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船吹笛雨潇潇(下)
作者:沧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2390

八、生死劫

“皇兄……大嫂、大嫂身子不舒服么?”

第二日,在内堂中喝着云栖茶,沉默了很久的雪崖皇子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承德太子广袖一拂,眼中的锋芒不易觉察的一闪而过,淡笑:“也没好大事儿,不过前日夜里似乎受了些风寒,早上起来说头有些重,我就劝她歇着了。”

“哦。”雪崖皇子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侧过头去,仿佛只是看着北方天空中浓厚的战云,许久,才淡淡道,“天气越来越冷,要小心身体了。”

承德太子唇角显露一丝笑意,然而却不说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得吹着茶盏中的茶沫,仿佛有些期待着什么事情。此时,大街上马蹄急促响起,守城哨兵急喘吁吁的滚下马来,伏地禀告:“禀太子、七殿下!城外、城外…叛军,今日又派孙铁箭前来叫战!”

承德太子眼里居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此时抬头,看了看内堂屏风后,太傅徐甫言已经到了,看见太子目光,只是不易觉察的点点头,拈须一笑。

原来,一切都按计划顺利的进行着……

“孙知泉?!”不出所料,听到这个名字,向来淡漠沉稳的七弟眼睛登时雪亮,仿佛闪电照耀上了利刃,他一把拉起那个哨兵,冷冷问,“谁在城下叫战?孙铁箭?”

哨兵从未见七殿下如此冷厉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雪崖皇子慢慢松开手,让哨兵踉跄着后退大口呼吸,他沉吟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在他眉间沉浮。呼吸慢慢急促起来,承德太子紧紧等待着——

“皇兄,待我去斩了那家伙首级来!”终于,承德太子听见自己的胞弟脱口请命。

承德太子唇角蓦的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他一直看着堂内,徐太傅此时已经慢慢踱了出来,拈须微微点头,眼睛里深的看不到底。

承德太子开口劝阻:“七弟,还是闭门不出好了。”

“孙铁箭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我军威、杀我大将,弟今日非要提了他人头回来不可!”颜白的手却是握紧的,眼里亮光如电。他沉吟着,终于道:“皇兄,让我提三百精兵出去,铁骑快马,速战速决,一盏茶内应该就能提着首级返城!”

“好!七皇子智勇无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先斩敌首,待得粮草再到,城内的军心一定会大振!”承德太子还没有回应,陡然间旁边就有人击节喝采。徐太傅长衫羽冠,踱出堂来,对着承德太子道:“还请太子立刻下令开城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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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崖!雪崖!莫要出城!千万莫要出城!”深殿中,重重帷幕背后,长孙无尘听得外面号角连绵吹起,金柝鸣金之声响彻内外,感觉蓦的周身都冷了。

然而,她双臂的力气甚至支持不了她从锦衾中坐起。用尽了力气挣扎,只是从床上滚落地面,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她在地上一寸寸的向着门口挪去——然而,寝宫的门紧紧关闭,所有服侍她的使女全不见了,换上了佩剑的士兵。

窗外,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呼啸而过,剑一般割裂了窗纸——太子妃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然而泪水还是缓缓从她紧闭的眼角落下。

“雪崖,不要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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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厚达一尺的城门在数十个士兵的合力下终于缓缓打开,发出悠长的声音。城头巨大的绞索在轱辘的转动下缓缓滑动,吊桥慢慢放平。

“愿七殿下扬我军威!”右军将领邵筠站在城口,抱拳,朗声祝颂。

金柝急,马长嘶,铁衣寒,一行铁骑从洞开的城门口汹涌而出。陡然间,邵筠怔了怔——因为那时候他蓦的发觉、领兵出城的那个身披银白铠甲的将领,居然不是七皇子!

“禀将军,七殿下方才已经单骑从偏门轻装出城了——方才穿着他铠甲的,是左军都尉方萌生。”旁边,有士卒禀告。邵筠蓦的明白过来:“暗渡陈仓?”

龙首原上,冬来草木萧瑟,一片灰黄,风砂奇大,吹得人脸几欲裂开。

城下黑压压的数千人马,簇拥着一员大将,他身侧的幡旗在风中不停翻卷,那一个“孙”字如血一般夺目。两名士卒抬着一把长弓跟在左右,那把弓竟然有一人多高,玄铁铸成,漆黑如墨,粗如儿臂,两个壮丁扛着,显得份量颇重。

“哦,来得是颜雪崖那家伙啊!”军旗下,那名玄色大氅的将军极目凝视晔城,看见城内涌出的一行铁骑,在滚滚黄尘中看出了当先一人,蓦的大笑,显得甚是振奋:“小的们,快把神臂弓给爷端过来!”

左右一声答应,两名壮丁一声黑哟,那把巨弓便被举上了马背。

孙铁箭轻舒猿臂,握紧长弓。那弓不轻,一入手,胯下黑骏马猛地一踏蹄,打了个响鼻,方才稳稳站住了。孙知泉长弓在手,平平举起,从鞍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狼牙箭,瞄准了从城中疾奔而出的白衣将领。

“孙将军,还未鸣锣开战,便要……这、这不太好吧?”旁边偏将浓眉红脸,显然有些憨,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句。

“呸!不好你个头!——你知不知道颜雪崖是个什么角色?现下不杀他,待得他奔近了十丈之内,你我的人头就不保了!”孙知泉看也不看下属,厉叱。

再不答话,他左手握弓,右手如抱婴儿,缓缓拉近身侧。弓绷如满月,孕含了惊人的力量,孙铁箭眼睛微微眯起,鹰隼一样的目光里含了冷光。

在那一队人马奔进了一百丈以内,他瞬的放手,一箭如同雷霆般射出,当先那个白袍骑士挥剑格挡,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量居然将剑震为两段,去势依然不竭,射入他肩上、对穿而过。马仍然在疾刺,然而马上的人一个踉跄,栽下马来。

孙知泉放声大笑,然而,眼角里面却看见了军队左翼的动乱——

又一位单骑的白袍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居然悄无声息的趁乱冲了过来。在他来不及察觉的时候、已经接近到了五十丈之内的范围!

晔城女墙上,右军副将邵筠看见最后一骑也已奔出城,眼里闪过冷笑的意味,忽然间,用力一挥手:“关城门!收起吊桥!”

周围士卒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站在原地。

邵筠眼色严厉,蓦的就将身侧那个士卒夹头夹脑的抽了一鞭,厉声道:“令你们关门!他妈的都聋了不成?!”

“可、可七殿下他……”那个士卒被打的有些傻了,半晌才讷讷回答,手指指着城外——那里,黄沙狂风的龙首原上,三百骑人马刚刚出城,迎接那数百铁骑的,是叛军黑压压的阵容、和将旗下举起百发百中神臂弓的孙铁箭!

