耍弄妖法,心有不服者,大有人在,后来见他以奇异内力,借力击杀遥不可及的两人,这才叹服,及至他现在施“阿难陀指”,才真正的无话可说。

燕狂徒隔空射点萧秋水“跳环穴”,为的是要他跪倒,萧秋水身上为萧易人斩伤,脸门被兄长击伤,身上还有五道缥创,但他的武功,非昔可比,就算大永老人、地眼大师合力战之,也非其敌,与天正、太祥的功力,已可并排,他毕竟有着当世八大大高手倾力相授,且有“无极先丹”深厚内力,眼见指风袭来,他下盘一阵交错、急闪、杂沓异常,燕狂徒的指风射空!

燕狂徒一愕即道:“哦,是少林豹象的‘百戒错步’。”

说着横腿一扫,这下无论萧秋水怎么跳跃闪躲,都必定被他这一脚扫中。

萧秋水情知不能闪躲,忽然一剑,疾刺燕狂徒足背,燕狂徒忽然收足——说收就收,好似完全没有出过腿一般——萧秋水一剑刺空、燕狂徒好奇心大炽,喝道:

“好!还有银瓶的“玉壶泻水”!”

人随声至,劈手抢夺萧秋水的剑!

燕狂徒身形何等之快,萧秋水心下一凛,一掌冲出。

只见眼前人影一闪,豁然一空,燕狂徒就似没出手一般,立回原处,自己却一掌劈空;只听燕狂徒道:

“嘿,连章残金的拼命掌法也学足了!”

这下不但燕狂徒觉得稀罕,群众也是大奇,这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青年萧秋水,居然身兼少林、武当奇技,甚至朱大天王长老的绝学!

朱顺水板起了脸孔,紧皱了眉头。

燕狂徒再度出手,这一次,逼得萧秋水使出白丹书的剑法,才迫开燕狂徒,燕狂徒大笑道:

“是东一剑的“东施效颦’!”说着连攻三招,迫得萧秋水使出蓝放晴的“西子捧心”,才应付得过去,燕狂徒怪叫道:

“你这小子,哪里偷来了这么多武术!”

这下连赵师容都刮目相看。权力帮两位护法的剑术,何以会在这青年身上使出来呢……这真令人费解。

接着下来,燕狂徒连连出手,一面故炫博学,一一道出萧秋水的武功,竟还有万碎玉的掌法、铁骑的内力、还有木叶的暗器,到最后,竟连梁斗的刀法、杜月山的剑法、萧西楼的招式,全部使了出来。

燕狂徒蓦然大叱一声:

“开!”

砰地一声,萧秋水倒退十步,脸若紫金,哇地吐了一口血。

一口血吐后,胸口一热,喉头一甜,又想再吐,萧秋水性子十分勘执,情知再吐,内力就要消散,即要软倒在地,所以坚持不吐,一张脸涨得通红。

燕狂徒见他居然还不萎然跪倒,顿生惜重之心,当下道:“你已接我一十二招,以你身上之伤,只不过比当年天正少接三招,确属难得,你不要逞能,在我燕狂徒面前,你就跪这么一跪,却又何妨?”

萧秋水冷冷地道,“你逼我,我不跪。”

燕狂徒目露凶光,“你跪是不跪?”

萧秋水斩钉截铁,“我死也不跪!”

燕狂徒狂笑道:“我不让你死,偏要你跪!”

萧秋水大声道:“我不跪就是不跪!”

燕狂徒长啸一声,宛若巨鬼扑来,这下已出全力,一掌劈下!

萧秋水情知无法硬接,只好全力往后跃。

但后面都是人群。

——如此后跃,燕狂徒的掌,必定伤了后面无辜者的性命!

萧秋水一咬牙齿,双掌一挫,硬生生接下那一掌。

若萧秋水无得力自“无极先丹”近一百五十年的纯厚内功,就算有银瓶、铁骑、章残金、万碎玉、木叶的掌力相传,也无法接下这足以惊天动地的一掌。

这一掌接实,萧秋水如受万钩巨力,猛地身体往下沉去,没土直至足踝。

但是燕狂徒这一掌下来,竟粘着胶贴压下,根本挥甩不去,压力愈大,萧秋水大汗涔涔。

只听燕狂徒咬牙切齿地问:

“你跪是不跪?跪也不跪?”

压力愈来愈大,燕狂徒也尽了全力,只闻萧秋水身上骨骼格格作响,像遭了电击一般,随时爆裂胀破,寸寸骨头,欲碎迸射,痛苦至极,萧秋水双眼翻白,全身在抖动中死力相抗,嘶声道。

“我不跪!我不跪!”

要知道燕狂徒的武功,是何等深厚,现下虽功力丧失近乎一半。但仍非同小可,这一下在再次出道从所未有的盛怒之中,全力出手。压得萧秋水几乎寸寸骨节碎裂,个中痛苦,无可言喻。

但是萧秋水宁死不屈,燕狂徒一阵懊恼,猛吸一口气,双掌再全力下压,萧秋水全身又是一阵乱颤,嘴里不断溢出鲜血,两条腿骨,似鼓棍一般,弹动不已,随时即将折断……

却仍是不跪!

燕狂徒脸色一变再变,叱道:

“别敬酒不吃……”

他心中杀机大现,狂念一起,再也控制不住,印堂、太阳穴、人中三穴同时黑气陡现,萧秋水只觉双掌压力减轻,但掌背贴住头顶,头顶之上,犹如干针万针直刺,直椎人心窝,奇经百脉,如寸寸断裂,所受之苦,直比开腔剖肺,还要痛楚。

他几乎已失去意识,但仍是不跪。

其实燕狂徒只要一松手,他就瘫痪了,但他强借压力与痛苦,来维持头脑的清醒,只要他能维持一丝神智,则宁可全身摧折,至死不跪。

这时燕狂徒也满脸发黑,额上汗如雨下,萧秋水毕竟是八大高手调教下的智能天纵的唯一人,燕狂徒重伤自痊而耗去一半功力,居然一时未能将之击毙,更令燕狂徒沮丧的是,未能将之屈服。

这时他脸上黑煞之气渐去,用一种只有萧秋水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很好。”他的声音竟有说不出的沉哀,“你比我还要硬。这身骨头,天生不必下跪,就算跪我,我也经受不了。”微微一声叹息,那殊异的掌力渐渐撤口。

就在这时,裘无意嚷道:

“玄天乌金掌!这是玄天乌金掌!”

大部分群豪,不知所以,也不懂惊讶。但武功较强,江湖阅历较厚者一听,纷纷都变了脸色。

“玄天乌金掌”是一种极厉害的掌法,本来是一种酷刑时迫供的手段,但给燕狂徒活用了,当作普通招法来用,中则如千刀万剐,十分痛苦,任何英雄好汉,都经受不了。其实燕狂徒一旦使用“玄天乌金掌”,便有些后悔,但见萧秋水如此倔强,不禁被他铮铮傲骨所感动,不想再加留难。

这时大侠梁斗、铁星月、邱南顾、林公子及一干支持萧秋水的武林人物,都按捺不住,大喝跃出,要围攻燕狂徒,解救萧秋水,只见七八个人,舍死忘生,飞扑而来……燕狂徒皱了皱眉头,心忖:这小子式有人缘,一旦有事,还有这许多不要命的人相救!

只见七八个人之后,又扑来七八人,都是豁出了性命,这时燕狂徒己将双掌一收,但就在这时,萧秋水的双掌,如装弹簧一般,反弹起来,直往燕狂徒冲到!

这下子电光石火,燕狂徒已知对方因经受了自己的“玄天乌金掌”,掌劲布满全身,因仍不屈服,全身受劲无处发泄,必致死亡,所以不自觉地反击过来;燕狂徒情知萧秋水若击不中自己,则必被无处可泄的掌力震死,他对萧秋水萌惜重之心,当下心念一转,竟猛吸一口气,硬受一掌!

