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立约(下)
作者:潭忧公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503

桌上的菜肴都吃完了,花雕也只剩下了小半坛。龙霜儿满面潮红,脚步也有些漂浮。南宫忧雇了一乘轿,将他们抬到了北城的“海山客栈”,“海月楼饭庄”的掌柜已替他们在那里开好了客房。

今日她很显然多了几杯酒,不过倒仿佛没有任何的不适。她安安静静的躺在床榻上,潮红的脸庞上挂着一丝浅浅的笑靥,婀娜的身躯随着轻轻的鼻息,微微一起一伏,睡得很是安详。

南宫忧立在床边,怔怔的盯着她看了半晌,禁不住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反身走出了房门。

天井中,一阵朔风扑面而来,让他感到格外的清爽。

他从怀中掏出竹笛,凑到唇边,轻轻的吹奏起来……

那一丝乐声,如薄雾、如轻烟,迎着朔风,穿透幽蓝色的天幕,仿佛要借这悬在中天的上弦月,伴着清辉,飘洒到数百里之外的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一般……

晨曦给城外雪白的毡毯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也映衬着龙霜儿白皙的面庞和晶莹的双眸。她立在官道旁,一动不动的瞧着身旁的南宫忧,一句话也没有说。

“霜儿,谢谢你……”南宫忧又一次替龙霜儿整了整拴在马鞍桥侧畔的行囊,感激的对她说道。

“我走了……”她接过缰绳,又瞧了一眼南宫忧,“你……”

南宫忧冲她浅浅一笑,轻轻的将她拥在了怀中。片刻,他便放开了手。

“一切小心!”

“你也是!南宫,你不准有事!”依旧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

马蹄声碎,扬起了一阵雪雾……

南宫忧刚刚回到客栈坐定,门便被敲开了。

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立在客房门口,满面笑容的朝南宫忧说道:

“小人是‘海月楼饭庄’的管事,来问问南宫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南宫忧一边把他引入客房,请他坐定,一边朝他前襟瞥了一眼。

他襟角也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请问尊兄贵姓?”南宫忧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开口问道。

“小人姓赵。”

南宫忧缓缓拿出了赶月山庄的令牌。

一见这令牌,那赵管事立刻起身,整了整衣裳,朝南宫忧一躬到地,正色问道:

“请问南宫公子有何吩咐?”

“赵兄,”南宫忧忙收起令牌,复请他坐定,微微笑道,“得劳烦你打探一个人。”

“公子请讲!”

南宫忧替赵管事把茶水添上,把那强人的容貌说了一遍。

“这人功夫很高,赵兄千万小心!”

“是!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温州城中,做私商的常去些什么地方?”

“城西的‘东桑酒楼’,还有城南的勾栏院。”

晌午时分,“东桑酒楼”十分热闹。南宫忧独自坐在西南墙角一副小座头上,一边慢慢的啜着酒,一边静静的看着这酒楼里往来熙攘的人丛。

他内力深湛,这大厅中每一桌酒客的话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然而酒客们所谈的话题大都是风花雪月或生意买卖之属,虽则有些涉及到跟倭人间的私商交易,也同战事无关。

蓦然,一桌酒客说的“兴化”二字传入了他的耳鼓。

他赶忙循声一望,这桌酒客坐在北墙边,一共五人。主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男子,头裹青巾,身穿着一件土黄色掩襟布袍,身后椅背上搭着一件皮袄。一个头戴方檐暖帽、衣着华丽的男子与他对席。二人东首坐着一个男子、西首坐着两个男子,都穿着圆领布袍、身材壮硕,光景便是这二人的保镖之类。

“说!兴化府为什么会这样?”那主位的男子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语调间却自有一股撼人心魄的威严。

“自……自大人走了后,倭寇又回来了。”那对席的华服男子努力强作镇定的回话,却免不了有几分嗫嚅。

“倭寇回来了又怎么样?我走了,还有广东的刘总兵呢?”

“刘总兵……带的人马不多。倭寇围了兴化城,刘总兵派了八个细作同城里联络,细作被倭寇抓了……”

“抓了几个细作又怎么样?倭寇抓了细作,就能破城?”

“细作……细作衣服上绣了‘天兵’二字,倭寇穿了细作的衣服,潜进城去,夜里杀了门军,放……”

“知道了,不要说了!”那主位男子将筷子撇到桌上,啜了一口酒,冷冷的说道,“毕高,你我都是参将衔,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知不知道,最后带着官军撤出来的人是谁?”

“知道,是……是锦衣卫上后亲军所的千户。”

“如今在仙游城领军的又是谁?”

