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场 夙愿
作者:岳东楼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14

一路上风和日丽,小桥流水,蓊蓊郁郁,翠翠莺莺,都没有入她眼里。想到要见到他了,她一心幻想着他的面容已经自己心中的招式。

苦苦寻了半年,总算找到,终于可以了却师父临终前交付给自己的心愿了。

漫漫长途,在她愉悦的遐想里变成了咫尺之近。在花老大带引之下步步要靠近暮茂珏山庄。内心激动如同破壳而出的小鸡,早已按捺不住。

暮茂珏,她终于抵达。

韩相忆,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没有花老大的俊秀,没有朝白的冷酷,没有夏木得伟岸身躯,没有无题的幽默风流。他很平淡地站在那里,身着一件发黄的白色长衫。

带着温和的笑容迎接着自己。而这温和的笑容仿似一个宽厚的肩膀,在等待着自己轻轻将下颚搁放上去,然后双目轻掩,享受这相拥的温馨。

他那简单的面容却透着一股迷一样的魅力,使你甘愿将自己的感情当作决堤的洪流泛滥倾诉。

他负手而立,若山般岿然不动。

她知道,在他指间,夹着足以让太多成名江湖人士惊愕间失去呼吸的兵刃。

那是无期师伯用寒铁打造而成的刀。两指宽,三寸长,放于袖间。薄如纸笺,色白,锋利,带有寒气。因所施者过于迅速,所以在他人看来好似无物。

师父行事处处和师伯相反。一日偶得一大块千年玄铁,主意顿生。立即让铸剑师打造一把大半人来高的巨剑。

此剑又重又高,不方便使用。为了使九姑娘用之出神入化,有信手拈来般随意之感。师父日夜练她力气和内力。

自五岁开始,手和腿上绑上铁砂袋跑山。归来后,在井口边蹲马步。双手平伸,挂上大水桶,一蹲便是两个时辰。

年龄渐长,师父开始命名她拉着一大堆笨重物体步履维艰地走上山坡,大水桶里装的不再是水,而是铁砂。

练身法时需得绑上双倍的铁砂袋,一招一式同样绑上铁砂袋,在一个逼仄摆放了障碍物的小房间里,艰难穿梭。刚开始脚步不稳健,时常撞到墙壁,额头立即血红一片。夙兴夜寐,日夜交替时分,打坐调息,练内功心法。

这样的动作一直重复了十九年。一次次量变,她忘记了到底有多少次,自己被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胸口发闷,头晕,欲吐出一口鲜血。

总算不再如最初一般双手费尽力气才勉强举起这把巨剑了,如今可以像拿起一支筷子一般将它抓在手间。

想到了师父,慕容九不由泪眼婆娑。

师伯处事有条有理,师父偏偏与之相反。喝酒,说话大大咧咧,不习字读书。心想,你的兵刃叫空,来去无形,我就创出另一种兵刃叫非空,来来去去,让所有的人都觉得醒目。本来是以令一种方式好让他将自己放到心上。可是却因各自的不轻易表达,各自的口是心非,各自的骄傲自尊而日渐远离。

唯有在夜深人静后,对着弯弯明月吁声长叹。

谁辜负了谁,现在追究又有何用,年华早已不再,连蹉跎岁月也即将不再。

不堪回首的总是往事。

还记得师父临终前,双手拉着自己苦口婆心道:“小九啊,日后要是碰到心仪的男子,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你对他的喜欢,感情之事,豪爽对待。没必要藏藏掖掖。可不要像师父这样,只有把这份遗憾带到黄土里去喽。”

师父!