砰地一声,萧秋水双掌击打在他胸膛上,击个结实!

这下不但别人意想不到,就连萧秋水自己也料不到,他居然能击中燕狂徒。

但他身受其苦,故即刻能明白,燕狂徒乃故意给他击实,以导致自己所受掌劲迫榨的一条出路!

燕狂徒这般作法,委实令人无从捉摸,但以嚣狂若燕狂徒者,什么事做不出来,又有什么事不能做?若不是燕狂徒自愿挨上这一掌,萧秋水哪里打得着他?

燕狂徒虽云昔日天正能接他十五招,萧秋水仅逊三招,事实上,尤其在功力精纯方面,萧秋水与逝去的天正仍然有一段距离。

天正接得燕狂徒一十五招,乃在他当日全盛时期,体力、智慧、武功、声名的登峰造极,那时燕狂徒杀气之大,非今可比,后来武夷山一役,武林黑白二道,尽出精英,伏杀燕狂徒,燕狂徒先被暗算,负伤下终于寡不敌众,诛杀数十名高手后,几为敌人所杀,冲出重围之后,匿伏疗伤,几乎耗尽了原有功力的一半,才得以不死,又过十数年,方才重出江湖。

他生性豁达,虽好杀成性,但并不记深仇,所以没有特别找人报复。萧秋水能接下他一十二招,以未战前已赶路得筋疲力尽及身受重伤的状况下而言,已很相当了得。

但想反击命中燕狂徒,还是不可能的事。

萧秋水双掌命中燕狂徒,全身苦楚,为之一畅,神智亦为之一醒。

燕狂徒硬受萧秋水一击,此击不但是萧秋水抵抗“玄天乌金掌”之全力,怀有“无极先丹”的精纯内功及数名武学大家的掌劲,还有他自己所发出去的“玄夭乌金掌”掌劲,这比以燕狂徒自己的掌力,反打自己一掌,更来得惨重。

燕狂徒不得不运全力,硬受这一掌。

同时间,他还得双掌齐出!

呼地一道狂飙,冲过来的十一二人,在他们未动手前,便卷飞了出去。

他的掌力并不含杀意。

——对肯舍身救友的人,他一向不欲赶尽杀绝。

他一向杀人,喜欢杀就杀,不喜欢杀就不杀,对重义深情的人,他列在“喜欢”那一类。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寡情薄幸的人。

但就在此时,有三个人,无声无响,在他全力抵受萧秋水一击,并分心于驱逐来敌的时候,神出鬼没地欺近了他背后,猝然出手!

出手共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加起来,可以叫武林塌半壁天。

他们是丐帮帮主“神行无影”裘无意,“朱大天王”朱顺水,“权力帮”第二号人物赵师容。

赵师容要出手,自然有许多理由,李沉舟杀伤过燕狂徒,其中过程她并不甚清楚,但燕狂徒活着,李沉舟想“君临天下”,确难如愿。何况她既想夺“天下英雄令”,而又对萧秋水同时萌生好感及敌意。她不知道燕狂徒并不想杀萧秋水。她跟朱顺水一样、在萧秋水击中燕狂徒众豪齐发出“哄”地一声喝彩中,她要伺机搏杀燕狂徒。

搏杀燕狂徒,无疑此乃最好时机。

三声震死大永老人,隔着人海夺走两名高手性命,以及一十二招重创萧秋水……这等等都令朱顺水惊心动魄,自叹弗如。

所以他更要杀燕狂徒。

——杀燕狂徒,是比一举成名天下知更闻名的事;就算暗杀也一样,

裘无意以现今的身份,以及他耿烈的个性,是很不想暗算燕狂徒的,可是他非暗算不可。他毕竟是江湖上混过来的人,当然有自知之明,单打独斗,决计非燕狂徒之敌,惟有乘此良机,一举杀之——让燕狂徒活下去,武林腥风血雨,永无宁日!

——现在武林的精气,已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武夷山之役!

所以他们三人同时出手。

一出手,三人都尽全力。

三人各据一方,但此刻完全敌忾同仇。

——对付燕狂徒,只要留他一口气,只怕三人中无一可活。

因此他们尽弃私心,此刻真是同舟共济,倾力施为。

——这一击如若不中,将会怎样?

杀不了燕狂徒,后果真不堪设想!

若换作当日的燕狂徒,这三道突击,还真奈何不了他!

可是今日只剩下一半功力的他……而且正在挨受萧秋水挟带着自己的全力一击时。

燕狂徒大喝一声,借自己打中自己的掌力,猛向后撞去!

他只有这个选择。

——敌人都是在背后出袭。但听风辨影,背后又分正面、左背。右背三道。

——惟有硬受其一,先歼其一,避躲另二,方为败中求胜之策。

燕狂徒身经百战,当机立断。

这是当世三大高手,任何一击,都足以绞碎生机!

燕狂徒挟带掌劲,猛向后撞!

就在这刹那,朱顺水的右“鹰爪”,左”虎爪”,赵师容的左“东海水云袖”,右“西湖水月袖”在一发千钩间,避了过去。

但是裘无意的绿竹杖,”嗤”地刺入燕狂徒左胁。

这绿玉杖原本戳向燕狂徒背门的,但燕狂徒及时侧了一侧.竹杖就自他左肋穿过。

“啸”地一声,鲜血激喷,燕狂徒居然余势未止,直撞过去,竹杖直穿了出去,燕狂徒左手一捞一扳,已扣住了裘无意手腕,裘无意后退不得,燕狂徒右时硬撞了出去!

“崩”地一声,裘无意右肋全碎,就在同时间,燕狂徒扭断了他左手手腕。

然后将绿玉杖抄在手上,同一瞬间,背后己完全撞中裘无意!

在这刹那间,燕狂徒至少把他身上所积聚、接受的掌力,至少有一半撞卸到裘无意身上去!

裘无意的躯体呼地飞上了半天;而在这时,赵师容、朱顺水又已攻到!

——不能让这厮歇息!

这共同的目标使这“权力帮”及“朱大天王”集团的两大魁首,协力出手!

——我已经受伤!

——而且伤势很重!

燕狂徒自觉到这点时,比伤口更痛楚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以前他了无所惧,不知恐畏是何物——但在武夷山一役,他受了奇重的内外伤,几乎就要立刻身死,使得他藏头缩尾,不敢露脸,耗尽了功力,匿伏了无数光阴,才能稍为恢复……

——而今又再受伤!

他现在被裘无意一杖戳穿左肋。这跟当年邵流泪一剑自后刺穿自己背胸,甚是相近,仿佛新旧伤口,都同时痛了起来。

这“痛”才是无可忍受的。

燕狂徒蓦然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逃!

当日之时,他本来也是宁可战死,亦不肯逃的人。可是那次如果他没有逃成,就活不到现在。

——他还要活下去!

他的“恐惧”一来,功力又打折扣。

纵然如此,赵师容和朱顺水的攻袭,仍被他绿玉竹杖封死。

然后他长身掠起!向萧秋水抛下一句话:

“有缘我再来找你!”

他的轻功极好,正如武功一样,他一旦掠起,便无人赶得上他。

但是一人居然仿佛比他更快,身形跄踉,但快若紫电穿云,一下子抱住了他。

他大喝,把对方扭开。对方飞了出去,原来是丐帮裘无意。“神行无影”的名号,真不是浪得虚名。就这阻得一阻,燕狂徒背后又中了两记力道,一记猛沉,一记深柔:

他猛喷出一口鲜血,借劲斜飞而出!在众人头顶打了一个旋,消失不见。

朱顺水、赵师容两人面面相觑,长身飞去。

就在这时,人影一闪,一人作势一拦。

朱、赵二人,以为是燕狂徒反击,心惊胆战,连忙复身止步。

来人却并不出击,反而斜晃几下,几即摔跌,原来是新任盟主萧秋水。

这阻得一阻间,燕狂徒已踪影全无。

群豪武功更差,要追燕狂徒,又谈何容易,就这呆得一呆,燕狂徒早已不知奔出几里开外。

赵师容急得跺足叱道:

“你干什么……要帮他逃脱?”

