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入江湖
作者:浊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7189

那一夜刚从师父家里出来时,我就确定自己是喝醉了。

我一个人从师父家里出来,我的腰间悬挂着无名,脚步也有点踉踉跄跄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快到家了。

这时,我的身后却突然飘出了一阵风。根据我一向练武的感觉,我马上判断,这是一股劲道很大、而且来意不善的风,并且还是针对我身体某一部位的风。所以,在身体都还没转过来的情况下,我就立刻将无名用力向后挥去。接着,就听到了“当”的一声碰撞,然后就是一种兵器落地的声音。

我马上掉转了头。一个人影却向我扑了过来。我紧握着无名,心中想也没想,一招我也练了近十年的“五岳刀法”就使了出去。

我使的无名是剑。但我练的却是刀法。

倏然间,剑就朝着向我扑来的人影挥去。

人影却在还离着我的剑还有几公分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但我的剑却已无法再停了下来。

转瞬间,我的剑就要直直地刺在了黑影的身上。

而在我离开师父的家,师父把送我出来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我侧过身望着他的眼睛,他却马上就将头转了过去。我也就没问了。加上刚才喝下的酒精已经在体内发挥出了作用,舌头也的确很难伸直,我便也不想再问。师父最后拍了拍我的后背,就进了里间。我强忍着一股强烈的想呕吐的欲望,恭恭敬敬地看着师父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才跨出了门槛。

师父是我所最尊重的一个人。长这么大,我还从来都没有像尊重师父一样尊重过其他的人。不过说老实话,这老头也确实值得尊重。他在这个刀光剑影的社会里混了已经整整四十个年头了,现在虽说年近五十,却一直都没有在各种湍急的漩涡中翻过船,哪怕是一丁点的意外,也没有出过。我八岁时就跟着他,在之后十余年的时间里,更是亲眼目睹了他处理各种各样江湖事态时的从容自若。即使是很紧急的事,到了他这里,也往往会被他瞬间就消灭在无形之中。他这种游刃有余的风格,让我很是佩服。佩服久了,自然就成了尊重。

而我对老头的尊重,也还包含着一点点的私心。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只有那么一点点。但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如果说要怪的话,就只能怪我自己从小就是个孤儿。当我开始记事时,对亲戚中包括的所有成分,诸如父母、兄弟、姐妹等等就没有过任何的概念,更不用说所谓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了。我的记忆里,在遇到师父之前,我的使命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流浪,不断地流浪,不断地从农村到城市,又从城市到农村。我是八岁时遇上师父的。在我八岁以前,我走过的地方,甚至比我以后十年走过的都还要多。

但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遇上师父的时候自己就是八岁,而不是七岁或九岁,亦或更多或更少一点?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谜,在师父的心里也同样是一个谜。师父还清晰地记得第一天见到我时的情景。那时我正在同几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流浪小子脏兮兮地蹲在街口,望着一个穿着整齐,年龄也和我们相仿,但却长得胖乎乎的小子吃着手中的一只鸡腿。在望着那只鸡腿的时候,我们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汪洋恣肆的口水。我们不住地擦着嘴,眼睛却始终都一动不动,直到我把自己仅有的半只袖子都擦湿了,那可恶的小子却还在我们的面前晃悠着。这时,我的心里就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太光彩的念头,我已有了想冲上前去从那小子手中抢过鸡腿的冲动。念头一闪,我几乎就要下定了决心。因为那鸡腿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于是我就在嘴里开始默默数数:一、二、三……

可就在我还没数到七的时候,一只大手就把我拎了起来。我猛然一惊,马上就把注意力从鸡腿身上收了回来。我一看,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拎住了我。那人把我的衣服后领抓住后,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就又用一只手托住了我的胯,将我的脸孔向下,就地旋转了几圈。在我感觉到有点头晕的时候,他及时地把我放了下来,然后“嗬嗬”地笑着站在了我的面前,说,小子,几岁了?

我已经被转得有点受不了。但我现在却还记得,当时我是连想都没想,张口就说:“八岁了!”

那大汉马上说:“八岁?不错,不错。想吃鸡腿吗?想吃就跟着老子走!老子马上给你买!”

