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不小了。小小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可是小小突然之间觉得悲伤。在这个和风旭日的春天。窗外弥漫着天竺桂馥郁浓烈的香气，甚至侵入室内萦绕了小小的朦胧的泪眼，似乎就是花香惹的祸。其实小小知道，透过12年的时光，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男孩，怯怯的站在班主任莫老师身边，眼睛却盯在教室惨白的天花板上。小小悲伤是因为，她那么友好而热烈的望着他，他却没有看见。这个白白净净的孤傲的叫做海的男孩。那一天，是个清新的春日的早晨。那一年，小小差三个月就满13岁。
（一）
小海是班上新转学来的男生。代替那个刚刚转学走的班长妮，住进了小小的心里。小小整整悲伤了一个寒假，那个女孩那么善人意，收留过小小从乡村流浪到县城的脆弱的心。她走了，谁还在意小小的孤立和隐藏呢？即便是因为她出于班长的职责受班主任的指示才特别关照小小的。很多年以后，从莫老师的口里小小知道了这个秘密，可是，那也很好。小小庆幸，他跟自己同姓，在这个60多个人的大班了，只有这么一个，于是小小觉得安慰了些许，暗暗憧憬他跟自己不寻常的未来。一定有些什么，在小小的心里翻腾雀跃，很少笑的小小，忧郁的小小，今天却笑了。自从小小来到这个远离家乡的县城，再看不见三乡五邻戳破脊梁指指点点的手指，看不见父亲的冷眉冷眼，听不到母亲的啜泣，却也看不见奶奶的老黑狗，看不见小小每天特别喂食的黄大，一只老迈的母鸡。小小知道了，永远没有真正的解脱。小小说，从此，我不会再快乐了。小小不笑了。直到小海的出现。
老师把他安排在第二组倒数第二桌，离小小所在第三组第二桌有四个座位那么远。小小没来由的妒忌坐在第六桌的同宿舍的永奎，可以坐在他的前面。每到自习课，听到他们热烈的谈天，小小就恨不得用全班第一的成绩去交换永奎的位置。还好，他每天要从小小的身边经过至少四次，也因为小小的全班第一名的成绩，偶尔会借给他笔记和作业。尽管小小知道，他将是自己新的对手，但小小不在乎。慢慢的有些熟了，大家就成了尖子生间那种既互相防备又互相关怀的关系。小小自以为比别人清高，却毫无觉察的做了同龄人都会做的傻事:比如，与他前桌的女生特别亲近，好听她谈论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再比如，装作向他讨教或讨论习题，走近身边去嗅闻他身上男子的体香；还比如，每当他在教室里，小小会一改沉默寡言反而高谈阔论，故作惊人之语，期望引起他的注意和加入。听到别人暗恋他，小小会对那个女生连同他嗤之以鼻；听到别人诋毁他，小小又迫不及待的为他辩护，理由冠冕堂皇——他是我的本家兄弟。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小小很满足。小小觉得，或许他会是我的幸福，我可以为了他，坚强的活下去。当12岁那个春天，小小备受邻里艳羡的美满家庭因为一个意外被族上长辈勒令父母离婚而宣告破灭，名存实亡，小小就发誓：这辈子决不爱上男人，决不要结婚。小小就在那一年告别快乐的童年，成长为忧郁的少年。小小想着总有一天，她会勇敢向这个世界告别。小小被关于死和幻灭的噩梦纠缠了很多年。就算是住在集体宿舍了，不再独自住一间房，小小仍是在别人睡熟了以后还不敢闭眼。小小心里说：小海，我喜欢你，不会有人知道。
小小先是爱上琼瑶而后爱上了武侠小说，因为她对琼瑶奶奶感到失望。世俗与现实始终纠缠不清，小小找不到给母亲开脱的理由。小小爱父亲的威严和忧郁，也爱母亲的慈爱和豁达。可是，自从那个冰冷的正月母亲问小小跟她还是跟父亲，说反正哥哥一定要留在父亲身边，让小小跟着她，小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知道他们要离婚了，小小的心都要碎了。母亲大字不识一箩筐，倘若真的被赶出家门，怎么生活？小小一阵颤栗，小小仿佛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在她头上挥舞着愤怒的手掌，母亲则在一旁哭泣。母亲好象知道小小的心思，说：妈妈不会再嫁人的，就算讨饭妈妈也要供你上学。小小想，毕竟，母亲是有骨气的人。小小的脑海又开始放电影，这次是她和母亲蹲在街道边，衣衫褴褛，举着破碗。不，小小猛的摇头，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读书了，我可以去打工养活我们的。小小安慰母亲。小小决定站在母亲一边。