萧秋水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自己要甘冒大不韪,阻这一阻,事后自己寻思索解,也许动机出自于敬燕狂徒也是一条好汉,而且大家乃是对他偷施暗击,杀了他也贻笑大方,于心不安,况且他是为自己而受掌伤,所以才被偷袭的,在这生死攸关当儿,他挺身出来,拦了这一下子。

可是他出来挡这一下,祸可闯得大了。

有些人亲眼目睹他居然救燕狂徒,脸都拉长了,愤然离去:“救”燕狂徒的意念,纯粹是萧秋水“良知”上的不安,别人又怎生了解,部分与燕狂徒有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人,还对萧秋水破口大骂起来。

——如果燕狂徒真的十恶不赦,有一天,我就要和他公平地决一死战,被他杀了,也在所不惜……

萧秋水心中这样想着,比较心安。

只是群众是不听解释的。在他们心中,酿造一个英雄人物时熙攘热闹,放弃唾置时也同样兴味索然。

朱顺水比较深沉。他知道萧秋水此举虽遭人误解,但是声威仍如日中天,一时无两,而且萧秋水是第一个击中燕狂徒的人(连朱顺水也未能看出燕狂徒是故意被击中的),他虽放了燕狂徒走,然而武林中大部分人还是把复兴中原的责任,企望在萧秋水身上!

——现刻萧秋水受伤颇重,一眼可知,杀他乃难逢之机。

——只是杀了他,自己逃不逃得过赵师容与这一干武林人物的围攻?

朱顺水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天下英雄令”重要。

他千方百计,利用高手潜入萧家打探消息,遣“六掌”假装惩罚萧秋水而志在“天下英雄令”,然后笼络退无死所的萧易人,目的也为了可能还在萧家手里但下落不明的“天下英雄令!”

他也不清楚“天下英雄令”有何重要,只听说,一旦得了天下英雄今,就可以有号令“天下英雄”的能力与实力。

——他自己也不敢肯定这消息是否确凿无讹!

朱顺水向萧秋水说:“我安排你哥哥打擂台,为的是控制武林白道的主力,这个,我不说,想你也知道。”

萧秋水盯着他,一字一句他说:”我知道,不然,我哥哥也不会在今天……”胸膛起伏不已,显然十分悲愤,心绪不宁。

朱顺水即道:“你知道便好。现在武林盟主,你当你的,只要把‘天下英雄令’交出来便好。”

他怕萧秋水的倔强脾气会拒绝,立即道:“你现在受伤甚重,在我手下,走不过三招。”

萧秋水摇头。

朱顺水怒笑道:“你要是不给……信不信我杀尽了这边的人?”

这时群雄皆矗然发出怒吼。“你凭什么?“你这通敌卖国的走狗,我们伯你么!”“卑鄙的东西,光有张嘴,管个屁用!”喝骂声不绝于耳。

朱顺水狰狞笑道:“好,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一甩袖,呼地打出一道冲天旗花炮箭。

众人一愕,忽听喊杀声大震,四面八方不断涌现大群的金兵,和着朱大天玉部属,正掩杀过来!

群豪此惊非同小可,金兵涌来最少有三四千人,靠得较外围的武林人,即被屠杀,一时大家慌了手脚,欲四散奔逃,却见四面包围着铁桶般紧密的兵马。

河北本就是宋金交锋之处,本来武林大会,宋金两方都只敢暗中操纵,不敢正面干涉,不知如何,今日竟早已伏下如此重兵,企图一举歼灭武林群豪。

众人大多数只顾奔逃,使得勇于作战之士,也无从发挥,站在外线的人,被杀伤不少,萧秋水幼读兵书,见此情形,热血责腾,却并不自乱,叱道:

“大家不要乱!金贼和汉好既欺上门来,咱们就拼了,为大宋打出江山来!”

他虽己受伤,但中气极足,如此一喝,全场震住,在数千人的厮杀中,竟也清晰可闻。

众人乍听此番话,心绪较定,心想如此逃亡,不如一拼,便纷纷拔出兵刃,力斗起来。

这些人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高手,一旦舍命相搏,气势大盛,而且大多是杀人不眨眼的者江湖,杀红了眼后,真豁了出去,有人割下了三颗金兵的头,嘿嘿大笑道。

“喂,老王八,我割了三个敌人的头!”

被他叫“老王八”的家伙,也自得地笑道:“我杀了五个金贼,外加一个汉奸走狗!”

说话时一不留神被一名金兵一刀刺中了他的背后:他朋友杀红了眼珠,继续苦拼。

萧秋水明断地大声喝道:“现在以圆弧阵势反击!由梁大侠率正北方,林公子率正南方,孔别离守正西方,孟相逢居正东方,铁星月占东南方,邱南顾坐西南方,陈见鬼领兵西北方,洪华守东北方,李黑。胡福、施月、吴财等于圆心调集兵马,全力守护,一旦我军受伤,迅速调度……”

这时敌军已团团包围,萧秋水施发号令,全不着慌,使得人心大定,以圆形圈阵,逐渐扩大,在第一道外线严密封守,一旦前线有人受伤,圈内马上有人挺上,一时间局势扳了过来,尽管金兵包围攻打,圈内守得如铁城一般紧密,反而扩展领域,以八个方向渐渐突围而出。

八方领军,加上有中心策划,后翼随冲,武林群豪各自加入不同的方面军团,组织一成,声威大振,所向披靡,只是朱大夭王所伏下的内好不少,在圈内施狙杀,在武林军兵里发动,萧秋水也有所发觉,大喝道:

“还我河山!”

“神州无敌!”

连喊三声!武林群豪禁不住也跟着喊,每呐喊一次,便如万涛排壑,冲杀出去,金兵抵受不住,连连后退。

金兵本来甚有组织,军纪甚严,以为这些所谓中上武林之上,乃乌合之众,一冲即散,再逐个诛杀,岂料而今这批人竟因此联成一气,敌汽同仇,众志成城,而且经萧秋水吆喝,武林高手一声大喝“还我河山”、“神州无敌”!声威之大,真是声震天地、撼山河,不但金兵节节败退,连混在众人之中的朱大天王所安排的“汉奸”,也在这浩气及正气的喝声中变了脸色,随波逐流,不但不敢下手,有些反而倒戈相向,良心发现,对抗起金兵来了!

原来群众的意识,一旦演化成浩大的冲决,便难以收拾,只要控制得住,可以作出任何惊天地、位鬼神的事,这些潜入武林群豪中的“汉奸”,大半为朱大天王所迫而为,并非丧尽天良之辈,而今在这等大汉天声的场面下,反而彻悟前非,意志力反受群豪影响,杀起金兵来!

第十章还我河山

朱顺水见萧秋水身受重创,尚且指挥若定,心中又妒又恨,大喝一声,一扬手,一爪向萧秋水抓来。

萧秋水猛吸一口气,飞闪八尺,但他刚才运用丹田之气说话,已大大伤身,而今急闪之下,又牵动全身之痛。

就在这时,朱顺水那一爪,又到了眼前!

萧秋水真个吃了一惊,那一爪不是明明避开了吗?却又不容喘息,劈面抓来!