当然,我是想吃的。于是我就立即迈动了自己的脚步,跟在了他的身后。鸡腿的诱惑使我也忘掉了很多东西,包括最基本的警惕性。不过在我跟着他走了几步之后,我还是停了下来,看了看我身后的那一帮小伙伴。在我的记忆里,从小他们就和我在一起。现在却突然要与他们分开了,哪怕是短暂的分开,我也还是有点舍不得。那大汉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心态,又一把将我拎了起来,放在了他的肩上,说:“看什么看,自己有吃的就不错了,还管哪么多?”

就这样,我就跟着了大汉。那大汉,也就是我后来的师父,我一直尊称为老头的那个人。

从八岁起在老头家到现在,倏然间就也走过了十多个年头。这十几年过得真快。我已马上就要满二十了。说真的,我过得很满足、也很舒适。这里的日子,比我在流浪时不知要安逸了多少倍。整天跟着师父,不愁吃不愁穿的,还经常都有小时候连做梦时也渴望得到的鸡腿吃。所以对我来说,这简直就像到了天堂。犹其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师父家虽然住在农村,却从不种什么地。但即使不种地,家里也从来都是过得比较殷实。我也曾问过我师母,为什么我们家不种地却照样有吃的?师母每次在我问的时候,都笑着说:“不种地?你师父不是每年都要出去一两个月吗?你认为他是出去玩呀?他是出去做生意。正因为你师父做生意,我们才有吃的!”师母说着,每每都会用她那细细的葱花指在我的脑门上戳一下,然后又说,“不做生意我们吃什么呢?”这时,师母手上的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首饰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的声音。

我也的确记得师父一般每年都是要出去一段时间的。而且出去的时间长短也不一样。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两个月。并且每次都是空手出去,回来时却至少要拎着满满当当的好几个包裹。有时甚至还是十几个包裹。包裹多的时候,还往往会雇一个车拉着回来。

每次师父一出去,我就陪着师母在家里等师父。师母是一个性格比较泼辣、敢说敢做的女人。她比师父要小十多岁。但两人却好像并没有因为年龄而产生什么隔膜。相反,在我的眼里,师父和师母两人还非常的好,非常的恩爱,很多时候甚至好得就像是一个人似的。年龄在他们之间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而在我确定自己喝醉了的那一夜,是师父今年又决定出去做生意的前一夜。

那一夜,师父叫师母炒了好多好多的菜。菜把桌子都挤满而放不下了,弄得我们在吃饭时都只能用手拿着自己的饭碗。因为桌子上也实在再也放不下其他的东西了。师父在吃饭时很高兴,还从地窖里拿出了一瓶据说已珍藏了二十多年的老酒。师父说那酒的年龄比我都大。我听了就对那酒有了一种想亲近的欲望。我是从来不会怀疑师父说的话的。他说那酒的年龄比我大,那就是比我大。而且师父说的时候,师母也在一旁微微点头,显然师父说的更是所言非虚了,因此我就更没有了怀疑的理由。而一个人对比自己年龄大的东西往往都是充满了好奇的。我也如此。那天晚上我就对那瓶酒充满了好奇。我一直盯着它看,从师父把它从地窖里拿出来一直到我从师父手中接过并把它放到了桌子上。我的目光甚至有一点从好奇转向贪婪的趋势。这一点师父当然看出来了。所以,当我们围坐一团准备吃饭时,师父就突然对师母说了一句话:“小红,多拿一个酒杯,让阿恨也和我喝一杯吧。”师母对师父的话是从来不违背的。听了师父的话,她莞尔一笑,就转身到厨房里给我多拿了一个酒杯,然后就为师父和我斟上了酒。

其实,这晚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酒这东西。跟着师父这么多年,我以前也曾私下偷偷喝过那么一丁点。但每次喝都只是啜那么一小口。而且因为怕被师父师母看到,所以每次都是异常的小心。因此也就没有哪次真正地喝出了酒的味道。而今晚是师父主动叫我喝的。因此我也就很是放得开。我发觉,这珍藏了二十多年的、比我年龄还大的酒就是与其他酒不一样。它比我以前偷喝的那些酒可好喝多了。以前偷喝的酒,怎么喝都是辣的,让舌头老觉得不舒服。而今晚这酒却非常的醇,醇中还带着一般浓浓的香,一下口,就好像有一般甘泉流往了心底,让人觉得混身舒泰。这样,在师父的允许下,我头一次喝了那么多酒,甚至直到喝醉。

