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纵涉虎狼巢穴 黄泉相会难期
世味年来稠似酒，畅饮冬风，不管青眉皱。悔把新愁酬旧友，无端误得芝兰咎。
注定三生还是否，皓齿偎殷，素纸朱砂镂。怅卧蓬门书抖擞，相思一脉添红袖。
——破渡钞•调寄《蝶恋花》
江南的冬月一如水墨画儿也似，纵然四野的群山绵延苍翠，底色犹是一例深白浅墨的隽永。六朝烟水迷离，时节至此，亦只得气象约略一凝，不见滞涩，却是更显山川风骨凛然，草木萧条郁肃，冷得清深。
过卿辞却是很不喜欢江南的冬月。这日侵晨，她与林海若来到街边一个的小摊前吃早点，酒酿圆子红豆粥，蜜汁莲子水晶枣，清一色的粗瓷碗碟，整整齐齐全是甜食。林海若单单吃一碗白米绿豆粥，只加一粒冰糖，然而扫过眼前过卿辞要的四样东西，他只觉得自己似乎也要教这粒冰糖甜到齁死。
“我说，你不难受么？一大清早就是这么甜，不觉得腻？”他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勺粥，拈起一颗蜜枣，皱眉道，“敢情出发之前，我还得让下人多给你准备些蜜饯带着。”
过卿辞瞟他一眼，继续吃她的酒酿圆子：“不必，有便吃得。”
言下之意，便是没有便罢。
林海若微微一笑，将那粒蜜枣丢进嘴里，细细嚼着：“不想你这样如冰如铁的一个人，居然这般喜欢这些甜腻的东西。”
过卿辞不去理他，林海若自顾接道：“再过三五日，咱们便出发北上罢。我本想着，大约过得年关，再去不迟，不想各处暗线查到的那些消息，倒是灵通。左右咱们到底皇命在身，你便是不觉如何，我却还是不能太过懒散，若是落得渎职欺君的名头，着实有些不好听。”
过卿辞淡淡道：“这些前前后后的事情，你安排就好，我才不要理会，若是当真遇到危险，你却需得与我配合。”
林海若微微一哂：“姐姐，就算在下比你少吃几两盐，到底不是纨绔子弟，你何必这般轻视于我。”
过卿辞淡然依旧：“何谈轻视，只是你的对敌经验，想来终究不足，临危之际的那些决断应变，但凭本能，岂是寻常时日里的修为，便可练就。”
林海若不去与她理论，一笑转过话题：“我家的厨子就这般不合你的心意，偏生跑来吃这当街的摊子。”
过卿辞摇了摇头，道：“府上的厨子自然极好，只是我如今不太习惯华屋之下、宛如家宴意味也似的餐饭，这却抱歉得紧。嗯，算是有些秉性使然，只是我自己别扭罢了，就比如——我是极不喜欢江南的冬月的，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而已。”
林海若又叫摊主上了一碗白米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看着那些腾腾雾气，出言问她：“你在江南待过多久？”
过卿辞略一沉思：“不到两年。我虽身负修为，却还是喜欢旧日东京里的冬天，就算冷，干燥总是好的。”
林海若笑道：“大约你只是喜欢冬天火盆烧得比较足的地方，那也不过是因为有那个财力而已。”
过卿辞闻他如是所言，忽而默默，半晌才道：“你说得是。”
两人吃罢早点，又在坊间转过小半个时辰，才始回到林府。管家见林海若进得院落，上前一步道：“燕凌小姐来了，才和老爷说过话，眼下正在后院荡秋千，还有一位大侠也在，说是燕凌小姐的未婚夫婿。”
林海若闻言微愕，随即大笑：“她要成家了么？妙极妙极。”于是回身对过卿辞道：“咱们去后院看看——燕林两家原是世交，这一位燕大小姐，是个极洒脱的女子，想来不会讨你嫌恶。”
过卿辞扬眉一笑：“若是洞庭不醒楼主燕踏云，她却是我旧识。”
林海若又是一愕，拊掌笑道：“那真是巧，他乡遇故知，人生幸事。”
两人来到后院，但见燕凌早将一架秋千荡得几乎直入九霄，衣袂行云，发丝披风。近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双手抱怀，含笑看她。那人见得林海若与过卿辞行来，抱拳一礼，林海若先行开口，一笑抱拳，道：“程大侠，幸会。”
燕凌“呼”得一声，直从荡至高处的秋千一跃着地，上前拉起过卿辞的双手，惊喜异常：“卿辞，居然是你？你怎得却同小若一处？这两年可好？可有再回洞庭？”
过卿辞笑容一灿，抬手为燕凌别过耳畔的一缕碎发，道：“帮赵构北行看看伪齐的那些张致，因此同他一道照应着。我再没有回去洞庭，你是何时跑出来玩的，也没有回去么？”
燕凌道：“我也出来一年了呢，咱们回屋细说——大叔，你同小若聊聊么？”
程啸之前听燕凌寥寥提及过卿辞几回，方才但闻其人直呼赵构名讳亦不以为意，他凝目略看过卿辞一眼，而后颔首道：“好。”
林海若向着燕凌笑道：“阿凌，你一来便反客为主。”
燕凌极为拿乔地施施然向他一礼，笑道：“还请小若海涵。”
当下四人两两回屋，这厢燕凌与过卿辞互诉别情，话些女儿心事；那厢林海若同程啸俱是坦荡的江湖性情，谈笑之间，倒也合得倾盖如故。
谁知燕凌此番闻得过卿辞欲往北去探齐，一时竟起执意同行之念。过卿辞先自不允，却也未同她理论，那厢程啸闻得燕凌此意，自是欣然无谓，林海若思及燕凌身手不凡，程啸的修为更是极深，略一为难之后，也便相允。
腊月过半，四人渡江过淮，纵马渐近伪齐东京，是为旧日的东平。过卿辞一路行来，闻得刘豫将旧日两淮及北的众多州府几番升降更名，不胜郁怒。燕凌三人自知难以劝慰，索性由她气闷，不予招惹。
是日四人在近得泰岳的镇上歇下，整理行装，打算翌日前往先前暗线已经探明的伪齐东京暗殿，细细勘察。过卿辞犹对燕凌三令五申，言道此行万险，后果自负。燕凌大笑，只说死便埋我，况有良人相伴，与子同归无何。
林海若则是抚着他的木甲机关老虎，四下敲敲蹭蹭，慢条斯理向过卿辞言道：“姐姐，怎得说来阿凌也比在下多吃两碗干饭，你不用对她这么没有信心吧？”燕凌闻言佯怒欲打，过卿辞却拉住她，对着林海若淡淡一哂：“你死了自有皇帝打发，她若有事，我却如何？”程啸闻言，在一旁开口道：“过姑娘不必忧心，死生由命而已，你看得至重之事，或许在于旁人，无非是一场只需用心对待的历练。”过卿辞闻得程啸此言，沉默片刻，略一颔首：“程大侠说得是。日色将晚，咱们这便各自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