“太子有令:立刻关城,不得延误!”邵筠啪的一声抽了那士卒一个耳光,厉声对城上的亲卫队下令——此时,晔城上当班的全是右军人马,邵筠平日治军甚严,此刻他一声令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手下只是微微一迟疑,依然默不作声的开始照做。

“吱——呀——”一声,厚重的城门再度关起,城上士兵们一起用力摇着轱辘,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是一分分的收起。

冷风呼啸着卷来,兵戈如雪,剑气如霜。孤立的晔城在龙首原上宛如一座冷冷的雪山,战云沉沉的压着它,甲光如同金鳞一般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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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粮草怎么会送得这么快?”

运河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南北来的两支船队在钖国边境的大雁湾汇合,密密麻麻竟塞满了整个港湾。金碧辉看见南边船队上的红日碧海旗,蓦的大喜,跳了起来,对沈铁心大叫:“哥哥带着船队来了!哥哥、哥哥居然亲自把粮草送来了!”

红衣女子的笑容如同鲜花般怒放,明艳照人。

笑着叫着,金碧辉连裙裾都忘了提,便是一下子跳出船舱,不料脚下踩住了前襟,几乎一个踉跄跌倒,她蓦的发起怒来,一把撕下了半截裙裾。

“喂喂,怎么嫁出去了还是这个德行?”陡然间,听到耳边有人大笑着问,肩上便挨了重重一捶,金碧辉想也不想、手指一抡,指间雪亮光芒一闪,那把分水匕便急电也似的射了出去:“呸!嫁人又不是投胎,干什么要我改头换面?”

“铮”,那把小匕首在男子粗砺的手指间微微颤抖,栗色皮肤的高个男子蓦的笑起来了:“哈,看来爹终于算错了一次!五妹你是打死都改不了男人婆的脾气了。”

“三哥!爹怎么会让你从南海过来这里?”红衣女子欢叫一声,跳过去挽住了兄长的手,如同孩子般撒娇的将脑袋抵着哥哥的胸膛,看的随后出来的沈副将军目瞪口呆。

原来,这个被烈日晒出古铜色光泽皮肤的高大男子,便是海王的三子、号称南海之王的狻猊。自从海王返回陆上,颐养天年以后,他的四个儿子便继承了他海上的事业,分别掌管四方的船队,割海而据,各自为王,据说个个英雄了得。

“不仅我来了,连老大、老二都来了!”狻猊眼里的笑容蓦的收住了,拍着小妹的肩,“别问为什么我们都过来——你也知道,爹这一次…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认真?”金碧辉莫名的抬头,看着三哥的脸。

浓眉紧蹙,狻猊的手顿在妹妹的肩上,一字一字道:“爹是认真要你当上离国皇后的!”

红衣女子蓦然一惊,如同触电一般跳开,不可思议的瞪着兄长:“你们、你们疯了?”

“什么疯了……这不是很应当的事么?爹是何等人物!四个哥哥都富有四海,连姨都是钖国国母,你是我们妹子,凭什么要唯独落下你?”狻猊扬眉,眼光睥睨,“爹一向最疼你,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回给你选了夫婿,便是要把离国作为陪嫁一并给你!”

“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你们是何居心?”沈铁心终于忍不住怒喝,这般言语,简直是公然挑动七殿下反叛太子!——幸亏这次他带来的都是左军士兵,如果被太子麾下听了去,雪崖皇子岂不是要遭到猜忌?

“哥,你给我闭嘴!你们这么乱七八糟的安排,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金碧辉也是倔了起来,双手叉腰,对三哥怒目而视。

狻猊一怔,看出小妹是真正动了火气,语气登时一软,笑道:“唉唉……其实爹这么打算也是为你好——”他顿了一下,看了一面充满了敌意对他按刀而立的沈铁心,朗声道:“沈将军,你平心想想——雪崖皇子和承德太子相比,哪个才是乱世明君?如果换了雪崖当太子的话,离国如今早就一统了也说不准!”

沈铁心心下也是微微一动:这种想法,他并不是没有过,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种念头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每次一泛起,就硬生生将它按耐了下去。

“告诉你,颜白那家伙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一回事、但是他愿不愿意当是另一回事!”依然是毫不退让的,金碧辉瞪着狻猊。

狻猊失声大笑:“不会吧……小妹,你不过嫁出去几天,就胳膊往外拐了?”

他大笑,看着金碧辉咬牙切齿的红了脸,挽了袖子要过来揍他,脸上却是一沉:“慢着。你们听我说——我们此次本来只是运送粮草过来,还没什么动兵的打算。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老大老二他们此刻都不在了?”

“为什么?”金碧辉怔了怔,脱口问。

狻猊看着北方天际,缓缓道:“昨日深夜,接到内应飞鸽传书:承德太子猜忌七皇子颜白,已动杀心!大约在今日,便要找机会、借叛军之手杀了他——”

金碧辉听得呆住,想起承德太子平日温文从容的举止,脱口道:“胡说!不会的!”

狻猊冷笑,看向沈铁心,看见他脸色铁青,却没有出言反驳——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显然也知道此事不但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有多大!

狻猊扶舷扬眉:“事如救火,昨夜消息传到之时我们几个商议,老大老二当即分兵北上。老二绕过晔城直奔龙首原,解救妹夫——老大则回海上由离江深入境内,反抄四皇叔后方朝丰!只留下我则押粮草继续沿运河而上,来和你汇合。”

金碧辉怔怔看着三哥慎重的神色,再看看沈铁心铁青的脸,手慢慢握紧,说不出什么。

“小妹……你要记得:即使老二去得晚了来不及,即使、即使你成了寡妇……哥哥们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狻猊的手用力压住她的肩膀,重重晃着她,眼神怜惜。

然而,看见妹子的眼神蓦然空了下去,他心下一惊,连忙安慰:“一定来得及!老二动作向来快,一定来得及赶到龙首原的!你别怕…别怕!”

“我……我不怕。”金碧辉喃喃自语,眼神却慢慢凝聚了起来,锐利如针,“我才不怕!”

她蓦的一挣,脱出了狻猊的手,退开几步,从船舷上一翻,跳上河岸。扬头看着兄长:“三哥!把你的龙马借我!我要去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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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在那支玄铁长箭射来之时,颜白身子即刻后仰,然而凛冽的劲风还是刺得他颈中生疼,他身子在鞍上后仰,然而坐骑却丝毫不停,一直飞速奔向敌方中军。

他身子还未直起,只听半空又是两声劲啸,知道孙知泉的铁箭竟是不间歇的射到,心中登时有豪情涌起。他反手拔剑,看准了箭的来势,剑锋顺着铁箭箭杆一路刮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叮”的一声,一股大力涌来,他只觉手腕一震,箭的尾羽已经触碰到了剑刃。

箭的去势已缓,他手腕翻起,迅速扣住了那支箭,不等第四支箭射到,他一声清啸,抓起鞍边的弓,便是一箭反射孙知泉。

孙知泉看见这一箭来得并不见如何迅疾,便挥鞭击去,然而,这箭中所蕴的力道居然有些怪异,一击之下竟没有击落,只是偏了偏,在将军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便是这么一阻,那一行铁骑便已近了数十丈。

看见当先的一骑如飞奔来,剑气如霜,所向披靡,孙知泉擦去了颊边的血迹,冷冷下令:“传我将令,调集两百弓箭手,给我攒射颜白!其余来人,一律不用管!”