我记得喝酒之前,师父还问过我一件事,就是问我的“五岳刀法”练得怎么样了。因在问之前,师父已允许了我今天晚上喝酒,而我也正在期待着那珍藏了二十多年的酒,所以听师父一问,我立刻就说:“师父,你放心吧,我也按你的吩咐将五岳刀法练得得心应手了。”师父听了我的话,好像也很欣慰,于是也就不再问了。

那晚我几乎忘记了师父明天是要出远门去做生意这一件事,我只是和师父一直不停地喝。直到师父送我出了门,我才恍惚记得师父似乎明天要出门。我想回去给师父说一声明天走好,看师父的门都关了,加上心中想师父每年都要照例出去一趟的,反正一两个月就回来了,也就没什么必要年年都说再见。因此我就停住了心中的想法,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我跟了师父十多年,却一直没跟师父和师母他们住在一起。但我住的地方离师父他们住的地方也不远,最多也就是十多分钟的距离。我住的地方也是师父家的,在我来师父家之前师父就已修好了它。房子与师父住的比起来,是显得很小,而且只有两间房,但修得却很不错,很结实很牢固。对一个从小在外流浪的人来说,只要能遮风避雨,那也就算是到了天堂了。而且这还是我自己一个人住。这对我来说,在早先是连做梦都没梦到过的。

房子在师父所住房的东南边,呈南北走向排列,房子后面有一大片竹林。我住在北面的那间房里面,南面房里也没什么东西,只是摆了一些兵器,而且全是一些练武之人常用的兵器,比如刀、剑什么的。我跟着师父十多年了,也一直在跟着他练武。我主学的是剑,偶尔也练一下刀呀叉呀的。师父曾说过一句话,说我们练武之人不能仅仅就熟悉一种兵器,而应对什么兵器都要有一个初步的了解。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非常之好。因此,在他对我说了那句话之后,除了剑,我对什么兵器,只要是南面屋子里有的,我几乎都练习过。因为我的时间也很多,师父师母一般也不会叫我做什么事,这样,除了练武,就还只是练武。而且,除了练武之外,我也的确不知道还会什么。

那夜我一个人从师父的家里出来,脚步也有点踉踉跄跄的。我一个人走,手里拿着自己一向随身携带着的那把剑。那把剑已跟了我七年,是师父在正式决定让我学剑的时候在镇上的一家最大最知名的铁匠铺里打的。我记得师父当时对那铁匠胡三说:“你给我徒弟打一把剑,一把好剑,差了我可不要。”那铁匠当时满脸堆笑,说:“老主顾了,当然会往好往最好里打。而且,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打差过吗?”果然,仅仅一把剑,就用了胡三两个多月的时间。两个月之后,师父就从铁匠铺里把它取了回来。自此之后,它就一直跟在了我的身边。因我一向喜欢古代的四大名捕,又特别喜欢其中的无名,因此我就给我的剑也取名叫了“无各”。对我给剑取名的一事,师父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剑是给你铸的。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快到家了。无名在我的身后却一直无声。这让我感到奇怪。跟了我好多年了,我觉得无名似乎也和我融为了一体。我高兴的时候它就高兴,我忧郁的时候它也跟着忧郁。有时,当我情绪异常或遇到紧急事情时,它甚至还会发出“嗡嗡”的声音,似乎是想给我提醒。但今晚从师父家出来,一直到我住的小屋前,无名却一直都寂寂无声,没有言语。我的头很沉重,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却也感到了有点不对劲。

我把无名从身后解了下来,仔细地抚摸着它的刃。它在月光下发出了一阵阵寒光。我自己也快到小屋了。我看了一下小屋,小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它只是在夜色的掩映下静静地伫立在房后的小山脚下。房子两边有两棵柳树。不过现在已是冬季,它们也早就落光了叶,即使是在深夜,也能看到柳树上光秃秃的枝丫。

我把无名持在手中,向小屋靠近。我无端地在心中升起了一种警惕。小屋的范围已全部在我的视野里,我渐渐地走近了它。酒精在我的头脑中已逐渐挥发,头已不像刚才那么沉了。我悄无声息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接近了小屋的门。

