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酒宴
作者:夜雨行舟      更新:2022-09-11 08:15      字数:6064

叶云澜依旧低头咳嗽着, 沈殊正立在他的面前照看,闻听到栖云君?音时,才回过头来。

不似?往, 沈殊看到栖云君时,并没有起身唤“宗主”, 而是眉峰微挑, 慢慢吐出一个名字,“……姬溯月?”

栖云君面色微变。

姬溯月是他的名讳。

只不过, 自他成道?来,世间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样称呼他了。

他将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叶云澜唯一的亲传徒弟,见对方仍半步不让地挡在叶云澜面前,又重复了一遍。

“让开。”

说罢指掌轻拂。

他没有碰及任?地方, ??有一股莫可名状、基于“道”之上的伟力,想要将沈殊排挤开。

凡身六境和登仙??境的修为差距犹如?渊, 元婴期修士甚至难遇窥透蜕凡境的出手手段。

只是这?修士并不包括沈殊。

他在魔门居于高位时,世人曾经将姬溯月与他放在一同相较, 争执谁才是?正的?榜第一。

结果未有定论。

沈殊往前方踏出一步,踏在灵气交界、玄之又玄的一个点上,站住身形, 冷眼直视栖云君。

“你找师尊做什么。”

对无关之人,栖云君从来不?投注心力去理?,但沈殊?举??有?出乎他意料。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终究没有再动手,淡淡道:“他伤势?作, 我需为他疗伤。”

沈殊沉沉打量他片刻,不知为?,他半分都不想让自己师尊暴露在这人面前。

这份不愿, 比?前强烈数十百倍。

仿佛让对方接触叶云澜,?造成比叶云澜身上伤势更为严重的伤害

??听叶云澜咳嗽?慢慢止住,沙哑的?音传来。

“沈殊,让……宗主过来。”

闻听?言,沈殊眉目间涌上一点戾气和烦躁,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侧身让出一个身位。

栖云君没有看他一眼,大步走到叶云澜身边,指掌间运气冰蓝色的灵力,印在叶云澜背脊。

叶云澜似乎已经倦极,上半身伏在古琴琴身上,长睫轻轻颤抖,不知是否因为疼痛,那单薄削瘦的背脊在栖云君掌心印上去那刻,忽本能瑟缩了一下。

如?运气有一炷香时间,叶云澜紧拧的眉心才舒展开,睫毛也不再轻颤。

又一炷香,栖云君把掌心移开,沈殊走上前去,?现叶云澜已经昏迷沉睡过去了。

沈殊抢先走过去,道:“??谢宗主出手相助。接下来照顾师尊之事,由我来?可。”

栖云君立在一旁,视线凝在叶云澜身上,沉然不语。

沈殊将叶云澜扶起,取出一块干净绢布将他唇边手上的血略略擦干,又把手臂缓过叶云澜上身与双腿,将人整个抱起,走回卧房。

好轻。他想。

他家师尊,并不止是看起来纤瘦。好像内里被掏空的玉石,只剩下一幅白玉壳子,稍碰撞一下???碎了。

沈殊将叶云澜??心翼翼抱到雕花床,将对方染了鲜血的??袍脱下,又扶着人平躺到床上。

定定凝视着床上人苍白的脸色半晌,他起身,打算出去打一桶水回来,替叶云澜仔细擦干净双手面颊上的血。

刚踏出房,??见栖云君仍在屋中,并未离去,正闭目站在门边。

“宗主怎还不走?”沈殊道。

栖云君睁开眼,看不出任?感情色彩的眼眸侧过来,漠然道:“叶云澜身上的伤,这两年来,已不是第一次?作。”

沈殊沉默片刻,道:“我正疑惑?点。两年之前,我才让师尊服用太古地心芝,?九阶灵药的药力,师尊的伤本不?如?反复。”

栖云君道:“他动用了灵识淬剑。”

沈殊面色一变。

灵识与灵力不同,灵力是修行者运行于??内的气,这种气可?干涉?地,进而使得修行者能够呼风唤雨,引火招雷,乃是修行者“力”的??在??现。

灵识则是修行者神魂的延展,也被称之为“神识”,能够用?细化精确地窥测物??,掌握物??状态,是修行者“灵感”的??化??现。

他想起自家师尊,目力似乎一直都不太好,??能够在剑鞘上镌刻出那样玄奥细密的神文,或许,确实是动用了灵识。

是了。

叶云澜虽然??内筋脉破碎,修为无存,毕竟曾是金丹期修行者,灵识和神魂比之平常人要强大许??。

但再强大的精神也需要肉躯来承载,频繁动用灵识的后果,虽不如直接引动灵气般?令叶云澜??内神火失控,但???让本??受创甚深的躯??更接近崩溃边缘。

这?,叶云澜一点都没有告诉他。

沈殊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叶云澜??初叫他闭关,?正的原因,或许并不止是要他冷静思索,摒除那?不该有的妄念的缘故。

栖云君冷淡?音继续传来。

“你是他亲传弟子,他炼制灵剑是为了你。”

“两年之前,他去往?池山论道?,被?池山地动引?伤势,也是为了你。”

“你若是???为你师尊着想,想他活得更长久?,??别再赖在他身边,早日下山闯荡,让他安心静养。”

栖云君本性冷漠寡言,?次说的话恐怕是他?往在望云峰坐关时数年之和。

沈殊听罢,??骤然抬眸,道:“那宗主呢,宗主??番四次前来为我师尊疗伤,又是为了什么?”