虽然在练功方面严格苛刻了自己,自己犯一点马虎,她都会阴沉着脸教训一番,然后将那动作重复百遍。

但是要不是师父拣回被生父生母遗弃的自己,从襁褓中将那个哭泣的婴儿抱回,她哪可以活到今天。

时常如此,她们一起坐在山顶的亭子上,端着大碗喝酒。

时常如此,她趴在师父背上细数她的苍颜白发。

时常如此,她躺在师父怀里,听师父讲述江湖风雨。

如今,这些温暖,只有在回忆中重温了。

师父得知师伯收了个徒弟。临终前交代自己,拿着这把巨剑“非空”,于之一决胜负,看看她老来一生的幸苦是不是白费了。

这一日,他们对立而站。

慕容九缓缓取下非空,揭开盖在上面的黑布。慢慢拿起,指着对面的韩相忆。

你可知,这一刻,等待了太久,已经忘记了斑驳的时光。

韩相忆背手而立,看着悬挂在远山上的斜阳失了神。

师父不在了,师伯也走了。青山依旧,夕阳几度红?

袖中的空似感受到了他这份怆然,身若绸带摆动,挣脱袖口束缚,掉落在相忆手心。

指间刀!这么多年,是你与我形影不离,度过日日夜夜。兵刃虽无心,但因为寄予太多感情而可以和人惺惺相惜。

“开始吧”相忆看着慕容九缓缓笑道。

九姑娘点了点头。右手拿着巨剑扭动,内力立即充斥剑身。整个人和剑一起突然向相忆直刺而去,身法之快,身旁的花老大还未清醒怎么回事,她已经来到了相忆跟前。

相忆心知她功夫绝非能等闲视之。可是这样的身法仍旧使自己惊诧一番。这样分神一下,躲避已是不及,唯有将右手从后背拿出,对着来势汹涌的巨剑,左斜向上轻轻一撩。

看似轻轻而缓慢,只有九姑娘得知,这一撩,他已经用上了毕生功力。

而在大家看来,庄主竟是使用空空剑指迎接那巨剑一击。而九姑娘知道,这两指之间夹了一柄白色薄刀,寒气可以深入你的骨髓,让你动作停滞一分。

“嘭”一声巨响,抖动了地面。两人纷纷退后数步才站稳。大家担忧地看着庄主,见他脸色苍白,失血过重,内心不由隐隐担忧。

再看向九姑娘,同样双唇同样苍白。长发被汗水粘附在两边脸庞上。咬着下唇,似乎在忍受一场剧痛袭击。

相忆依旧背手看着九姑娘,眼神一半担忧一半惊愕。一个看似如此娇小的姑娘,她的功力竟然如此醇厚,练肌肉外力也达到这般地步,可以和自己相击而丝毫不落下风。

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的艰难练功路途,他想,九姑娘是忍了多少难堪的煎熬才练到这番地步的啊。

九姑娘平衡了呼吸后,巨剑再次举起。身如冲天之鹤,拔地而起。双手握剑,空中舞出绚丽剑花,然后剑背朝下,形成巨大剑影,向韩相忆拍去。

“原来是她”残雪不由道,原来当日在佘府,陡然出现又消失的巨大剑影视来自于她。残雪知道这其中的威力,那一剑之后,佘天赐已如死尸,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相忆不敢大意,上个回合之后知她力道惊人。若再加上这一泻而下的气势,自己若硬接下来唯有苦力支撑。于是,鬼魅身法展开,躲开这道巨大剑影的攻击。

又是“嘭”一声巨响过后,只见相忆先前所站之地,出现了一个两人并长,两人并宽的深坑。相忆也被剑气所迫,衣服已经出现多出破裂。

当机立断,指间刀和自己合而为一,以匪夷所思的身法欺身而上,一股逼人寒气弥漫,袭向九姑娘。

一旁的花老大们忘记了呼吸,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庄主主动攻击。面容严肃机警。这个娇小可爱的九姑娘,到底来自何门何派,岂是用深藏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慕容九见韩相忆转眼间就已经攻进。她不得不提剑后退,离他一尺之远,这样寒气才不至于短暂间冰冻血脉。