快到小屋了,我站在了门外。这时我的头脑里闪现出了师父曾经经常说的一句话:“行走江湖,不管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一定要小心。因为危险无处不在,而你却只有一次生命。而一次危险,就足以毁灭一次生命!”因此我小心地伸出了手,将无名触到了门上,然后用手往里推了推。门没什么动静,我就将头俯在了门缝上,用眼睛向里张望。

这时,我的身后却突然飘出了一阵风。根据我一向练武的感觉,我马上判断,这是一股劲道很大、而且来意不善的风,并且还是针对我身体某一部位的风。所以,在身体都还没转过来的情况下,我就立刻将无名用力向后挥去。接着,就听到了“当”的一声碰撞,然后就是一种兵器落地的声音。

我马上掉转了头。一个人影却向我扑了过来。我紧握着无名,心中想也没想,一招我也练了近十年的“五岳刀法”就使了出去。

我使的无名是剑。但我练的却是刀法。

倏然间,剑就朝着向我扑来的人影挥去。

人影却在还离着我的剑还有几公分距离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但我的剑却已无法再停了下来。

转瞬间,我的剑就要直直地刺在了黑影的身上。

师父还曾说:“对袭击你的人,绝对不能手下留情!”

所以,我的内心里,并没有打算要将剑停下来。

而那黑影,却还是直直地在我的剑前站着。

几秒钟的空隙,我的手腕上就有了剑刺入某种肉体的感觉。看眼前的影子,我知道,我的剑已无可争议地刺进了一个人的身体。刺入的部位很软,几乎不需要使什么力,就可以再往前送入更深。但那人影却始终一动不动,只是我的剑,已然刺入了他的身体。

“绝对不能手下留情!”我又一用力,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小子,不错!这十多年来师父没白教你!”

师父?是师父?我手一软,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那人影俯下身,将剑拾了起来,又放在了我的手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真的是师父。

我双膝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我刚才把自己最尊重的师父给刺伤了。内心的负疾感让我不知所措。师父却一把将我拉了起来,又从我兜里掏出了钥匙,径直开了房门,将我拖进了小屋。

进门后,师父坐在了床上。我却呆呆地站在了一旁。师父开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我却不敢出声,偷眼看他的身上,肩部的衣服明显有一被剑刺穿的地方。奇怪的是却没有血流出来。我有点诧异,但马上想到的还是自己对师父的冒犯,我又立马想跪下去。

但我的膝盖还没开始弯,师父就已摆了摆手。他指了一下旁边的凳子,我也就在凳子上坐了下去。这时,我听到师父说话了。他说:“阿恨,你跟着我已经十多年了。十年来,我把我会的已基本上全教给了你。别的不敢说,但我会的武功,却全都没有对你有什么保留。”说完,他看了我一下。我没有作声,负疾感让我还是说不了话。

师父继续说下去:“你也是一个聪明的人。这些年,你将我教给你的五岳刀法也练得相当不错了。所以,我也不打算让你在我的身边呆一辈子。因此,这次我出去后,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想到什么地方去,你就尽管去干。你不要怕,你干什么,师父都是支持你的。”

这时我的头脑总算开始清醒了。我终于嗫嗫地说出了一句话:“师父,刚才,刀刺着你……”

师父却对着我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你看。”说着,就拉开了衣服。我看到一块肉质的东西马上就掉了下来。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师父又说:“为了试探你的反映以及你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我故意在肩部藏了一块猪肉,而且故意将我的兵器掉在地上,看你小子敢不敢下手。”

“原来是这样。吓死徒儿我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汗。

“明天我就又要出去了。你也可以选个地方出去看看。”师父说,然后就给我递过来了一沓钱样的东西,“这是给你闯江湖的基本活动经费。自己看着花。”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也不知道内心是欣喜还是不安。

前一段时间,我就听师父说是时候要放我出去看一看世面了。当时我还认为他是说笑而已。现在看来,不仅是真的,而且师父还给我已作好了安排。说真的,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在外面流浪外,自从跟了师父,我就基本上与外面世界断绝了联系。一天到晚知道的,除了练武还是练武。因此,对于外面的世界,我已是很向往的。甚至早就有了到外面世界闯一闯的想法,只是一直不敢给师父说。怕他老人家误会我养了我这么久,翅膀一硬就想飞了。现在师父却真的给了我这种自由,我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那晚,师父给我交待了一些闯江湖的基本常识,就回去了。我却一直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到师父家里。师母说师父已经走了。师父走时,还跟我留下了话,叫我一定要放心地去闯,最好等他回来时,我已闯出了一些名堂。然后师母便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却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对师母说:“到外面再说吧。”师母便帮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在师父走后的第三天,我便也踏上了离开我已呆了十多年的地方的路。