“是……是锦衣卫右所的千户。”

“知道就好!”那主位男子示意保镖给毕高斟上酒,接着说道,“虽说这两个千户不是北京锦衣卫的人,可是你临阵脱逃,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我……脱逃的又不是我一个!刘显还是总兵呢!不也没敢跟倭寇打!还有平海卫的指挥使、莆禧所的千户……”

“兴化府的事情,北京很快就会知道。到那时候,你还怕言官们放过刘显吗?”

“戚……戚大人!”

一听“戚大人”这三个字,南宫忧心头不禁猛的一震。

难道这青巾黄衣的男子便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么?

他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酒杯,睁大双眼,将那男子细细的端详了一番。

他生着两道短短的一字剑眉,颏下生着一部箭镞般的短髯;然而他那一双眼中却仿佛饱含着忧思,与那剑眉和箭髯显得有几分不衬。

那青巾黄衣的男子的确便是浙江都司戚继光。今年八、九月间,倭寇便曾袭扰过广东、福建一带,当时戚继光与广东总兵刘显一道发兵,击败了倭寇。而后,戚继光便回了浙江,刘显仍领着小股官军在福建防御。然而数月之后,倭寇竟卷土重来,围攻兴化府城。刘显兵少,不敢直撄其锋芒;派细作与城中联络,又被倭寇擒杀,不仅如此,倭寇反假扮中国细作,借机里应外合,攻破了兴化府城。在浙江的戚继光听闻此信,便即刻请求调往福建剿寇,然而却一直得不到回音。他性烈如火,哪里按捺得住!情急之下,便带了几个从人,微服南下,往福建而去,却不料在温州城遇上了从兴化逃出来的参将毕高。他得悉毕高是临阵脱逃而出,不由得勃然大怒,只是碍于他和毕高都是参将衔,又无统属关系,若这脱逃之人是他的部下,恐怕他早已一手铳,就地正法了。

“你打算怎么办?”依旧是那冷冷的不怒自威的话音。

“我……我跟着戚大人,待罪听参。”

“嗯……”戚继光喉间轻轻哼了一声,喝下最后一口酒,站起身来,将椅背上的皮袄搭上臂弯,迈步朝门外走去。毕高同两个从人连忙紧紧跟上,另一个从人则唤酒保前来会帐。

南宫忧长吁了一口气,正在迟疑是否跟上前去拜会他景仰已久的戚大人,忽然感觉身畔一阵疾风掠将过去。他赶忙抬眼一看,只见四个男子紧跟着戚继光一干人走出了酒楼,这四人身段魁梧、步履沉稳,都是身负武艺之辈。他赶忙摸出几块碎银撇到桌上,也不动声色的跟了出去。

戚继光一干人走出酒楼,便转道往北而去;那四个男子在他们身后五七丈远处跟着;南宫忧则在那四个男子身后三五丈远处跟着。三起人在这街巷间穿梭一刻,南宫忧便远远的望见戚继光一干人等居然走入了他下榻的“海山客栈”。

当下他心中不禁暗喜,却见那四个盯梢的男子立在一堵墙边,假装看着墙上贴着的邸报,却在悄声商议着什么。南宫忧踅上前去,假装浏览着侧畔一家文笔店的字画,却凝神屏气的细听起来。

“这厮便是戚……”

“留神!”

“啊……这厮便是行货么?”

“不错,就是他!”

“怎么办?”

“先在这客栈住下来,等三公子的吩咐。”

一听这“三公子”,南宫忧心头不禁又是一震。这称呼缘何恁的耳熟?难道是湛云山庄的三公子田迈中?此人许久没有露面,南宫忧只道他因自己的父兄跟倭寇勾结之事太不光彩,故尔无颜出头问罪,想不到他居然派人在暗中窥伺戚继光,如此看来,这人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南宫忧轻轻冷笑一声,眼见着那四个男子商议妥当,也走入了“海山客栈”,自己也便跟了进去。

南宫忧住在二楼的“云”字号客房,他虽然不知戚继光住在哪间客房,可那四个盯梢的男子居然就住在三楼的“果”字号客房,恰好便在南宫忧客房的正上方。他心下不由得暗喜,如此一来,这些人的动静他便可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一整下午,楼上这几个人都毫无异动,只在闲聊。然而说起正题时,他们都刻意压低了嗓音。南宫忧虽然运起内劲,凝神倾听,可胸腹间依然刺痛不已,兼之隔着一层楼板,他们说的话反倒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了。

“……瓯江边……”

“……太热……动手……”

“……尽早……”

虽然南宫忧早已猜到这几个男子跟踪戚继光,定然存心不良。可是温州府是个大城,城外的瓯江也是个热闹所在,他们居然打算在这温州府城外的瓯江边动手,这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然而他很快便打定了主意,跟着这四个鹰犬。无论如何,他决计不能让他景仰已久的戚继光受到任何的损伤!

