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心意分明
作者:清林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007

“我们乾定这种小地方,一下子来了两个师,一时间负担不下很正常,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大动干戈,这万一要是改出什么毛病来了怎么办?”县政府的人认为应该一切求稳。

“一时间?时间再久一点百姓就要暴动了。两个师,两万来人,一下子那么多钱流入市场,乾定的物价飞涨,要不是军队的力量镇着,早闹翻了!”商会的人表示不满。

“怎么会负担不下?只要处理得好,这么多人,要消费,要买卖,正是促进我县发展的好机会嘛。”财委会的也点头。

“正是此理。况且陈长官的部队防区覆盖了四个个县,只不过司令部在乾定罢了。要是弄得好了,这一片地区的民生和税收都能好起来。”党部对民生非常关注。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就是一早想好了要弄流通券!”县政府的人一下子点出所有人的心病。

“想弄流通券怎么了?现在法币贬值得厉害,多少地方都在弄流通券!不把市价稳定下来,还谈什么增加财政收益?照你说,不弄流通券,那要怎么办?”商会的人想弄流通券想很久了,这下也扯着嗓门嚷嚷开了。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财政部的《县银行章程准侧》是摆着看的?别的地方搞流通券那是在日占区,敌后,随便怎么来国府也管不了。我们可不行。”县政府主要还是怕出事,“再说了,别说我们乾定是个县,就是省,也未必能被批准发行流通券。搞不好弄个破坏经济罪,陈师长不怕得罪中央,你敢说你不怕?”

“不是还有省政府搞的县合作金库嘛。”党部建议。

“不行不行,这事怎么往合作金库上惦记了?”合作金库的人也出声反对,“合作金库那是用来办理农村合作贷款和小额工商业放款,还有代理银行收付的,本来就是做周转用,你什么时候听说合作金库可以发行流通券了?那不早乱套了!”

陈怀远坐在首席的位置,在一边闭着眼睛靠椅子上老僧入定,完全不干涉他们讨论。梁冬哥挨坐在陈怀远身边做会议记录,可摘了几条也发现,双方的观点只有那么几个,偏偏就是吵来吵去吵不出个结果。

对于流通券的好处大家都是不言而喻的,但现在主要的阻力,一是县政府不肯担责任,怕上面怪罪;二是县合作金库的人不肯松口,怕开了个口子出去可流通券办不成功。梁冬哥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样子,除非陈怀远……梁冬哥看了眼僧入定似的陈怀远,一时间也不敢确定他在想什么。这事陈怀远肯定会出头,但具体怎么个出头法,就不知道了。

梁冬哥正想间,却见陈怀远忽然睁开眼睛,端坐起来。

房间里所有人都自动噤声看着他。

“只用回答我,流通券对本地的民生,好还是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流通券的好处显而易见,这还用说嘛。否则在国府规定明令禁止的情况下还讨论啥?

商会的人大着胆子道:“流通券做出来,定好量价别滥发,对现在的民生自然是好的。”

陈怀远听了,一拍桌子,表情严肃地大声道:“能服务民生那就弄!上面有什么压力我顶着,你们有什么好?嗦的?”

县长登时脸色一绿,合作金库的人皱起了眉头,但这里是预五师的司令部,陈怀远的权威不可冒犯。

“事情越早解决,百姓的损失就越小。五天内,我就要看到拟定票样和发行计划。”

事情就这么让陈怀远一下子拍板决定了。

会后,梁冬哥还是没忍住疑惑,问了陈怀远:“师座,您既然一开始就有决断了要弄流通券,为什么还要听他们掰扯这么久?”

陈怀远见“梁好奇宝宝”又回来了,心情大好,耐心解释道:“不是要讲究民主嘛,你看,五方之中,只有县政府和合作金库的人反对,另外三方都赞成,三对二,我自然是能拍板了。其中最重要的是这次党部赞成搞流通券,党部松口了,加上我有兵权在手,到时候谁敢反对?再说了,多听他们吵也可以多了解些,这事我确实不是内行,听了也多有裨益。好的坏的都听些,也免得将来出什么事被他们糊弄过去。”

梁冬哥点点头,若有所思――陈怀远这个决定看似做得武断粗鲁,其实粗中有细。商会和财委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党部,上一次讨论的时候党部的态度就过于暧昧不清,所以陈怀远才没直接决定,而是开了这第二次会。县党部这次会松口,说明县党部回去肯定有跟上级党部沟通过并且得到了支持。只要没了政治方面的压力,陈怀远又掌着兵权,代表中央总揽一方生杀大权,那些地头蛇,就是再不同意也只能点头了。

“这个陈怀远!”离开司令部,县政府的人还有些愤愤不平,“这哪是来搞流通券,分明是夺权来了。以后我们黔西四县就都要姓陈了!”