说时迟,那时快,朱顺水的爪子,竟暴长八尺,抓中萧秋水——却不是他的身子,而是把他怀中的令牌抓了出来。

萧秋水这才看清,原来爪子未端,系有一链索,失顺水抽出的是飞索钢爪,是一件兵器,而并非真个是他的掌爪暴长八尺。

萧秋水果得一呆,“天下英雄令”已被这灵巧霸道的飞索钢爪抓走。

朱顺水心中一喜,正想收爪,夺得“天下英雄令”就走,谁料半途一条绢布,“呼”地卷住了飞爪,扯在一起,两不放手。

卷出彩绢的人当然是赵师容。

在战斗中的赵师容,更显出一种明媚得令人怦然心动之风姿。

朱顺水怒叱:“赵师容,还不放手!”

赵师容清越地笑道:“朱顺水,你唬得着别人,唬不倒我。天下英雄令……谁抢到便是谁的!”说着一分神,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毕竟她内力不如朱顺水沉厚,几被夺去,不禁暗加留神。

萧秋水眼见“天下英雄令”被夺,心中一急,当下不顾一切,长掠而起,向令牌扑去,朱顺水、赵师容不约而同都将绢、索一拧,引开萧秋水这一扑。

这时三人各尽所能,竭力设法抢取“天下英雄令”。

朱顺水突然抽紧飞索,决意仗着大力,把赵师容拉近身边,杀了再说。

论内力深沉,赵师容确有不如,但论轻功,赵师容则轻如飞絮,她猝然放长绢带,飞身而起,急取令牌。

朱顺水一凛,一掌迎空劈出,赵师容接过一掌,被迫落地,这时萧秋水一剑斩向绢带和铁索,拟以他削铁如泥的宝剑,斩了绢、索,令牌定必掉落。

赵师容、朱顺水怎肯让萧秋水得手,腾出空着的一只手,齐攻向萧秋水,破解了萧秋水的攻势。

这三大高手,数斗不下,“天下英雄令”依然在绢、索之上,无人夺得。

就在这时,长空一闪,一人大喝一声,闪电般掠过,当三人瞥见之刹那.已抓得“天下英雄令”,扑入人群之中,夹着一声大叫:“谢了”!遁去不见。

但在这快如闪电的瞬间,朱、赵、萧的三掌,同时击在那人背上,三人都不肯定击中对方没有,那人却顿也不顿,三人却同时倏变了脸色,叫了一声:”燕狂徒!”

燕狂徒身罹重伤,居然并没有逃离,匿伏附近,在此刻急遵现身,夺了“天下英雄令”再走!

——这份狂傲!

——这种胆魄!

三人呆住。朱顺水骂了一句:“操他奶奶个熊!”赵师容叹道:“真可惜!”萧秋水脱口道:“好气魄!”

朱顺水顿时把满腹怨气,都发泄在萧秋水身上,当下“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掌势微提,向萧秋水行来。

萧秋水知这人定不会放过自己,而自己又重伤未愈,心中微惊。但沉着不惧。

朱顺水走前三步,蓦然顿住。

忽然大笑三声,铁衣一闪,划空而去。

——朱顺水的武功,加上萧秋水现在身负重伤,要杀他本是不难,因何要走?

只听萧秋水道:“谢谢你。”

他这句话是向赵师容说的。

赵师容谈淡一笑道:“好厉害的朱顺水。他向你迫近时,忽然警觉到我站在他背后,只要他一出手,就遭到我和你的前后夹击……他不想冒这个险,而且也没有胜算,当机立断,立刻就走,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萧秋水诚恳地道:“若不是赵姑娘身上所激扬的敌对之气凌及他背项,今番我决计逃不过他掌下。”

赵师容莞尔道:“其实今日不是有你,只剩我一人,朱顺水也定必杀我。究竟谁救了谁,可说不定。”

萧秋水沉默一下,即道:“论武功赵姑娘绝不在他之下,今日还是蒙姑娘相救……”说着闯入重围,连杀数名金兵,却觉赵师容又到了他身边,举手投足间也杀了几名金人,一面笑道:

“至少我们还算同一条道上,不似朱顺水那般道不同不相力谋。你为汉邦而生死无惧,权力帮也是,只不过策略上不一样而已;李大哥要求先统一后作战,先安宇内后攘外敌,你主张并立作战……”

萧秋水大吼一声,眼见一人,欲自背后刺杀胡福,及时揪出,一剑扎去。并道:

“——至少我们都不是汉奸!”

赵师容在战乱中依然风韵绰约,谈笑风生。萧秋水大发豪兴,长声喝道:

“还我河山!神州无敌!”

众人跟随着一面叱喝,一面奋勇杀敌。萧秋水又喝了一声:

“还我河山!”

众侠喧天嚣地接着嚷道:

“神州无敌!”

这一场长扳坡的交战,宋方在军心大振之际,自然势如破竹,连连大捷。

这一来,群豪中爱国志士,当下风起云涌,于此役中奋亢大志,要收复河山,向萧秋水请命,武林亦欲竭尽心力,长驱中原,杀敌报国。

这正合乎萧秋水报国之志。他率领这一群热血且有通天本领之士,到处打击敌军,确实作了不少非凡事,而且收复了不少失地,使一千数十年来自相杀戮的武林同道,团结起来,“拳打天下豪强,使弱者扬眉!脚踏四方恶霸,令冤者出气!”并且招收兵马,准备会合岳飞大军,直捣黄龙。

这些日子以来,倥偬兵马,征人无泪,在征途杀伐里、运筹帷幄中,萧秋水发挥了高度的练军布阵能力,成为金人胡虏惊慑的一支“天兵”!

梁斗、孔别离、孟相逢、林公子、铁星月、邱南顾、李黑、胡福、施月、洪华、大肚和尚、陈见鬼等人,一直随萧秋水东征西伐,分掌兵马大权,从率性闯荡江湖,到为故国河山立下盖世功名事业!

权力帮的声威渐不如前,李沉舟虽一直也忙他的大业,一直未曾和萧秋水再度碰面,但每于要紧关头,亦派遣他座下爱将赵师容以及“刀王”兆秋息、“水王”鞠秀山前来相助。

这两年来,萧秋水自是成熟不少,兵荒马乱,妻离子散,见得多了,心肠也硬了,每每想到萧易人之死,总忆起李沉舟曾在峨嵋金项上对他说过的话儿:“……我不杀你们(萧秋水和皇甫高桥),除非他先杀了你,或者你先杀他之后……”萧秋水直到此,才能了解李沉舟的深意!

每逢征战抄场,狼烟四起,军营野地,尝笛悲奏的明月夜下,萧秋水除了想起家人外,还总深念着唐方。

——唐方!唐方。

自从峨嵋山上之后,萧秋水就没有再见到唐方了。没有鱼雁,没有讯息。唐方好吗?”武林四大世家”、“三大奇门”,只剩下了慕容。唐、墨三家。慕容家还派出高手参与义军,其中,慕容恭因而战死,墨家一直围自为政,虽杀金兵,但向不跟外姓子弟戮力。唐门却一直没有音讯。

——唐方,唐方,你可安好?

这两年来,狼烟处处,萧秋水戎马倥偬,干出了不少惊世骇俗的大事,与一干结义兄弟,不受朝廷约束,为国尽忠。义军麾下,也有岳军走散的兵将,更重要他们所长,决胜千里。但在萧秋水心中,这一切皆十分孤寞。军中兄弟,一一逝去,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又是新的一批脸目出现。萧秋水的心境,却在喊杀滔天之余,有些老了。

“霜降碧天静,秋事促西风。寒声隐地,初听中夜人梧桐。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

岁将晚,客争笑,问蓑翁:平生豪气安在?走马为谁雄?何以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响外,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吟及叶梦得词,心中感慨,不能成眠。想当年闯荡江湖,为一首诗赶三百里,为一头小狗不惜大动干戈,斗恶人,战权力帮,挑朱大夭工……他毕竟还是那“为骑骏马而上京应试”的萧秋水啊!