“得令!”身边传令官匆匆而去。

孙知泉重新举手,再招了一位传令官近前:“号令左右两翼围合,切断他们的归路!”

“得令!”

日近正午,然而太阳被昏黄的尘土淹没,龙首原上,只有大风呼啸。

孙铁箭的眼睛冷厉了起来——今日,他就要将这个号称十年来纵横间无人能相抗的雪崖皇子,在乱军中斩下首级来!

然而,左右两翼方才一移动,显然是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银白铠甲的骑士立刻发出了号令,剩余的几百铁骑明显加快了速度——从一开始起,这区区几百骑人马就表现出了准确的策略:虽然是急速的前进,然而队形却丝毫不曾涣散。

人马虽然不多,而且在前进中不断有所损耗,但是集中在一处却显示了令人惊讶的力度——就仿佛是一支利剑,撕开了大军的口子,直刺心脏!

孙知泉看见前方旗帜纷乱,呼叫声此起彼伏,知道对方正在急速的接近。而一旦没入了己方的阵形,原先调用来的弓箭手便丝毫没有用武之地。他重新拿起了箭,喝令:“前方人马,给我让开!”

士卒们在将令下纷纷让开,退出了一道空隙,孙知泉重新看到了那个白袍长剑的青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弓拉开。

距离已经是渐渐接近,陡然间,颜白从马背上跃起,足尖连点周围几个士卒肩膀,几个跳跃,已经抢近了数丈,落入了敌方阵中。

在他身形跃起的瞬间,把握到了绝好的机会,孙知泉顺着他身形的轨迹,连珠的射向半空中无可借力的白衣人!

玄铁箭带着劲风,直射颜白的双肩和心脏。

颜白挥剑荡开当先射到的箭,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道还是扯得他向上掠起的身形一滞,在刹那间,另外两支已经射到,他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顺势跃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却已经慢了半拍。

“噗”的一声,那支玄铁箭钉入他腰间。

白袍上登时绽放出鲜红的花朵。

孙知泉大笑,更不迟疑,搭弓一连串的射去,然而陡然一怔——他方才不过是低了一下头去抽出箭来,抬头在漫天翻飞的旗幔之间、就蓦的失去了那个白袍白甲的影子!

估计了一下最后射中颜白时、他们之间余下的距离,陡然心下知道不好,立刻策马往回便走,然而忽然听到耳边有风呼啸——

他惊骇的回头,看见年轻的白袍将军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劈手一剑杀了一个骑兵,将尸体推下马背,自己坐了上去,顺手捞起那个骑兵的长枪,抬手投了过来。

孙知泉一生自矜箭术,然而此刻居然来不及举弓,眼睁睁的看着那杆投枪呼啸而来。

“杨定,你可瞑目。”

在长枪扎入体内的瞬间,孙知泉蓦的听到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凸出,忽然间,他发出了垂死的大笑。

“没想到!没想到我…我还是死在你手里……”他咳嗽着,看着颜白在乱军中掠到,雪亮的利剑抹向他颈间,他只是大笑,“不过你、你也别想活着回去!——你兄弟出卖了你!”

“胡说。”根本不迟疑,颜白一掠而到,手中长剑冷冷切断了敌将的咽喉,他的手随即探出,抓住了头盔上的红缨。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头颅从躯体上断开,然而,居然还保持着大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颜白一击得手,长剑荡回,挡开往他身上招呼的长枪。将敌将的首级挂在鞍边,拨转马头,准备迅速返回。

然而,他的眼睛陡然凝滞了——

晔城!晔城的门……关了!

皇兄……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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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血玄黄

金碧辉骑着龙马,沿着运河跑得脸色发白。

她伏身鞍上,冬季的冷风从头顶刀般切过去。金碧辉“呸”了一声,吐出吹到嘴里的发丝,厉声大喝:“驾!驾!“她已经顾不上爱惜三哥这匹举世无双的宝马,狠狠用马刺一下下扎向马后,骏马负痛,跑的四蹄腾空。周围的景物呼啸掠过,已经延绵成一片。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在发抖,冷汗濡湿了握在手中的马缰。

想起昨日出城时那个高冠广袖的承德太子,想起他一直的温文超然,金碧辉感觉心里的冷气一层层透出——她虽不擅长谋略,却也是冰雪聪明的心性。如今回想,如若承德太子早就存了除去胞弟的念头,那么,这个计划又是酝酿了多久?

“弟妹,司天监禀告说,今夜龙首原上有流星雨呢。不知入夜了在院子里能不能看得到?”那一日傍晚,他无意中说起。

“既然七弟不方便离开,可让沈副将多多带领右军精兵,前去压粮草,这样也不用担心弟妹的安全了。”

先是寻机挑起他们夫妻间的冲突,没有成功,便要自己来下杀手,先借机调开了颜白的心腹手下和忠于他的军队——这般毒计,显然不可能一时间就能想出来。承德太子那一方对这个胞弟,显然也是存了很久的杀心。

如今看来,自己竟是步步堕入了对方的计算,做了一枚棋子。

金碧辉的眼睛冷冷眯起,闪过刀锋般亮光,手上却是丝毫不停,鞭策骏马前行。

莫要来不及!二哥……求你快点到,千万莫要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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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敌方主将方死、军中混乱,左右两翼一时间未能围合的空挡,颜白立时策马返奔,一路上,那些还在支持的铁骑被他汇集起来,纷纷跟着他一路奔去,溃散的队形渐渐凝聚——然而,只不过片刻的冲锋,带出的三百铁骑转眼也只剩了一百多人。

但是那些犹自苦战的士卒,跟随在将领身边,眼里没有丝毫畏惧。

都是他亲自从没有出城运粮草的右军营剩下人马内挑出的、身经百战的战士,从七殿下轻骑铁衣率他们出城开始,就知道这将是一次生死不顾的拼杀。

“城上的、开城门!”冒着箭石,带军杀回到城下,颜白勒马,高声对着城上的守军大喊,“邵副将,已斩敌将首级,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然而,回应他这句话的,却是城上邵筠的大笑,他从女墙后探出身来,手中的长鞭一点龙首原后方黑压压的敌营,冷笑叱道:“七殿下!——太子有令,待你一并取了叛贼永麟王首级,才能开城!”

“什么?”雪崖皇子握着马缰的手一震,他左手捂着腰间的箭伤,然而血还是从铠甲下疯了一样的喷涌出来——中了孙铁箭那样的一箭,连内腑都被震伤。

“邵筠!你是不是反了?假传将令该当何罪?——让皇兄出来跟我说话!”他扬剑指着城上的守将,眉间是震怒。然而很快,他的眼睛就凝滞了——

高城上,邵筠身边一袭黄袍临风。负手看下城下的,居然就是自己的胞兄!

那一个刹那,颜白感觉心中猛地有一柄利剑刺入,一个趔趄,他的手抓不住马缰,几乎从马上跌下。周围那些从万军中奋勇拼杀出的将士们,看到目前的情况,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他们不惧于敌人的刀兵如林,然而,不料一回头,却面对着自己人的刺刀!