“就是,根本就是来揽权的。”合作金库的人也不满,“我们县的合作金库是省政府支持起来的,他居然连省政府的面子都不卖!根本就是不把人放在眼里。”

财委会的人出声提醒道:“你们啊,没事少说两句。人家是蒋门嫡系,不好惹。别嘴皮子不牢靠的,到时候惹上什么麻烦了还连累别人。”

“嫡系?预五师这名字可不光鲜,是嫡系还只能带个预备师跑?”县政府的人嗤之以鼻。

“难道你觉得他就是个杂牌?那你见过一个杂牌还能先于中央军补充缺员还领双薪的吗?你见过一个师长却能带着两个师到处跑的吗?这都能算是一个军了!”商会这人显然观察力敏锐,消息灵通,对自己这次的站队结果很是满意,开口冷嘲热讽道,“这个陈在峰,带枪直接进蒋委员长别墅都不带通报的。你不服气可以,到时候要真捅了马蜂窝可别怪别人没提醒你。”

县党部的人本来跟地方上的关系一般,也知道这两人是地头蛇,可看他们这么说还是有些担心他们惹出什么事来,便跟着劝道:“这人确实惹不得。之前我跟上面报告这事的时候上面还指示了,说别拦着陈在峰做事,他要做什么都给开绿灯。毕竟是中央的人,说白了就是代表中央来整顿地方的,你要敢拦他就等于是和中央作对。”

县政府和金库的人听了,登时消了拆台的念头,可心里还是愤愤不平,觉得该给陈怀远吃点苦头。县党部的人见状,无奈地摇头叹气自己先走了。而商会和财委会的人倒是觉得有道理,不该太顺着陈怀远。

“虽然要靠他主持,也不能任他揉捏,让他看轻了我们,否则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乾定如此一个西南小县,此时也开始暗潮涌动。

第二天,一封请柬送到了预五师的司令部,说要请陈怀远参加一个当地乡绅办的私人晚宴。

晚上,夜深了,梁冬哥见陈怀远睡得沉,便悄悄摸黑起来,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音。

现在在乾定,两人还是住在一个房间里,睡在邻近的两张单人床上,只不过没隔着书架。梁冬哥的床靠门,陈怀远的床靠墙,多少是个保镖架势。不过这样,对梁冬哥来说,私人空间可算是完全没有了。

梁冬哥轻手轻脚地换上藏青色的布衣褂子,正朝外走去,却听身后传来有人翻身起床的声音,梁冬哥顿时身体一僵。

“都第三个晚上了。你真当我是猪啊睡得那么沉,离得这么近这点动静都不知道?”身后陈怀远的声音由远及近,“说说看,为什么要晚上偷偷摸摸地出去?”问完的时候,人已经从背后贴上来了。

梁冬哥先是条件反射性地吓得僵住,但一想,本来就没打算真瞒住,随即又放松了下来,转身朝陈怀远道:“师座,这事我事先答应了怀秋,说还没找到人就不能告诉你。”大概因为不是在谈论公务,梁冬哥的用词很不正式,语气也平日里柔缓了很多。

陈怀远一听,知道自己前几天疑神疑鬼地怀疑错了,心下自责不已,嘴上却对梁冬哥不无埋怨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的?怀秋的事就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事。你怎么也跟他瞎起哄,硬要瞒着我,还搞得自己休息不好。”

梁冬哥晚上偷偷出去察,一是因为发现裴雅颂事情牵扯得比他想象中的大,在没有把握的前提下,还是暗中进行比较好,二则是为了用调查裴雅颂的事打掩护,方便跟组织的定期联络。情报人员在外,你的上峰如何知道你的近况,比如你去了哪里,是否被地方特工察觉,是否背叛组织,甚至是否还活着,这些都需要情报员通过一定渠道的定期或不定期回馈得知。同时你的上峰还会通过这种联络通知你更换的联络方式,根据指示调整你的工作任务,命令你转入休眠还是激活等等,不可能说让你潜伏在那里然后就当起甩手大爷什么都不管了就等着你发情报回来。而情报人员的上下线之间,很多并不是直接见面或者发电报递小纸条,尤其是保密级别比较高或者隐藏比较深的的那些人,但他们之间的联络并没有断过。