栖云君神色不动,道:“他是我?宗弟子。”

沈殊勾唇一抹冷笑,“?宗弟子有千千万万,他们受伤的时候,宗主又在哪里?”

栖云君道:“世间因缘际?,触之而生。万千弟子之中,我既偶然救他一时,也无妨救他一世。”

他不欲再与沈殊??言,转身?踏出房门,风吹动他身上鹤氅白?。

他道:“记住今日我予你之忠告。”

沈殊冷冷看着他背影,忽道:“既如?,我也给想宗主一个忠告。”

“我听闻宗主所修乃无情道,无情道中,本心即?地,不融?物。宗主频频出手干涉凡尘,若一朝动情,无情道毁,数年苦修毁于一旦,宗主???不惧?”

栖云君脚步一顿,没有回答,只化为剑光消失在云?里。

……

叶云澜醒来之时,胸口余痛未消。

窗户开着,??界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叫?,伴着春日花香。

他掩唇轻咳几?,咳出脸颊一点薄红,面上神色??很淡漠。

这两年,他身上伤势?作愈?频繁。

但他其实并不很在意。

他算了算自己余下的时间,?现依然足够,?想披衣下地,??听门吱呀一响,沈殊拿着一碗灵药走了进来。

“师尊。”

他身形高大,黑眸深深,叶云澜怔了怔,侧头避开他视线,道:“你又熬了?什么。”

沈殊:“是千年雪参汤。可滋气补养,安神定魂。”

叶云澜微微颔首,把参汤接过,坐到桌边,拿起汤勺喝了起来。

光看他?时睫羽低垂,缓缓喝药的模样,实在又乖巧,又安静。

可是这人心底其实压根不在乎自己性命。

有?东西明明知道不能去做,这人??还是依旧?做,沉默寡言,一?不吭。

……?想把他关起来,困在自己指掌之间方寸之地,困在自己视线一直能够注视的地方,这样,对方是不是??不?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消失不见?

沈殊想着,面上??不动?色,道:“师尊,参汤可苦?”

叶云澜执着汤勺的手一顿。

“稍稍有?。”

沈殊?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有腾腾热气生?,露出两枚莹润剔透的枣泥糕。

“这是徒儿新做的枣泥糕,师尊?前应该还未吃过。”

叶云澜眼眸微微亮起,伸指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一时之间,枣泥的香甜和米糕的爽滑都一同在口中化开,消去了参汤的苦涩,唯余甜味在舌尖。

沈殊道:“师尊可喜欢徒儿所做的食物?”

叶云澜不知他为?作?问,?“嗯”了一?,而后??口??口地将一块枣泥糕吃干净,又拈起剩下那块,轻?道:“味道很好。”

沈殊?趁机接口道:“师尊若是喜欢,徒儿?后每?都可?做给师尊吃。”

“我还?了很??其他糕点的做法,”沈殊深深凝视着叶云澜,强调道,“足有数百上千种之??。”

“我想?后一直都有机?请师尊吃,可?吗,师尊?”

叶云澜吃枣泥糕的动作微顿,沉默了一下,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道:“????手艺其实不错,只是修道路途漫长,身??之物不可过于看重,最重要还是注重自身。”

沈殊眸光微黯。

这是他故意的试探。

他能猜到叶云澜的答案,??还是感到了几分失望,同时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叶云澜将手上第二块枣糕默默吃完,又仿佛不经意般道:“世间万物皆有归处,归于尘泥归于土。时光如白驹过隙,寿龟可活万载,蜉蝣一瞬即是一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话语,叶云澜?前实在已经说过许??,沈殊并不想再听。

他左右看了一眼,故意转移话题道:“师尊,怎不见毛球?还有那?池山灵,我出关之后这几日,也不见她踪影。”

叶云澜道:“一年之前,?池山似乎出了事,念儿只能将分神收回去。我听闻叶族之人将?池山周围封锁,至今还未能有其他消息传来,不过,念儿所留下的木梳未毁,她本身应??不?有大事。”

“至于毛球……?近?时候为了我之伤势,所耗费力量太??,暂时陷入了沉眠,我将他放在竹篮里安置了,也不知??时才能醒来。”

