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癌症病房 上
作者:铃木光司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908

阿馨二十岁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不仅在体格上比一般人壮硕,连想法和行为都超乎年龄地早熟。

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说他比同年纪的人更稳重、更有责任感,原因是阿馨十三岁起就被迫必须负起一家之主的重担。

十年前,当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身体非常瘦弱,每天只顾着从秀幸那里吸取自然科学的知识;跟从真知子学习语言,根本不必过问日常琐事。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发挥想象力,想象这个世界是用甚么东西组合而成的,它的构造又是甚么等等。

阿馨一想到十年前的事就觉得恍如隔世,那时候他常常和父母亲谈话谈到深夜,并且对计算机极感兴趣,根本察觉不出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慢慢接近他们。

阿馨当时热中于探讨长寿村的分布位置与重力异常之间是否有关联,从中发现重力异常负值处,如北美大陆地区的亚利桑那、犹他、科罗拉多、新墨西哥四州所横跨的区域,并且订下要去拜访这些区域的家庭旅行计划,甚至让秀幸签下同意书,没想到最后却无法如愿成行。

那张举家至北美旅行的同意书,阿馨一直还很珍惜地保管着。

秀幸虽然常常念着要完成这项约定,但身为医学院学生的阿馨十分清楚这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因为秀幸的体内已经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阿馨不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起因为何,他只联想到数年前秀幸开始抱怨胃不舒服,一定是病毒将某种细胞癌化,产生了癌细胞,并且在秀幸体内开始进行细胞分裂。就这样,癌细胞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悄悄繁殖着,连带使得一家人准备到北美沙漠旅行的梦想也因此而破碎。

一开始,秀幸调到新墨西哥研究所工作的计划出了一些问题,比预定时间稍稍延后,在第三年终于安排妥当。秀幸预定在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圣塔非研究所停留三个月,而真知子和阿馨则提早两个星期出发。

他们在出发前两个月预订好机票,但就在那年初夏,秀幸突然说出长久以来的胃痛事实。

「去看看医生吧!」

秀幸没有将真知子的意见听进去,认为这只是胃炎,一切日常生活仍然照旧。

当夏天真正来临时,秀幸胃痛的次数跟着增加,在预定出发的前三周,他甚至痛得呕吐连连。即使这样,秀幸为了不使家人长久期待的旅行受阻,拒绝接受医院的精密检查。等到病情超过忍耐的极限,秀幸才终于愿意接受医师的检查。检查的结果,秀幸胃的幽门部位长了肿瘤,必须尽快办理住院手续,于是期待已久的家庭旅行就此被迫取消。

更糟的是,主治医师告诉阿馨和真知子,秀幸胃部的肿瘤属于恶性的。就这样,阿馨十三岁那一年的暑假,彷佛从天堂掉到地狱里,不仅旅行被迫取消,整个暑假都忙着往返于医院和住家之间。

「只要将病养好,明年就可以到沙漠旅行。」秀幸坚强且开朗的说着,这也是他活下去的原动力。

真知子受此重大打击,身心俱疲,因此阿馨必须代替母亲发落家中的一切,他每天要到厨房料理三餐,勉强将食物送入真知子的口中,同时快速吸收医学知识,让真知子对未来保有乐观的想法。

秀幸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胃部被切除了三分之一,如果癌细胞没有转移至其他部位的话,秋天他就可以重返家庭及研究室。

从那个时候开始,秀幸改变对阿馨的教育态度,他在住院期间对儿子存有一份依赖心,因此秀幸重新以男人的心态来看待儿子,并且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来教导儿子成为一个强壮男人。

他不再称呼阿馨为「小子」,特别注重阿馨在肉体上的锻炼,似乎拚命想将自己身体中逐渐消失的能量移转至儿子身上。

阿馨也感受到秀幸的情绪,他默默接受父亲的期待。

过了两年,阿馨十五岁生日,秀幸的身体开始起了一些变化,并且有出血现象。「出血」是宣告癌细胞转移的红灯信号,秀幸没有多加考虑便去拜访主治医生,医生替他做了放射线检验,结果在结肠部位看到半个拳头大的肿瘤,除了以手术切除之外别无他法。而切除方案有两种,一种是保留肛门只切除结肠,另一种是切除结肠及肛门,再装上人工肛门。前者,癌细胞有可能再扩散,后者癌细胞的控制状况比较强。以医师的角度而言,大都希望病人装上人工肛门,不过决定权在患者手上。经过分析、讨论,秀幸选择了肛门完全切除,他决定以较高的存活率和癌细胞对抗。

就在夏天,秀幸又住进医院接受手术,医生一开刀才发现癌细胞的扩散情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本想采取保留肛门的方式,但操刀的医生考虑到患者的期望,还是抱肛门完全切除了。

和两年前一样,秀幸也是在秋天出院。往后的两年间,二见家一直活在癌细胞复发的恐惧当中。

刚好过了两年后,又出现黄色信号,秀幸经常发烧,全身蜡黄,任何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黄疸的症状,也就是说肝脏已经被癌细胞侵蚀了。

在前面两次手术中,医生已经确定癌细胞不会转移到肝脏或淋巴腺,然而情况出乎意料之外,医生们只能摇头苦思。

阿馨也认为秀幸的体内有种不为人知的病毒,应该是癌病毒的一种,这让他对基础医学产生极大的兴趣。

十七岁的夏天,阿馨提早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医学院一年级,这所大学正是秀幸的母校。