“大哥!你说话——开城门!你为什么不下令开城门!”听到身后大批马蹄声的逼近,颜白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问,手上青筋突兀,只感觉内心一分分的碎裂。

“开城!开城!”周围的将士回头,看见敌军已经重新稳住了阵脚,铁蹄隆隆逼来,个个热血上冲,愤怒的声音都变了,“城上的兄弟们,开城门啊!”

然而,城上那个黄袍的太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俯视着城下。在他背后,长衣羽冠的徐太傅如同灰色的影子附在左右。

今日,此一行人,非得给他血溅城下不可!

雪崖……有三百壮士给你陪葬,到了阴间你也不会孤单了。

“开城!”

城下,那血战归来的百骑人马齐齐高呼,声音因为血战而嘶哑。和着叛军铁蹄压境的隆隆声,散入城上,听得守军个个心中震动。

即使不是七皇子麾下的士卒,然而城头右军士卒脸色都有些动摇。毕竟是一个军中的,曾经拥着太子转战了大半个离国,好容易支撑到如今,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徐甫言站在承德太子身边看着城下,只见城下永麟王军队兵马盔甲,滚滚层层,就像潮水一般,涌将上来,声势惊人之极。心下也是骇然,不由暗自望了旁边的邵筠一眼,两人目光只是相对了片刻,立刻移开,然而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百余骑人马在大军面前,仿佛大海中的一片树叶。

“开城!开城!”

城下,叫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然而,承德太子看看太傅,太傅点了点头,转头喝令:“太子吩咐、七殿下提了叛贼永麟王人头来方可开城!如执意抗命,军法论处!”

邵筠一见太傅眼色,手一挥,对城头士卒下令:“放箭!”

城下叫关的将士不曾防备,乱箭登时将几个带伤归来的骑士射下马来。眼神一凛,颜白连声喝令属下退后,一手反拨,已经抓住了射到的几支箭。

后面永麟王的大军马蹄声如排山倒海般逼来,震的地面抖动。

“大哥!”他看着高城上那个黄袍人影,不动声色的立在城上俯瞰着——他一时间难以相信那竟是他一母同胞、尽心竭力辅佐了多年的兄长!

颜白手指用力抓着箭杆,“嚓”的一声竟将手中长箭折断。

他在乱箭中策马后退,然而眼睛却死死的看着城上,目眦欲裂。他的手指间流淌着血,腰间的箭伤染红了白袍,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吹乱他头盔下的长发,颜白眼神中有着雪亮的光芒,薄唇紧抿,瘦削的指骨紧握着折断的箭杆。

面对绝境,难道他要颓然后退?

颜白蓦的拉转马头,然而,身后惊天动地而来的铁蹄声,却在逼近后嘎然而止。

没有亲历战场出生入死过的人,无法体会到目前万兵压境、静穆无声息中渗透出的森冷压力——永麟王大军,就这样静静的停驻在龙首原上,凝如山岳。

只有三十丈的距离。

一边是三万大军。另一边却是一百多名伤疲的骑兵。

永麟王的战车在军队层层叠叠的核心中,然而,他的话,却通过传令官一字字清晰的传递到了被拒于晔城下的一百多名伤兵耳中:“今日情形如泰山压卵,孤王动动手指便能让尔等齑粉。然而看适才尔等血战、勇烈惊人,若肯投入我军,孤王定不负尔等一腔热血!”

那样的话语,在剩下的骑兵中激起了一阵不安,左军铁骑们四顾彼此,最后目光都停留在主将身上。然而,颜白英俊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薄唇紧抿。

“你们看!这就是承德那厮对待勇将的做法!”永麟王从战车上站了起来,手中马鞭直指城门紧闭的晔城,大声冷笑,“如此主上——你们死战又何为?!”

骑兵们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愤恨神色,几个人已经在暗自点头,然而更多战士则依然等着雪崖皇子的表态——都是百战后共生死的兵与将,即使这样的情境下、依旧不曾倒戈。

“他说得是。……如此主上,死战又何为?”终于,一句话从颜白口中滑落,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下属,啪的一声把手中长剑扔到地上,缓缓道,“大家都降了吧。”

麾下骑兵个个又累又伤,因为承德太子的绝情,也纷纷淡了血战到底的决心。听得主将如此吩咐,都不再出声,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中武器扔掉,策马缓缓归于对方营中。

永麟王前锋中有人出列,接收这一小队刚投降的伤兵。

颜白缓缓策马,一边回首定定看了看城门紧闭的晔城,看着看着,似乎有些痴了。等回过神来,所有铁骑都归了对方军中,纷纷下马解甲。

他唇角蓦然有了一丝惨烈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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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说…七皇子会不会干脆降了永麟王?”晔城上,观战的人中,邵筠忍不住开口问,看着那一骑白袍慢慢走向数万大军。

徐甫言不做声,然而眼底里却有喜意。

承德太子神色不动,淡淡道:“七弟这个人可杀不可折辱——”他看着敌营中那面大旗,眼色也雪亮了起来:“何况…永麟王这畜生!离国内乱初起时,馨宁母后就是死在那厮手里……”

说到生母的死,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也不由咬住了牙。

那一场由四皇叔猝然发动的宫闱变乱……只有雪崖和他一起出逃,后宫皇子们全数诛灭,连着他们的母后也在乱兵中被杀。

“那他为什么要手下都解甲投降?”邵筠看着战场上那孤零零一骑回望这边城头,居然不自觉的低下头去,不敢和雪崖皇子那般凌厉的眼神对视。

承德太子也看到了胞弟驻马回望,然而他却没有避开颜白的眼神。

“他是存了死战之心、而不愿让一百铁骑跟着陪葬啊!”太子蓦的脱口叹息了一声,眉间神色凛然,看到了邵筠不解的眼光,忽地笑,“你我是无法理解雪崖的……他太强了。他从小、就太强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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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别磨蹭,快下马,把武器盔甲都解下!”那个校尉迎上去,对着他大喝。

话语陡然间中断了。

颜白的手猛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嗑啦”一声,干脆利落的扭断了他的脖子,顺手夺过校尉手中的长矛,反手便挑落了一个永麟王的前锋骑兵。

“永麟王,要我降你?做梦吧!”白袍的年轻将领忽然仰天大笑,直指军中战车上的统率。他一动,周围如林的刀兵便围合上来,数不清的长枪短箭招呼了过来。

颜白策马边走边战,一连挑落了十多名敌兵,然而在数万大军中这些伤亡转瞬就被补上,他只觉得眼前的兵器刀剑多得无穷无尽,砍杀的也无穷无尽。

呼啸而来的飞箭、地上的步兵和马上的骑兵……

血慢慢从他白袍上弥漫开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咬紧了牙,一路上连番杀人夺马,避过刀箭直往中军冲去——永麟王!即使血溅三尺,他也要把最后的长剑刺入那个仇人的心口!