说着,叶云澜抬眼看向一处。

沈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现一个竹编篮子悬在窗台上沿,随风微微晃荡着。

他起身走过去,?现一只金色绒毛圆滚滚的??鸡崽窝在铺了软垫的篮子里,睡得正香。

啧。

?他眼力,已看出毛球并不是什么?正的生灵,反而是一种奇异能量的具化,??有了自我意识,倒是有点意思。

在叶云澜继续低头喝药之时,他扫了镜台一眼,?现上面散着一叠厚厚信件。

这?信件有大有??,有的上面还沾着?许脂粉香气,他略略一想,??知道这?信是怎么来的了。

他心中略有不悦,想着或许该寻机?帮叶云澜将这?信件处理干净,锐利的目光??忽然一凝。

他看到其中一封压在最底的信笺,微微露出一角,上面信署名,是陈微远。

他瞳孔微缩。

在沈殊的记忆之中,自家师尊与这陈的十分不合,只是这陈微远总如狗皮膏药一般纠缠自家师尊,教人十分厌烦。

可在他作为魔尊的记忆中,?人??是道门之中,少有几个能够给他造成麻烦的人物之一。

世上事情无数,吸收亿万魔物亡魂的神魂碎片令他记忆始终杂乱,他懒得记忆那?与他无关的事情,但陈微远??初迎娶道侣之事闹得很大,印象中,似乎曾有属下将之??做笑料一般向他提及过。

他背对着叶云澜,将思绪慢慢沉浸,在身为魔尊的记忆中翻搅。

一般而言,他并不?这样做,因为魔尊记忆太过庞杂,是他所经历的千倍万倍,一旦陷入其中,未必有机?能再清醒过来,保持住自己身为“沈殊”的意识。

他并没有怀疑这?记忆的?实性,??也还没有弄明白,魔尊的经历是否他所亲历,他与魔尊是否同一个人。究竟是未来的倒映映照到如今的他身上,还是另一个不同世界的自己恰与他记忆重叠在一起。

没有弄清楚这?之前,他并不敢放纵自己将这?记忆全数融于本身,毕竟,他无法肯定,叶云澜的?音,是否还能将他再次唤醒。

只是这一次不同。

信笺上的名字横亘在他的眼眸中,他觉察到,陈微远之事,对他非常重要。

意识飘远。

世界万物都渐渐蒙上了一层殷红。

他斜斜坐于高座,森然火焰在铸铁上燃烧,杯中酒液鲜红。

殿中有数十妖姬翩然起舞,乐伶在帘幕后面弹唱。而他的座下两旁台阶之上,坐着魔门各宗长老。

歌舞升平之中,他饶有兴致听着手下人交谈。

其中一名喝得醉醺醺的长老笑着开口:“诸位可听闻了最近道门出的那件丑事?”

“褚长老所说的,可是那陈族少族长娶妻之事?”有人接口。

“不错,听闻那陈族少族长,不顾族人反对,娶了曾经被?宗放逐的一个废人为妻,?举可是活生生打了那?自诩高傲的?宗弟子们的脸面啊。”

“哈哈,他们道门内讧之事,在下喜欢听。褚长老快来说说,不知那废人是犯了什么事情,才被?宗逐出宗门?”

“据传是在秘境里为贪取宝物,刻意构陷杀害同门,被人揭?,才受?处罚。”

“――如?卑劣之人,那陈族少族长,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对其看上眼了吧?”

“瞎眼之词用得好!”那褚长老又喝了一口酒,道,“不仅人品卑劣,我还听说那弟子容颜被毁,生得是人憎鬼厌,???面具示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优点,或许,是身段和床上功夫太过于了得,才迷了那陈族少族长的心?哈哈哈哈……”

褚长老醉醺醺笑着,???现周围同侪没有一个敢跟着他笑。

一仰头,瞳孔中?倒映出高座之上,一副狰狞的青铜鬼面。

褚长老这才惊觉自己方才之语不敬,冷汗从额头不断流下。

乐?消失,殿中舞姬也停止了舞蹈,纷纷跪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他低头俯瞰着下首蝼蚁一般的人群晃了晃手中酒杯,语气不辨喜怒,道。

“怎么停了,继续啊。该唱的唱,该跳的跳,该说的也继续说,”他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本尊听着。”

乐?再度响起,舞姬们继续翩然起舞,动作??僵硬不少。

褚长老不敢再碰手边的酒,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扯出一个僵硬笑容。

“诸位,方、方才,我说到哪里了?”

一人道:“你说到陈族少族长瞎了眼,娶来的道侣身无长处,人品卑劣。”

“是,是了,我正说到?。”褚长老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周,“诸位同侪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怕失口说出什么不敬之语,触怒了坐上之人。

过了半晌,才有人挑了一个最为稳妥的话题??心翼翼开口道。

“敢问褚长老,那位陈族少族长之妻的性别和名讳?”

褚长老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回答道:“那陈族少族长之妻本身乃是名男子,姓叶……”

“名云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