秀幸第三次登上手术台,这次丧失了一半的肝脏。

阿馨和真知子由之前的经验得知,秀幸的癌细胞并不会因这次的手术而消失,接下来很有可能又会转移到某处,他们战战兢兢凝视敌人将会从甚么地方出现。

「看来癌病毒不将他身上的所有器官拿到一个都不剩,是不会停止攻击的。」真知子很认真地说着。

她完全听不进去阿馨所说的医学知识,只要一听到何处开发出新型疫苗,不等到试验结果出来,就千方百计的想去取得疫苗;若是听到某种疗法有效,就马上想办法去尝试。

真知子一边强迫医生做淋巴球疗法,一边也向新兴宗教祈求让秀幸的病痛减轻、早日康复。总之,只要能挽救丈夫垂危的生命,即使要她向恶魔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真知子这种到处奔波的疯狂模样,给阿馨一份黯淡的成长记忆,这意味着秀幸的死将会让真知子的精神面临崩溃的命运。

之后,秀幸所有的时间都在医院的病床上渡过,他才四十九岁而已,看起来却像个七十岁的老人。因为抗癌药剂的副作用,使得头发全部掉落,肌肉也渐渐萎缩,皮肤的光泽也消失了,他整天一边喊「好痒、好痒」,一边用手指在身上胡乱抓着。即使如此,秀幸依然没有放弃想要活下去的意念,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握着真知子和阿馨的手说:「你们都知道的,明年我们要去北美的沙漠喔!」

秀幸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他是真心想要达成约定并努力和病魔战斗。

这份心意令阿馨有份信赖感,同时也感到非常悲痛。

秀幸的态度非常积极,令人觉得他看待「生命」的态度,十分认真,从来没有出现「放弃」这个字眼。不管情况恶化到甚么地步,秀幸都坚信自己可以克服病魔,使身体好转。

在这个世纪里,罹患和秀幸相同病症的患者逐渐增多,已经蔚为一种症候群,最后癌病毒将于世界各地散播。

当这种新型癌症四处蔓延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实来源,阿馨是后来才从好几位医生口中得知,这种新型病毒如何让细胞癌化。至于这个癌症病毒和以往的癌病毒有何不同,目前还不了解。

没多久,包含秀幸在内,全世界有数百万人将遭到这种新型癌病毒的侵袭,国际间的不安感渐渐高涨。终于在一年前,K大学医学院将新型癌病毒分离成功,证明这种转移性癌症是由于某种病毒所引起的。这种新形态的癌病毒被称为「METASTATICHUMANCANCERVIRUS(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大致具有以下的特色:

第一点,由于被癌化的细胞是RNA的还原病毒,因此被病毒感染的人类,全都处于致癌的危机中。不过,病毒潜伏期的长短视个人体质而有所差异,根据临床实验指出,从开始遭受病毒感染到癌细胞成长的期间,大约需要三年到十五年不等,差异性很大。

第二点,此种癌病毒会经由淋巴球直接进入体内,然后藉由性交、输血、母乳的接触而造成感染,目前感染率不高,但不能保证未来不会变成空气传染,因为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重复「突变」。

从传染途径来看,这种新型癌病毒和艾滋病毒十分类似,艾滋病毒也是由于某种刺激而产生突变,有些学者因此臆测这种癌病毒有可能是艾滋病毒在疫苗的刺激下,巧妙结合其它病毒改变形态而生成的。事实上,这两种病毒不只是传染途径类似,连栖息在人类体内的方法都非常酷似。

首先,具有逆抄写酵素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人体的细胞核相融合,然后释出RNA和逆抄写酵素,由这两种结合成DNA的双重锁炼。

就这样,合成的DNA与正常细胞的DNA一组合,便会使细胞癌化。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最严重的是,正常细胞无法区别出本身的DNA和病毒的DNA,仍旧不停制造癌病毒,往细胞外释出。被释出的癌病毒分别流进血管或淋巴腺,然后一边巧妙地应付免疫细胞的攻击,一边静静等待机会转移至其它部位。

第三点,只要「转移性人类癌」一发病,就会开始发挥强而有力的转移和侵袭作用,它的名称正是由此而来。

一般来说,肿瘤分成良性及恶性两种,其中的差异就在于「扩散」及「转移」这两种非常麻烦的特色。即使发现病人体内有肿瘤,只要它们不扩展到周围部位,就不会随着血管或淋巴腺转移。

可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会迅速增殖,并且扩散到血管或淋巴腺,对于人体的免疫系统具有强大的防御力,比起以往的癌症病毒,它在循环系统内的生存机率非常高。

一旦染上这种「转移性人类癌」,必须要有心理准备,这种癌症有百分之八十的机率会转移至其它部位。癌症能否治愈的关键,就在于能否防止癌病毒转移,而「转移性人类癌」目前有百分之八十的机率会转移,尚无其它的治疗方法。

第四点,只要被寄宿的人类不死,则他体内的癌细胞也会永远不死。

人类的正常细胞在出生之时就有一定的寿命。例如:神经细胞在幼儿长成大人时,就会丧失增殖能力,没有办法重新补充。一般细胞的寿命都和人的寿命相连,可是,若将「转移性人类癌」的癌细胞浸泡在培养液里,则会重复无限次的分裂,永远不会死亡。这一点发现让宗教界掀起一阵讨论的狂热,甚至有宗教家预言,一旦正常细胞获得癌细胞的不死能力的话,人类就可以永生不死。