日已西斜,如血的斜阳透过漫天浓厚的黄尘,也是一片惨烈。

大军中冲来冲去,阵势也不断地变动,颜白感觉体力在一分分的下降。汗水和鲜血一起混着流下他的额头,他感觉手中的兵器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人也越来越多。

然而,仿佛有战神附身,单枪匹马的白衣将军竟然一路血战下去。

“怎么他能撑那么久?”徐甫言拈须皱眉,看着城下的战况,有些忧心。

“七弟的武功惊人,百万军中取首级都易如反掌——要杀他,谈何容易?”承德太子看着自己的兄弟,眼睛中有又是钦服又是厌恶的神色,“不过,如若能趁机让他杀了永麟王,倒也好。”

“此言差矣——永麟王可以以后再对付,但是杀七皇子时机稍纵即逝,万万等不得那个女金吾回来!”徐太傅看着日头,计算着时间,“我怕天一黑,鸣金收兵——便会让雪崖皇子趁机脱身,那么可大事不好!”

承德太子一凛,眼神也是急切起来:“对!可永麟王大军杀不了他,奈何?”

徐太傅点点头,忽地冷笑:“或许……我们还可以帮永麟王一把。”

十、恨欲狂

血溅战袍。颜白咬着牙,反手连血带肉的拔出一支射入腿上的箭,反手甩出,一名骑兵惨叫着掉下马来。然而,血与汗模糊了他的眼睛。

斜阳里,他觉得身体如同陷入冰窟,慢慢冷了下去。

“噗”,身子一震,颜白低头、看着一截长矛从肩上冒出来,他忽然笑了笑,右手往后一剑反撩,长剑刺入一个软绵绵的肉体,然后,同样千篇一律的惨叫响起。

他缓缓回手,折断枪杆,然而却让那截矛头留在身体里。

差不多该最后一击了吧……颜白抬头,看向已经不远的永麟王战车,眼里火光明灭。

斜阳如血,龙首原尽头,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起伏……关内,是离国的大好江山。

然而,他曾立下的辅佐大哥重新一统破碎江山的誓言,便是要破灭在今日了。

无尘、无尘……让离国重新一统,那也是你的愿望吧?可惜我再也实践不了那个诺言。

雪崖皇子蓦的仰天长笑,笑声中,眼神雪亮如闪电,瞬忽从马背上跃起,夺了一柄长矛,合身冲向永麟王座驾,杀气夺人。

周围那些如雨般射来、打来的箭石,他居然丝毫不躲闪回避!

“皇上!西北方有兵马来犯!”刚听到探子来报,永麟王回首就看见龙首原西北角上黄尘漫天,不知有多少人马赶到,心中正在震惊,转头就看到了十丈开外那一袭血衣。

那般雪亮的眼神!

一代枭雄心中也是一震,连忙对着马夫大喊:“后退!快退!”

然而,那一袭已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却冒着如雨的箭石,闪电般掠过来。林立的枪矛,在他的剑下纷纷折断,雪崖皇子手执长矛,直刺战车上高冠王者的咽喉!

马夫仓皇中拨转马头后退,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永麟王的眼睛也因为惊惧而睁大,他的身子极力往后倾、贴着椅背,看着那御风而来的血衣男子。半空中如雨的箭已经接二连三的射到了那个人身上,而他居然毫无感觉一般!

那种杀气……

他看着雪崖皇子、瞳孔收缩。忽然,他的眼睛越过那个白衣人,看到了夕阳下他背后耸立的晔城,忽然眼神一亮,又惊又喜的脱口大呼——“长孙太子妃?承德要杀太子妃!”

“夺”,脱口而出的喊声中,那支长矛脱手飞来,然而不知为何却稍微偏了偏,失了准头,一下子钉在永麟王九龙袍的广袖上,透入椅背。

永麟王的脸色吓得铁青,然而却看见了那个满身鲜血的杀神果然顿住了脚步,闪电般的回头看向晔城墙头。

那里——如血的斜阳下,一个华服的女子被押上了城头,雪亮的长刀架在她颈间。旁边似乎有士卒架起横木,将粗索往女子头上套去。

原来……原来如此!皇兄是得知了隐情,如今才要一口气除去他们两人么?

“无尘!”颜白身子蓦的一震,来不及想,返身便是往城下奔去。

他身形一离去,永麟王战车前那个裂口便被重重兵甲勇士堵上,刀枪不入。

永麟王摸索着抓住了那支钉住他的长矛,费尽力气拔了出来,脸色铁青的举鞭大喝:“各部将士,给我把这个家伙碎尸万段!斩得人头者,万金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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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那家伙的名字!让他看这边来!”城上,邵筠冷冷把长刀架在太子妃颈间,喝令,心中却有些凛然——徐太傅这家伙,此计也是毒辣得紧啊……连长孙太子妃都被他拉出来,让苦战的七皇子分心。

一分心,便是万箭穿心!

毒药已经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然而白衣如雪的太子妃咬紧了牙,只是扬头傲然看着天边落日,一言不发。

“无尘,你怎么不叫呢?七弟就要死了……你现在不叫他,以后可没机会了。”蓦然间,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微笑了起来,缓缓开口,眼神如针尖般刺人,“颜白……白。是不是?你叫啊!你心底里叫过多少次这个名字?如今我让你叫,你怎么不肯了?!”

长孙无尘蓦的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般刻毒而兴奋的神色——还是那个温文儒雅,与世无争的承德么?

“我们都看错了你……把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们、我们真是瞎了眼。”陡然间,女子高傲的头颅终于低下,叹息般的说了一句。她的眼眸看到了城下千军万马中那个浴血的白衣人,忍不住暗自咬牙,忍住满眶的泪水。

虽然她没有开口,然而底下那个人显然是看见了城上变故,蓦的从重重兵马中返身冲出,一直向着城墙下奔过来。

“贱人,我可一直都没有看错你们两个!你不肯开口叫他是不是——”承德太子冷笑起来,吩咐手下亲兵,“把这个贱人吊在城头用鞭子抽,让那个小子在底下好好看着!”

周围士卒听令,将绳索套上太子妃的身上。然而不等勒紧,“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城下蓦的射到,将长孙无尘身边那个士兵钉死在城垛上!

雪崖皇子已经快马从敌阵中冲出,到了城下,腾手出来一箭射死了一个亲兵。然而,他只是一分神,后面的追兵已经赶上来,一刀砍在他的后背,鲜血从他嘴角沁出。

三百步外发箭,居然依旧如此劲而疾!

左右两名架着太子妃的士兵吓得脸色苍白,不自禁的松手倒退了两步。

连徐甫言和承德太子都连忙避开,躲到了城垛之后。不敢站在城头。

“雪崖!——”陡然间,空荡荡的城头上,太子妃无力的靠着女墙,声音忽然响起在风里,“听见我说话了么?白,你、你不要再辛苦自己了……”

城上城下的人同时抬头。

然而,蓦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太子妃抬臂在女墙上一撑,轻盈盈地一跃而下!