她虽然拿了巨剑,可是身法也是来去如同鬼魅。两人在时而在地上游走,时而在空中穿梭,一时之间混为一团,难以辨清谁是谁的身影。

两种绝世兵刃,都暗涌白光,一个透热,一个透寒。将周遭的花朵悉数凋敝,连地面也出现无数的坑坑洼洼。

花老大一行人不得不后退观战。

多少招了,没有人数的清楚。时间过去了多久,没有人记得去记下。他们对庄主隐隐地担忧逐渐被这完美无瑕之战消除,心中唯有欣赏和仰慕。

带着虔诚的心看待这一生中的最美。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两个身影似乎苍老了许多。九姑娘头发凌乱,嘴唇发白,口角溢出鲜血。相忆亦是如此。

九姑娘僵持在相忆头顶两寸高的双手颓然分开,缓缓放了下来。慢慢低头看着他那只摆在自己咽喉的左手,疲倦道:“想不到,你左手也会使指间刀,且胜于右手。”

韩相忆淡淡笑笑,然后收起左手。突然忍不住一阵咳嗽。咳出一口鲜血来。刚才贸然的当机立断一击,硬生生抵制住头顶压下的巨大剑影压迫。他知道,若是自己慢了那么一点点,自己性命就不保了。

暮紫听他相忆咳嗽,立即疼弯了眉毛。急步过去向相忆焦急道:“庄主,你受伤了。”

大家也一起围了上来,担忧地看着相忆。

相忆轻松笑道:“不碍事,一点内伤罢了。午红,快给慕容九服下绿苏子。”

午红依言拿出绿色小瓷器瓶,取出一粒绿色药丸给慕容九服下。然后赶忙再取出一粒递给庄主道:“庄主,你快服下一粒。”

庄主摆摆手道:“我自身修复,那样可以提高抗衡力。”

话刚毕,又忍不住咳嗽一声。

午红和暮紫同时祈求道:“庄主!”

相忆依旧淡淡的笑,然后看向慕容九,问道:“师妹,我若请你担任暮茂珏副庄主,你可愿意?”

九姑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认为他刚才所说只是梦中语。

见九姑娘没有回答,相忆继续缓缓道:“当然,你自己好好想段时间再来决定吧。”

相忆说完,交代花老大给慕容九安置好住房,然后独自走向那件白色相思屋。九姑娘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他是这样孤单,受伤也要自己硬抗过去。

午红过去扶着慕容九,一脸惊叹。两人随意说开来,都是开朗之人,很快投机。午红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副庄主啊,你刚才双手拿剑往下一拍那招叫什么,威力好大。”

九姑娘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是非空第四式拍蚊子。”

“拍蚊子”午红忍不住大声重复道,然后和身边的人一起哈哈大笑。

九姑娘不好意思解释道:“因为我师父和庄主的师父处处故意相反。师伯取的剑招很文雅。我师父就故意取下俗气的名字。”

暮紫哦了一声道:“不过,这名字到蛮形象的。”

大伙儿听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阵风适时拂面,仿似天也愉悦起来。暮茂珏内,花成海,芳香四溢。

第二十场秋夕(始)

夜幕之下,两个身影,一红一绿,把酒言欢。

良夜正好,虽无风,但有皎月如盘,倒映着她们醉醺醺的脸庞。

午红拿着白色瓷器瘦身酒瓶,豪情挥袖。抬头对月吟唱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唱到此处,她转身,看着醉倒在红瓦上的九姑娘问道:“副庄主,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并且只念李白的诗吗?”

慕容九又灌了一口,然后懒懒道:“为什么。”

午红醉眼看着慕容九,认真道:“因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与众不同的潇洒,与众不同的豪情,与众不同的落寞,与众不同的执着……总之他是个千百年来,遗世独立的人。但是这个不是我喜欢他的关键。他纵使再与众不同,纵使再遗世独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喜欢他是因为,庄主!”

“庄主?”九姑娘疑惑问道。

“对,就是他。就是因为他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就是因为我对他的思念,我才喜欢上了李白。我念他的诗,眼里却是他的面容。”午红说完后,呵呵轻笑。灌一口酒,倒在九姑娘身旁。

慕容九指了指午红道:“那你很爱韩相忆了?”

