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神色慎重，九薇忙将他往自己院里请，又遣退所有丫头连哑姑都让她自去忙碌，这才捧茶问道：“二宫主脸色不太好呢，有什么事吗？”

他朝她那方向抬了抬头，低叹“昨夜的事你听说了么？”九薇道：“听说了。这件事很麻烦吗？”

他却似犹豫不决，呆呆地捧着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不说话。九薇心知有异，便将左右厢房的门都关严实了，这才回到桌边，也不好轻易插嘴，就在一旁等着。

静了好一会，才听他轻吁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般地说道：“昨夜的那具尸体是在下峰三门内发现，暴露在庭院里，一大早就闹的尽人皆知，众人都很是惶恐。可是……我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九薇一怔，没能回味出他的意思来，却见他颦眉抬头“去年十月至今，我私自藏匿消毁了六具这样的尸首。”

屋里像被抽干了空气一般，极度地静，还有隐隐扩散地迫力压的九薇简直喘不过气，别说开口就连呼吸都无法继续般。

二宫主却是凄凉一笑“很奇怪吧。血族的人离奇身死，身为宫主，我却竭力掩盖此事，消灭痕迹。”

九薇看着他半晌，终是回过神来，轻问：“二宫主你，你知道是谁做的？”

他茫然抬头，眉角极微地抽搐了一下，艰难地点头道：“不错。我知道。”说着他向她转过头来，虽然他的眼睛被白绢遮盖，可九薇却觉得仿佛看到一双饱含悔恨地双眸“我没的选择，若是昨夜之事没有发生，这件事，我必会一直隐藏下去，只到……三年之后的那个日子到来。”

九薇只觉心跳加速，双手颤抖，不由得紧紧扣住十指“三年……之后？”

“不错。”他叹道：“那个打更人原本中等个子身形较胖，可是被发现时，他全身枯干，皮肤布满皱褶，紧紧贴附在骨头上，如同一具僵尸。即便是奉命占据人族领土地血族高手，也没有能将人吸至如今极致的本事。这人的手法，非凌膺汲风等辈可比，就算在我们中峰……也是屈指可数。”

九薇哆嗦起来，双手再也无力扣住，只能使力握住扶手，却带得椅子吱吱作响“你大概也知道这人是谁了。”二宫主像是片刻之间老了许多，巍颠颠地站起来，却忽然朝她跪下去，九薇惊的张大嘴巴，想要跳开躲避，却觉全身僵直地无法动弹。

“你救救他吧。”二宫主仰头看她，两行清泪滑下面来“若非到此地步，我情愿他杀更多的血族也绝不会和你开这个口，可是……如今不成了，此事爆光后，他再无轻易取人补血的机会，可是……若是连这点机会也失去……他……绝撑不到三年。”

“凝止五重之前，皆是我每月为他续血，可是六重之后，随着他华阙地逐层消淡，他本身奇毒发作，我的血量已经无法满足他，在这其间，虽然我也有从血族寻人为他续血，却一直控制着从来不会让他吸取至尽，可是去年十月十五，他和你们从昌林回来后，忽然，发生异变。”

九薇终于恢复点力气去扶他起来，二人皆是颤抖不停，二宫主更是面白如纸，泪如雨下“我都是在每月十五前带他回去雪岩，然后续血给他，并且每一回都多带一个血族备用，可是那一次，他却不在固定屋里等待，我生怕错过时辰到处急寻他，却见到……他发生了变化，仅以外貌所变只是让我微觉诧异而已，我吃惊的，是他取血的量与方式……那些哑女，自那时起便再无一存活，如今的桃花院和你当初所见，已经完全不同了。”

九薇怔怔听着，脑海中尤如一只巨大地铁锤轰轰过去又轰轰回来，震的她头痛欲裂，更痛的，却似还有心。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捂住心房位置，那里如撕裂开般，全部血液都要冲出胸腔般地突痛……满眼的桃花树下，那个白衣男子，他被残酷地命运所困，却依旧向往美好，他笑的时候，眼角眉心都是亮堂的，他总戳她的额头，他叫她笨丫头，却又怕她受到伤害，装出冷漠模样逼她离开……

她缩起身子，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头上落下一只手来，慌乱而茫然地触摸她，摸到她满脸泪痕，他俯身将她轻轻环抱“对不起，要让你面对这些……若是可以，我绝不会……”

她压抑着自己的哭与声音“可以救他么？我可以救么？”

他浑身一震，颤抖地低问“你肯么？”

“我肯。”她用力点头，他脸上的痛惜之色却是更重，脚步踉跄地放开她，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九薇抿紧嘴唇抬头看着他，一时屋内极静，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平静下来，慢慢地摸着墙壁，回到原位坐下，沉吟道：“还记得那年我跟你说过的那半段故事么？”