梁冬哥稍微犹豫了一下,觉得在这件事情既然被陈怀远撞破了,再瞒着也说不过去,于是便拉着陈怀远坐下来,就这么摸黑挨坐着,仔仔细细地把陈怀秋和裴雅颂的事情,他所知道的裴雅颂的背景,以及他自己的调查结果,一五一十地说给陈怀远听。陈怀远听了,觉得这是个机会。

“……这个张太敢开鸦片馆买福寿膏,还敢做拐卖妇女的勾当,我猜她背后肯定有所倚仗。”梁冬哥猜测道。

“她一个女人,所恃不过是夫家的势力。”

“那个张员外?”

“没错,张田铿是张迈的远房亲戚,张迈在黔军中是个势力人物,所以张田铿在乾定这里的胆子也大。”

“怪不得,我看这里对张太的民怨这么深,县政府却装聋作哑。”

“可你现在这么做也危险,一个人半夜三更的,万一出了危险我都没办法救你。”

“可那要怎么探听消息?”

“谁告诉你非要暗着来的?她张太不是开着门迎客么,我们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去?”

“师座!”梁冬哥下意识地扯上陈怀远的袖子。

“这么紧张干嘛?又不是真去当嫖客,我们可以……”

夜半无人,两人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轻声商谈。窗外银色的月光流淌进来,映在人身上,明暗的光影流转,显得温柔静谧。陈怀远挨得近了,把梁冬哥的身体半圈在自己怀里,只是梁冬哥正在为陈怀远的给他出的计划而兴奋不已,对陈怀远的亲昵之举浑然不觉。

“……这么说来,如果行动成功,就能把这群人一网打尽了!”梁冬哥两眼放光地看向陈怀远的,可随即又黯然,“但是这些人同气连枝一损皆损,现在说要发行流通券,不能跟他们公然翻脸,否则他们要是不合作,从中作梗,损失的还是老百姓。”

陈怀远倒是一点不担心,“我们不去敲打,他们也一样会闹。你看到昨天早上县政府和县金库的人的脸色没有?地头蛇当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龙了,你看,他们已经先出手了。”

“请柬?!”梁冬哥低声惊呼了一下,随即更加压低了声音道:“师座的意思是说,白天送来的那张请柬是让我们去赴鸿门宴?”

“鸿门宴不至于,请柬上说是私人小宴,但可以肯定,不是贿赂就是示威。”

“那,师座还打算去吗?”

“去,当然去,为什么不去?不仅要去,还要摆足了架子去。不仅我要去,你也要去。”

“我?”

“对,你也得去,到时候别站在我身后,也进酒席坐着。”

“这样……不合规矩吧。”

陈怀远轻笑了一声:“跟他们讲什么规矩?再说,我们之间还用讲规矩么。”

梁冬哥愣了一下,随即坐直了身体垂下眼睑:“规矩总还是要讲的,师座,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怀远看梁冬哥明显在逃避和自己对视,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冬哥,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也不勉强你。但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拿你当我最亲近的人。以后出了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你和我,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明白吗?”陈怀远说着,揉了揉梁冬哥的脑袋。

梁冬哥因为对百团大战的观点不同而跟陈怀远发生争执时,碍于内线的身份,最多只能以一个同情**的中立者的观点去反驳,这也符合他一贯不左不右的立场,所以并没有引起陈怀远的怀疑,反而是让陈怀远觉得梁冬哥是个口无遮拦的热血青年,担心他祸从口出,更是对他加倍的管束和关照。但对于梁冬哥而言,这终于将他从对陈怀远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打醒,他真正认识到,他跟陈怀远在对抗日以外的其他事情的看法上,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只是单纯的内线倒也好,可偏偏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有了感情,偏偏感情还很深,梁冬哥自然有些无法接受。回到部队后,他便做什么都“公事公办”的态度,私下里对陈怀远能躲则躲能避就避。可如今陈怀远一句“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拿你当我最亲近的人”,让梁冬哥终于忍不住有些软化。