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妄想而已。癌细胞若是真的永远不死的话,为何要杀死寄宿的人类,然后让自己也死亡?可是,大部份的人们却很自然地接受这个矛盾。

阿馨每天都过着繁忙的生活,光是看护秀幸以及打工就占据他很多时间,而且还得随时注意真知子的状态,根本无暇念书。

如果阿馨不留意真知子的举动,真知子会将所有和癌症有关的特效药,拿去喂给秀幸吃,反而造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今,一家的生计完全落在阿馨的肩上,他非但没有向秀幸诉说家中的困境,反而欺骗秀幸打工的目的是要筹措旅行费用。

秀幸对阿馨花费太多精神去打工很不以为然,他认为阿馨应该专心在课业上,不应该被打工占去太多时间,总是在阿馨的面前强调自己还有一些积蓄,可以支付阿馨的大学学费。

这种乐观的语调让阿馨松了一口气,他期望秀幸的心情能够放松,绝不能让父亲知道妻儿过着困苦的生活。

幸好,以「医学院学生」这个招牌担任家庭教师,可以获得很高的收入。另外阿馨就读的大学附属医院里有很多儿童患者,他们的父母希望小孩在复学之后能赶上学校课业,因此经常会就近聘请学生当家庭教师。

在这个初夏的季节里,秀幸又开始喋喋不休的说起那句口头禅:「就在今年,我们全家要到北美沙漠旅行。」

他常常在同一时期述说相同的话语。

就在这时候,阿馨接到一个坏消息,医生怀疑秀幸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

得知秀幸的最新病况后,阿馨坐在附属医院的露天咖啡厅里,除了来这里喝杯咖啡纾解一下心情,还要思考家中未来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这家小咖啡厅位在三楼,它将自助餐厅的中庭围成一个「匚」字型而架设起来。餐厅内部装潢得很精致,中庭有座喷水池,而且餐点的味道不错,完全闻不到医院里的死亡气息。

阿馨将视线投向入口处,突然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一位美丽女性所吸引。来人是杉浦礼子和亮次母子,他们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坐在阿馨的斜前方。杉浦礼子穿着合身的米白色夏季洋装,那张素净的脸颇能吸引旁人的目光。如果旁边没有亮次在的话,即使说她只有十几岁也有人相信。

阿馨被他们吸引得久久不能移开目光,从杉浦礼子短裙下伸出来的白皙双腿,更是让他目不转睛。

他记起在两个星期前,曾在饭店的游泳池边偶然看到这对母子。他一眼就看到穿着绿色泳衣的杉浦礼子,顿时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阿馨一向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但却无法在记忆深处找到她的身影,只是残留着很不好的感觉。那个小男孩看起来有些奇怪,他戴着浅色的泳帽和护目镜,穿着一件格子短裤,露出纤细的O型腿,皮肤异常白皙。窗边的玻璃窗上淡淡反射出他们俩的身影,阿馨正好藉此观察这对母子的举动。不久,阿馨发现那个男孩的头发很不搭调。

阿馨在游泳池边看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的泳帽下没有充满头发该有的膨胀度。男孩才一落座,就把头上的帽子拿下来,马上露出一颗光秃秃的头,原来这个孩子是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癌症患者。他们母子并不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而是母亲陪儿子一起来接受抗癌化学治疗。

秀幸同样在接受化学治疗,也因为治疗的副作用而使得毛发脱落。

阿馨出神地用手托着脸颊,望着三十多岁的美丽母亲和小男孩默默地吃着午餐的模样,他忍不住将男孩和秀幸做比较。秀幸今年四十九岁,这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两人同时都在接受抗癌剂治疗。

那个穿着一身米白洋装、不适合医院气氛的高贵母亲,不时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她将停在半空中的汤匙放回盘内,一副没甚么食欲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视线往阿馨这边斜射过来。

她一接触到阿馨的目光,眼光即变得比较温和一些,但是阿馨却因为这一眼而无法把视线移开。

杉浦礼子彷佛也想到之前曾在游泳池边和阿馨碰过面,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阿馨对她轻轻地点一下头,杉浦礼子也回以同样的动作。

接下来,杉浦礼子开始小声地对儿子说教,斥责亮次丢汤匙和筷子的任性行为,不再注意阿馨这边的举动。

阿馨仍然继续观察这对母子,他的所有意识已经都被杉浦礼子吸走了。

几天后,阿馨又在中庭碰到这对母子。因为彼此都坐在同一张长椅子上,阿馨终于有机会和他们交谈,并且有了初步的认识。

他知道母亲名叫杉浦礼子,男孩叫做亮次。亮次之前得了肺癌,如今医生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脑部,所以在接受放射线治疗和抗癌剂治疗之前,每天要做许多身体检查。

而且,亮次的病征与转移情况和秀幸很相像,很有可能是「转移性人类癌」这种新型癌症。阿馨顿时倍感亲切,他感觉找到了同伴,彼此都在对抗相同的敌人。

「我们是战友呢!」杉浦礼子也有相同的感触。

于是阿馨趁机询问心中的小疑问。「我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妳?」

这句话好像是勾引女孩子的老套方法,阿馨这话一出立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杉浦礼子带着客套的笑容,说道:「我常常被问到这个问题,常听人说我跟以前一部连续剧里面的女演员长得很像。」