约莫等到酉牌时分,南宫忧便听到头顶上一阵脚步声。他连忙出门抬头一看,见那几个男子反拽上房门,往楼下的饭堂走去。

自然,他也便顺理成章的跟了上去。

戚继光一干人众坐在饭堂西北的一副座头上;那四个鹰犬隔着三二副座头,坐在戚继光的南边;南宫忧则依然坐在西南角的一副小座头上,静静的盯着那四个鹰犬。

不过晚饭间,他们倒并未有什么举动,谈论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目送着戚继光一干人走入三楼的“剑”字号客房,再看着那四个鹰犬走入他们的“果”字号客房,南宫忧吩咐小二将饭钱记上客房的帐,也上楼走入了自己的客房。

然而他刚刚坐定,便听到小二在客房外叫门:

“南宫公子,有人找您。”

南宫忧上前打开房门,见小二引来了一个身穿短袄的小厮。他拿眼一扫那小厮的前襟,见他襟角也绣着一弯小小的月牙。

他赏了小二几文钱,打发他走开去,便挥手示意小厮进房来。

“请坐!”他一边说着,一边替那小厮倒茶。

“小人不敢!”那小厮慌忙扯住南宫忧的手臂,“小人说完话就走!”

南宫忧冲他淡淡一笑,将他按到凳子上坐下,将茶水递到他的手中,开口问道:

“说吧,有什么消息?”

“南宫公子认得‘皂白’吧?”

“当然!”南宫忧一听这个名字,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这阴谋刚刚开始,“青红皂白”二人就已被“东边”那一方收买,一直在或明或暗的阻挠着南宫忧等一干人众,或者设计把他们引入彀中。不过,自南宫忧十月在苗疆杀掉了“青红”、在长沙帮同莫邪击退了“皂白”起,他就再没有见过此人的面。今番此人居然重新出现在温州,只怕又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何况,这府城里还有田迈中指派的鹰犬,他们之间是否有通谋,也是未可知的。

“皂白来温州了?”

“是!今天我们有兄弟在勾栏院看到了皂白。”

“他来温州干吗?”

“我们的兄弟说,他们看到皂白跟一群人一起商议事情。这些人都穿着中国衣服,不过有些人的汉话说得不好,还有些人根本连一句话都不说。”

一听这话,南宫忧立时便想到这些人当中一定有倭人,甚至还可能有不会说汉话的生苗。毕竟,那“强人”会使生苗的毒,可见这些人一定同苗疆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络。

“他们都在商议些什么事情?”

“勾栏院里很嘈杂,我们的兄弟听不真切,不过,他们的话里提到了常公子。”

霎时间,南宫忧不禁蹙起了眉头。看起来,“皂白”这一干人多半企图在半路截杀常笑尘。虽说保护常笑尘的人有蓝千叶、斗迁和二十个锦衣校尉,可是他们在明、敌人在暗,难免不出差错。按说,他本该立刻动身,截住常笑尘,提醒他们防备敌人的偷袭;或者,他应当即刻在暗中杀皂白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无暇截杀常笑尘。可是,在这之前,他已探到田迈中派人打算在瓯江边暗害戚继光。虽然戚继光带有保镖,可是一来不知道敌人是否有援兵,二来不知戚继光的保镖武艺是否高强,是否保护得他周全。他本已打定主意,暗中保护他景仰已久的戚继光。可是如今常笑尘也有被害之虞,一时间委实让他为难不已。

然而他很快便权衡好了利弊。常笑尘毕竟有好手保护,只须预先作好防备,即便中途有人设伏,仍可安然;但戚继光的保镖武艺却不一定高强,难躲暗害。因此,他决定下来,应当在暗中保护戚继光。

“好兄弟,谢谢你!”南宫忧替那小厮添满茶水,拱手问道,“可否劳烦你辛苦一趟?”

“请公子吩咐!”那小厮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

“是这样,”南宫忧随手写了一张便笺递给那小厮,“常公子眼下正从福建往温州的官道上,劳烦你快马迎上去,将事情的备细告诉他们,请他们预先防备。”说着话,南宫忧从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纹银交给那小厮:

“这个拿着,买一匹好马;余下的,路上用!”

“南宫公子请放心!”那小厮说着话,却把纹银推了回去,“盘费自有周庄主张罗,不劳公子坏钞!”

“这……”

“南宫公子不必客气!”那小厮将南宫忧递给他的便笺贴肉藏好,“小人就此告辞了!”说着话,立刻便转身退了出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