一踏上离家的路,我心里还真是不习惯。我内心里没有一个统筹的计划。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我一直就这样想。开始走了两天,每天都是走饿了,就找一个地方吃饭,走累了,就找一个地方休息。一切东西对我来说都算得上是新鲜事物。特别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外面的世界真的是与师父那里完全不同。人们一天到晚好像都是很忙,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样子。而且有一些人好像情绪非常高昂,经常在大街上一群群的喊什么口号。这里的喧嚣与师父那里的宁静比较起来,真是两个完全不相同的世界。

我觉得我有一点不太习惯。

一天,我正在一家饭馆里吃饭,老板已将我要的两个菜全上齐了,我还叫老板要了一杯水,就坐下来开始吃起来。哪知正在我吃的时候,饭馆外面却进来了一群人。这群人好像一个个都吃了什么兴奋剂一样,全都是满脸通红,说话嘴里都喷着气。我就听到一个走在这群人前面的、高瘦高瘦的小青年兴高采烈地对着他周围的人说:“好了,好了,终于可以启程了,我们终于可以到北京去见毛主席了!”他身后的人马上就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我们也要到北京!我们也要见毛主席!”呼声还一浪高过一浪。这阵势,立刻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见毛主席?谁是毛主席?见他干什么?”

但我猜,看这些人这种情绪,见毛主席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很令人激动的事情。

这群人走进了饭馆,也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了一起。那高瘦高瘦的青年一坐下,就将老板叫了过来,对老板说:“老板,我们要到火车站去赶火车,你马上给我们弄点饭,我们吃了好立刻坐火车去北京见毛主席。”

老板马上就说:“好,好。马上就来,马上就来。”看他对高瘦青年惟惟诺诺的样子,似乎内心很有点怕。

我继续吃着我的饭。

过了一会儿,那群人的饭菜也都上来了。他们都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们比我来得晚,人也是一大群,但好像却很急,在我都还没有吃完的时候,他们就也大部分都吃完了并放下了筷子。一会儿,一大群人就走出了店门。高瘦青年是最后走出饭馆的。

我看他们走了出去,却没有人给钱。老板在旁边唉声叹气。我觉得有点怪,这群人吃了饭怎么不给钱就走了呢?我立即放下了筷子,向那群人赶了过去。

我走出店门,一把抓住还是走在最后的高瘦青年,稍一用力,就将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其他的人都马上停了下来望着我。我将高瘦青年固定在某一个点,让他身体不再转了,然后问他:“你们这群人,吃了饭为什么不给钱?”

我突然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轰笑。那高瘦青年刚站稳,就一拳给我打了过来。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拧,他马上就痛得蹲了下去。人群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我拧住那青年的手,问他:“你们吃了饭为什么不给钱?”

好像大家这次也的确搞清了我的企图,都睁着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怪物。饭馆老板却马上就跑到了我的身边,不停地给我作揖:“小伙子,算了吧,不要管了,我怎么敢向他们要钱呢?”

我将高瘦青年的手松了松,但还没有放,他嘴里放出“嗷嗷”的叫声,似乎很痛。我稍微侧了一下身子,对老板说:“吃了饭就应该给钱。你还不敢要?有什么不敢要的?今天我作主,他们必须给你钱!”

老板却还是在向我请求,放了那青年。我没有再理老板,将头转向高瘦青年。高瘦青年一看到我盯着他,马上就说:“好,好,你放手,我马上给钱!马上给钱!”

我说:“真的?”

高瘦青年连连点着头。我说:“好,那你先给钱,我再放你。”

高瘦青年立即用另一只手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拿出了一叠钱,递给了我。我接过,问老板:“多少?”老板不说,只是将眼睛望着别处。我又问高瘦青年:“你们吃了多少?”高瘦青年痛得大概都受不了了,嘴里只是说:“就那么多,你全给他就行了,全给他就行了!”