阿馨觉得她的话中有种虚假的意味,他猜想说不定杉浦礼子正是那个女演员,不过,既然她故意找理由搪塞,他也不再追究。当他们在中庭道别时,杉浦礼子将亮次住的头等病房号码告诉阿馨。

「下次有空,请你务必来坐坐。」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握住阿馨的手。

阿馨接触到这双纤细的手,以及她身上那股成熟的韵味时,发觉自己对杉浦礼子的情愫已经蔓延得无法自拔了。

隔天,阿馨接受杉浦礼子的邀请,前往亮次的病房。

礼子带着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亮次则坐在床上,一边晃动两脚一边看书。

身为医学院的学生,阿馨清楚知道头等病房一天的费用是一般房间的五倍,里面附有浴室和厕所。

「谢谢你能来。」

礼子以社交辞令的口气说道,然后冷峻地对亮次说:

「你看谁来了。」

阿馨明显看出礼子邀请他来,只是要为亮次找一个说话对象罢了,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真正吸引阿馨前来的并不是亮次,而是杉浦礼子。

恋爱经验不足的阿馨,对于礼子那种有求于人的眼神、慵懒的感觉和惹人怜的大眼睛、丰厚嘴唇,以及充满女人味的身材、同年纪女孩子无法比拟的成熟姿色,感到无限着迷。

阿馨嗅到她散发出一种性欲的味道,同时在身体深处起了一阵骚动。

比较起来,亮次的视线比较不会那么令人感到「胆战心惊」,他眼里的亮光很微弱,而且视线焦点没有固定在同一处。虽然他往阿馨这边看过来,但他的目光很明显地穿过阿馨的身体,在阿馨背后的墙壁上徘徊着。

亮次将手指伸进膝上的书本当中,阿馨为了要打开话题,于是弯下身子,看了一眼书的封面,上面写着「恐怖的病毒」。

阿馨暗自猜想亮次可能是想要更详细了解自己生病的情形,才会阅读这本书,于是说出自己是医学院学生,并问亮次几个关于病毒的问题。

令人惊讶的是,亮次虽然仅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却能够正确回答出病毒的特征,不止是DNA的构造,甚至连生命的开端,他都有自己的见解。

在反复询问亮次问题的当中,阿馨宛如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这幅情景就和以前秀幸用科学来教导他的情况相同,亮次说起话来根本像个小大人。

当阿馨和亮次打开话题的时候,一位护士走进房中,抱亮次带去检查室。

此时,狭窄的房间只剩下阿馨和礼子两个人,阿馨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礼子则是离开原来靠着的窗边,若无其事地在床边坐下来。

「看不出你才二十岁。」

在阿馨和亮次对谈中,礼子听到阿馨谈到年纪的事情。

「那妳觉得我看起来几岁?」

阿馨的外表一直都比实际年龄要来得大,他早就习惯旁人的惊讶。

「是吗?应该是大五岁吧!」

礼子讲得有些含糊,不敢太直接。

「是因为脸看起来比较老吗?」

「你的身体看起来很强壮。」

「那是因为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啊!夫妻感情好,小孩子看起来就会比实际年龄大吗?」

「因为夫妻俩非常恩爱地依赖对方,所以我就得要独立一点。」

「哦!」

礼子露出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表情看着亮次的床。

阿馨很想问礼子有没有丈夫,因为他感觉不到亮次身边有父亲的存在,就算有,父子关系也非常淡薄。

(他们夫妻究竟是离婚?还是死别?或者亮次一开始就没有父亲?)

「这个孩子可能永远也无法独立了。」

礼子仍然将视线投在空无一人的床上。

阿馨保持倾听的姿势,耐心等待礼子继续说话。

「他得到癌症」

「哦!」

(果然如我所预料。)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亮次的爸爸去世时,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那孩子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泪吧!)

阿馨只要一想到秀幸有可能会死,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脑中立刻涌上一股悲伤之情。一旦真的面临父亲的死亡,他没有自信能够克制住悲伤。

「阿馨,有件事不知可不可以拜托你」

礼子话说到一半就停住,露出渴求的眼光看着阿馨。

「可不可以请你来教亮次念书?」

「当他的家庭老师吗?」

「是的。」

教小孩念书是阿馨最拿手的工作,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再教一个或两个小孩。

但是,他怀疑亮次是否有请家庭老师的必要,从刚才的谈话中,显示亮次的学习能力远超越同年级学生。

不光是这样,日后一旦癌细胞扩散转移到肺或脑部的话,就算请家庭老师来教亮次念书,最终仍然白费功夫。

礼子应该知道亮次已经无法回到学校念书,才聘请家庭老师吧!她想让亮次充满信心、希望,让他不轻言放弃自己的生命。

「如果每周两个小时左右,我应该还可以应付。」

礼子听了激动地靠近阿馨,并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谢谢你,学校里的功课教不教都无所谓,只要当他的谈话对象就好了,我想那个孩子一定会很高兴。」

「我知道了。」

由这话听来,亮次可能没有半个朋友,这点和阿馨相同,因此阿馨格外能体会这种感受。

阿馨长久以来一直不能融入学校的教学体制中,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因为和双亲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秀幸是个很特别的父亲,也是个谈话的好对象。

礼子对阿馨的这个要求,意味着要他代替亮次的父亲行使「父亲」这个角色,阿馨有自信能达成任务。

他又转念一想,难道礼子也希望他代替丈夫这个角色吗?

