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晦而后有望
作者:轻云拂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05

辰时一刻,嘉福门外。

李俞故意提前了二刻入宫,却是恐怕儒教并不死心,还要派人来责难自己。要说易学,他自然是不怕有人问难的,但儒教既然有备而来,肯定不会从这方面入手,单单说起经史子集来,随便一个儒生都可以当自己的师父有余。

他过了嘉福门,离昨日被阻的夹道越来越近,面前毫无动静。李俞见此情形,心中却生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刚刚走到昨日那个地方,一人转身而出,一揖后道:“李太傅,老朽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俞大为光火:“***我惹谁了!你当这个太傅我愿意当啊!自己被人利用不说,这儒教还如附骨之疽般死缠不休,真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

这个夹道尽头便是三条分叉路:左为崇文馆,中为显德殿,右为少仓。所谓歧路亡羊,对方选择这个地方,显然深合兵家之旨。

想到这里,李俞一揖到底,没好气道:“这位老先生,晚生有礼了。不知道半路截道,有何指教?”

那人不慌不忙道:“李太傅误会了,老朽这次正是带着解决纷争的诚意而来。”

李俞听他语出至诚,一震望去。却见那人头戴进贤冠,霜鬓雪髯,两眼细长,颇显忧郁。就凭他这副容貌,年轻时候想必也迷倒过无数女人,就算是现在,仍然保留着几分儒雅之气,令人一见而生好感。

李俞见这人形容十分熟悉,想了一想,这才道:“老先生莫非是于大学士么?”

那人道:“大学士不敢称,老朽正是于志宁也。”

李俞心中剧震,恭声道:“后辈晚生,恭听前辈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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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于志宁乃是唐初十八学士之一,文名仅仅排于房玄龄杜如晦之后。此人气节极高,常以孤竹自比。李承乾为太子之时,拜于志宁为太子左庶子,每当承乾有不轨行为,志宁必规劝之,教其向善。志宁事母至孝,母亲去世之后,准备辞官回家奔丧,太宗爱惜文才,执意不允,志宁只能因公废私,留于长安。

于志宁预修周易正义、尚书正义等书,观点清新,振聋发聩,绝非那种腐儒可比。上次李承乾派纥干承基、张师政刺杀于志宁时,恰巧被李俞看见,因此救了他一命。

事后李俞对母亲提起此事,母亲十分推崇此人。李俞知道母亲心气极高,能让她看入眼的人,必定非同小可。因此此时李俞看见于志宁,又怎能不心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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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志宁见李俞神态恭谨,显然出自真心,因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老朽不过痴长几岁而已,哪敢称‘教益’二字,不过与太傅闲谈几句罢了。”

李俞恭声道:“小子洗耳恭听。”

于志宁道:“太傅可知老朽为何要在此拦径?”

李俞道:“小子不知,正要请教先生。”

于志宁道:“太子教训一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老朽在此拦径,却并非为了此事,而是特为太傅而来。”

李俞怔了怔,道:“先生此言何意?”

于志宁叹道:“老朽相信太傅既然能够受太子青睐,必定有过人之处。想春秋之时尚有百家争鸣,而圣人亦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而太子亦过了束发之年,必定能明辨是非,甄别对错,所以太傅训育太子,老朽认为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李俞讶然道:“既然这样,那先生又为何如此行事?”

于志宁微喟道:“皇上超擢贤才,固然是幸事一件,但却由此引发幸进之风,使人阴喜钻营之道,而沉滞者不自咎才智之不足,反徒怨进身之无阶。如此一来,泥沙俱下,便会对长久以来的科举取士之道形成冲击。而李太傅便会因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而沦为奸佞之臣的代表。”

李俞恭声道:“小子多谢先生提醒。不过清者自清,只要太子有所进益,大唐基业稳固,就算小子现在臭名远扬又有何妨?”

于志宁道:“既然太傅有如此心境,那老朽也不多费唇舌了。太傅请!”

李俞恭恭敬敬道:“先生请!待得有闲,小子再到先生府上聆听教诲。”

望着于志宁的背影,李俞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浩然正气。竹虽孤,却刚直谦逊、不亢不卑,是花中四君子之一,其气节将千万年受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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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书房内。

“先生今日来得比昨日早了些哩!”太子李治听得门外小公公通报,一边把他往里迎一边笑道。

李俞笑道:“微臣晚些还有要事,因此早些入宫。若是到时候提早退场的话,还望殿下莫怪才好哩!”