这时明月无限姣好,他忽忆起昔日与唐方并辔饮马乌江时,唐方见到美丽的风景时,总是“呀”地清叫了起来,急着用手连拍他马鬃。指给他看,可是马匹驰骋何等之快,那美景一下便过去了。萧秋水见唐方噘起了嘴儿着急,便笑着纵回去看个究竟,有时是一树清白的花,有时是一河塘的浮萍。

那时唐方就会说:“你看,好美,好美,那荷叶好大,”她生怕萧秋水揣摸不出来,用手比给他看,“好大,好大的叶子,”她认真他说着,眼瞳里发出稚气的光芒:“下雨时,可以当作雨伞。”说着骏马一甩,她几乎被抖下马来,萧秋水急忙疼惜地扶住,唐方雪白的脸飞红了一片……

那旖旎风光,而令都成了咫尺天涯、生死不知的挂念啊。萧秋水只感到一种淡苦茶气的悲哀,氤氲心头,久久不去,他合乎诗的个性,每每几乎促使他扔下兵马生涯,去蜀中寻找唐方,但前方紧急,他又不忍离弃为国尽忠的兄弟们。

萧秋水长吟:“故都连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战云横。坐看骄乓南渡,沸浪骇长鲸。转丐东流水,一顾功成。”吟着吟着,心中生了一种强烈的意思:去找她,萧秋水,去找她。

——或者,带这班兄弟,暂离这惨绝人寰的战场,无拘无束,邀游一番……

可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啊!

——或者,孑身一人,黑马青衫,作小小的隐憩……

可是那待救的百万生灵啊!

萧秋水抛不开,也放不下。想到昔年神州初结义,当然不及现在于万人同呼“萧大哥”、“萧盟主”的风光,但更雄姿英发,发足奔马,溅水如雨,唐方在风中的乌发舞扬起来,捧了一双手的小果果……

江南可采莲呀!

就在这时,萧秋水忽然恍惚闻到一阵琴声。依稀是琴声。真的是琴韵!而且是扬琴轻奏“将军令”之韵律!萧秋水只觉一阵激动。喉头一热,心中不知呼唤了几千声:“唐方,原来你果真没死,你活得好好的。”这乐音正是昔年他在浣花剑庐,大战“三才剑客”时,唐方和欧阳珊一何奏的,那时唐方弹的正是扬琴,弹的正是这阙曲子。

萧秋水只觉心中一股热流,泪夺眶而出,便再也按捺不住,籁籁而下。这时的萧秋水,历年来辗转苦战主涯,已不似当年玉树临风,滴尘不沾的样子,而成了满络胡子,风尘满腔,惟双眉犹飞扬,双目仍有神!

萧秋水遁声寻去,心中一股热流,不住冲击着自己,心中正千喊万呼:“唐方,只要一见,我死也情愿。”唐方在哪里?——月色下,只闻琴韵,不见伊人。

此刻萧秋水的武功,已非昔可比,他的浣花剑法,加上梁斗的刀法及杜月山的“檬江剑法”,已完全能淋漓发挥,他所学得的八大高手武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而且将昔日“六掌”本拟交予天正的,武当。少林两派武艺融汇贯通的心法,亦已学得。

原来朱大天王交予天正的这本《少武真经》,虽言明是少林、武当两派武艺的融合,去芜存菁,实则是朱大天王研得一半、另一半尚未有结果的纪录,事实上,如全照《少武真经)所指示练习,反而导致走火入魔,癫狂而殁。朱大天王才不会为得萧秋水“一条胳臂一条腿”而将自己武功精华(能融汇武当、少林两大派武功,自然是不世巨献)赠予他人,他反是想借此获“天下英雄令”,及希望天正利令智昏,误学真经,内息错乱,借此除去大敌。

可是他的如意算盘,尽皆落空,真经为萧秋水所得,天正已殁。萧秋水恰好兼少林、武当两家之长,又有朱大天王一派的武功护身,所以不受其害,反而引用了权力帮两大护法的武功心法,以《少武真经》前半部作为基础,再凭了他个人聪悟天资,居然创出了少林、武当两家融汇之法,并且更顿悟了权力帮与朱大天王武功合并法门;如此一来,萧秋水武功突飞猛进,增进培养不可以道里计,真正超越了当年天正的武功!

他一面领兵征战,一面在冲杀中顿悟武功,功力陡进,但心境也愈渐苍凉。昔日鲜衣怒马,今日“怅平生、交游几许,只今余岁”?而今乍闻琴声,心念唐方,一时悲喜交加,施展轻功来,提纵起落,如飞赶去。

——昔日奏将军令,与唐方合奏击鼓的是欧阳珊一,如今是谁?

——如果是男子,唐方会不会已……

这时月夜下,视野溪然一清,萧秋水已看见吹奏的人,竟然不是唐方。

萧秋水整个脑门都似轰然一声,失望至极,钉在原地,呆在当堂,也不理会是谁在这兵戎杀伐的战场上,向着尸体吹奏的理由,神不守舍、黯然吟道:

“……千岁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漫云筹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年空成千古,笑我来何事怆远情?……”

一时只觉天地虽大,月色虽好,但悲不能自抑,且无地可以容伤孤之身。陡想起章残金、萧易人死前,都说了一声:

“寂寞呀……”

心头一怆。只恨不得立时死了,反而好过,忽听一人道:

“河山变色,满目疮痍,你这就想轻生,大志消沉,对不对得仍殷切盼待的唐方?”

第十一章忘情天书

这一问如当头棒喝、冷水浇背,使得伤怨中的萧秋水,喜然一醒。

只见月色之下,盘膝奏乐的三个人,轻舒袍袖,缓缓立起。

萧秋水认得他们。他们就是四度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武功一次比一次厉害的“三才剑客”。

笛剑江秀音。

胡剑登雕梁。

琴剑温艳阳。

萧秋水曾四度与他们交手,四度败在他们手上,又四度反败为胜。他门是谁?为何每次在我想念唐方时候出现?为何每次飘然而来即沓然而去?为何以他们的武功,在武林中并无享得盛名?

萧秋水对他们有着太多的疑塞,月色下,一时间也不知该拣哪一件先问。

江秀音含笑地瞄着他,一开口说出了萧秋水的心事:“你有很多话要问我们,一时又不知捡哪一件先问,是不是?”她笑笑又说。

“没关系,慢慢来。上次跟你碰面时,已经说过,下次再见到你。必定告诉你个清楚……你不要心焦,我们不走。”

萧秋水的确怕“三才剑客”又如同上几次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江秀音如此说了,他才定下心来。他在沙场久战,已学得临大军压境而指挥若定,惟不知怎的,一想起唐方,心如刀割,大气消沉,神志也不那么稳定了。

登雕梁沉声道:“你要问什么,你问吧。”

月色下,忽闻远处有胡前声起,肃杀而哀怨,真是一夜征人尽望乡。萧秋水抬起头来,月芒闪在他久经忧患而不者的眼眸里。

“你们是谁?”

三人没料这一问。相顾而笑。

“胡剑登雕梁。”

“笛剑江秀音。”

“琴剑温艳阳。”

萧秋水苦苦思索着。他好像面临一个冗长如江湖岁月的故事,一下子,不知要挑出哪一条线索先问。因为抽不出哪一条主线,这故事任何线索都是开头,都是结尾。温艳阳却先替他择了那线头:

“我们碰过面四次,可是都只与你比剑,没有伤你,有一次反被你朋友所伤,你可知道原故?”