一思及此,阿馨脑中的幻想又开始运转起来,于是阿馨和礼子约定好下次来访的时间后,便匆忙离开病房。

阿馨和亮次除了念书之外,还花了很多时间在闲聊上,闲聊的内容大都以一般科学为主题,这不由得令阿馨回忆起小时候和秀幸辩论的一些片段。

阿馨曾经期望将超异常现象等非科学领域和科学连在一起,藉此说明宇宙结构,

可是每当他下苦心去钻研时,总会在某个环节中发现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且都适逢秀幸发病,因此阿馨才转往医学这条道路。

如今,阿馨眼前这个男孩也想要解开世界构造之谜,他向阿馨询问各种有关遗传因子的问题。

亮次坐在床上,将空虚的眼神往前直射,脸上挂着一抹苍白、无奈的笑容,看起来彷佛已知生命即将进入尾声的人,正在嘲笑这个世界。

或许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来看待自己的病情,但是将这种表情挂在一个小男孩的脸上,实在令人伤感。

对亮次来说,要使他放掉这种嘲笑的表情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和他进行激烈的争辩,把他驳倒就行了。

「你对进化论有何感想?」

阿馨谈到关于进化论的话题。

「没甚么感想啊!」

亮次有些坐立不安,他吊起眼睛瞪着阿馨。

「那我问你,首先,进化的目的是偶然或是已经被预定好的?」

「阿馨,你认为呢?」

亮次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在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总喜欢先试探对方的心意。

「我认为进化有某种程度的选择,它是有目的的。」

阿馨无法十分认同正统派的达尔文进化论,即使身为一位自然科学家,他也不能抛弃目的论的说法。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要不要按照发生的顺序来逐一探讨?」

「发生的顺序?」

亮次发出尖锐的叫声。

「如何去抓住生命『发生』的瞬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那样吗?」

亮次皱紧眉头,似乎希望快点脱离这个问题。

阿馨无法理解亮次的态度,他认为「生命如何诞生」这一类的问题是件很有趣的事。关于地球上的生命为何能得到进化,以及生命是如何诞生下来,这些疑问都是紧密相连在一起,阿馨以前就是和秀幸以这个为主题一路讨论过来。

「你再继续讲下去吧!虽然我不知道最初生命诞生时是甚么构造」

阿馨讲到一个段落,亮次又催着他继续往下讲。

「我想最初的生命就像种子一样,种子会发芽成长,人类也会发育成熟,就像生命树一样,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可以输入遗传情报。」

「但是,有时也会有『没有把握』的疑虑。」

「嗯,只要一个小小的种子就能长成大树。从树干的粗细、叶子颜色,到果实种类,这些遗传情报都包含在最初的种子之中。

当然大树也会受到大自然的影响,如果没有经过日晒就会枯萎,养份太少树干会变细,有时候打雷还会导致树干断裂,强风则会使树枝折断。

不论受到外界任何影响,其本质都是不变的,即使下雨、下雪,也不可能让银杏树长出苹果来。」

阿馨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又继续说道:

「海中的生物会爬到陆地上来、长颈鹿的脖子会变更长,这都是因为最初就写好生长的程序。」

「嗯,没错。」

「但是生命在成长之前,应该有某种意志驱使它做这些动作。」

「是谁的意志?是神吗?」

亮次很天真地问道。

阿馨所说的并不是神的意志,而是指在发生之前或在进化阶段里,那种无形、看不到的神秘力量。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群鱼群向陆地游去的情景,鱼群将海染成一片黑色,并且在水面上跳跃着,想要往陆地冲去。

实际上,海里的生物并不是自己想要往陆地去,而是在重复的造山运动下,河水变小了,于是鱼类就在干枯的水边顺利适应陆地的生活,这是正统派的进化论者所持的说法。

阿馨眼前浮起一大群鱼类奋力向陆地游去,最后却有一大半死在半途的水边,眼中还流露出迷惘的眼神。

无论如何,阿馨仍旧无法相信其中一部份鱼类可以适应陆地的生活,因为环境起了变化,为了适应环境,内脏器官也跟着改变,将呼吸的器官从鳃改成肺,如果在变换内脏器官中发生错误的话,那该怎么办?

阿馨将目光焦点放在亮次光滑的头上,想象在这个瘦小的身体内部,正在演出一场激烈的细胞攻防战,情况正和秀幸相同。秀幸如今已经丧失了大部份的胃、一部份的大肠和肝脏,往后不知道癌细胞又将附着在哪一个新部位。

阿馨想到这里,忽然有个灵感一拥而上。

癌细胞会使正常的器官变色、变形、增加一些突起的疣状物,使器官的运作不正常,导致个体坏死。仔细一想,癌细胞的活动彷佛人类用手去试探各个器官,病毒随着血液和淋巴腺去戳刺各器官的细胞,并且重复做这些实验,这到底是为了甚么?

是为了要适应新的身体,创造出新器官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之所以会四处活动,那是为了要进行在体内创造出新器官的实验吗?