李治听他说得风趣,笑道:“那要看今日先生讲课生动与否了。”

李俞刚要接话,突然一怔。房中一女盈盈起立,不是昨日那公主又是谁?

那公主见李俞满面意外的表情,因道:“怎么,先生不欢迎本宫吗?”

李俞回过神来,忙称不敢。三人坐下,上了茶。李治便道:“昨日小王身有要事,因此猝然离场,致有意犹未尽之感,还请先生续讲下去。”

李俞想起于志宁的高风亮节,心中一动,决定不再讲些空泛之论,而要为太子成为一个仁君而努力。

他徐徐道:“修道便是修身养性,性是什么?元神也。为君之道看似有所不同,其实与修道是同一个道理。如果把国家看成一个人,那君王便是元神,臣子便是五脏,而民众便是水。人离不开水,臣王也离不开民众的支持。”

太子李治并没有像听到其它人讲忠孝节义般反感,却问道:“元神总领身体,这个显而易见,但臣子为五脏,这不知有何解释?”

李俞望向公主,见她微微颔首,显然已有所得。他心中感叹,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臣有五种,忠臣、奸臣、佞臣、能臣、庸臣。忠臣属火,是国家的心脏,但心脏乃是五脏之主,非同小可。跳动缓慢固然不行,若是快了,那一样有性命之虞。所以对于忠臣,要采取十二字方针。”

太子李治道:“先生快快道来。”

李俞缓缓道:“用其才,扼其行,抚其心,展其志。”

李治道:“先生此言,再明白不过了。那奸臣呢?”

李俞道:“奸臣属木,是国家的肝脏,储藏血液,调节供应,可以说是重中之重。“

李治道:”先生这话,小王就不明白了。奸臣乃是国家之蠹,怎么听先生的意思,好像是缺它不可似的?”

李俞笑道:“有光的地方就有暗。有忠臣自然也就有奸臣,奸臣好像肝一样,虽然自私藏血,但只要运用得当,便可以尽用其能,而抑其恶也。但奸臣虽然才能出众,但天性凉薄,非明君不敢用,因为一旦有所闪失,肝则易变。”

李治道:“佞臣属什么?”

李俞道:“佞臣属脾,主运化水液,上升谷精,控制血液。可谓是缺之不得。”

李治道:“佞臣只会阿谀奉承,先生未免太过高看他们了吧?”

李俞道:“殿下可别小看这阿谀奉承,这可正是他们的妙用所在。正因为会奉承,所以能将忠臣奸臣不适合做的指令一一下达,而且对君主言听计从,且又不过分贪婪,只需少量养份便可供给,比奸臣易用好用得多。而因为会阿谀,所以身体哪个器官出了毛病,他们能够及时发现,反馈给元神,这样便能早做决断,但佞臣非明君不敢用也。否则便会闭塞视听,昏庸无能。”

李治道:“那能臣属什么?”

李俞道:“能臣属肾,主藏精排泻。能臣并非完人,一样缺点重重,但如果运用得当,亦是良助。”

李治道:“为什么听起先生所说,好像能臣竟然比不上佞臣奸臣一般?”

李俞道:“殿下误会了。能臣藏精,属水,与肝藏血大不相同。肝藏血是藏于自身,而肾藏精却是藏于民众。因此并不能够让国库充足,但是却能让民富国安。只是能臣并非完人,所以仍然要慎之又慎。”

李治道:“有道是用者不疑,疑者不用,怎么先生反而说起制衡钳制之术来了?”

李俞道:“乱世之中,自然是殿下所说最佳,因为战时情况瞬息万变,如果君主生疑,朝令夕改,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矫枉过正。而太平之世则截然相反,必须行制衡钳制之法,否则欲壑难填,积重难返。”

他低低传了一句话到太子耳中,太子闻言大悟,道:“先生譬喻,果然绝妙非常。”

那公主在旁,却不知道他们刚才说了句什么,但她冰雪聪明,一想便知必定是不适合女儿家听的话,所以才会传音之密,因啐了一口,也不理他们了。

太子道:“按先生所说,那庸臣属肺,主气,司呼吸。噢,是了,空气清新,则肺自然赤红,身体康健,若空气浑浊,则肺自然皂黑,身体违和。”

李俞点头道:“殿下所说,丝毫不差。天下九州,三十六郡,数百个县,官吏成千上万人,哪有每一个都是能臣之理?因此只要君明则臣直,臣直则吏清,自然一片朗朗乾坤。反之,则浑浊不堪,乌云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