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八刻，书房内。

“太子哥哥觉得李太傅此人如何？”那公主突然问道。

李治沉吟半晌，道：“才学虽然平平，但能寓教于乐，且又旁征博引，做太傅虽然远远不够，但当个良朋益友却是绰绰有余的。”

公主道：“此人言行无忌，直言不讳，虽然于君臣之道一事上颇显稚嫩，但却绝非池中物也。”

李治笑道：“满口忠孝节义的腐儒难道还嫌不够吗？此人快人快语，与他闲来谈谈，也是人生一快也。否则整日价听那些陈词旧理，何其聒噪也！”

公主道：“太子哥哥善纳雅言，将来必定同父皇一样，成为千古明君。只是先前太傅说起民生多艰，小妹以为似乎有些过了，王兄不必太过认真才是。”

李治道：“王妹素来慧黠，怎么这回偏偏没有看出我的想法？天下财富，本来就归王室所有，那些臣子只不过是看管的奴才而已，他们能锦衣玉食，那不过是主子的恩典罢了。但他们竟然敢瞒着主子中饱私囊，岂能轻易饶恕！至于李太傅所说的百姓艰苦，那些蚁民的生死又与我等何干，我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若不是父皇吩咐，我又怎么会虚应故事……”

公主奇道：“父皇怎么了？”

李治暗悔失言，忙顾左右而言它，道：“王妹可曾感到暑热否？不如让下人盛些冰湃的西瓜上来，你我博弈一局，如何？”

公主娇笑道：“败军之将，竟敢言勇！看我今日饶不饶你！”她把心底的一丝疑惑强自捺住，与李治在黑白战场上厮杀起来。

******

午时一刻，兴宁街上。

“大侠，大侠！”李俞正在行走，突然听见有人惊喜的叫声。他还没反应过来是叫自己，又走了几步，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正在拉着自己衣袖，这才讶然回过头去。

“你是？”李俞怔了一怔，这才回过神来，这小孩不是昨天讹诈自己那个人么？他此时满腹心思，哪里有心情理会，因一边向前疾走，一边说道：“你这孩子，好不晓事！昨天不是给了你银两么，怎么还来纠缠？”

那小厮喘着粗气道：“大侠，您走慢些，小人跟不上了！您武功那么高强，不如就收下弟子吧。”

李俞道：“你从哪里看出我武功高强的？小孩子家家，不帮着家里做事，怎么整天跑出来闲逛？你爹娘呢？”

那小厮神色一黯，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四处流浪，吃了上顿没下顿。昨天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侠，蒙您宽恕，还送了小人银两，所以小人今天一大早便在这条街上等着了。果然天可怜见，遇到了您。大侠就可怜可怜我吧，小人愿意侍奉左右，洗衣烧饭在所不辞。”

李俞道：“像你这种顽皮心性，学了武功，那不得欺行霸市，渔肉百姓？老老实实卖些果子，也能三餐有继，岂不甚好？”

那小厮慌忙赌咒发誓道：“小人已经知道错了，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李俞见这小厮像个牛皮糖般粘住了他，不胜其烦，因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咦，那不是你同伴吗？”

他往南面玲珑街一指，那小厮不知是诈，往那边瞧去，却没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顿时感到不妙，等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却见李俞已不知所踪，慌忙大声道：“大侠，大侠！”

绝无消息。那小厮已知是被李俞赚了，恨恨一跺足，只得回头向西去了。

********

午时三刻，陶然居内院。

“咦，园儿，你怎么出来了？昨晚陪我练功那么辛苦，该好好歇着才是。”李俞刚过内院，就看见闻讯而来的田园。

田园低声道：“妾身已经好多了。只要再打坐一晚，就可以回复原状，相公不必担心。”

李俞道：“那就好。这天气怪热的，你有什么事交给下人做就好，后园就不必亲力亲为了。晚些再重新招个花匠，嗯，还得买几个丫环。”