这种过程导致水边的鱼类几乎濒临灭亡,大多数的人们也都会死亡。然而,如果海洋生物经过一亿年之后登陆成功,那么同理可证,经由无数人们的牺牲,人类或许也可以获得新的内脏。

届时人类将会获得进化,而且是和鱼类从海上跃到陆地同原则在进化,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

近来,因为癌症而死亡的人数增加不少,卫生机关还不能确知癌细胞究竟何时开始活动,也不知道这种进化的实验对象是否专指向人类,更不知道这种「进化」的时间长短。

唯今之计,只有尽力缩短「进化」所需的时间,才能减少为此牺牲的人数。

而从鱼类进化到两栖类,以及人猿进化到人类所需要的时间来看,后者所需的时间比较短,因此进化所需的时间可能是依次缩短。

阿馨期待秀幸不会成为癌症的牺牲者,而是成为完成进化的先驱。谁都想要拥有再生的机会,并且因此拥有永远不死的生命。依「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特征来看,很有可能制造出永生不死的细胞,连亮次都有存活的机会。

阿馨决定不对亮次说明这种可能性,因为像这类随便臆测病情变化的说法,会降低病人对生命的执着。

这时,阿馨听到后面传来睡觉的呼吸声,转头一看,礼子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阿馨和亮次互相对望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现在才晚上八点,时间还很早,窗外映出初夏的大都会夜景,并且传来川流不息的车流声。

阿馨和亮次静静盯着礼子,冷不防的,礼子的手肘忽然动了一下,桌下的脚将一只空罐子踢到床底下,但她依然没有醒过来。

阿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要离开了。

「你妈妈睡着了,我也该走了。」

「刚才你不是还没说完吗?」

亮次意犹未尽,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下次再继续吧!」

阿馨从椅子上站起来环视一下室内,礼子把脸放在重迭的手背上,脸朝着阿馨这个方向。她的嘴巴半开,流出些许唾液在手背上,让阿馨觉得很可爱。

阿馨头一次对十岁以上的女性用「可爱」这两个字来形容,瞬间,全身的爱意都沸腾起来,心中升起一股想要触摸礼子身体的欲望。

亮次从床上伸出手来摇晃礼子的肩膀,嘴中叫唤着:

「妈妈、妈妈不行,她已经睡得很熟了。」

亮次先看向阿馨,然后又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床。

「妈妈一直很辛苦的照顾我,今天晚上还要起来,趁着能睡的时候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亮次淡淡地说着。

听在阿馨的耳中,他直觉认为亮次是对他说:

「不要吵醒妈妈,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在旁边这张床上。」

以阿馨的体力来说,要搬移一个女人不是甚么难事,可是,他害怕一接触到礼子的肌肤,欲望就变得很难控制,心中不由得迟疑起来。

「妈妈睡成这样子,教我怎么搬得动!」

亮次故意把脸朝向阿馨,他好像已经看出阿馨对礼子有相当的好感,故意测试阿馨的反应。

阿馨默默地把旁边那张床整理好,一方面是不想让亮次看扁了,另一方面是想试试身体上的碰触刺激,会不会在精神上造成强力的影响。

阿馨把双手伸到礼子的脖子和膝盖下方,一口气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在移动的过程中,礼子的嘴唇不经意地碰到阿馨的脖子,并且无意识地用力抱紧阿馨,然后慢慢张开眼睛,一看到是阿馨,又马上安心地慢慢放松力气,再度进入梦乡。

阿馨怕将礼子吵醒,动作格外地轻柔。他贴近礼子的身体,将脸靠在她胸部和腹部中间,因感受到她衣服下的柔软身躯,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阿馨把礼子放在床上后,脖子上的刺激感觉犹未消去,他慢慢挺起身子,并不断地询问自己是否已经喜欢上礼子。

「我下星期再来。」

阿馨胸中的激动尚未平静下来,他轻轻打开房门,然后回头看着亮次。

亮次盘着腿坐在床上,上下摇动着膝盖,让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响,他脸上原有的戏谑表情全都消失了,呈现出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晚安。」

阿馨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知道亮次脸上冷淡的笑容会随着门的关上而消失。

他直觉感到自己与他们母子的相会并非偶然,在自己未来的人生里,应该和他们有相当深的关系。

对阿馨来说,去拜访病理学研究室的齐木助理教授是一种乐趣。齐木和秀幸是同所大学、同年级的学生,一向和二见家走得很近,虽然他不是阿馨的指导老师,但是阿馨现在面临秀幸病情不稳定的状况,因而时常去找他讨论病情的变化。

阿馨定期去拜访齐木的研究室,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因为齐木在培养秀幸的癌细胞取样,阿馨想看看癌细胞在显微镜底下的样子,想要防止敌人的攻击,首先必须知道对方的底细才可以。

阿馨一走出癌症大楼,立刻前往病理学、法医学、微生物学等基础研究室的旧大楼。这栋旧大楼的二楼是法医学研究室,三楼才是阿馨的目的地──病理学研究室。

他走上楼梯往左转,眼前马上出现一条走廊,左右两侧都是格局狭小的研究室。

阿馨毫不犹豫地走到齐木的研究室前,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阿馨从门缝探头往里面看。