萧秋水摇首,眼睛平平地望着他。这眼神是问题。

萧秋水确与“三才剑客”碰面过四次。第一次萧秋水在剑庐突围,到了桂湖杭秋桥,乍聆三人乐艺,后猝不及防,受这三人夹击,萧秋水以“浣花剑法”对敌,终于落败,唐方、邓玉函、左丘超然及时赶到、救了萧秋水,并由唐方伤了登雕梁。第二次碰面,系在萧秋水跟大侠梁斗等,被困在丹霞山上,山海关前,三人抢关,萧秋水以“双分剑法”应敌,终于落败。第三次碰面,浣花溪听雨楼中,萧秋水遭三人合击,初时不敌,后唐方赶至,奏“将军令”,萧秋水施”斩琴剑法”得胜,三人逸去。第四次碰面,亦是最近一次相遇,萧秋水从华山“鹞子翻身”登上棋亭,上不到天,下下到地之际,忽遭三人攻击,萧秋水又败,后来击灭乐音,反而获胜。这三人前几次出现,剑术一次比一次高,萧秋水的武功也是一次比一次激进,但这三人的身份,也一次比一次更不可思议,更神秘莫测。

温艳阳所提的,正是萧秋水所最想问的。

温艳阳笑道:“我们第一次碰着你时,的确是权力帮‘三绝剑魔’孔扬秦的徒弟,但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已不是人。”

萧秋水诧讶,奇问:“不是人,是什么?”

温艳阳答:“是书。”

萧秋水愕然:“什么书?”

温艳阳说:“忘情天书。”

什么?萧秋水愕然,且似被剑刺般举目,只见温艳阳态度认真,半点不似戏虐的样子,萧秋水禁不住再问了一次:

“忘情天书?”

温艳阳肯定地点头,道:“忘、情,天、书。”

萧秋水动容道:“你、你说你们不是人,而是一部书,一部忘情天书……这……”

登雕梁平静地看着萧秋水讶异震惊的表情,笃实地道,“确实如此。”他旋又补充:

“江秀音是‘忘’,温艳阳是‘情’,我是‘天’……我们三个合起来,就是‘书’,武林中梦寐以求的‘忘情天书’,其实根本与燕狂徒沾不上关系,他也在寻搜这部‘书’,却不知我们三人,就是忘情天书的‘书’。”

萧秋水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登雕粱淡淡地道:“骗你却又作什么?——那次在桂湖‘聆香阁’我们败退,本来就无意回到权力帮去,严格来说,孔扬秦也不能算是我们的师父,我们对音乐的兴致,本就来得比学武大。于是我们想在浣花溪附近,觅得一清静之地,供三人弹唱鸣曲,岂知在无意间发现了一道甬道,直达剑庐,我们好奇心重,循路过去探看……”

浣花萧家确有此道。当时萧西楼及萧夫人己潜遁而出,半途却被朱大天王的人所杀。后来萧秋水等一行人由甬道而出,恰巧捕获与和尚大师剧斗后的柳随风。

“这甬道直通你家大厅,我们很纳闷,那时权力帮早已在外布下天罗地网,里面却没有人,我们随意跑跑,就到了‘见天洞’,却被一些东西吸引住了……”

萧秋水听到这里,不禁也专神起来,他自幼在家里乱闯,只是不敢到“见天洞”去闹,因“见天洞”是祭祖之地,也是历代浣花高手尸身停柩之处,萧秋水只觉鬼气森森、肃穆异常,而且守洞的丘伯又是阴阳怪气,便不敢也不想接近该地。

“那祭祠的石洞内,停放着许多副棺木,我们初看当然不觉得什么,家里祠堂有先人的棺木,并没什么稀奇,却见其中副棺材特别大,棺上所镂雕的花纹也特别精细,而且纹路奇特,于是我们趋向一看……”登雕梁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江秀音接道。

“原来棺材上所刻的,都是乐谱上特别的音符,其中有几个古怪的音律,为近代所不传,幸而我们钻研乐理,已十数年,所以还是认得出来,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于是不禁驻上来试奏,居然搭配出一首绝妙的曲子来。那棺棒旁又摆着一些陈旧的乐器,我们便依据着曲谱弹,居然奏得更好,而在这时,那棺盖便轧轧开启……”

萧秋水听得睁大了眼,听到此处,禁不住叱道。

“胡说,哪有此等事情。”

江秀音抿嘴一笑道:“当时我们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真是见鬼了。后来才知道,那棺盖上装有极其精巧的机括,旁边所故意置放的琴筝签,只要按照棺盖上的曲调弹鸣,便等于旋开了机关。我们仔细检查之下才知道,如果我们强行开棺,则必中棺中所布置极其犀利的毒矢身亡。”

登雕梁这时将话题接了过去:“当时我们十分好奇,凑近一看,原来棺中有两副骨路,一本册子,我们开始以为是阁下祖宗堂有什么痴男怨女,生死相随,缠绵徘侧,死在一起……”

萧秋水啼笑皆非,骂道:“胡说八道!”但也引起了极大的好奇心,当下目不交睫地聆听下去。

“大哥你就快说,萧秋水可急了哩。”温艳阳说。

登雕梁横了温艳阳一眼,侃侃说了下去:

“后来翻开那本册子一看,才知道不是。那本册子上将这两人因何葬在这里、因何而死、因何要在棺上装如许机括,以及因何而设,详尽书明……你道这两是谁,原来就是数十年前名震江湖、所向无敌的两个人,姜任庭与姜瑞平二人!”

“啊!”萧秋水大吃一惊,脑子里乱哄哄的:姜大和姜二的故事,萧秋水一再听二哥萧开雁说起,说是爹爹常常提及的,而这“姜氏双侠”,曾是武林中最有实力的二人。至于这二人何故葬在浣花“见天洞”祭祠中,萧秋水可一点也不明白。

“当时我们也觉纳闷。”登雕梁瞧出萧秋水的疑问,说:“后来详读书中所写,方才明白。”

萧秋水便想再问,这次由温艳阳接道:“书中说明了姜大和姜二两人,互相争斗的经过,最后两人拼得筋疲办尽,终遭‘权力帮’创帮的六人所灭,姜大和姜二原来在这之前,都作过复合的努力,姜二更感歉疚,但数次抛弃功名事业,恳求姜大原谅,姜大却秉持其弟乃叛徒之心,屡次坚拒。互相耗费、尔虞我诈的结果,终为‘权力帮’所灭。”

温艳阳叙述得比较爽快:“姜大姜二遗书中言明,‘权力帮’中之李大、陶二、恭三、麦四、柳五、钱六、商七七人分别围攻,杀得二人重伤不治,但姜氏兄弟垂死时联成一气,也诛杀了陶二、恭三、麦四、钱六和商六……”

萧秋水不禁咋舌道:“好厉害,陶二、恭三、商七也是他们兄弟杀的?

原来江湖上也盛传那一段。如不是“姜氏兄弟”的“天下社”被“权力帮”所侵,“权力帮”就不可能有今日之声势浩大。惟传言中麦四麦当豪和钱六钱山谷确系死于姜老大、姜老二之手,却不知连陶二陶百窗、恭三恭文羽、商七商天良都死于这“横扫天狼”姜任庭、“威震神州”姜瑞平两兄弟的手下,如是,“姜氏兄弟”的武功更深不可测“确是如此。”温艳阳接道,“但姜氏兄弟已身受重伤,眼见不治,也心知自作孽、不可怨,为两人之不睦,大大懊悔起来,那时李大李沉舟已抽手而去,柳五柳随风却依然率兵追杀。姜氏兄弟与令祖萧栖梧友好,乃逃到浣花来……”

萧秋水心里又“呀”了一声,恍然而悟,

——难怪父亲常与我们兄弟说起姜氏的故事,原来是祖父对他说的……

“书里面写得很清楚,你祖父收留了他俩,因怕权力帮追击,也没敢张扬,”江秀音把叙述接了下去:

“姜氏兄弟临死前,要把武功授给令祖,就是‘忘情天书’,你祖父那时已病危,自知不行,但又眼见时下两个儿子不睦,于是就拒绝了……”

萧秋水又了然了。那时萧栖梧得二子,就是萧西楼和萧东广,后因为争祖产而分裂成“内浣花剑派”、“外浣花剑派”,做老父的苦劝不听,眼见姜氏兄弟因此而一败涂地,是何等痛心啊……”

江秀音见萧秋水呆呆出神,嗔问:

“喂,你有没有在听呀?”