梁冬哥低下头,微微颔首,乖顺地应了:“明白了,师座。”

“咦?这条红的是什么?”梁冬哥此时没穿军装,藏青色的棉衣外套开着襟,一低头便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陈怀远看见上系着条红绳。

“红的?”梁冬哥有点莫名其妙。

陈怀远不等梁冬哥反应过来,凑到近前伸手解开他领口的扣子,伸手进他领子里从胸口处掏出一枚红绳系着的葫芦形玉佩:“玉佩?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

正是鹿?芹送的刻了“撄宁”二字的玉佩。白色的软玉,在月色的照映下,发着迷蒙的白光。

梁冬哥傻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是在重庆的时候,一个朋友送的生日礼物。”

“哪个朋友?”陈怀远随口问道。

梁冬哥警觉:“是我在央大的一个学长送的。”

陈怀远一听什么央大什么学长,便想到那个尚际方,立马皱起来了眉头,酸道:“玉佩是男女之间送来定情的,哪有朋友之间送玉佩的?还刻了这么不着调的两个字。”

梁冬哥也不知道陈怀远在不满什么,只好胡乱解释道:“不管怎么说也是别人的一片心意。葫芦象征福禄,大概就是一般的祝人多福多禄的意思吧。”

陈怀远还想嫌弃一番,忽然想到自己还没送过梁冬哥什么生日礼物,之前在重庆的时候想买也没买下来,顿时心虚了。

“冬哥,明天,或者什么时候,你定个日子。”陈怀远拉着梁冬哥的双手,有些紧张和心虚道,“我们,我们去照相馆拍张照片留个念吧。你跟着我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没合过影呢。”

梁冬哥也不知道陈怀远哪里来的跳跃性思维,但不知道怎么的,心下一暖,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梁冬哥去电报室拿电报,吴骢①“咦”了一声,问道:“懋晴,今天你怎么了心情这么好?”吴骢是戴彬的表亲,他虽然名义上是给梁冬哥当副手,但在梁冬哥当了甩手掌柜的以后,电报室基本上就他在负责

“诶?你怎么也这么说,刚才路上碰到苏副官的时候,他也这么说我。我今天难道哪里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吗?”

吴骢跟梁冬哥关系好,虽然是他的下级,但也敢打趣:“自从到了乾定,就见着你整天拉着脸。今天却是春风满面的样子,走路都带着飘,美得跟什么似的……谈恋爱了?”

梁冬哥先是一阵语塞,随即脸上便烧了起来,瞪眼佯怒道:“你没事瞎说什么!回去守你的电报机去。”言毕拿了电报赶紧走人。

陈怀远这时候应该还在吃早饭逛军营,梁冬哥拿了需要签字的文件、新到的电报通知、今天的几分报纸,抱着这一堆东西来到副官室,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开始整理和查看内容。

新四军出事了!

去年十月开始,国共双方就因为新四军的事情起了争执。国民党方面指责新四军不听指挥肆意扩张编制,挤压**地盘等等,要求新四军移防江北。经过协商,**方面也接受了。双方都摆出一切都要维护一致抗日的大局的姿态。没想到现在,**居然出兵伏击了新四军。②

日本人还没打跑,而新四军被打散,叶挺被扣。

梁冬哥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微翘的嘴角渐渐收平。他此时面无表情,眼神也古井无波,头脑异常的清醒,眼睛并没有在报纸上停留过多的时间,手上已经麻利地收拾好报纸并着手整理下一个文件。连梁冬哥自己都意外自己的心情居然会如此平静,平静到可怕。那个从百团大战后萦绕在心头的那团模糊的黑色阴影终于以一种残酷且狰狞的方式被证实了……直到他眼底最后的一丝挣扎和矛盾都彻底消退干净。

不管你陈怀远是什么身份,我亦拿你当我最亲近的人。

但是,我们终究信仰不同,走的是两条路。倘若你我终是无法避免走到同室操戈兵戎相见的那一步,则枉论亲近与否,你死我活,各为其主,孰能可饶?

梁冬哥拿着报纸和文件,像往常一样,往陈怀远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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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吴骢,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忘记他,此人最早在第十一章出现,是梁冬哥的副手。

②即皖南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