斜阳如血,照在那一袭雪白宫装上,在夕照里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砂风猎猎,长纱扬起,仿佛一羽折翼的雪鹤从天际坠落。

“无尘!——”目眦欲裂,他扬刀,砍翻了围上来的人马,嘶声大喊,却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白衣人影倏忽飘落,重重跌在护城河边的石垛上,滚落。

他要冲过去,然而却被缠斗的紧,踏不出半步。

黄沙纷飞,他看见护城河边敌方几骑人马纷乱的来去,踏过那具跌落的女子尸体。

“无尘!无尘!——”

恨欲狂。

颜白感觉自己的眼角都要裂开,长刀疯狂的砍向每一个挡在面前的人。

杀!杀!杀!

他要杀光一切挡在他和无尘之间的人!

那便是他一直尽心竭力、维护离国皇室正统血脉的结果!

那便是他不顾一切辅佐同胞皇兄复国统一河山、放弃无尘,默默守望彼此的下场!

一切只是枉然……一切只是枉然。

早知如此,他何苦?何必?叛了长兄,自立为王,如今也该有了半壁河山!

城上的人猝及不妨,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本该手足无力的女子、从高城上踊身一跃而下。然后,看着城下那个白袍人疯了一般的砍杀。

永麟王的军队已经重重叠叠包围了那个孤身的战士,陷入血战。眼看不出片刻,便是要血溅黄沙。

“我不懂……我不懂他们啊。”蓦然,为了避开长箭而躲到城垛后的承德太子从城头上探首出来,俯身看着底下坠落在地的妻子,忽然间不知为何,眼底居然有悲伤彻骨的表情。

其实,他们也何曾懂他?他们两个人、有谁知道这个生活在阴影下、时刻害怕失去一切的太子心中的恐惧?

忽然间,承德太子的眼神凝滞了——

副将邵筠竟然悄不做声的,将一把解腕尖刀抵住了他的腰间!

“邵筠,你干吗?——反了么!”承德太子脸色大变,厉声问,却看见邵筠笑了起来,眼色说不出的得意,脱口说了一句:“被人玩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白痴。”

“太子,事到如今、还是下令开城出降吧。”蓦的,耳边另外有一个声音森冷冷的响起,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永麟王说了,如果太子肯投降,他还能留你一条命。”

承德太子惊骇的回首,看到说话的……竟然是他的恩师!

太傅徐甫言拈着颔下长须,看着学生震惊的表情,蓦的笑了:“承德,我不是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永麟王势大,席卷天下已成定局,我们固守晔城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哈哈……趁着手头还有些可卖的价码,不如早谋后路。何况,永麟王对我们出的条件,很高。”

“你们是四皇叔的内应?——逆贼!”承德太子蓦的省悟过来——原来,人心的险恶,竟一至与此!一直以来,他都在太傅教导下长大,家国变乱后,更是将老师当作了唯一的长辈,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枉费我如此倚赖你!徐甫言……你、你是我恩师啊!”

“可雪崖是你的胞弟!——你不是一听我分析他对你不利,就依我的主意除了他?”徐甫言冷冷微笑,“我也教过你,即使兄弟妻子都不可信任是不是?自毁长城……如今晔城被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承德太子脸色灰败,陡然间,说不出一句话。事到如今,如果他真的对太傅说什么他真的视他如父,这样的话在自己听来都是薄弱的可笑……虽然,那是真话。

人的一生,总有不设防的对象,也总有各自的弱点。

邵筠也是冷笑,手中的尖刀却紧了一紧:“太子,你不要指望什么了……左军已经被你调出城去,城头这里都是我的亲军——你是要我们割下你的人头来出降呢?还是你自己白衣白冠的出城去?”

副将边说边看向城外龙首原,忽然间,脸上的神色凝滞了。

“西北方!西北方来得是谁的人马?!”先脱口而出的,是徐太傅,他的眼睛看着天际那一队漫天腾起的黄尘,疑虑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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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上跳下,根本不顾另外几柄刺向他后背的刀剑,他的膝盖重重跪到黄土中,双手颤抖着,一把从尘土中抱起白衣下那零落破碎的躯体。

“无尘、无尘!”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成了波浪,颜白一个踉跄,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低低唤着,然而怀中的人已经筋骨寸断,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他握住她的手,然而显然是臂骨已经折断,整条手臂都是软软垂了下去。

“无尘、无尘。”他继续轻声唤,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由于坠地的原因,颅骨破裂,让原本清丽如雪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却残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颜白伸手轻轻拂去她脸上散乱的发丝,根本不顾背心上疾刺而来的长枪。

那几个追上来的士兵大喜过望,没有想到千金万户侯的封赏会来得那么容易。

“唰”,在那三四柄长枪刺破背心的刹那,忽然间,砂里面掠过一道金色的风。仿佛卷起的黄沙映照着夕阳,发出了金子般的光泽。

然后,那几个士兵的咽喉上就多了一抹细细的红。

旁边剩下的几个士兵慌乱的发了一声喊,四散退去,却不见周围有人。然而蹄声得得,一骑金色的骏马从混乱的阵中径自闯来,马上男子凌空翻身,一边收起了手中的金色长索。

“颜白,快走!”那个男子一落地,便是对着前方的白衣人大喝,“我们接你来了!”

然而,雪崖皇子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动一下。

“快走!我是碧辉的二哥嘲风——快跟我走!”束发勒眉的男子上来,一把扳住颜白的肩。他的皮肤非常白皙,手居然跟白袍几乎同色——幸亏,他下颚的线条极其刚阳,才没有因了肤色的白皙和五官的精致、而给人“姣好如女子”的感受。

从北海上来到龙首原的嘲风有些急切的扳住妹夫的肩,想把这个重伤的人拉起来弄上马去——毕竟他这次带来的人声势虽大,数量却不多,猝及不妨可以打乱永麟王的部署,但是如果陷入久战,那便是大事不好。

然而,一拉之下,看见颜白手中抱着的死去的女子,嘲风不自禁的怔了一下。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对方脸上,看见那样的神色,嘲风的眼神忽然冷凝,一字字道:“快跟我走。”

颜白目光有些游离物外,根本听不见他森冷下去的语气。他只是抱着怀中已开始冰冷的女子,动也不动。

“啪!”——海王二子眼光蓦然冰冷,二话不说,忽然抬手给了对方重重一个耳光!

“我妹妹不嫁给你了!”文弱阴柔的嘲风,此刻火气却如同爆发,他冷笑着点头,看着妹夫,“——我们倾力帮你助你,你在做什么?你就算是为了交换条件入赘到金家,却连最基本的契约都守不住!爹也看错你了……你们谁都看不到妹子的好处!”