“有,有。”萧秋水如大梦初醒,心中却想到,伯父萧东广在祠堂附近守护了十几年,结果只揭发了个假装忠仆的辛虎丘,却不知卧虎藏龙的萧家祠堂,有如此武林梦寐以求的“忘情天书”,因为不诸音律,宝藏近在眼前,依然不知……

江秀音掩嘴笑了笑,继续道:

“你祖父有鉴于家中内乱,不想增加儿子的武艺,而造成更大的腥风血雨,而且也不想偏袒任何一方,己身又危在旦夕,故坚拒不受。姜氏兄弟无奈,只望萧栖梧不接受但秘籍仍为萧家后嫡所得,也算报答了萧家之恩。兄弟俩又怕别人对他们的遗体不敬,故虽将秘籍藏于棺中,却有装好机关,万一有人为宝而破棺,即戳他个万箭穿心……始终言明他俩素喜音乐,也乐见门徒有一颗倾向艺术之心,所以精心设计一首曲子,让有缘人开此机括,姜大姜二心中是以为到萧家祠堂获得此书的人,自然是萧家后代无疑,怎料我们反而误打误撞,得了此书……”

登雕梁沉声道:“姜大姜二,就是因为这点胸襟狭窄,所以才反目成仇,互相猜忌,导致人亡事败的……而今虽然感激萧家,仍怕萧家后人,对他们不敬,故设下陷饼,可说死性不改……书后所录,尽是武功,即‘忘情剑法’精华所在。”

温艳阳接道:“敢情令尊也不知道,棺中有此等重大秘密,所以置于一旁,没有发掘。令祖逝时,恐怕对武林打杀血腥,早生烦腻,所以也没告诉任何人。如我们不是恰巧进入‘见天洞’,‘忘情天书’就要失传后世。当时我们对这秘籍并无多大信心,又怕柳五总管得悉,所以背诵默记,放回棺中,以免被发现……”

萧秋水何等精细,立即问道:

“柳五怎会知道此事!?”

江秀音瞟了他一眼,答道:“我们攻打萧家,便是柳五指挥的,原意跟李帮主无关。柳五要灭浣花剑派,只要他亲自出马便就得了,何必要花那么深谋远虑、耗财费时的布置和设计,想来他是最后追杀姜氏兄弟者,敢情已知姜任庭、姜瑞平的‘忘情天书’,暗中窥视已久,故此百般观察令尊,各方试探,才得悉令尊不但没有学会,而且全不知情,才敢全力出击。到后来却出现个程咬金——朱大天王——把令尊等杀了,秘密也就永埋棺中。”

萧秋水回心一想,不禁黯然长叹。后来权力帮见萧秋水等确不知有此秘籍,于是纵火焚烧,“忘情天书”偕姜氏兄弟的遗体,也从此火葬于浣花溪畔。

“诸位告诉我这些,兄弟很是感激……”萧秋水颓然道,他脑中掠起许多武林的恩恩怨怨、确有些心灰意懒起来,便想告辞。

“慢着,”江秀音叫了起来。

“我们告诉你这些,是有目的的。”温艳阳接道。

“我们是要你学‘忘情天书’!”登雕梁沉着而谨遵钧谕也似的道:

———学“忘情天书”?

萧秋水怔了一下,随而笑得一点不快也没有,道:

“感谢三位盛情……姜氏二位老前辈虽一心欲将武功传给萧家的人,但在下并非有缘人,三位不心于心不安,特意相授……三位好意,在下心领便是……”袍拳拱手,就要离去。

“喂喂喂,”江秀音急嚷道:“你别走。”

“你还没有弄清楚我们后来三次围攻你的深意。”

登雕梁寒着脸,加上了这有力的一句。

——这一句话使得萧秋水果真停了下来。

“是呀,这倒要请教。”萧秋水问。

四人旋又盘膝坐了下来,温艳阳率先道:”

“我们对你后来三次袭击,都无恶意,只想试试你的功力,每借权力帮出现之时,让你不生疑虑,而倾力出手。事实上,‘忘情天书’上的武功,让我们一一默诵下来了,然而却并不适合我们所学……”

“哦?”萧秋水大惑不懈。

“第一,‘忘情天书’的武功,十分怪异,着重的是境界、感觉、情态、气势,这四方面我们都不如你。第二,‘忘情天书’的武功,只适合一人所学,姜大姜二两人合击,反而致使心意不能相通,学习愈精专,愈加苦研,结果二人感情愈易决裂。我们三人同习,所得结果也如是,如不紧急悬崖勒马,我们三人,也如姜氏兄弟下场,自身性情不由控制,后果不堪收拾。第三,我们三人,原本对音乐有莫大喜爱,寄情于山水,仍平生夙愿,对于武学一事,本就看得极淡,而今学了‘忘情剑法’,反而心里有一股隐伏之野心,不安于乐理,我们三人在争吵后互相点醒,觉得此风不可长,但‘忘情天书’,奥妙无比,如此弃之,未免可惜,故想将这绝世武功,传授于你,我等就天涯海角,隐于山水,闲寄余生,岂不乐哉……”说罢嘴角泛起恬淡的笑意,喜不自胜地又接道:

“萧少快可记得,咱们在新都桂湖一战时,萧少侠劝诫我们说:不是佩服你们的剑好,而是佩服你们的音乐好’又说:‘那还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音乐,为什么你们要个别奏,而不合奏,看你们出剑配合之高妙,了无形迹,是绝对能合奏出更好的音乐来。’萧少侠的话,我们三人蓦然一醒,深心铭记,我们有次因习‘忘情天书’,而争吵起来,拔剑欲斗,幸亏一起忆起萧少侠的劝言,才赫然住手——这几年来、为了‘忘情天书’,反而荒废了音乐,真是惭愧。再如此下去,怎生使得、还是快快弃剑,但如此精妙剑法,弃之可惜……所以待传给少侠之后,我等方才可以置下心头大石,弃剑鸣琴,而下须自艾自责……请少侠成全这点吧。”

萧秋水觉得甚为讶然,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问道:

“三位为何不另选良材?”

江秀音扑哧一笔道,“真正的良才璞玉,便在眼前,又何必去选?”

登雕梁瞪住萧秋水道:“我们不选择你,又选择谁?现在中原烽烟,家国垂危,我等隐身退去,已辗转难安,如将这绝世武功,授于歹人,则如何能安?而你若决意推拒,此剑法若落好贼之手,你又有何脸目拜祭先祖?”

这一番话下来,义正词严,萧秋水憾然。温艳阳比较平和、微笑接道:

“何况我们学得的‘忘情大书’,本就是姜氏二位前辈,一心要传给萧家子弟的,现下转授给你,不过是物归原主,你又不需拜我们为师.何苦坚拒?这几年来,我们暗自跟踪,观察阁下己久,阁下任侠性情、坚守志操,以及英雄风骨,恰恰都是学习这‘忘情天书’的最佳人选,萧兄弟如不想学,那与国家何益?与民族何补?如对天下世局有益有补,还拒之千里,则未免太矫情一些了!”

萧秋水顿陷入沉思之中,江秀音等人知自己的语言,已生效用。当下笑着接道:

“少侠不忍看此绝妙武功,误落歹人之手吧?也不愿我等三人。为了武艺,互不相让,而导致精心创编之《天下有雪》曲子,不能合奏吧?”