九薇答：“记得。”那日她偷放轩辕乐被他发现，他却并未阻止她的逾越之举，反而助她一臂之力，还给她讲了往事。在那一夜，她才知道这位温和地二宫主是她的亲人，姑姑意夕晔地丈夫，她的亲姑夫。虽然当日说好以后再继续将这故事说完，可九薇察颜观色，猜出那后半截可能是个悲伤回忆，因此一直没有提及。

二宫主长叹一声，说道：“其实我当初确是不想再说此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便了，何必去挖开伤口细探究竟呢。除了徒增伤感仇恨，又能得到些什么？虽然看不到你的样子，可我知道，你必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诚如凝止所盼望的，他想将一切的坏隔绝在你能接触的范围之外，让你能永远像现在这般温婉快乐，九薇，我真的也希望你能这样，夕晔的侄女就是我的亲人，想要呵护你的心，我与凝止并无分别。”

九薇刚刚有些停滞的泪又涌上来，伸手将泪水擦拭，她道：“我明白。可我也明白有的事无法逃避，二宫主，你尽管说吧，我想知道全部的事，我想帮助存曦。”

他点着头，泪水又再流下，声音哽咽：“我就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若是夕晔在世，她一定很喜欢你……”说到这里，他又转开头去，好一会才回过头来，声音也终究变像往常一样温和。

“那日因为你外祖父的到来，我们都十分高兴，只是他不愿久留，当日就带着夕炜离去。到了晚上，我们和往常一样逗弄孩子，看夜色不早，就都睡下了，哪知睡到半夜，孩子忽然发声啼哭，不论是怎样安抚始终没办法让他停下，你姑姑怕他是被什么东西扎到就将他衣服全部解开，一解开来，我们却都怔住了。”

“孩子地胸口部位，赫然有一点拇指大小地红印，触手极烫，那灼热感连我们都觉得烫手又何况小小的孩子。我们顿时都紧张起来，连夜抱着他下山去找长老，他是血族的神医，必定能看出孩子的问题。却不想长老看了半晌，忽然神色大变，竟然提掌就要拍落，那架姿简直要孩子的性命一般。我看不到那情景，可听到你姑姑与他争论，却是一个声音比一个高，到了后来，四大长老都聚集过来，而令我们不解的，是他们竟是众口一词，要杀掉我的孩子……”

他的声音急促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微微地颤动，九薇看着他想象当时地情形，也是心急“为什么要杀他？他只是一个孩子。”

“是呀，他只是一个孩子。”二宫主木然重复，呆坐如雕塑“可却长老们说，他是因，因果之因，会毁灭血族的因，所以他，必须得死。”

“我听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低，他的胸口一定很疼，整个人都像火球一样烫，我抱着他，去贴他的脸，我的冰凉却瞬间被他的热覆盖，你姑姑她那时已经不争了，只是黯然站着，听长老们越发激烈地措辞，她忽然说‘他可以死，可是我的孩子，由我自己动手。’”

九薇只觉心猛地沉了下去，只听他的声音依旧木然没有起伏地徐徐道：“长老们没有再作表示，放我们离开，可却将我们住的小屋团团屋住。她静静地坐了许久，忽然贴到我耳边说‘你要等我。’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相信她，我会等她，永远都等。”

“她的身手无人能及，我听到屋外传来大喝，只瞬间之间，许多人追了出去，更多人拥进屋来，我紧紧抱着孩子，用匕首顶在自己下腭，百无一用是书生呀……我只能以这方式保护我的孩子……我们对执着，四周静可怕。后来长老说，这孩子这样下去，不到天亮不用人杀也就死了，他们又重新退出去，守在外面……”

“那一夜……真是漫长而短暂，我听到他的哭声渐渐停息，害怕地用力摇他掐他，他不能死，他得等他母亲回来……”两行清泪再度流下他苍白的脸颊。九薇已经泣不成声，伸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地二宫主，脆弱地不堪一击，丁点声音怕是也能逼疯他的。

他静了一会，脸上流露恍惚地笑容“她回来了，在天明之前，只不过她接过孩子去，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的气息很急促，我甚至听到打鼓般地心跳，我将她们母子搂在怀里，这没什么，真的救不了，也是天意，我们一家死在一起罢，这没什么。我这样说着，她却颤抖起来，将一样东西塞到我手上，我感觉那是一卷书，还没等我询问她说‘一定要保护我们的孩子。’”

“我只是个文弱书生，可那一刻，我相信自己能做到，因为，这是她期望的。只是我还有话要问，她却轻轻推开了我，要独自守着孩子一会儿，她说，只要一会儿……”

“我答应了她，蹒跚地走出屋去，我背靠着门，过了一会，感觉到黎明到来，有些微温地光照在我身上，我担心孩子，怕他出事，我猛地拉开房门……”他的声音越说越气息越来越急，到这里又忽然停住，莫名地紧张袭卷而来，九薇半立起身子朝向他，看他原本就已经雪白的脸上渐渐由白变青，汗珠如雨水般流下，他的声音，死了一般地“血……重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我打开的，竟是地狱之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