几天后，未知情的父亲从亲外地走亲戚回来了，没到家，就被村里的长辈拉扯住，一阵窃窃私语，一阵手舞足蹈，指天剁地的，小小觉得那个长辈可以胜任跳神的道师。小小恨极了那个长辈。父亲没走回家，拐往山上去了。其时已是黄昏，奶奶吩咐小小和哥哥跟在父亲的后面。小小和哥哥小心翼翼的跟着父亲上山，然后拐下来，再上山，又下山。小小的数学很好，得过很多次奥数奖，却数不清那天跟在父亲身后走了多少趟上山下山的路。天已经很黑了，父亲好象不知道小小和哥哥在后面，没有回过头，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抽烟，一支接一支，另一只手则撕扯着任何路边抓得到的草木。好几次，小小看见父亲抓的是有长刺的荆棘，小小差点就喊出来，却被哥哥的手捂住了嘴巴。于是血，鲜红的血顺着父亲的手留到了草叶上。许多许多年以后，小小还会被梦中红得吓人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叶惊醒。小小看不见父亲的脸，不知道他疼不疼，小小只好害怕的用冰凉的小手的牵着哥哥的，眼里噙着泪，又不敢让泪留下来哭出声，惟恐惊了父亲。天黑透了。小小看不清路了，一个踉跄栽进了草丛里。哥哥和小小止不住都惊叫起来。父亲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孩子。父亲终于回过头。小小很疼，小小哭出了声，可是即便含着泪眼，小小还是看见了父亲脸上也淌着泪。那是小小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此后的几年里，小小也常常在梦中重温这一幕。接着父亲做了一件更惊奇的事，父亲把小小背到了背上，腾出一只手牵着哥哥，一路摸索着回了家。小小第一次与父亲如此亲近，从小因为父亲在外地教书，连抱也不要的，小小很不习惯，借着未止住的抽泣小小努力的嗅鼻子，一阵咸腥，是汗水夹杂着泪水的父亲的味道。
每当小海从身边经过，小小就忍不住对比父亲和他的味道，不得不承认，她喜欢小海身上甘甜清新的味道。小小打心底了感激父亲母亲，让她有机会在这所县城重点初中上了学。尽管，那段漫长的苦闷的侵满了泪水的日子是小小一想起就浑身颤抖，忘也忘不掉的。那是一柄记忆的利刃，径直插进小小的心窝，纠缠小小的梦境。平时沉默得近似懦弱的父亲对所有的人说，他不要离婚。任凭奶奶叔叔和所谓的族老长辈暴跳如雷以败坏门楣伤风败俗苦苦相逼。人们说父亲没有骨气，人们笑话父亲。人们说父亲不配当教师。人们也说，父亲这样做一切是为了小小和哥哥有一个完整的家。所有的指责最后又集中到母亲身上。破鞋。不要脸的女人。小小每当听到别人这样漫骂母亲，小小心里就滴血，然后默默逃开。小小知道这绝不是一句好话。也许错的是母亲？小小想起了一天晚上母亲叫了小小和哥哥进房，叫他俩去给父亲下跪，求父亲不要离婚，因为她无论哪一个都舍不下。小小和哥哥似懂非懂，只知道点头，陪着母亲流泪。不过他们没找到机会。几天的以泪洗脸，几天的锅冷瓢冰之后，在元宵节的晚上，事情就草草收场了。奶奶把小小和哥哥关进了房里，把村里所有的长辈都请到了客厅里。小小和哥哥漫不经心的下着跳棋，耳朵却竖向临近客厅的墙。母亲的悔恨的哭诉，七嘴八舌的训斥，母亲下跪磕头的声音，最后是“趴”的一声巴掌或者是鞋底扫在脸上的声音，人声渐行渐远，一切都平息了。那时小小开学就上五年级下学期，哥哥已经在镇上读初一了。小小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就发奋的学习，终于以全县第七的名次考进了这所中学的一班。
小小觉得自己不恨母亲，小小已经慢慢知道错在母亲，可那毕竟是生养我的母亲啊！小小也无法再对母亲亲近，还忍不住常常顶撞母亲，甚至用“别人”来当面称呼母亲，那天母亲流着泪训了一顿小小，小小就再也不敢了。小小看见父亲用毛笔写下很多个“宽容”和类似“人生在世，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警句压在书桌的玻璃下，小小决定像父亲一样，强迫自己原谅母亲。小小从武侠里找到了出路。小小希望小海也喜欢武侠，可是不敢把书给他。班主任眼里的好学生是不许迷恋这样的闲书的。小小不想破坏老师眼里她和他都是好学生的印象。