他再也不看颜白,愤然回头,纷乱沙场中,嘲风翻身上马,大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然而北海之王的眼睛冷如冰川,遥指对方:“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嘲风策马奔出,身后混乱的战阵转瞬汹涌扑上,蔓延了整个龙首原,瞬间又将那一袭浸满血的白衣湮没在刀兵中。

“二、二哥……等一等。”刚奔出几步,耳边却听得熟悉的呼声,因为喘息而断续。

嘲风蓦然回头,眼角看见红衣闪动,一骑从天际过来。那马端的奔腾如飞,几是四蹄腾空,疾如闪电——想来,是那丫头夺了四弟的龙马了。唉……

他看着妹子从那边奔来,却是直奔护城河边的雪崖皇子而去,身形未到就匆匆脱蹬落地,站到了颜白身边叱喝一声长鞭先扫出,一下子将几个逼进的士卒荡了开去。

嘲风蓦的长叹了一声,无法可想,只好策马回去。

金碧辉匍一落地,便看见了长孙无尘的尸体,忽然间感觉被人当心打了一拳,踉跄着退了一步,腿似乎就没有了力气——晚了…还是晚了。

“我们、我们先回去,好么?”她强自按捺住心中剧烈的翻腾,第一次用那般商量的语气对夫婿说话,然而,颜白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低下头,默不作声的从太子妃身上摘下一件东西,扔给了她。

金碧辉反手一抄,凝目细看时,发现那是个丝绸锦囊,里面装着的、却是那颗辟尘。

“都还你。”颜白蓦的低低说了一句,忽然间有些莫名的笑了,“你们都来吧…都来指责我吧!我就是爱无尘……我爱我的兄嫂,怎么样?”

金碧辉的手猛地一颤,几乎拿不住东西,她踉跄了一下,幸亏后面有人及时扶了她一把——是二哥嘲风。

“你还要他?”嘲风扶住妹妹的肩,一手指着颜白,眼神里面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这样的人你还护他?你还是不是金家的女儿?你还是不是我妹子——”

“我还要他。”金碧辉蓦然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回头瞪着兄长,“你如果现在不帮我把他从这里弄走,我就不再是你妹子!”

“五丫头你——”嘲风也是一怔,脱口骂,“没骨气!”

然而,看到妹子那般凌厉认真的眼神,北海之王也无可奈何地返身走过来,到了魂不守舍的妹夫身边,陡然间出指、点了他腰间的昏穴。然后看看伤势,皱了皱眉,运指如风一口气封了他伤处各个大穴,阻止血继续流下。

“这小子够悍勇……”虽然反感这个人,然而看到这般重的伤势,嘲风仍然不得不点头。然后扶起了颜白,将他放上马背,转头间又愣了一下——他看见妹子正从地上抱起长孙太子妃的尸身,放上她的马背。

金碧辉看到哥哥的眼神,忽然间笑了笑:“骂吧!你就骂我没骨气好了!”

她笑容未敛,便跳上马背,用力打了一鞭。龙马嘶叫着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腾空而去。

十一、两两相忘

一夜的长谈,沈铁心从狻猊的舱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在破晓黎明中急速行驶的船队,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过此劫——然后,末将一定再助你共图大业!

这些年来,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却暗自被猜忌,虽骨肉亦有隔阂——虽然七殿下一直毫无怨言的辅佐长兄转战天下,然而,却只换得今日的下场么?

沈铁心举目远望,龙首原在天那一端,再过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远离故土,转战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却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后,左支右绌的太子军,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赘金家来换取外援的地步!

与其如此……七殿下的确还不如将这个天下的权杖直接抓到自己手里来!

他蓦的扣舷长啸一声,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长啸声未落,沈铁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来的小船。在破晓的曙光中,那一袭熟悉的白衣坐在船头——虎将的眼睛,忽然因为惊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蓦的跳上船头,靠着船舷大呼。

然而,那个人坐在船头,似乎有些发怔的看着流水,没有看属下一眼。

沈铁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绷紧了,恨不能跳过船去,奔到主帅身边。他再度大呼了一声,然而那个白衣人还是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从拿出一管长笛,在船头横笛而吹。

沈铁心那般豪爽直肚肠的汉子,在听到那般笛声的时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觉有什么辛酸刺骨的东西,一丝丝渗进骨子里来。

这一次,雪崖皇子吹的还是《铁衣寒》,却没有兵刀的冷锐,而完全是悲凉如水。

怎么……怎么回事?

沈铁心心中猛然有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直沉了下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的返回了,难道、难道是赶过那边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当他这么猜测的时候,却看见船舱里红衣一动,七王妃低头走了出来,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后。红衣猎猎如火,映着朝阳初起的水面,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沈铁心却不知道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个王妃、王妃今日居然这样的安静。

金碧辉的手指紧抓着那个白绸的锦囊,里面那颗价值连城的辟尘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静静站在夫婿的身后,听着那曲调,眼睛却落在手心的锦囊上——那里,锦囊的夹层中,染血的冰绡上密密绣着几行小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后,还有六个小字“于天庆十一年”。

天庆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离曦帝驾崩,太子尚未继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宫闱变乱,离国刹那间陷入了风雨飘摇。

这便是他在乱离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时赠给长孙太子妃的诗吧?

她蓦然有想哭出来的感觉,然而用力咬着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颜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

那么,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样的变乱伤痛?有过什么样的欢喜?……

她,却是一无所知的——如同他对于她。

金碧辉再也忍不住的轻声笑了起来,她这时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即使父亲眼光再准、她自己再不羁,总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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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汇合了,嘲风见过了弟弟,两人先分头安顿了疲惫的军士,让沈铁心陪着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见七皇子神情溃散的样子,沈铁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的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询问主帅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退了下去。

豪华的船舱内,蓦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风本来就是沉静的脾气,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间自幼便不甚热络,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最小的妹妹,苍白俊美的脸上有隐隐的忧心。

金碧辉也不说话,手里反复揉着那个锦囊,居然安静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惊诧的问出了声:“五丫头,你怎么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心疼他伤成那样?放心,死不了——”

嘲风蓦的抬头,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话语。

然而已经来不及,狻猊震惊的看到泼辣的妹妹蓦然间唇角一沉,猝及不妨的就哭出声来:“你还说!你还说!——回不来了,什么都回不来啦!”

看到大颗的泪水从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间,狻猊彻底的怔住了: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妹妹这样子的哭过。

嘲风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缓缓收拢过来。金碧辉本来是拧着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犟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到了哥哥怀中,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别难过,这点事情算甚么?——那个小子三心二意对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说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别理他了。”

狻猊听到这里,眼光瞬的变了,猛然站起:“我宰了那个小子!”

“关你屁事!”在他走出门前,金碧辉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听见了么?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脸!”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脸,然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询问的看向一边的嘲风。嘲风对着四弟轻轻摇头,将他拉回座中,叹息:“你还不明白?——这回五丫头算是彻底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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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那丫头已经几天不说话了,昨天还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里今天才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旧是满脸的火气,“依我的脾气,早该宰了那个小子!什么人吗……五丫头除了脾气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万里挑一。”窗下,白衣束发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补充一句。嘲风看着手里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眉头蹙了起来,苍白秀气的脸上有一种冷漠的表情,“这种事情,即使我们心里着急也是半点插手不上,等着吧,那丫头自己会想通的。”

“喂!你怎么可以这么自在?要知道那丫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现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个主意?”狻猊看着这个自幼就有些游离于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长,感觉有些愤懑。

“你们别吵啦!烦都烦死了!”两个人交错的视线忽然被一袭火红的衣服挡住,金碧辉蓦然跳了出来,挡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怒容道,“爹知道你们两个又吵架,我就又要挨骂了!——你们是不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啊?”