「哦!你来了。」

齐木一如往常地欢迎阿馨的到来。

「打扰到你了吗?」

「你也看到我很忙,你要做甚么就自己来吧!」

齐木正在忙着检查今天下午刚切除的患部组织细胞,没时间注意阿馨,对阿馨来说,自己一个人反而可以自由自在的观察。

「那就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处理。」

阿馨打开大型保温箱,逐一寻找秀幸的细胞取样。

保温箱的内部保持恒温,而且二氧化碳的值也保持一定,不可以长时间打开门。

培养秀幸癌细胞的塑料器皿一直放在相同的位置,阿馨马上就找到了。

阿馨每次一想到这里面存有永远的生命,他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秀幸的肝脏在三年前被切除下来,密封浸在福尔马林液的罐子中,肝脏组织从原本的粉红色渐渐转成白色粉状,它放在另一个柜子里。

而阿馨手上的培养皿内是秀幸的癌细胞,被放在血清浓度百分之一以下的环境中增殖。正常的细胞会因血清中的增殖因子使用完毕时停止增殖,即使重新给予大量的增殖因子,也只会在器皿中互相重迭却无法增殖,这个性质称为「接触阻止性」。

相对的,癌细胞不仅没有「接触阻止性」,对血清的依存度也非常低。简单地说,癌细胞几乎不用摄取食物,不论在怎样狭窄的环境中都可以互相重迭,并且增殖。

这个培养皿内,目前正常细胞只有增加一层,癌细胞却重迭了好几层,而且仍在增加中。也就是说,正常细胞只拥有固定分裂次数的寿命,且只能规律地平面增殖,而癌细胞则是具有不死性、毫无节制地持续分裂繁殖能力。

打从远古时代起,人类所追求的永生不死,竟然是日后导致人类死亡的元凶,这种嘲讽让阿馨感到很苦涩。

在观察过程中,秀幸的癌细胞像是要证明它立体的生命感一般,如球似地浮了起来,形状也跟着变化。原本应该是正常的细胞,如今却变成独立的生命体,并且在寄宿主的生命濒临死亡危机之际,持续着永恒的生命。

阿馨将培养皿放在相位差显微镜上,将倍率调到两百倍,显微镜下的癌细胞长着令人生惧的形状。他将倍率慢慢调高,可以看到癌细胞聚集成块状,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浅绿色下,伸出半透明、摇摇晃晃的尾巴。其实细胞本来的颜色并不是绿色,那是因为显微镜上套了绿色玻璃片的缘故。

正常的细胞不管哪一个部份都不会突起,全都是平面的,整体看起来井然有序,而这个癌细胞则出现一团一团的浓绿色,而且有无数的圆点突起,还射出闪亮的光芒,看样子正在进行细胞分裂。

阿馨不停地交换培养皿,比较正常细胞和癌细胞的不同,像这种光学显微镜只能看到癌细胞奇怪的外形,至于癌细胞内部的细胞核或DNA的真正底细则无法得知。

阿馨很认真的一个一个观看癌细胞的外形,他发现不论是哪一个癌细胞都具有相同的「表情」,整个培养皿中好像有无数相同的表情并排在一起。

(相同的脸)

阿馨心生诧异的抬起头,隐隐感到心中有某种直觉在流动着。

这些细胞壁很像是人类的脸,有无数张脸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坨一坨的块状,形成一种斑纹。

阿馨天生即具有神奇的第六感,而他的父亲秀幸更教导他要重视直觉,因为其中或许就隐藏了一些解谜的线索。

他常常在读书或是走在街上时,脑中会突然浮现其它画面。譬如:在马路上看到某位歌星的海报,脑子里就会同时出现某个人的脸孔,诸如此类的情形非常多。

但是如果没有「看到海报」这件事,也不会依循脉络而在脑中浮起那些图像,这是一种「同步行为」,缺一不可。

现在这些癌细胞看起来像是人的脸,这究竟有何意义?

阿馨找不到答案,再次把眼睛转回相位差显微镜上,镜头下依然是立体重迭的细长癌细胞,上面还有发亮的球状粒子。

阿馨不禁喃喃自语着:

「这应该是被我的想象力所引发出来的啊!果然是,不管哪一个,看起来都是相同的脸。」

很明显的,这不是一张男人的脸,而是一个皮肤光滑柔顺、蛋形脸孔的女孩。

阿馨对这个发现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没想到以相位差显微镜来观察癌细胞,居然首度让他在脑中联想到女人的脸孔。

阿馨在病房里和亮次面对面坐着,他对浴室所发出的声音感到有些脸红。礼子从刚才就一直待在浴室里,她并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洗内衣。阿馨在教亮次做功课之前,曾瞥见礼子慌忙取下挂在房间内的内衣。