田园道：“总在屋里，怪闷得慌的。相公又不是不知道妾身早已不畏寒暑，自己家的园子，自己打理有什么打紧的？也别花那个冤枉钱了。”

李俞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怎么成？要是晒黑了，相公会心疼的，等晚上相公……”省略号处自然是一堆轻薄话儿。

田园听得又羞又喜，嗔怪的望了他一眼，道：“才正经没多久，又油嘴滑舌的，那些丫头都是让你教坏的。”

李俞叫起撞天屈来，“夫妻之间，说些体己话儿，何来油嘴滑舌一说？这些都是我心底里的真心话，除了你和馨儿，别人想听还听不到哩！”

田园啐道：“好希罕么，没羞没臊的！”

两人说说笑笑，入了正堂。夏荷伺候他们走下，又端来热汤毛巾等物。李俞洗了脸，夏荷便问可要传膳么？李俞想了想，道：“少奶奶呢？还在歇息么？”

夏荷道：“是的。春桃开始还过来传话呢，说让少爷不要担心，饭菜送到房中去便行。”

李俞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夏荷这么一说，反倒有些着急了，他站起身来，对田园道：“你饿不饿？要不先传膳，我晚些便回来。”

田园摇了摇头，道：“不如我和相公一起过去看看姐姐吧。”

李俞点了点头，两人穿过偏厅，向南走去。原来紫馨在李母走后，并未住在正堂旁的耳房中，却是住在西北角一个单独小院落中。

********

这个院中之院显然是临时起意补建的，格局与周围景致格格不入，并且蜗窄非常，这中间却是另有缘故的。原来前任主人刘文雅于贞观二年中举，外放三年洛阳县令，而后回京述职，便担任虞部员外郎长达22年，想升固然是不可能，但因为做事中庸老道，并不参与党派之争，而且背景颇深，因此那个职位倒也无人觊觎。

此公在官场上稳如泰山，但他的情场却是水深火热。因为原配是丞相殷开山的远房表妹，所以刘文雅素来惧内。但此公面如冠玉，身形修长，虽然在夫人积威之下不敢公然偷腥，但却难保有人主动倒贴。也不知是不幸还是有幸，其夫人十分娇横泼辣，数次棒打鸳鸯，因此表面上倒是用情专一的好男人。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此公在一次同僚应酬之中，结识了一位青楼名妓。天雷勾动地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竟然铁下了心要娶其为妾。其妻刘氏知道后，大发雌威，三闹青楼，偏偏这位名妓也不是省油的灯，不但连消带打，将刘氏噎得气恨难填，大病数日，更趁着这个机会，入住到了刘公府中。

这下可不得了了，此名妓手段了得，并且妆奁丰厚，过得府后，三招二式便把下人收拾得服服妥妥，竟然在府中形成了大奶奶帮与二奶奶帮，堪称一大奇景。此君不堪烦扰，最后决定院中开院，躲个清静，免得成为两虎两争下的牺牲品，也不管她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

至于此公告老还乡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

*****

言归正传，李俞和田园到了那个小院落，推开院门，走上不到十步便入了房，紫馨正在与春桃说说笑笑，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紫馨正说着，猛的一抬头瞧见李俞，慌忙起身，一边笑道：“你怎么过来了？园儿妹妹也是的，怎么不劝劝相公。”

李俞见紫馨气色甚好，放下心来。因笑道：“我听夏荷说你有些不舒服，便过来看看。是了，你们在忙什么呢？”

紫馨道：“不过是胡乱绣绣罢了。针法粗陋得很，相公还是不要看了。”又道：“你这人呐，回到家中怎么不把衣服换掉？”

原来李俞因为入宫，不得不戴上了幞头，又按品级穿上紫色从省服。紫馨知道他最烦拘束，因此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帽子取下来，又重新换了套家居锦袍。

李俞大感舒爽，活动了下手脚，道：“我就说怎么感觉浑身都不对劲，原来是这套冠服惹的祸，还是馨儿最了解我。”

他随口一说，却没注意到旁边田园脸色微微变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