我说:“好,你说的。”

说完,我就将那叠钱递给了老板。老板却不敢接,而且转身就跑进了饭馆。我真是有一点生气,便将高瘦青年的手一放,准备去追老板。

我一放手,高瘦青年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一挥手,刚才那群人就马上围了上来。高瘦青年一边揉着手,一边骂,他说:“你个混蛋,敢收拾我,收拾你大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兄弟们,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我看着那群人已要逼上来了。这时,我腰里的无名也发出了“嗡嗡”的声音。我明白,自己遇到了一群流氓一样的人。在我刚想到这里的时候,几只拳头已向我打了过来。

我的大脑立刻形成了一片空白。

从小时候流浪开始,我只要一遇到紧急情况,大脑里面就会马上什么都没有。现在的形势依然如此。

我只感觉到我的手将我腰间的无名也拔了出来。随即,我就开始一剑一剑地使出了我的五岳刀法。

我到现在都没明白师父当初为什么会在让我练刀法的时候,却给我铸了一把剑?难道用刀练刀法不是更好吗?

但这时我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当我头脑又逐渐开始恢复了清醒的时候,我看到的,已是周围一群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的人。这些人全都躺在了地上,有的呻吟着,有的晕过去了,甚至有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扫视了一下,看到高瘦青年正在一边,试图想奋力从地上坐起来。我一看,他倒好像没受什么伤,只是眼里却似乎充满了恐惧与迷惘。在我又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没有了任何的表情。

高瘦青年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木木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等着他说话,他却良久都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一声干嚎从他的嘴里发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只是想到北京去看一看毛主席呀!看毛主席有什么错,却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我看着他。高瘦青年还在不停地嚎。等他嚎够了,我冷冷地扔给了他一句话。我说:“你什么都没有错。你错就错在吃了饭不给钱!你错就错在你吃了饭不给钱的时候还偏偏遇上了我!”

说完,我转身从高瘦青年的旁边走过。经过店门时,我将那叠钱放在了店门口。老板早就关了店门。我将钱放在地上,然后对高瘦青年说:“我叫恨游。你如果不服,以后可随时找我!”

高瘦青年却没有再作声。我将无名入鞘,让它也好好休息一下,就又重新踏上了我的路。

一路上,仍是相当的热闹。一群群的人在喊着口号,举着标语。我感到自己仍是无处可去。后来一想,我现在反正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如到我以前流浪的城市去看看,说不定还会找到以前与我一起流浪的那些伙伴。主意一定,我就向我以前流浪的城市所在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天,在路上又看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但在第二天下午还是终于到了我想到的地方。城市已经完全变样了,我到处看,都很难从记忆中找回它以前的影子。大街上的人也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大家都如我这几天所见,都在忙着搞着什么运动。我完全不懂那运动的意思,只知道是叫什么“文化大革命”,人们都在嚷嚷着要革什么“走资派”的命。我试着去找了一个大街上正在墙上刷标语的老人问了一下。我说:“老人家,你知道什么叫做文化大革命吗?”那老人马上就停止了手中的工作,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他是不是没听清楚我说的话,我就又问了他一次。老人这次却马上就拎起了手中的东西,一边看我,一边向旁边跑去。我更是糊涂,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看了旁边的一些人。这些人刚才都听到了我问老人的话。但我一问完话再向四周看时,我发现周围竟也没有了一个人。有的人还边走边扭头看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问题似的。我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确信自己脸上没有什么招人反感的东西。但我的心里却更是迷惑了,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怎么会这样?不就是问一个名词吗?我在心里嘀咕着。

但我也确定不再去问了。

我决定还是到以前流浪时经常到的地方去找一找我以前的同伴们。

到了城西的一处天桥,我的心里无端地涌起了一股悲哀。想当初,虽说那时天天都处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步,但因为有了从小在一起的几个伙伴,大家互相帮助,互相照顾,我们中间才不至有人饿死,也才使我挺到后来见到了师父,也才有了我的今天。要是没有以前的那些小伙伴,我说不定早就没有在人世了。但现在我再次来到这里,却是景物依旧,人影全无。天桥下面的桥洞,也就是我们以前晚上的睡觉的地方。对这个地方,我特别的熟悉,虽然很多年都没有回来了,天桥上的每一处地方却都仿佛仍历历在目。我在天桥的某一个地方蹲了下来,想好好地体验一下以往在天桥的感觉。