这样的日子平静而温情的过着，很快。95年4月初，初中毕业考之前，高中部要求初三的学生参加直升高中重点班的考试。毫无疑问，像小海和小小这么好的成绩应该上高中上大学。可是来自农村的小小很明白，哥哥已经上了中专，断没有让她一个女孩上高中的道理。小小很绝望。小小不死心。小小专门向班主任请了两天假回家去请求父亲让她考高中。小小回来后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语文课。从来很乖的小小竟趴在课桌上歪睡了一节课。小小其实是趴在那里流泪。父亲没有答应，父亲希望小小考虑家里没法供她上大学的实情，还是上中专早点出来工作补贴家用。小小没法拒绝父亲。小小放弃了高中。他们的成绩公布得很快，小海考了第二名。可惜，要是第一名就好了。紧接着就是毕业考试，意味着小小暗暗欢喜的日子要结束了。毕业考之后，已经被高中重点班录取的小海和其他同学就不用来上课了。而小小，却要坚持到7月份全区统一中考。小小马上给自己立了目标：中考考第一，这样可以和小海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领取奖学金。
5月里，教室里还剩下30来个人为中考拼命。小小是其中最拼命的一个。小小毕业考除了政治62分其余各科全在90分以上，这引起政治马老师和小小的不服输。最恨政治的小小每天光顾马老师的办公室开小灶。令小小欣喜的是，过了一周，小海竟然回来上课和大家一起复习。小小暗暗祈祷小海是为了自己，学习的劲头更足了。小小揣着一个美梦很快提高了政治成绩。模拟考一次高过一次，最后一次82分，中考政治则考了91分，总算是没有拖后腿。小小如愿以偿拿到了全县中考第一名。
中考以后，全班组织了一次郊游。小小黯然神伤。那天，她紧紧的跟在小海后面，寻找一切机会和他说话，甚至在开玩笑中，小小竟然记住了小海家里的电话和住址以及他妈妈的姓名，往后许多年，她都忘不掉。小小还想起了一个插曲。就是毕业考完毕写同学录的时候，小海迟迟不写她的，她竟怒气冲冲的指责小海对她薄情寡义，他这才简单的留了几个字。唉，几个字，哪怕他只是摸一下小小的留言册，小小就很满足了。然而在小海的留言册上，小小费尽心机，最后还是写得和别人没有两样，祝福，还是祝福。只是惟独在他的本子上小小留下自己的生日。小小希望，以后能收到小海的礼物。尽管，时间证明，一切都只是小小的一厢情愿。小小还算平静的回了家，等待某一所中专的录取。既然没有办法跟小海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那不如离得更远一些。填报志愿的时候，小小关注的只是学校与县城的距离，北京，上海，武汉，只要远远离开这个伤心地。小小小心的收拾一切关于小海的记忆，两年半的时间里每天几个小时教室的相守的点点滴滴，每年元旦小海送的明信片，小海留言的同学录，心里还镌刻着他家的联络方式。小小觉得自己跟他永远不再有站在一起的机会了。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小小连眼泪都没有流，她的泪在那场浩劫里几乎已经流干。甚至不曾告诉他，心里他的位置。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也许，他不喜欢她，也许，他也喜欢她。小小知道自己连后悔的可能也没有。那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因为小小和哥哥还有一个共同的梦——就是有一天能让父母搬家，搬离伤心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谁也不知道他们过去的地方，让父母忘却痛苦，安度晚年。家尽管还是表面上完整的家，可是小小相信自己没猜错，父亲母亲都不再快乐。小小从今天开始就要努力了。
小小心里不免希翼着什么。暑假里的一天，她坐在厨房门口剥南瓜苗当菜，有人送来一封信，熟悉的字迹，是小海！小小心跳得厉害，几乎要用手按着，才不致冲破胸腔蹦出来。她硬是忍着剥完瓜苗，洗干净手，才撕开那封信，为的是让狂喜的感觉更久的留在记忆里。字里行间，平平淡淡，没有让小小心跳的内容。可是小小还是很高兴。他记得我，他看了我得留言，他给我写信了。小小那个晚上没有睡着。小小回了信，倾诉自己未能上高中的遗憾和失落，以及对他的祝福。小小写道：我为你高兴。毕竟，你走的路正是我想走的，那么请你代我好好的走。小小希望小海能够读懂自己的心思。过了不久，小小收到区内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中专录取通知书和班主任的信，告诉小小学校颁奖的日期，正是高中开学，可是离小小开学早了半个月。小小得知小海没能获奖，只奖励第一名，便放弃了去领奖的念头，给老师回信说家里农忙，不去了。其实小小是为小海遗憾，也为自己没能实现和小海同台领奖而遗憾。小小做了那么多设想，连怎么站都想好了，她要站在小海的右边，胸前别着大红花，还可以和小海合影留在学校的档案里。可是，注定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