阿馨心不在焉地和亮次一问一答,随口告诉亮次关于秀幸的病情。亮次听完阿馨的简单说明后,表现出一副急于深究的模样,他希望藉由秀幸的病症,作为自己未来病况的参考。

阿馨并没有对亮次说明秀幸所得的癌症是转移性癌病毒引起的,他担心这种负面的言词可能会对亮次造成不良的影响,因而打击他的信心。

当秀幸肺脏的情况变得十分严重时,他偶尔会出现软弱的一面,对阿馨再三交代,一旦自己去世之后,真知子就要拜托儿子照顾了。

「阿馨,拜托你了。」

阿馨对秀幸的话感到非常生气,很想大声斥责他,要他不要再说了。

当阿馨对着横躺在床上的亮次诉说秀幸的症状时,脑中清楚地浮现出秀幸的身影,因而不由自主地紧闭双唇沉默下来。

亮次察觉到阿馨的心情沉重,故意「哇哈哈」大笑着。

「这么说来,我记得我曾和阿馨的爸爸谈过话。」

虽然他们是属于相同症状的病人,但是要在那么大的医院里面相遇,还是需要相当的机缘。

「真的吗?」

「他住在7B号病房,是个个子很高的叔叔。」

「嗯,没错。」

「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常常会偷摸护士的屁股,脸上经常带着笑容。」

亮次所说的人的确是秀幸没错,他充满活力地和病毒战斗的姿态,在患者间广为流传,带给许多癌症病人一线希望,纷纷决定要在所剩无几的生命中投下最后的赌注。

秀幸虽然在别人面前怀有十足的信心和勇气,一旦来到阿馨的面前,就显现出柔弱的一面。

「阿馨,你的母亲要怎么办?」

亮次这句话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担心。

此时,礼子从浴室里出来,她整理好散落在床铺上的衣物后,又走进浴室。

阿馨沉默地盯着她的背影,暗自猜想礼子不想待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谈到真知子的事。

「由于癌细胞会随着淋巴腺移动,因此病人家属很有可能会因为亲密接触而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当主治医师告诉阿馨这件事的时候,他开始担心起真知子的身体状况,因为尽管秀幸和真知子的性生活已随着秀幸病情加剧而告中止,但在这之前仍有间断的性生活,所以真知子被感染的机率很大。

最近她终于听从阿馨的劝告,接受血液检查。

检查结果竟然是阳性,虽然还没有发病,但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已经附在真知子细胞内的DNA了。也就是说,还原病毒的盐基配列已经在真知子的染色体中组合完毕了,至于正常细胞何时开始癌化,则无法预知。

「即使发病,我也绝对不要动手术。」

在检验结果出来的同时,真知子公开宣布这项宣言。

她很明白即使动手术也无法避免癌细胞转移的命运,手术只是延迟病毒的侵袭速度,无法将癌症完全根治。真知子看到秀幸生病的模样,不禁对自己的身体任人宰割一事感到很强烈的厌恶。

最麻烦的是,每当人们在现代医学上遇到困难的时候,便会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奇迹」上。此后,真知子就沉迷在神秘主义和宗教的世界中,她想要救的不是自己,而是渐渐走向生命末期的丈夫。

真知子凭着即使把灵魂卖给恶魔也不足为惜的热情,调查了许多印第安文献资料,她的桌上堆满了不知从哪里寄来的原文书籍。

「在民间的传说中,一定有治疗癌症的方法。」

真知子时常喃喃自语地说着。

这时,浴室里似乎故意发出水流声,亮次稍稍瞄了一下浴室,阿馨忽然降低声音开口说道:

「我妈妈也被感染了。」

「是吗?那你也」

阿馨慢慢摇着头。他在两个月前曾接受过检查,结果是阴性。

亮次一知道阿馨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立即发出一种嘲讽、悲哀的笑声,阿馨不禁感到有些厌恶地瞪着亮次。

「有甚么好奇怪的?」

「我觉得好可怜。」

「我吗?」

阿馨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亮次连续点了两次头。

「不是吗?阿馨,你心里一定这样想着:『我体格好,又很健康,一定会非常长寿。』」

阿馨受到秀幸的影响,从十六岁起开始玩摩托车,脱离彻夜通宵玩计算机游戏的青涩时代,逐渐长成坚强的体魄。

然而亮次现在正在嘲笑阿馨紧绷在T恤内的肌肉。

阿馨不禁以严肃的语气反驳:

「外界的生活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可怜。」

阿馨很了解亮次的心情,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后,在住院、出院的反复动作,以及必须接受手术、抗癌药剂的化学治疗中渡过童年,难免会将自身的处境扩大到其它人的生活,猜想每个人也都和他一样。

「人类最终还不是一样要死。」

亮次用空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让阿馨顿时失去辩论的心情。

抗癌剂化学治疗所产生的痛苦,不是普通人能了解的,病人会不定时地被激烈的呕吐感侵袭,非但没有食欲,甚至连吃下去的食物也在短时间内吐出来,完全无法好好睡一觉。面对这样的人生,阿馨不知该以甚么话来鼓励亮次,更不知道甚么话对他比较有效。

阿馨突然感到异常疲惫,这并不是肉体上的疲倦,而是打从心里发出的悲哀。

他渴望能自由自在飞翔,能痛痛快快从心里笑出来,希望能和另一具温暖的肉体亲密接触。

「他们最初并不想要生下我,不是吗?」

亮次对着一言不发的阿馨提出这个问题,同时间礼子刚好从浴室出来,打断了这个话题。只见礼子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径自穿过房间往走廊走出去。

阿馨无从判断礼子是因为无法忍受亮次这种含有责备意味的语句而离开,或者只是单纯有事外出。

从刚才阿馨就一直注意礼子的动静,同时在心中浮现两个疑问。首先是礼子是否已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第二,亮次从甚么途径感染了癌病毒。

不过,这关系到别人的隐私,阿馨不能冒昧提出。

「那么,我先走了。」

阿馨不想再待在亮次的身边,他想去看看礼子的情况,此时的他无法判断自己之所以对礼子极富兴趣,是因为爱还是其它感情。

阿馨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从狭窄的病房走往外面的世界,迷失在长长的走廊里。