但天桥却无言。

我便只有默默地蹲在天桥上,想好好地感受一下。我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阵叫嚷却传了过来。一群人在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睁开了眼,看到离我不远外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小伙子正在奋力往前跑着,他后面紧跟着一大群人。这群人有的赤手空拳,有的却在手里拿着大刀、棍棒等器物,且一个个都杀气腾腾的样子,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前面的那个拼命奔跑的小伙子,似乎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小伙子则一边跑一边踉跄,身上好像受了不轻的伤,特别是他上身穿的衬衣,也明显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而他的衬衣纽扣也全部都被揪掉了。他一边跑,衬衣被风吹起,露出了里面的红色背心。

小伙子一边跑一边向后张望,神色之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慌张。

终于,那小伙子一个趄趔,脚似乎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倒在了地上。后面追的人发出了一阵欢呼。几个人马上上前,将那小伙子在地上按住。另外一些人也立刻围了上来,开始朝小伙子拳打脚踢。一个人嘴里还一边打一边说:“看你跑,看你跑!打死你这个红衣会的余孽!”小伙子则在拳脚交加之下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叫声。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走了过去。

我说:“你们凭什么打他?”

其中一个人走了出来,望着我,说:“凭什么?就凭他是红衣会的!”

“红衣会?”我有点疑惑,“是红衣会的就该打吗?”

“当然啦。”那人说。

“可你们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关你屁事!”那人明显生气了,“你小子是不是也是和他一伙的?这么帮他说话?”

“是一伙的又怎样?”我说。

那人马上一回头,喊:“革命小将们,这里还有一个红衣会余孽。抓住他!”

一帮人向我扑了过来。

我的大脑中又是一片空白。

一会儿,我清醒了,我看到除了刚才被追的那个小伙子还站在我的身边外,周围也空无一人。地上还有几处血迹。小伙子站在旁边看着我,眼睛中露出一股“怯生生”的神情。他似乎是想与我说话,却又不敢上前,畏畏缩缩地挪动着身体。我问他:“他们为什么追你?”

他说:“他们说我是红衣会的。”

“红衣会?还他们说?”

“是呀,红衣会是他们的死对头。因每个人都穿了一件红色背心,所以叫红衣会。但我真的不是红衣会的。”小伙子语音中还带着某种惊恐。

“你今天刚好穿了一件红背心,所以他们说你是红衣会的?”

“我想是吧。对了,刚才谢谢你了。不然,我可能就会被他们打死了。”

“不至于吧?你不过是刚好穿了一件红色背心而已,至于被他们打死?”

“你不知道的,他们一见穿红色背心的,就都是往死里打的。前几天还有一个人被打死了,听说最后连尸体都没人敢收。”小伙子说。

“怎么这外面的世道这么乱呀?”我喃喃自语。小伙子则说:“大哥,我们走吧,否则那批人过一会可能又要叫援兵来了。”

就这样,我被小伙子带到了他的住所。本来我说我不想去的,但小伙子却偏要我去,说是到他家去吃饭,以报答我刚才的救命之恩。我想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也就同意了。在途中,小伙子向我介绍他叫吴士源,是从小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孤儿。我说不可能吧?我也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孤儿。吴士源开始不相信,后面见我说出了十多年前这个城市的一些东西,他才相信了。而且,自从相信了我也是个孤儿后,吴士源给我好像更亲了,张口闭口叫我都是“哥”,口气里带着无比亲热的劲头。

到了吴士源的住处,这里是一处城乡结合部的房子。房子很旧,全都是那种简易的沥青大棚。但吴士源一开门,却显出很满意的样子。进门后,吴士源说:“哥,你知不知道,我是流浪到十五岁的时候,才找到这么一个好的避难所的。你可不知道,当时可把我高兴坏了。”他一边说,一边从床下拿出了一袋米,还东翻西找,不知怎么就翻出了一块肉,然后就支起了灶和锅,开始做饭。我则在一边转悠。

吃饭时,我又问了吴士源关于红衣会的事。吴士源说:“红衣会是刚才那帮人的死对头,是专门与他们作对的。所以那帮人一见红衣会的人就想把他们往死整。”

“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恨?”我问。

“怎么知道?反正这个世界在一夜之间就突然全变了。我也没搞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管他的,只要我们没事就行了。”吴士源举起了碗,里面装了满满一大碗白酒,说,“恨哥,咱喝。今朝有酒今朝醉!还特别感谢你今天的拨刀相助!”