萧秋水乍闻诧问:“《天下有雪》?”

江秀音笑道:“是我们三人合作的一首曲子。”

登雕梁苦着脸道:“因为学习‘忘情天书’,是以我们三人一直未能完成《天下有雪》。”

温艳阳惋惜地叹道:“否则,当可奏献萧公子清听。”

萧秋水苦笑,扬了一扬手,道:

“只可惜为了《天下有雪》,我就要变成‘寂寞高手’了……”

江秀音与温艳阳同时喜而呼道:

“你答允学了!”

萧秋水沉重地点头。登雕梁也欣慰地道:

“我等暗中留意萧兄弟已久,萧兄弟对情一字,深心坚守,对唐方姑娘,始终未能忘情,其中心里转侧,正好适于学习‘忘情天书’。又萧兄弟虽性格变易不少,人在江湖,劫难何多,但善良不泯,如昔年当阳一役,萧兄弟对袭大侠横死一事,一直深疚于心,对唐肥奸徒,又网开一面,饶而不杀……如此心肠,学得忘情,乃蛮好不过!”最后数言,乃温声而道,语重心长,主要的是点省萧秋水。

这时月明夜静,萧秋水恍馏之间,又回到了当日热衷学武、酷爱作诗、鲜衣怒马、剑作龙吟的初恋心情。心中似琴弦般微微轻荡着,不知是喜悦,还是难过。想当年,他少年时,也曾梦想能侥幸获得秘这,遂而天下莫敌的呀……

“好,要劳三位费心了”萧秋水毅然道,心中却暗自有一个好玩的念头;他日学会了“忘情天书”,把这等武功,再转录一遍,藏于某处,让后辈有缘人得之。使千百年后,另一个少年的梦想得偿……岂知他这,一番异想,些微童稚般的作为,却掀起日后江湖上一番凶涛险浪,风云诡变,那是小侠甘约儿的故事,此处略过不提。

要知道昔日长扳坡一役中,燕狂徒身负重创之下,杀了裘无意。萧秋水因觉燕狂徒对自己有不杀之恩,而且燕受数人合攻,胜之不武,所以稍为阻拦赵师容、朱顺水的追杀,以致被燕狂徒后来抢得“天下英雄令”逸去。燕狂徒近几年来虽也没惹什么事,反倒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萧秋水心里总是不安。

尤其是对“神行无影”裘无意之死,萧秋水更觉遗憾。裘于壮岁时曾是脾睨风云的将军,后来因脾气暴躁,而且放浪形骸,终于惹怒皇帝,重判放逐,裘无意却另有际遇,当上了丐帮帮主。后又失踪一段时日,重返后有些神智不清,癫癫癫癫,故声名还不及少林天正与武当太禅。萧秋水初时不知其因何支持拥戴自己,后来在麦城杀退金兵后,萧秋水与陈见鬼遍寻袭老的尸身而不获,心中甚为恐惧,怕燕狂徒狂性大发,似当日整治邵流泪一般的方法来整治袭老,那自身就真个是十恶不赦、假手行凶的罪人了。至于唐肥,朱顺水逸后,萧秋水本可轻易号令弟兄,取之性命,但因念其共过患难,鸿门一役之中,又曾出过大力,所以也就没有出手。唐肥趁机逃去。

“三才剑客”提及这些,显然都真的是留意观察萧秋水已久。萧秋水学武之心,虽不如少年时候炽烈,但由于个性天赋,都近诗剑,有更上一层楼的时机,又怎会坚拒?三才剑客相顾一笑,江秀音启齿动听,娓娓道来。

“‘忘情天书’所录的剑法,其实也是心法、身法、招法、技法……只差没有内功,这也是我们一直要等到你内力高深后,才授于你的主要原因,否则学了就像我们一样,三人分散了凝聚的力量且不言它,连出剑的内力都不足,效果大打折扣,反而不美……”

温艳阳接着说话,这三人说话犹如音乐合奏一般,甚是好听。

“东流有这一类剑术,或云刀法,叫做‘忍术’,或又叫做‘阴流’。乃映月芒反射敌人之目、借树隐身、借山遁逃之类方法,但与‘忘情天书’一比,只为皮毛,蔚为未流矣……最主要的是,东流扶桑的这一套,只是‘术’,而没有‘学’,只在花巧,而失去了内容。‘忘情天书’首重‘有情’,‘有情’后始能‘忘情’,‘忘情’后方能‘高情’,高情之后,即能把己身之意志生命,融入为大自然生物静物任何一石一木之中,借宇宙天地的力量,击毁对方,而不是以自身在大自然中沧海一粟的微薄力量……敌人武功再高,又怎禁受得了夭地无情的巨力?我们数次胜你,你武功愈高,我们发挥愈强,便是生自这个道理。”

萧秋水有所悟道:“……那么,你们将剑道融入音乐之间,也是……也是这‘忘情天书’中剑法的一部分了?”

温艳阳颔首道:“剑法本无。惟天地无处不是剑法。”

萧秋水一时只觉犹如头顶有一道瀑布,白花花地冲击下来,大悟道:

“我明白了………”

登雕梁沉声道:“这‘忘情心法’共分十五,即‘天、地、君、亲、师。金、木、水、火、上、日、月、风、云、我’,所谓剑招,皆在这十五项变易之中,变变生易,易易回常,常即是我。譬如要在逸远辽阔的大地上击败敌人,可仗‘天意’或‘地势’二诀胜之。借溪流之水激溅而施杀手。乃属‘水逝’之快。借月芒相映使对方如罩寒霜,夺其心魄,则是‘月映’诀,借风吹飞花间扰乱敌手视线而斩杀之,则是‘风流’诀,人融入山影之中,借山势磷峋破敌人杀势,则是‘土掩’。共十五势,分十五法,总共一十五诀,则上天入地,任何一石一物、片杉片瓦,亦可充分发挥。可随音乐创新招,可随画意生无极。总之层出不穷,永远是创新之生命……”

——难道学了“忘情天书”便是无敌了么?

萧秋水心中有这般疑团,登雕梁比较沉厚,一下子便看出了这点。

“不是。”

“而学了‘忘情天书’之后,要能’忘情’,一旦不能忘情,便不能抛舍己身,成为一无所有的剑客了。使‘忘情剑法’时,天地之间,只有一个人、一把剑,千山万水,众生百相,都是他的剑而已。”

“如果有情、情袭他念,便无法进身融入其他人心中。如‘君王”一诀便是仗帝皇之积威,吓服敌人,乃王者之剑,如人有情在,则无法完全放弃自己,成为九五尊的人上人。”

“而且‘忘情天书’,乃由天地万物生意,不是无敌,反是有敌,若有一日,有一人,施展的是他本身就是高山大海,或万民之尊,或生者父母,或日月圣明,你的剑法,面对这完全融人于山河的人,便无法可施了,这点要切记………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萧秋水眼瞳中稍呈惊惧之色。因为他在聆听那一番话问,猛然想起李沉舟,那空负大志的眼神,那在峨嵋山与青衣江中汇入天地的一叶扁舟……

究竟谁才是无敌?燕狂徒?李沉舟?还是朱大天王、赵师容、柳五?抑或是一册发意心生的“忘情天书”?……,

还是神州无敌!

萧秋水一面寻思着,一面倾听着,心中到了一个出奇静谧的境界,但又似些微有着不安。他学了“忘情天书”,还能不能身系家国安危?悟了忘情的剑法,能不能再心念唐方?

“忘情天书”共分十五诀,依次是天意、地势、君王、亲思、师教、金断、木顽、水逝、火延、土掩、日明、月映、风流、云翳、我无共十五法门。“三才剑客”诵读“忘情天书”细则法门时,萧秋水逐而渐之,融入了那浩瀚如海的心法之中……

光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