嘲风看看狻猊,狻猊一见妹妹发火,连忙收起了脾气:“好好,不吵架、不吵架。是我的错,二哥。”

嘲风也只是懒懒地笑笑,靠回到了椅子里,看看妹子,微微冷笑:“还有力气发火……看来还不错啊。我以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了呢。”

“哦呸!你才去上吊呢!”金碧辉怒,完全忘了几天前自己还那般拉着他的袖子痛哭过,跳脚,“我早不要他了!谁希罕?让他滚好了,立刻给我滚的远远的!”

“哦?”狻猊吃了一惊,抬头看妹妹,然而眼光却是喜悦的,“好,你说的!我立刻就让这小子走人——说实话看他在船队里,我牙齿痒的紧。”

看着狻猊大步走出去,嘲风却是不动,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文牒,嘴角有捉摸不定的笑容。房间内气氛一瞬间又安静下来,金碧辉瞪着二哥,忽然间却有些心虚起来——自小,她除了爹爹之外、最怕的就是二哥这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你笑什么?”她用更大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然而嘲风没有说话,只是弹了弹桌上新送到的文书,微笑:“你看过了?”

“看过什么啦?”金碧辉皱眉否认,但是看到嘲风的眼神,一跺脚,哼了一声,“看了就看了,怎么?”

海王二子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下,淡淡道:“大哥围魏救赵成功,永麟王占领晔城后不敢久留,已经拔营回朝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到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闪耀着他所居的极地冰山的光芒。嘲风的手指点着案上的文书,叹息:“大哥就要回来了……爹想来也知道这个消息。那个家伙如果还想活命,的确得快点滚蛋。”

金碧辉咬了咬咀唇,有些怨愦的看了这个二哥一眼,最终不得不默认。哼了一声,踢踢门槛:“反正他还有自己的人马,哪里去不得?”

“知道么?那家伙不肯当皇帝。沈铁心劝不动他——反而说、离国只要一统就好,其实无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嘲风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眼神却也有些黯然,“他劝部将加入永麟王麾下作战,让离国早日安定。沈铁心这几日一直气愤愤的,准备拉了军队自己走人呢。”

金碧辉没有说话,看着外面——船队已经回到了钖国境内的大雁湾,停泊着,密集如林。外面有隐隐的哀声传来——

“长孙太子妃今日下葬,离国左军战士为她出殡……是海葬。”

看到妹妹出神,嘲风又补了一句,举手抚了抚眉弓,感觉悲欢如潮水般涌来,一向冷定的心中竟然也是纷乱如麻:“你要不要去看?”

“不去……不去。”金碧辉依然在出神,喃喃道,“让他快滚,走得…越远越好!”

“好,今晚我连夜送他走——去哪里随他的意。”嘲风答应了一句,看了妹妹一眼,发现她也不过怔怔的,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无留恋。

他忽然忍不住问:“丫头,你有多难过?——你真的爱那个雪崖皇子么?还是因为从小没有被人这么看不起过、觉得脸面过不去才发狠?”

金碧辉的脸腾的一下绯红,她狠狠剜了哥哥一眼:“要你管!”

静了半晌,她听着外面的哀乐,依稀中,似乎又听到了笛声悠扬。她握着手中那个白绸锦囊,瞧着上面那首诗,不禁有些痴了。

“我也不知道。”又过了半晌,她忽然转头,对着嘲风一笑,这一次,他有些诧异的看到、居然有温润辽远的神色在妹妹的眉间,金碧辉眼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其实想想,这十天来,拜他们所赐,我至少明白了很多事情。”

红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跳过来,拉住哥哥的袖子:“现在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好了……二哥哥,你说我休了那家伙你就带我去北海,是不是?说话算数啊!”

嘲风低头看她,微微笑了:“好。就是爹不答应,我照样带你逃。去看冰山,白色的熊和成群的会飞的鱼——好不好?”

“嘻,二哥最好了!”金碧辉笑了起来,然而最深处总有一丝悒郁。

嘲风拍拍她肩膀,眼眸深处却是淡淡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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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回首暮云远

半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大雁湾里,只听橹声欸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

一行送别将士刚刚散去,空留漫天烟雨。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一个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指扣着一支横笛,也不吹,只是默默发呆,一任艄公招呼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人如飞奔来,轻点岸边垒石,轻轻稳稳落在船头,一袭红衣如同烈火,紧袖束腰,黑发明眸。

“这个给你。”红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东西递过去,放到那个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东西,你留着。”

那是一个白绸的锦囊,上面绣着几行蝇头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看着眼前的锦囊,然而却没有伸手去拿。

金碧辉哼了一声,利索的把锦囊翻过来,倒出里面那颗光华夺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愿要里面的东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颗辟尘扬手一扔,黑夜里轻轻一声咕嘟,连城至宝就这样缓缓沉入漆黑的水底,永无声息。

颜白眼睛终于闪烁了一下,伸手拿过那个绣字锦囊,许久,才慢慢道:“我负你。”

“不。不是你负我。”金碧辉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张纸,扔到他怀里,“是我休了你!”

她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好容易压下去的不平愤怒又再度涌起,几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骂人——她只好尽力仰着头,冷冷道:“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你逃都逃不了。”

“逃?”颜白蓦的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话,低下头去,“多谢你了。”

金碧辉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扔到甲板上。这次连那个艄公都有吃惊的表情——细雨濡湿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滚动的时候,大片半干的血迹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去晔城取了徐甫言和邵筠这两个家伙的狗头——”红衣女子踢了踢包裹,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头发纠结绑在一起的两颗头颅,“也算是我给长孙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头狰狞的飞出,咕嘟一声重响,如同辟尘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轻轻荡漾,却转瞬无声无息、吞没了所有。

顿了顿,金碧辉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愿被胁迫着出降,邵筠就斩下了他的首级献给了永麟王。”仿佛有什么感慨,红衣女子莫名的喃喃自语:“真是想不到……这种人也有宁死不屈的时候?”

颜白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历过的离乱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刹间,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的,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的瞬间,颜白陡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终究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不知道还有无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

他在萧萧的风雨中,抽出那一支横笛,凑到唇边幽幽吹起,吹得还是《铁衣寒》。

然而,陡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调子合着他的曲声唱起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颜白隐隐记起了什么,猛然回首——船尾,那个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摇着橹,悠然低唱,声音浑厚苍茫,一直传出很远——

是那个原先从祯城将自己送回离国的老艄公么?

他看过去,那个老人却不看他,自顾自的摇橹,继续将下半篇唱了下去: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的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猛然站起,长身一揖:“拜见前辈!”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然而,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罢。”老艄公点头,叹息,“我会一直送你到要去的地方,才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晔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祯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的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的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罢。”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去钖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求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却负了所托。

离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的叹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的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的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罔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罢……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叹息,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晔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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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离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毒死。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然而,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离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说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生生的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战死在晔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托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嘱托、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摸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恒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从来没有。

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只是坐在船头,无言的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的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的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看她,猛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呼,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一把拉住妹妹,“快走!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蓦的微笑起来。笑着,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其实多年来虽起起落落,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然而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嘲风吃了一惊,连忙拉了胡说八道的妹妹一把。

然而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却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