“哪里,哪里。”

在吃饭的过程中,吴士源又向我说了一些与今天事情有关的事。原来,追他的那一帮人叫什么红卫兵。而红衣会则是一群看不惯红卫兵活动的一个专门与红卫兵作对的流氓性组织。头子叫什么“西山老大”。“红衣会”的标志,是人人穿一件红背心。两派到目前为止,也斗了不知有多少个回合,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于是,他们两派都杀向了社会,干出了一件件暴烈的事。

而红卫兵与红衣会的矛盾,也在前一段时间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上个月,有几个红衣会人员把一个红卫兵打得重伤住院,没几天就死了。于是,红卫兵大为生气,他们的领头公开说,居然有人敢同红卫兵作对,真是不想活了!一定要报仇!这样,红卫兵愤怒了,憋在血管里的热血加速了流淌,青春期的骚动能量,转换成“革命的暴力”。之后,红卫兵只要在大街上见到穿红背心的,就全都打,所有穿红背心的人就全都遭殃,而且是见一个抓一个,抓一个打一个。一时间,商店里的红背心全都卖不出去了。谁还敢穿红背心呢?偏偏那天吴士源洗了衣服,除了一件红背心就没有其他衣服了,所以他就只能穿红背心了。虽然在红背心外,他还特意套了一件深色的衬衣。可没想到,一到街上,尽管他小心翼翼,却还是被红卫兵们给看出来了。这样,无辜遭受了一阵暴打。他还说,他这还算轻的,8月的一天,红卫兵得到情报:“红衣会”那晚要在某地集合。闻讯后红卫兵迅速行动,大队人马准时包抄了集会地点,到了一看,却什么人都没有,大概是红衣会提早已得到消息,撤退了。但红卫兵却不罢休,他们在那里等。一个可能是不清楚形势的、晚到的红衣会成员终于被他们抓住了,被红卫兵生擒。但那红衣会成员是个硬汉,无论怎么打,怎么吊,怎么捆,怎么用皮带抽,他都不认错,且拒不投降。最后,红卫兵想出了一个新招,在一条甬道上,一群红卫兵押着红衣会成员往前走着,后面一帮红卫兵举起当年军训用的木枪,对准那人的后背,喊一声口令,猛一下刺过去:“突刺——刺!”“通”地一声,那人被刺倒了,沉重地摔在砖地上,脑袋被尖石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鼻沟往下流。但红卫兵却还是不罢休,“起来!爬起来!”他们齐声怒吼。而那人刚刚站起来,后面又响起一通口令:“突刺——刺!”“通!”那人又一次摔倒。红卫兵却又把他扶了起来。那人再次摇摇晃晃站起来时,“突刺——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通!”他又倒下了……这是一场十分残酷的“游戏”,红衣会成员一次次被刺倒,又一次次站起来。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脸上淌满血水。红卫兵参加军训的学到的东西,终于派上了用场。吴士源对我说,那天,红衣会成员活活被红卫兵刺死在了木枪下。这还不够解恨,一个红卫兵朝他满是伤痕的肚子上又恶狠狠地捅了一枪。而且,死了个红衣会成员算不了什么,一个电话,火葬场就来人抬走尸体,一烧了之。吴士源在回忆这件事时说:“至今,也无人问起过这件事、这个人,也不知道那个红衣会成员是罪有应得,还是冤魂屈鬼。红卫兵判处他的全部依据却仅仅是他是红衣会的成员!”

吴士源一边说,一边吃着,好像这种事对他已是习以为常了。我却惊得目瞪口呆。我真的没有想到,外面的世界会是这么个样子!这与我在师父那里过的十几个年头相比,完全是两个模样呀。我又想,看来那天在饭馆里吃饭不给钱的那一帮人,也是红卫兵了。因为吴士源告诉我,所有红卫兵的衣袖上都别着一个红红的徽章。而那天那批人和今天追吴士源的那些人身上都别着那样的一个徽章。

红卫兵?这个名词在我的心里深深地刻下了烙印。

饭吃过了,我呆坐在房子里,吴士源在外面的公用水管旁洗碗。我头脑又开始迷糊。无名在我的身边一直“嗡嗡”地叫着。吴士源也偷着瞟了无名几次,见我没什么反应,也就不再看了。

这时,我也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也被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股涛涛的洪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