午红将那根手指轻轻打下来,看着九姑娘,沉默片刻。然后认真道:“我爱他,很爱很爱。为了他,我愿意流浪天际。为了他,我即使受世人唾骂也不可惜。”

慕容九听后,一个转身。看着明月发呆。过来许久,她才怔怔道:“午红,你知道吗,我也喜欢他。但是,我不会像你这样为了他放弃一切。每个人都有她应该执着的梦想,不是吗?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

午红感叹一声道:“这就是我们这些人当中,你只不过刚来,庄主却最看重你的地方。”

慕容九自哂道:“是吗?其实他只是给我师父面子,又看我孤苦无依。才施舍给我一个什么副庄主当。哼,我才不稀罕,我明天就走。”

午红立马劝道:“副庄主,这可不行。庄主命运多舛,你要是听了他走到现在的不堪。你就会对他多几分怜悯和尊敬。副庄主功夫那么好,你一定要留下,帮庄主。”

慕容九正要回话。一个身影倏忽而至。他看着午红责怪道:“我说你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屋顶上来发什么疯。吵死人了。你失眠吧,却要害得大家都睡不着心里才痛快是吧。”

午红听后,心中怒火顿生。突然弹地而起。吓了无题一大跳。她瞪着无题道:“你是什么身份,敢和本姑娘这样说话。回头本姑娘到残雪妹那儿去唠叨几句,她管教怎么这么差啊。我说你这个,破书生。你家楼主那么多优点,你怎么就一点也没学会呢?你还好意思天天呆在冬楼,你脸红不红啊。哦,我忘了,有些人脸皮比暮茂珏后面的大山还厚。”

“你……”无题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待那股气消下去后讥讽道:“我就纳闷,一个脾气狂暴的女人,竟然还会唱诗。还自以为唱的很好,看到谁就过去搭讪,然后说“我给你唱几首诗啊”。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爱听,更不管别人有没有答应就开始唱。这种行为,只能四个词来形容:厚颜无耻。

“放你的狗屁,本姑娘向来只对很要好的人唱。像你这种,本姑娘看着就烦,根本走不到我心里去的人。就算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要死要活,死皮赖脸地求本姑娘。本姑娘也不会念出一个字给他听。”午红听后,气急败坏道。

“喲,看你激动的。被我说中了吧。如果有人那么求你,你肯定不会念出一个字给他听。因为你一下子欣喜若狂,一念就是上百首。不对,应该是像黄河泛滥一样,不休止地念。念到别人跪地求饶道‘姑娘,我求求你了,不要再念了’然后……”

“你这个狗东西,本姑娘一定要杀了你。”午红实在忍无可忍。不等他说完,就拿起匕首向他刺去。无题立即闪躲。只见午红,招招都是拼死的杀招。才晓得这下真的过火了。还好午红不擅长功夫。不然他可有苦头吃了。

只见他一个急停,然后转身腾空而起。便消失在这片屋顶。影子没了,只听他的声音大喊道:“对不起午红,这次我闹的过火了。”

午红听后,朝他消失处喊:“滚……”

突然,午红轻轻哭泣起来。慕容九听到后,立即起身。看着午红,手足无措道:“午红,你怎么了?”

午红看着九姑娘抽泣道:“我当初是因为思念才喜欢上了念诗。然后成了习惯。我真不是见谁都念的,我真的是只对喜欢的人念的。因我我喜欢你们,你们住到了我心里。我才会把我最喜欢的东西一个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给你们的。我真的是这样的……”

九姑娘听后,心中一酸。忍不住抱住午红。拍着她的后背道:“我知道,我知道,午红是这样的。那个无题只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九姑娘突然松开午红,生气道:“这个无题,午红,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绑过来。”

说罢,不等午红答应,人若流星之速,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向北笑冬楼。

只不过短暂功夫,三个人影来到了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